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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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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头看了看,一个土苍苍的人隔着一条田埂跪在一片撒落着胡萝卜缨子的地里,看着他。这个人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棉帽子。他的脸脏极了,几个月没洗过脸的样子。他的棉袄是反穿着的,可能是外边太破了的缘故。这个人看着他又说了一句:许哥,你不认识我了?
哎哟,是你呀小王!许霞山从口音上认出来了,这是他刚到夹边沟的时候在农业大队六队的浇水小组一起浇过水的王朝夫,临洮县人,是临洮农校的毕业生,县农业局的干部,今年才二十二岁。
王朝夫说,我喊你几声了。
许霞山朝他走过去,说,风太大了,呼呼的,什么也听不见。你拾着萝卜了吗?
王朝夫举起一只手说,拾着了。
许霞山看见他的手里捏着几个胡萝卜,细细的手指头一样粗细,便说,走吧,回去吃饭吧。你看你挖的那几个萝卜,吃不饱,跑瘦了。
王朝夫扭头看了看西边的天空,说,走就走吧。他说着话就杵着地站起来,但是他刚一迈步,身体就趔趄了一下,差点栽倒。许霞山急忙扶了一把,说他:
你怎么了?
王朝夫说,我的头晕。一站起来就头晕。
许霞山摇了摇头,叹息着说,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王朝夫说,许哥,我不中了,活不长了。
许霞山说,不要说丧气话,谁不是挣扎着活着?
王朝夫说,许哥,你在羊圈住着,不知道大田的情况,天天死人呀。我们组的三分之一的人下不了地了。我每天睡觉时,都害怕天亮醒不过来。
站了一会儿,王朝夫和许霞山开始走起来。但是王朝夫依然一瘸一瘸的。许霞山又问,你的腿怎么了?
王朝夫说,裂了,我的脚面开了几个裂子,化脓了。
怎么搞的嘛,连脚都保护不好吗?
去年冬上挖排碱渠,碱水泡下的。天一冷就开裂子。
许霞山没挖过排碱沟,他没这体验。他叹息着伴着王朝夫慢慢走,王朝夫又说:
高怀德你知道吧?
知道,那和我一批来的,武威师范的老师。
今早上死了。
死了?许霞山怔住了。
啊,死了。他和我住一间房子,昨天晚上睡下后,他不停地发抖,说冷。早晨起床的时候,人们发现没气了。
那怎么回事呀?许霞山痛苦地叫起来。那是我的老师呀,我在武威师范上学,他给我代过数学。是病死的吗?
没病,饿死的。
那为啥发抖?
肚子里没食,身体热量不够。我在农校上学的时候看过一本书,说身体热量不够的时候,身体就要降温。一降温,降到三十五度的时候,身体就要发热出汗,一出汗带走了热量,就要发抖。这时候如果再补充不上热量,人就要死了。饿死的人跟冻死的人一样呀,三十五度是个临界点。
许霞山像是寒冷一样,脸色变得黄黄的,沉默片刻才说,噢,怪不得才过完国庆节,你就穿这么厚。
王朝夫不光穿着棉袄,里边还穿着绒衣,像个大胖子,他的棉裤上还缠了几块布,用麻绳系着,用来挡风。
王朝夫说,那当然。肚子里没食,再不穿厚点还行?
许霞山又问,你怎么没出工?
王朝夫回答,今天不是国庆节吗,上午开大会,下午放假。你放羊放得连国庆节都不知道了。
说着话,他们已经走过了菜地。前边是一条马路,穿过马路就是基建大队住的院子。而羊圈在基建大队的西北方向,许霞山说:
你怎么没到高台县去?不去了吗?
谁说不去了?要真是不去了,那可就烧了高香了。你没听说吗?——那边去了的人传过消息来,比这边还苦,没房子住,挖地窖,住窑洞,有些人就住在山水沟里水冲下的洞洞里。你不知道吗?
知道。放牧组过去了两群羊,听说过两天还要过去两群羊。
不要去,你千万不要去。
我去不了。放牧组的组长跟我说了,谁去也不叫我去。
那好,那好。还是你有福气呀。我可是要倒霉了。
怎么,你也要去呀?
没说,领导没说,但看那样子是非去不可了。听说那边要建个大农场,人缺得太多。这边你看见的,除了这片菜地,哪里能长庄稼呀,不是沙滩就是盐碱滩。听说那边的人加紧挖地窖着哩。地窖挖成,我们就过去了。
能不去就不要去。
由得了我吗!
你真要去了我们就再也见不上面了。保重呀。
你也保重吧。
上了马路,两人就分手了。但是,走出几步后,许霞山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王朝夫喊了一声:哎,小王,你等一下。王朝夫回过头来问他:啥事?
他快走几步到了王朝夫跟前,说:吃罢了饭,你到羊圈来一下,到我的房子来。知道我的房子吗?最东头那一间。
有啥事吗?
你不要问,晚上你来就行了。
羊圈在场部的西北角,离着最北边的基建队大院还有二百米,是独立的一个院子。从朝南开的大门进去,右手是牛圈,正前方和左手是山羊圈、绵羊圈和一个羊羔圈。院子中间堆着从圈里挖出来的羊粪和牛粪。许霞山放牧的是一群山羊。他把羊群赶进羊圈,关好栅栏门,回到自己的房子去了。放牧组的住房在大门外边,三四间平房,后墙就是羊圈的院墙。他把自己背着的一个小背斗放下,就拿着碗打饭去了。
夹边沟农场的劳教分子食堂在场部的北边,离着羊圈也就二百多米,但是它的门是朝南的,牧羊人打饭要从东边的山墙绕过去。山墙东南方向不远处有一口水井。水井旁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车马组的负责人张天庆,是个就业人员,另一个是许霞山在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同事右派分子罗仁天。他们两个人像是刚从外头拉货回来,正在打水饮牲口。许霞山问了一声:你们上哪去了?
罗仁天回答去高台县了。
他站住了,问,是新建的农场吗?
罗仁天说,对。那个农场叫明水农场。
怎么样,那边的情况。
张天庆叹息一声:唉,说不成。孽障死了。
怎么?
罗仁天说,除了场部干部们有两间破房房,人们都住在山水沟里,挖的窑洞,还有的住在地窝子里,连个门都没有。
你们干啥去了?
我们是送麦草去的。可遭罪了,湿溜溜的土台台,人就那么睡着,被褥也湿溜溜的。
说了几句话,许霞山就去食堂了。
虽然调走了几批人,夹边沟就剩了七八百人,但食堂门口依然熙熙攘攘。炊事员做好了饭,用桶提到门外的几口水缸或者大铁锅里,劳教人员以队为单位,排队打饭。每口锅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
晚饭是一人一马勺菜汤,一块三两'1'重的豌豆面饼子,薄薄的半个手掌大。豌豆没有去皮,饼子粗粗拉拉的。
好在放牧员和赶马车的人可以直接进食堂去打饭,许霞山没排队就打上了,而且,他的豌豆面饼子明显的比外边排队的人要大一些。这是领导规定下的,赶马车和放羊的人一天要吃到一斤粮,基建队和农业队的人整个六零年都是吃十一两粮食。领导认为农业队和基建队饿倒了就躺着,影响不大,而赶马车的躺倒一个一辆车就得停下,放羊的躺倒羊就没人放了!
许霞山端着菜汤往回走,罗仁天问了一声:端回去吃?
他回答,回去吃。
其实,回到羊圈他并没有立即吃饭。他只是抿了一口汤,咋吧咋吧嘴,就把豌豆面饼子和菜汤都放在一个土台台上了。他忙忙地从放羊时背回来的背斗里拿出几把撅好的黄茅柴,点着,塞进门跟前的一个土坯砌下的炉子里。他塞了很多,点着了,又从背斗里拣出几块干牛粪放进去。最后坐上一口铁锅,倒上水,放进去一个铁丝做成的箅子。
炉子上烧着水,他又从炕洞里摸出两个很大的糖萝卜'2'掏出个小刀子刮了刮根须,洗也不洗一下,切成半厘米厚的片片,放在锅里的箅子上,盖上锅盖。
水开了,锅盖缝里冒出很冲的热气。他又加了两块牛粪,接着蒸。
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许霞山,有人找你!
噢,进来,进来!是老白吗?
他答应着拉开了门,迎出去。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王朝夫,另一个是提着马灯的羊圈看守人白景春。这是个老汉,回民,快六十岁了,劳改期满后的就业人员;他前两年在羊圈挤奶,后来当了专门的值班员,看羊圈,就住在圈门口的房子里。所有进入羊圈的生人都要经过他的门口。许霞山叫王朝夫进房子,但他又对白老汉说,这是王朝夫,我的农业队的老朋友;他要去高台了,我们今晚上喧一下。
白老汉嗯了一声,转身走去。
进了房子,许霞山问,你怎么碰见他了?
王朝夫说,我还没走到羊圈门口,他就喊着问,做啥的?我说找你,他就跟过来了。怎么了?
没啥没啥。你坐下,坐炕上。
但是,王朝夫坐下之后,他又说:这老汉烦人得很,啥事都要管。是领导派到这里的钉子,看我们的。
王朝夫说,看就看去,我又没偷没抢。
许霞山说:哎,不能不防呀。羊圈是个是非之地,有啥事叫他看见了,一汇报,就麻达了。
有这样的人,专门靠打小报告过日子的小人。哎,你煮啥了!
怎么,你闻见了?你的鼻子还够尖的。吃饭了吗?
吃了。你还没吃?
没吃,我就等你了。来,来,一块吃。
许霞山说着,把炕上的褥子卷了一卷,端下锅来放在炕上,掀开锅盖。于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糖萝卜片展现在面前。
王朝夫非常惊讶:呀,糖萝卜,你从哪里搞来的?
偷下的。来,吃,吃。偷下的,前两天挖糖萝卜之前的一天夜里,我去挖了两背斗。
王朝夫也不客气,抓起糖萝卜片就吃。一边吃,他一边说,蒸下的糖萝卜就是好吃,又甜又香;煮下的水分太大,不甜也不香。许霞山也狼吞虎咽,说,烧着吃才好。
吃完糖萝卜,许霞山从窗台上拿过他的那块豌豆面饼一掰两半,把一半递给王朝夫,一半自己吃,并说,来,吃,再吃上些粮食。吃了一肚子糖萝卜,不吃些粮食胃酸。
王朝夫吃着豆面饼说,胃酸?你还害怕胃酸?你是在羊圈活得太自在了吧,还知道胃酸的!唉呀,真应该叫你在农业队蹲着去,或者到基建队去,你的胃酸的病就治好了。
许霞山几口吃完了饼子说,小老弟,不是我怕胃酸,我的胃那年开荒就锻炼出来了,吃上草根根也能消化,我是怕你没这么吃过糖萝卜,吃多了受不了。哎,我问你,吃饱了没有?
王朝夫像是在慢慢品味豌豆面饼,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饼子。听他问吃饱了没有,抬起头来说:
你问吃饱了没有是啥意思嘛,你的话是不是说,没吃饱的话你还有啥叫我吃的东西吗?
许霞山笑了,你管我有没有啥做啥嘛?你就说吃饱没吃饱嘛!
王朝夫明白了,许霞山还有可吃的东西,便说,你看你说的这话!有没有嘛,你到底还有啥吃的嘛?这几年了——快三年了——我就没吃过一顿饱肚子!过两天我就要去明水了,就再也见不着你老哥了,你要是还有啥吃的东西,就叫兄弟我吃饱一顿嘛。
许霞山说,我也是这意思。咱们在一间房一盘炕上睡了一年,恐怕你这一走,就再也见不上面了,今天叫你到我这里来,也是给你饯个行,当然我要叫你吃饱一顿嘛。将来你就是回到家里,回了你的临洮,也不要忘了你这个老哥。
许霞山说着话就下了炕,把锅洗了一洗,倒上水坐在炉子上。他往炉灶里又丢了几块牛粪,然后弯着腰,头抵住炕沿,一只手从炕洞的最深处拽出个小口袋来。这是一条毛巾折起来缝成的口袋,不大,但装得鼓鼓的。他从里边捧出两捧小麦放进锅里。
王朝夫惊叫起来:哎呀,你从哪整下这么多麦子?
许霞山把口袋又塞进炕洞,直起腰来。他的手上沾了一些炕灰,他拍了拍手说,偷下的呗,还能从哪里整?
从哪偷的?仓库吗?
仓库?仓库的麦子敢偷吗?抓住不把你整死吗?这是夏天放羊,看跟前没人,钻在地里搓下的。
哎呀,有办法,你真有办法,你存下这么多麦子。老哥,你们放羊的人就把福享净了。到这时间了,还有麦子吃。
许霞山这时又把窗台上的菜汤端过来倒进锅里。王朝夫又叫起来:你那是做啥呀,把甜菜叶子汤倒进去干啥呀?
菜汤是夏天掰下来的甜菜叶子煮成的。
许霞山说,以防万一呀,小心人进来看见了,说我煮麦子,那还不倒霉呀!
说着话,许霞山又从墙角上放着的一个麻袋里拿出一把干菜叶子,揉碎了,扔进锅里。并且他还扔进去一块酱油膏。
王朝夫惊叹不已:哎呀,聪明,聪明。说实话,在我们房子里,你就是抓几把麦子去,也不能煮着吃。人看见了就给你汇报去。再说,也没个火炉煮呀!
炉子上煮着麦子,许霞山过一会儿就往炉膛里丢几块牛粪,然后两个人就闲聊,东一句西一句。王朝夫不断地感叹:老哥,你们羊圈的人就是把福享净了:放羊的活不累就不说了,还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有麦子吃,还有糖萝卜吃……唉,都是劳动改造来的,你们怎么就这么好?
后来麦子熟了,两个人把麦子捞着吃了,又把半锅汤也舀着喝了。许霞山正在地下洗锅,吃得饱饱的王朝夫躺在炕上吸烟,说:
许哥,我求你个事情。
啥事情?
你把我调到羊圈来,我也当个羊倌。
你开啥玩笑哩,我有那神通?
王朝夫坐起来了,哀求的口气说,许哥,我求求你了,你帮兄弟这个忙。你给管教干部说一下去,把兄弟调过来。我确实害怕到高台县去,我的身体不行了,要是到高台县去,可能连一个月也活不上。
许霞山原以为王朝夫是开玩笑的,此刻见他很认真,便惊骇地说,不行,我帮不了你的忙。我一个劳教分子,还不知道在羊圈干长干不长,我能帮了你的忙?
许哥,你能行,你找干部说一下去嘛。
许霞山很硬的口气说,不行,不行!我确实说不上话。
嗯嗯,你是不愿去说?
不是不愿说,是真说不上话,也真不敢说去。你想一想嘛,我一个放羊的,去找干部,人家还不一脚把我踢出来吗!——你是干啥的,你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甭哄我了,许哥。我知道你能说上话,你和崔干事关系不一般。
许霞山一怔:我和崔干事又有啥关系嘛?
王朝夫肯定地说,有关系,你们的关系还不一般。我问你,你去年怎么调到羊圈来的?
许霞山又是一怔:我怎么调到羊圈来的?
你不要装了,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你知道啥嘛!
王朝夫龇着牙一笑:我问你老哥,你脚上的这双棉鞋是哪来的?
我表侄女婿给我的。
是你表侄女婿给你的,可那是我从崔干事那儿给你捎过来的。
对,是崔干事叫你捎给我的。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这说明你和崔干事关系不一般呀。
瞎说,什么关系好不好。崔干事是在酒泉开会碰上了我的表侄女婿,表侄女婿叫他给我捎一双鞋来。我的表侄女婿在公安处当干部。
还有一袋炒面。
鞋和炒面都是我妈叫他捎的。那一年他回家看岳父,就是我的表哥,我妈见了他,说,你表叔在夹边沟劳改,你能帮助就帮助一下你表叔。还叫他捎了一双鞋一袋炒面。
对呀,就为这,崔干事就把你调到羊圈了。那你再找一下崔干事嘛,下个话,叫他把我也调一下。
啊呀,人家看在表侄女婿的面子上,把我调了一下,就好大的面子了。我怎么再求人家帮你呀!
求一下去嘛,求一下他去嘛。你就救一下我嘛。
不行嘛,我没那么大的面子嘛。我拉不下这个脸嘛,就是拉下脸去了,人家要是说,给你帮忙就不错了,你还给别人当说客来了,你不是得寸进尺吗?你说,我怎么说?
你求一下去嘛,不行了再说不行的话嘛。
许霞山果决地说,这嘴我张不开!管教干部徇私情的事,也不是啥光明正大的事,不能叫人知道的。我去求他,他知道帮我的事我给人说了,他一生气,不叫我放羊了怎么办!
王朝夫明白,话说到这分上,再讲也是白搭,但他又不甘心,便露出哭腔说,许哥,帮个忙,求你了,我真害怕到了明水活不成了,你就看在我老娘的份上帮我这个忙吧。我就一个老娘呀,六十多岁了,我父亲十几年前就殁了。我死了没关系,我的老娘没人管呀……
说着话,他把手伸进怀里,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块手表来,向许霞山递过去,眼里含着眼泪说,给你,老许,这块表你戴去。这是块英纳格,是我父亲从甘南藏民那里买来的。我娘说,我父亲拿两百块银元买来的。我父亲就戴了两年,去世后一直在家放着,一直到1956年我进农林局工作,我娘才拿出来叫我戴……
许霞山涨红了脸,大声说,有啥,你还有啥值钱的东西?
王朝夫哭着说,没了,啥都没了……我的大衣,毯子,都换了吃的了。就这块表,我想留到最艰难的时候……你拿去戴吧。
许霞山还是那么大声地说,你收球起来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勒索你吗?敲你的竹杠吗?
不是的,是我自愿给你……
行了,行了,你走吧,你快走吧。我要睡觉了。谁能帮助你你找谁去吧,行贿去吧。你的事我办不了!
许霞山声严厉色的话语把王朝夫吓住了。他停止了哭泣,瞪着泪眼。后来他把表塞进怀里,下炕,往外走。他说,不行就算了,不行就算了,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做啥……
王朝夫走到门口了,他知道外边风大,他把棉布帽子的帽翅拉下来挡住了脸,拉开了门,但这时许霞山说:
兄弟,你把你的表放好,小心不要丢了,那是你父亲留下的纪念品,你要爱惜。你的事,我找人试一下去,给你说个情去,但办好办不好,我就不敢说了。我也不是看上你的表了,我是看在你这种时间还想着老娘没人养的孝子的分上,试一下去。
王朝夫的眼睛里燃烧起希望的火苗,又要掏表,但被许霞山推出门去了:我不是说了吗?你的表你保存好。
王朝夫走后,许霞山吸了一颗烟,接着就披上大衣出了门,直奔场部的杂工大院而去。
他是刹那间作出决定来的:去找找车马组的张天庆。1959年的上半年,他刚调到羊圈干挤奶的活,有一天一个大个子的人到羊圈来转,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问他:你是叫许霞山吗?他回答是叫许霞山,然后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人说,你是不是罗仁天的同事?他回答是,我们一个学校的,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那人站在旁边笑。他问你笑啥嘛?那人说,看你挤奶,可笑得很。他问可笑什么?那人说,这么强壮的年轻人,干个啥活不行,怎么挤奶哩?他没说什么,心想能叫我挤奶就不错了,不用下大田下苦了。但是那人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之后又问,给你换个活好不好?他当时心里想,这个人看着像劳教分子,怎么说话这么大口气?就问:叫我做啥去?那人说赶马车你去不去?赶马车当然好。和他一批来夹边沟的他的同事罗仁天一到农场就赶马车,罗仁天对他说过,赶马车到哪里都能吃上饭,还能偷粮食,车赶出去还自由,能在酒泉的饭馆里买饭吃,很多右派求着带这捎那……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又问那个人:你是干啥的?你说叫我赶马车,我就能赶马车吗?那人回答,我是车马组的。他问你叫啥名字?那人说叫张天庆。一听张天庆这个名字,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车马组的组长。罗仁天跟他说过,车马组的组长叫张天庆,是个就业人员,解放前在胡宗南的部队当过连长,在四川起义的。解放后回到老家武威,在一个小学当老师,1951年被抓起来判了五年,释放后送到夹边沟就业。这人才三十几岁,个子高大又有力气,劳动特别能干。管教干部特别信任他,叫他管车马组。车马组有八辆马车,还有十几辆牛车。车马组直接由农场生产股管理。
那天许霞山对张天庆说,赶马车就赶马车。张天庆就去找生产股的股长了,说把许霞山调过来赶车吧,那小伙子身体好,能干。生产股长问,他会赶车吗?张天庆说,我带他,带上几天就中了。于是,许霞山就调到车马组去了。后来,他赶的马车调到新添墩作业站去了,没车赶了,就又把他调到羊圈放羊了。
许霞山此时想起张天庆,就是因为张天庆在干部们眼里是个红人,说话有分量。再说,他跟了张天庆的车半个多月就能独自赶车了。张天庆很喜欢他。他想就王朝夫的事去求一下张天庆,说不定张天庆能赏这个脸。
杂工大院就在基建大队的院子西边。这个院里有马厩,有磨坊,有木工房……车马组的宿舍就在这个院子里。许霞山来到这里,张天庆已经睡了。张天庆和罗仁天、高北峰住在一间房。高北峰是张掖地区水利处的干部,右派,一进夹边沟就赶马车。
许霞山砸门把张天庆砸醒了,张天庆问他有啥事。他说张组长你起来一下,有件事跟你说一下。张天庆说有啥事明天说不中吗?他说不中,是件急事,今晚上就要给你说。张天庆披了衣裳开门,说他:啥球事嘛,这么日急慌忙的!许霞山说,急事,还就是急事。张哥,我有件难肠的事求你帮个忙。
张天庆是个性情温和但表面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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