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夹边沟记事-第44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个就是踏着那个;整夜吼骂声此起彼伏,根本就睡不好。大干渠垮掉了二十多米长的一段。垮掉的一段正好在一片低洼地上,不光堤没了,连渠基都冲掉了,渠两边都淹上了水,冻了冰。要修渠就要从几十米远处抬土。抬土谈何容易!河西走廊的西端,10月下旬天就大寒,地大冻,要挖下拳头大的一块土疙瘩就需要抡几十次镐;手震木了腿震软了。半个小时也挖不下一筐土。效率是无从谈起的,人们都在浮肿,根本就没力气干活,仅只是晃着摇着慢腾腾干着就是了。干脆停下来歇息是不行的,管教干部看见了要骂的。实在坚持不住想休息一下,只能以大便的借口跑远些蹲一会儿。说小便都不行,管教人员会说:尿尿还要找地方吗?怕人看见吗?你是大姑娘吗?
那是修渠的第三天,王永兴和一个人抬土,到正午时分,真是走不动了,身上光出虚汗,腿软得打颤。那天天气格外冷。茫茫田野,天空无云,但却日月无光,漫空里飘着晶莹的冰霄。眉毛和胡须都冻上了冰疙瘩。寒气逼得人喘不上气来。他跟分队长说了一声要解大便,就走到一条看不见人的自然沟里,落下裤子蹲着,休息片刻。绝对不敢穿着裤子坐下来休息,因为管教干部也发现右派们的花招了,看见有人去解手,就总是盯着,时间一长就跑来察看。发现是假解手,可了不得——连训带骂,还要扣掉一顿饭。
王永兴蹲了几分钟,觉得该回去了,就往起一站——哦,站不起来了!起初,他没明白怎么回事,以为是腿蹲麻了,不听使唤了。便用足了力气往起站,却还是不行,腿根本就不听从大脑支配。后来,他弯下了腰,用手杵地,总算是站起来了,却又搂不上裤子。人越饿越怕冷,越怕冷就穿得越多——他穿了一条绒裤,绒裤外边才是劳教服:一条蓝布面的棉裤。此刻,他觉得裤子有千斤重,两只手怎么也提不起来。一用力就头晕,就眼前发黑,气喘吁吁。后来,他只是把裤子的前边提高了一点儿,臀部竟无可奈何地暴露在刺人的寒气里。他静静地站着。
这时候他心慌得厉害,因为他明白了,这是死神在拉他的手了,要把他摁倒在那道浅浅的长满了骆驼草的自然沟里,叫他再也站不起来。于是他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他害怕一走动就栽倒。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长时间,可能是十分钟,或是半个小时,与他抬土的伙伴跑来找他,才帮他提上裤子,系上皮带。同伴又叫来一个人,一左一右扶着他去见管教干部,经允许后又扶他回到住处。转过天,蔬菜组的老何赶着马车来给他们送菜,管教干部叫老何把他拉回新添墩休息。
王永兴回到新添墩休息几天……他自己认为,之所以出现蹲下站不起来的事情,可能是饥饿所致,也可能是寒冷和劳累的原因:自己是蔬菜组长,事事处处都竭尽全力去干,消耗的体力太多了。他以为回到新添墩休息几天,情况会有好转的,但没想到的是情况更加恶化,干脆起不来了。他原先仅是面部浮肿,小腿浮肿,躺了几天,腹部竟然也肿了起来,原本细瘦的腰突然就肥壮起来,真是系不上裤子了——皮带上的孔不够用了。而且身体呈现出从来没有过的疲乏,起不了床,穿不动衣裳,胳臂也抬不起来了。当他的组员替他打来菜糊糊他坐起来吃饭的时候,手竟然无力端起饭盆!
他害怕了!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新添墩已经有几十人躺倒后再也没有爬起来,难道自己也到了那种地步,要步他们的后尘而去吗?
他求新添墩的医生开了个条子,搭乘去场部拉面粉的马车去了场部医院。夹边沟农场的医院是很简陋的,医生们就有个听诊器。医务人员除了一位姓陈的院长是农场干部,部队转业下来的一个卫生员,大夫护士都是右派。一位从天祝医院来的邓大夫,原先是兰州市红山根砖瓦场——劳改队——的医生,不知什么原因,前几年不愿在砖瓦场干了,调到天祝县医院当医生,反右时成了右派,送来夹边沟劳动教养。邓大夫听了他的病情,叫他躺到诊床上,拿着听诊器听了听,又扣诊了一下腹部,捏了捏大腿和小腿,说,穿上衣裳吧,你得的是肝硬化。这个诊断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他说邓大夫,你说的是真话吗?邓大夫说,你这是什么话,我骗你做啥?你看你肚子胀成啥样子了,严重腹水!他说,不对吧邓大夫,我这是浮肿。邓大夫说,胡说,浮肿和腹水是两码事。我的水平不高,浮肿和腹水还是能分得清的。他说,别人也是这样的呀,先腿肿,后蔓延到腹部……邓大夫说,谁说的别人也是这样的?浮肿到腹部人还能活吗……咳,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叫你穿衣裳你就穿衣裳,哪来那么多废话。看他穿上衣裳,邓大夫说,你这个病呀,可是时间不短了,少说也半年了。肝硬化是有个过程的,先是急性病,肝炎,不治疗,才转成肝硬化……你怎么就不早点来看一看呀!他颤抖着嗓门说,我哪里知道是得了肝炎呀,半年前——不,一年前我就觉得浑身无力,我还当成是累的……邓大夫问,你就没觉得恶心吗?不想吃饭……他回答,不想吃饭?我还恨不得美美地吃两顿红烧肉。
查出肝硬化之后他就住院了,三个月后,腹水消失,出了医院。从此以后,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在蔬菜组混日子,恶化了就休息或者住院……
汽车到了酒泉火车站,王永兴明白这天早晨为什么小米汤不定量……拉他们去高台县的几节无篷货车停在支线上,他们上车之后,等待步行的大队人马,大队人马到齐已经是黑夜了。早晨喝米汤的时候,伙房给每个人发了两个窝头当晚饭,可是很多人不到中午就吃掉了。火车站有一家餐馆,许多人央求分队长去找管教干部,能不能去那家餐馆吃顿饭,但分队长回来说,赵来苟说了:老老实实在车上坐着。
后来他们才听说,不叫去饭馆吃饭是怕他们逃跑。
那天还真是跑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叫崔毅的,就是从酒泉火车站跑到嘉峪关跑掉了,后来人们传说他跑到了越南。
火车是深夜两点钟驶出酒泉火车站的。从酒泉市到高台县也就是一百几十公里,火车却走了十几个小时,因为是货车,时停时走,有时一停就几个小时。劳教分子蜷缩在车厢里。
火车经过高台县碱泉子火车站,还出了一件事: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声,到了到了,这就是我们要去的火车站,明水农场就在这里下车。许多右派站起来推行李。噼里啪啦扔下许多行李,赵来苟才喊起来:停下,停下!谁叫你们卸行李的!我们要到清水河站下车,这里是碱泉子!有几个右派跳下车装行李,但这时火车又启动了,他们慌忙扒住车叫人拉了上来。那些推下行李的右派惊慌地喊叫,我的被褥没拿上来……
黄昏时分,火车停在一片戈壁滩上。有几辆马车停在铁路边上。马车拉着行李,人们步行,走了一个小时,来到一片荒草滩上。宽阔的草滩上有两条南北走向的山水沟,先期到达的人们在沟里盖了些地窝子,挖了许多窑洞。管教干部领着分队长分配住处,马车拉了一些人又去碱泉子找行李。
新添墩的劳教分子住在西边的山水沟里。挖下的窑洞还不够多,有些人这天夜里露宿在荒滩上,翌日晨喝过了菜糊糊,自己挖窑洞。
病号们被安排在山水沟的一间地窝子里。这是一间半明半暗的建筑,依着山水沟的崖坎往下挖了一米,挖出来的土再堆高一米,上边横了一根圆木搭上椽子缮上碱蓬和笈笈草。因为椽子少,碱蓬和笈笈草上没压上多少土。靠着崖坎的一面留了几十厘米高的土台子,长度和地窝子的长度相仿。这是“炕”。晚上睡觉透过茅草的空隙可以看见闪烁的星星,还可以听见风把沙土刮到茅草上的唰唰声。天亮后起床,被子上落满了尘土。
喂,今天是十月一日吧?
起床后王永兴正在叠被子,已经穿好了衣裳的石玉瑚对他说。
啊,还就是的,今天是国庆节。
叠好被子,王永兴坐在“炕”沿上看着石玉瑚说。石玉瑚又说:
嗯,对,我记着今天就是国庆节嘛。我说呀老王,你能不能给咱们打壶水去?
打水做啥?
嗳嗳,刮个脸嘛。国庆节了,咱们也收拾一下门面嘛。
收拾门面?怎么,还想收拾得干干散散浪一转去吗?游山玩水去吗?
王永兴说完,心里就有点后悔。因为地窝子里发出了几个人的笑声,这笑声是善意的或者并无恶意的,但却可能促使石玉瑚产生想法,以为他是在讥笑他。石玉瑚已经失去行走能力一个多月了。石玉瑚也是永登县人,他的老乡,是连城镇中学的教师。他来夹边沟之前两个月,石玉瑚已经在夹边沟的基建大队接受劳动教养了。开过荒,挖过排碱渠,还在高台县板桥乡的石英矿挖了半年石头。身体累垮之后才被分配到新添墩的农业队种地。
石玉瑚的确是垮了。他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干瘦如柴的身体了,不管是去食堂打饭还是上厕所,他都在膝盖上绑着两只布鞋,跪着行走。他走路的样子像是一个长得特别矮的侏儒走路,扭打扭打的。
还在永登县的时候,他就认识石玉瑚:县教育局每到寒暑假都要把中小学教师们集中起来搞政治学习。石玉瑚很少发言,但言必有出。他很钦佩他。
他的玩笑话并没使石玉瑚介意,石玉瑚又说,嗳嗳,门面还是要收拾一下嘛,到了新地方,要有个新气象嘛。你看你的样子,不到四十岁的人,胡子就长了一寸长,就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哪里像个为人师表的样子,简直像个贼配军。
像个贼配军?本来就是贼配军!林冲发配沧州,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咱们吃的啥喝的啥!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提个不知道谁的热水瓶走出去了。不能再说了,再说就要出格了!因言获罪,教训还不深吗?
王永兴是1957年的暑假期间,永登县的中小学教师集中在永登县一中参加整风,被定为右派的。当时,大城市已经开始反击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对党的进攻了,他知道不能信口开河了。但是经不住领导的再三开导和动员,他写了一张《今日陈世美》的大字报,批评永登县一中的校长李某人进城后抛弃前妻与一位女学生新婚燕尔……他以为,批评某个人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不伤大雅,又可应付了事,岂知过了一天,积极分子们就贴出几十张大字报,说他攻击党的基层领导就是攻击党……定为极右分子。
王永兴走出地窝子的过道,走到地面上来。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下:这地方还不熟悉,不知井在哪儿,该去哪儿打水。最后他还是决定到伙房去,有开水就打开水,没开水就提点凉水回去。于是,他慢慢走到沟口,来到昨天打晚饭的一间地窝子里,问一位正在切菜叶子的炊事员,哪儿有开水?那炊事员问他打开水干什么?他说喝。炊事员说,喝?你还要喝开水?他心里很不高兴,但嘴很婉转地说,没开水凉水总有吧,打点凉水行吧?炊事员说,凉水也没有!想喝到板坦井打去!他的确不想和炊事员吵架,因为要是遇到这个炊事员打饭的话,勺子一抖搂他就要吃亏。他忍气吞声地回地窝子去了。
这天的早饭是豌豆面菜糊糊。王永兴有个习惯,吃过了饭总要躺两个小时。他的理由是粮食太金贵了,吃到胃里后必须静卧使粮食在胃里充分地消化,肠胃充分地吸收营养。可是这天他刚躺下片刻,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叫他:王永兴,王永兴在里头吗?他忙不迭地迎出去,嘴里喊着:赵庭基?是赵庭基吗?
他和赵庭基在门口的过道相遇,握着手说,哎呀你怎么来了?赵庭基说,我昨天就听说新添墩的人要全过来,今天就看你来了。哎呀,你怎么成这样子啦?王永兴说,怎么了,我怎么了?赵庭基说,你看瘦成啥了,脸成个长条条了,胡子一大把……我都认不出来了!王永兴说,那你以为你好看吗?你的胡子短吗?你都成骨头架子了!
赵庭基是永登一中的教导主任,他们是同一批宣布的右派。他们两个人岁数相仿,小时候两人就认识,他们的父亲也都是好朋友。只不过赵庭基的家境好,父亲送他去读台湾大学,而王永兴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家境不行,上完了中学就跟着父亲去教书;解放后王永兴当乡村小学的教员,赵庭基是中学教师。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朋友关系,每次集中学习或者王永兴进城办事,两人都见面晤谈。赵庭基有学识,口才又好,是县上有名气的教师。
两个人在“炕”上坐下,王永兴见赵庭基脸色不好,垂头丧气的样子,问,你怎么了,土头土脸的?
赵庭基立即沮丧地说,唉,倒霉透了,我叫人偷了。
王永兴一惊:偷了?丢什么了?
迁移的路上不是集体拉行李吗?衣裳叫人偷光了,连饭碗都偷掉了。
还有什么?
还有八百块钱,叫人偷得光光的了。
嘿,你怎么这样做哩?钱能放在行李中吗?那要装在身上。
唉,一念之差。我们组的一个人来明水前的几天到东边巡渠,遇上两个农民,把他给抢了。我就想着钱放在宿舍里还是保险……
你就忘了防贼的事了!
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呀。
迁移的时间该装在身上……
这么想过,但又想集体运行李,那么多人的眼睛看着,贼敢偷吗?
偏偏就偷了!
嗯,偷得一文不剩。连买张邮票的钱都没有了。
两个人说了会话,赵庭基就匆匆告别,说是队里派他们出来挑野菜摘沙枣树叶的,时间不能耽误多了。王永兴叫他等一下,把自己的大茶缸子给了他,还给他两张邮票叫他赶紧给家里写信要衣裳……
1960年的夏季,为了落实省委关于以最快速度建成甘肃省最大的谷物农场的指示,酒泉劳改分局组织酒泉地区十多个劳教农场的领导和生产部门的负责人在高台县的碱泉子农场开会,商讨和筹划建立明水农场的具体措施,会议开的时间很长,因为缺少许多资料,会议期间还要做出农场的建设规划和人员布置。但是,这一切准备工作都没有完成,秋天就到来了。于是大概地确定了几个住人的点,领导就催促与会者回原单位去,按照会议决定的人数去抽调劳教人员过来。会议决定,明水农场必须立即上马,利用秋冬季节开荒,挖渠,明春就要播种。至于农场规划,可以一边干一边测量和制定。会议还决定,夹边沟农场因为地处荒漠,风沙又大,不宜农作物生长,决定只留下三四百人守摊子,其余劳动力全部转移到明水来。对于会议的决定,其他农场都拖着没办,因为那些农场的领导认为冬季即将来临,没有房子住,没有水井,没有煤烧,吃粮也很紧张了,人过去后怎么生存?唯独夹边沟的领导对此决议执行得又坚决又迅速,除去部分病号和两个农业队之外,几乎是全体人马浩浩荡荡开了过来。
王永兴和三十几名病号躺在一间地窝子里。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地窝子没门,他们把一位来明水后死掉的人的被子挂在门上,遮挡风寒。天气晴朗的日子,他们挪到门外的沟坎下躺着或是坐着晒太阳。关于寒冷,他们已经习惯了,因为自从来到夹边沟,他们的房子就没有生过火,没发过炉子,没发过煤炭。
但是,10月中旬,领导突然宣布,从明天起,每月的口粮供应降为15斤原粮!
右派们惊得魂飞魄散!
以前他们吃30斤,零零星星饿死人。到了这年的夏收之后,口粮降为24斤,新添墩每天都要饿死人,现在降为15斤,人还能活命吗?但他们毫无办法。他们是戴罪之人,连句吃不饱的话都不敢说,谁也不想罪上加罪。他们只有一个办法,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到开荒修渠的工地,然后就站着,坐着,或在田埂旁躺着,他们真是干不动了。管教干部们也不催促干活,他们也明白,一顿吃不上半斤粮食,干不了活!耗了几天,领导就干脆宣布停工,并动员右派们挖野菜,挖草根充饥,想办法活命。
病号们更惨了。他们无力去挖野菜,捋树叶。他们喝完了每天供应的半碗面糊糊就只能躺着了。他们知道,死亡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们,那些原本健康的人已经在死亡了,他们还能幸免吗?
他们静静地躺着,尽可能节省体能的消耗,以延续时日……
这是10月底的一天下午,王永兴和他的伙伴们在地窝子里躺着。天气太冷了,晒太阳已经没有了意义,干脆就钻在被窝里不出来。突然一阵风刮进来,原新添墩作业站的副站长赵来苟挑起门帘走了进来,大声说,梁书记看你们来了!他的话刚落,夹边沟农场的党委书记梁步云就走进来了。
赵来苟的意思是要病号们坐起来或者站起来,迎接领导,但是病号们躺着没有人动一动。于是他又喊了一声:听见了吗,领导来了,起来!快坐起来!
有人坐起来,大多数仍然躺着。赵来苟生气了,瞪大眼睛嗯了一声,要发脾气,但梁书记用目光制止了他,问,你们怎么都睡着呀,怎么不挖野菜去?
石玉瑚躺着说了一句:我们走不动。
赵来苟也说,这是些病号,在新添墩就病了。
梁书记说,嗯?病号?转移之前就病了?那怎么不住院治疗?
赵来苟回答,这些都是老病号,场部医院没病房,没住上医院。
是吗?新添墩还有这么多病号没住院吗?梁书记说着,向王永兴弯下腰来:你得的啥病?
肝硬化,腹水。
多长时间了?
一年。一年零几天。
没住过医院?
住过三个月,出院了,秋天又犯了。
再犯就再去看嘛。不住院硬抗,能抗过去吗?
看过了,没床位,病房都住满了。
梁书记不再说话。顺着过道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对着赵来苟说,这要想办法呀,这么冷的气候,风这么大,就这么躺着,能挺过冬天去吗?
赵来苟说,梁书记,这话得你说,我说了不顶用。
梁书记和赵来苟走出去了,右派们就突然活跃起来。石玉瑚说,你们猜一猜,梁书记能想出啥办法来?王永兴说,能把我们送到夹边沟医院去吗?有人说能,梁书记说话还是顶用的,只要他说送,就一定能送过去。但有人说,那可不一定,我听说夹边沟的医院里病号塞得满满的。说着说着话题就转移了,有人谈起梁书记的历史,说他原是定西地区检察院的检察长,因为右倾错误,去年反右倾撤了职调到夹边沟来当个副书记……但是大家的议论被赵庭基的到来打断了。赵庭基一进来就沮丧地对王永兴说,我又叫人偷了。王永兴问什么叫人偷了?他说今天收到家里寄来的十多斤熟面'2',未及吃一口下肚,叫人连面口袋连大衣偷走了。问怎么偷的?他说把炒面拿来后挂在墙上,还盖上一件大衣,上个厕所回来熟面就不见了,大衣也不翼而飞。王永兴听了心疼得不得了:哎呀,你这个人呀,都是啥形势了,你还把熟面挂在墙上去上厕所……又是一念之差?我上次就想跟你说,病号队队长官锦文,人家是长征干部,延安时代彭德怀司令部警卫团的团长,解放后担任天水步兵学院战术系主任,在夹边沟和我一个组,大夏天在地里劳动,衬衣外头还穿个毛背心。管教干部就起了疑心,叫调查怎么回事,查来查去才知道,他背心里头缝了个口袋,里边装着些从家里带来的钱。人家那么大的干部,一个月还不挣你半年的,都把钱带在身上,防贼偷!把你个教员有多少钱,还卷在行李里头,把熟面挂在墙上!你真是谦谦君子呀!赵庭基连声叹气,懊悔不已……
梁书记来过的第二天,一辆汽车朝着夹边沟农场驶去。梁步云亲自开车,车上挤着二十几名病号和他们的行李。
夹边沟农场的场部是劳改犯们1954年建成的。机关办公室是四栋白色的平房,两栋一排两栋一排坐西向东,场领导和各股室的干部们在这里办公。办公室北边依次排列着干部宿舍、干部家属宿舍、医院、仓库,但这些房子都坐北朝南。再北边是农业大队居住的四合院。这个大院还包括杂役们的作坊,修鞋组、木工组、理发组。与四合院相邻的是磨面房、粮食仓库。仓库外边有一条通往新添墩的公路,路北是菜地。
场部办公室斜对面隔着马路是基建大队的四合院。
往日的夹边沟农场场部还是很热闹的,除去新添墩和长年在外边搞副业的,这里大约居住了一千五百名劳教分子。可如今这儿只有二三百名病号和一部分农业队留下来灌冬水的人,再就是几十名杂役,大有人去楼空之感。
按着原先劳改队的规划,夹边沟农场只有三四间房的卫生所:一间医生办公室,一间治疗室,一间药房……根本就没有住院部。由于从五九年开始病号大增,卫生所便在农业大院辟了几间病房。如今病号房扩充到了十几间。好在人员都到明水去了,原先的农业队宿舍改成了病号房。这批病号到达后分散到七八间病房里。王永兴和石玉瑚被安插在一间住了三十多名右派的大房子里。
一进病房王永兴的心就踏实了一下。这间病房有三间房那么大。它一面是门,三面是土炕,土炕相通,成“凹”字形。三十多人住在炕上的确是挤得密不透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