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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人物-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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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都含着一支“袖珍冲锋枪”——有横扫一切的气势,也有侬侬呀呀、一吐为快的憋闷。上海人是很讲“体面”的,那是早年被洋人熏出来的“花头”,上海人也是很精明、很计较的,计较到了一分一厘上;上海人做事特别认真,也特别的周到细致,细致到了丝丝入扣、处处见巧的地步!应该说,上海是一个很女性的城市。在外滩,在南京路上,上海最耀眼的就是女人了……上海的脂粉气把男人们熏得一个个里里气气、嘎嘎咕咕的,连说话都带有一股糯米糕的气味。上海也是很排外的,只要一听口音不对,先先地就对你轻看了三分!按说,在这样一个让人发晕的城市里,一个来自北方的小个子男人是很难站住脚的。你既不是“阿拉豆”,也不是“本帮菜”,甚至连江浙一带的“娘希匹”都不会说……可谁也没有想到,冯家的老五——这个诨名为“孬蛋”、官名为冯家福的北方小子,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上海之后,居然是如鱼得水!

可以说,最初的时候,整个上海是冯家福用步量出来的。那时,他就像一个小黑豆掉进了黄浦江里,有些孤独,有些漂泊,也有些好奇。走在大街上,你一个人也不认识,那些体面,那些繁华,那些鲜亮和滋润,都与你没有一点关系。你想,那心里会好受吗?好在他有地图,他特意买了一份上海市区交通图,一边走一边看,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那些区名、街名,看上去很傻。什么“陆家嘴”,什么“提篮桥”,什么“外滩”,什么“董家渡”、“龚家浜”、“朱家弄”、“鸭场浪”……这都是些什么呢?拗口不说,一点也不洋气。只有南京路、淮海路、四川路,他一下子就记住了,那自然是他常去买东西的地方。有时候,走着走着,忽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一幢幢的高楼,他的心就哭了,不知怎的,就觉得特委屈,尤其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地方的时候,就觉得嘴里很苦,很苦啊!

奇怪的是,没有多久,上海这个地方,他竟然很快地就接受了。是啊,走在大街上,高楼林立,你一个人也不认识,孤是孤了一点,虽漂漂泊泊的,然而却没有人去打问你的来路,也没有人关心你的出身,多自由啊!再说,他穿着军装呢,军装本身就会给人以信任感,加上他出去买东西也是带着钱呢(当然是“姐”们的钱),只要你拿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没有人会嫉妒你(绝不会像在乡下那样)……账是一分一分算的,少一分也不行,多一分退给你,清清楚楚,很生意啊!半年后,路也摸熟了,也知道怎么去乘公共汽车了,他就开始串弄堂抄近道了……当他走进“弄堂”之后,他才算真正切近了上海的日子。那一个一个的小阁楼,一幢一幢的石库门房子,一间一间的板壁屋,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就像是一个个叠叠加加的火柴盒子,是印着各种小巧图案的火柴盒。就像上海人说的那样,实在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那逼仄,那豁亮,那挤压,那精巧,那狭小,那滋润,那恶言,那软语,那从小弄堂里溢出来的傲慢,一下子让他看到了上海的真面目。也是人的日子,对不对呢?

在上海,他虽然只是一个跑腿儿的小通讯员。可慢慢地,经过女兵们的一再宣扬,他竟然成了卫戍区最有办事能力的人了。是呀,相对来说,部队跟地方打交道是比较少的,比如新近调来的军官,或是刚刚随军的家属,要是有个什么事,也都托他来办。比如,转一下关系,办个“煤气证”,家里安部电话什么的,人们就说:找小福子,他能办,再难他也办。既然姐们说了,他也就一一应承下来,去给他们办。这样一来,他的自由度就更大了,那是任务!就见他一天到晚在外边跑……当然,时间是长了一点,有时候,一连十几天都见不着他的面,女连长或是一些军官家属也会把他找来问一问,跑得怎么样了?他就说,没问题,快了。要知道,在九十年代初,电话是很难安的,“煤气证”也是极难办的,就这么一个穿军装的小黑孩,一张嘴说话就土得掉渣,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关系也没有关系……可到了最后,居然也给跑下来了。这可是大上海呀!他是怎么跑的呢?没有人问,也没人去打听,反正是跑下来了呗。

当然,他也有难受的时候。有一次,他在外边跑了一天,回来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也不去食堂吃饭,就在屋角里蹲着。他有个习惯,有心思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蹲着。饭后不久,那些“姐”们就找来了,一个个关切地问他,小福子,你怎么了?他说,姐,没怎么。没事,我没事。他越说没事,女兵们越是问,问他是不是病了?是哪儿不舒服了?可问来问去,无论你怎么逼他,他就是不吭!问急了,他忽一下站了起来,说没事,真的没事,我只是有些怕。女兵们叽叽喳喳地说,怕?有这么多姐呢,你怕什么?他眨蒙着两眼,突然说:我怕钱。女兵们一个个都怔住了,怕钱,钱有什么可怕的?你是不是缺钱花了?说着,几个“姐”就要掏钱给他……可是,他却说,不,我只是怕钱。

可就在这天夜里,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哥突然就到了上海!见了面,哥把他约到了上海街头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哥什么也没有说,只说,我出差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他呢,就眼巴巴地望着哥,似乎想说点什么,可他没有说,他怕……哥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吃完饭的时候,哥从兜里掏出了五千块钱,默默地放在了饭桌上。他心里一湿,叫了一声:“哥吔……”哥并没有点破什么,哥只说:“上海地方大,用钱的地方多……”他又叫了一声:“哥吔……”哥摆了摆手,说:“别说了。”他知道,哥的工资不高,那钱,也许还是借的,哥已经是尽其所能了。

冯家福心里非常清楚,这五千块钱送得是多么及时,多么的重要!也可以说,是哥救了他!他塌下“窟窿”了,如果没有一笔周转的钱,他做的事,也许就露馅了,完了。可是,哥怎么会知道他的情况呢?哦,他想起来了,就在三天前,他犹犹豫豫地给哥拨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上,哥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可电话拨通后,他突然又后悔了,怕哥骂他……就什么也没有说。他说,没事。没什么事。哥“哦”了一声,说没事就好。可哥还是来了。在最关键的时候,哥来了。

哥走的时候,没有买卧铺。上海是个大站,来往的人特别多。在上海,如果不买卧铺,肯定是坐不上位置的。哥就那么一路站着回去了,两天两夜呀!……哥虽然不说,他知道,哥是为了省钱!此后,那些钱是怎么花的,哥一句也没有问。

当兵三年,冯家福过的几乎是一种马路生活。虽然也穿破了几身军装,可他的大多数日子是在大街上度过的。那时候。他有很多时间泡在上海的街头……除了采购以外,就连那些自认为很了解他的“姐”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些什么。按说,三年之后就该复员了,冯家福似乎也做好了复员的准备。在那年秋天的一些日子里,他很忧郁,见人就带着一种告别的意味,一次次地对那些女兵说:姐吔,我该走了。

那“忧郁”是很煽人的,女兵们不答应了。她们是那样地喜欢他,他是她们的“小黑豆”,他也是她们的“腿”呀!转干是不可能了,转干必须得有军校的学历,那就让他转志愿兵吧。连里没有问题,连长也希望他留下来,可转志愿兵也是要层层报批的,通讯连并没有这样一个岗位。到了这时候,女兵们也都说要帮他,可是,她们也就打了几个电话,该托关系的,也的确给托了。就这么托来托去,那“表”真的就让他填了。这一次,他想,他肯定不用哥操心了。所以,一直到填了表之后,他才给哥打了一个电话。哥接了电话就说:“老五,是转志愿兵的事吧?你别急,我马上托人给你办。”他说:“哥,‘表’我已经填了,问题不大了。”哥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批了吗?”他说:“快了吧?也就三两天的工夫。”哥迟疑了一下,说:“行啊。老五,你行。”可是,他却在电话里说:“哥,我就再干两年吧。这身军装,我还是要脱的。”

然而,真到了批的时候,他还是被上边卡住了。理由是他既没有高中的学历,也没有评过“五好战士”什么的……当女连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傻了。他说:“连长,我……”女连长就安慰他说:“还有几天时间,我再去给你争取一下。”喜欢他的那些女兵们说来都是有些神通的,可到了这会儿,那话却说着说着有些“原则”了,虽然她们口口声声地说让他别急,还要想办法帮他……可他想,话是这么说,只剩两天时间了,要是说不下呢,他不就完了吗?这么一想,他一下子就慌了,就赶忙去给哥打电话,可是,电话打到了那边,却没有人接。连着拨了几次,终于有人接了,却说哥出差了。

这么一来,冯家福想,看来,他就只有复员这一条路了……这天,他心里郁郁闷闷的,整整在外边转了一天。他心里说,那就再看看上海吧。可是,待他走回来的时候,就见哥在卫戍区的大门口站着!

后来他才知道,哥是坐飞机赶来的。哥已经在上海待了一天一夜了。至于哥怎么办的,都去找了谁……哥一句也没有说。哥手里提着一袋“大白兔”奶糖,就在寒风里站着,哥说:“你不是要再干两年吗,那就再干两年吧。”

他脱口说:“哥吔,你要相信我……”

哥拍拍他说:“我相信你。”

此后,转了志愿兵的冯家福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在面上,他还是很活络的,女兵们有什么事托他,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照办。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不知不觉的,就有了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距离。

是呀,说起来,那些女兵们的确都喜欢他,可那是把他当做小“玩具”来喜欢的。当然,有的干脆就把他当做一个孩子来看待,一个看上去“土”得有趣、从北方农村出来的“小黑豆”。这里边有很多居高临下的怜爱成分——他是那样矮小。至于说看重,那是没有的。在通讯连,甚至没有一个女兵真正地把他当做一个男人来看待。甚至于当她们说些女人间的私房话时,也是不大背他的,在她们眼里,他是很中性的。她们的眼眶是那么高,她们的期望是那样的大,她们真正关注的是卫戍区那些有背景、有学历、有才华,两杠一星或是一杠三星的军官们——那才是她们心仪的归宿!

这些,冯家福心里是清楚的。这些高傲的“姐”们,也都是“伤”过他的。那“伤”,是在心里……

可是,一年后,突然有那么一天,他着实让她们吃惊了,甚至可以说是惊得目瞪口呆:他要请她们吃饭——在上海最有名的锦江饭店请她们吃饭!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在她们眼里,就像上海人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个“小赤佬”,一个供她们驱使,给她们跑腿儿的小通讯员而已。就算转了个志愿兵,那又怎样?他仍然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可他,居然,要在锦江饭店请她们吃饭?!锦江饭店,那是他去的地方吗?有没有搞错?!遇上这样的事情,就是“凤凰”也会炸窝的!“姐”们不相信,“姐”们叽叽喳喳地相互打听着:他说的是锦江饭店吗?是,他就是这样说的。是大厅还是包间?他说了,包间。那、那、那……这孩子是不是学坏了?是不是学会吹牛了?可是,她们又觉得不像,他是郑重其事的。紧接着,从连长那里得知,他已经转业了,他甚至都已办好了转业的全部手续!这些事情——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是瞒着她们的!她们谁也没有给他帮过什么忙。他,已经不再需要她们帮忙了。

那么,这个小黑豆,在她们的眼皮底下……什么时候长成了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假日,女兵们特意地换了便装,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临去的时候,她们嘴里仍是叽叽咕咕,半信半疑……那真是带着探险的心情前去赴约的。可是,到了锦江饭店门前,只见车来车往,“沙”一辆丰田!“沙”一辆奔驰!……那气势,那儒雅,那“老贵族”一般的派头,真让她们有点望而却步。有好一阵子,她们伫立张望,竟然没有找到那个穿军装的小个子——他说过,他在门口等着她们呢,可人呢?!

——有那么一刻,她们甚至期望这是假的,是他欺骗了她们。假如真是欺骗,她们还是会原谅他的,他毕竟是个……

可是,突然就有了一声“姐”,仍然是很红薯味的“姐吔”!随着这一喊,她们真的就看到他了,居然是西装革履,脖子上还打着一条领带!个子仍然不高,但体体面面的,忽然间好像就胖了一点,脸上有光。他就在她们眼前不远的地方站着,可她们竟然没有看到他?!……他微微地笑着,说:“姐吔,请吧。”

“姐”们一个个都怔在那儿了。有一位“姐”怎么也忍不住,很突兀地说:“小福子,你抢了银行吗?!”

他笑了,很含蓄地一笑,默默地说:“那倒不至于。请,请吧。”

倏尔,她们发现,这是一个男人了。

锦江饭店的大厅是很豪华的,地毯也是很软的,走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在过道里,在电梯间,她们眼前出现了一连串的“请”,那是服务小姐的“请”——侬侬款款的软语呀。可不知为什么,她们的心都沉甸甸的,就像是人人都背着一个大包袱!

在那个豪华得让人眼晕的包间里,她们首先看见的是一架白色的钢琴!一个穿素色曳地长裙的女人正优雅地在弹奏着什么……那音乐是很舒缓的,带一点忧伤,还有些怀旧,“姐”们听了,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湿湿的。那包间真大呀,一处一处的,都是情调,那白也雅,那粉也素……还有两位穿红纱裙的江南少女依墙而立,看上去文文气气的,很“皇家”呀。在包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雕花大圆桌,周围是十二把与桌子相配的雕花椅子,桌上,那盘,那盏,那菜,全都是有品位、上档次的……看上去让人目不暇接!就在这时,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受人指使的“小福子”竟然对那两个穿红裙的姑娘下了“命令”,他抬了抬手,说:“你们两个,出去吧。我们战友们在一块说说话。到上热菜的时候,你们再进来。”那两个姑娘优雅地点了点头,很知趣地退出去了。

关上门的时候,女连长久久地望着他,而后说:“小福子,发财了?”

冯家福笑了笑,很谦虚地说:“没有。说实话,做了一点证券。坐吧,坐。”

女连长佯装恼怒地望着他说:“这孩子,没有发财你显摆什么?花这么多钱?!”

冯家福说:“姐吔,不是显摆,是报答。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姐’们对我太好了,我欠你们的,真的,这是报答。”

这么一说,“姐”们坐还是坐了,却有了一点生分。在这里,“报答”二字就像刀子一样,一下子划开了她、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仿佛是一层面纱,一直隐隐约约地罩着什么,如今,这层面纱被刀子挑开了,挑得人们很不舒服——人是不能“平等”的,在不知不觉之间,人怎么就“平等”了呢?她们心里说,这个小福子,这小福子啊!

然而,这毕竟是一次难得的聚会,在音乐的伴奏下,那气氛又一点点地燃起来了。况且,冯家福一声声地叫着“姐吔”,那“姐吔”叫得依旧很甜。就这么姐姐弟弟的,你一喊,我一喊,把那一点美好又重新唤回来了……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冯家福从身旁的包里拿出了一个个早已装好的信封,那些信封厚薄不等、都是写好名字的,一一分发到“姐”们的手里。看“姐”们一个个都愣愣的,他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姐吔……”

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出来,一个绰号叫“花喜鹊”的急性子红姐,就先先地把那个信封拆开了,她伸手一掏,从里边竟然摸出五块钱来!这“花喜鹊”一下子就炸了,她叽叽喳喳地嚷嚷说:“小福子,你,你这是干什么?!”

经她这么一喊,众位“姐”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打开各自的信封看了,只见里边钱数不等:有几十的,有几百的,有几千的,竟然还有两个上万的!……到了这时候,连长把脸一沉,说:“小福子,你解释一下,这是干什么?!”

可是,冯家福竟然连连长也不叫了,他说:“姐吔,听我说。”这声“姐吔”自然不是单对连长的,那是对着众位女兵们说的。他说:“当兵这些年来,我得到了姐们的很多关照,这些我都一一记下了,也是不会忘的,要是姐们哪一天有了难处,我是一定会报答你们的。我首先要声明的是,这点钱,并不是我对你们的报答,应该说,这是我克扣你们的钱。本来,要是没有条件,我就不还了,赖了。可今天,我有这个条件了,所以,我一定要给你们说清楚,我克扣过你们的钱……”

包间里顿时静下来了,静得只剩下了音乐,很有点怀旧的音乐,那音乐像水一样在人心上弥漫着,忧伤出一种很空旷的凉意,还有……

只有冯家福一人在说。他很得意、也很动情地说:“姐吔,有些话,要是今天不说,以后也就没有机会说了。再说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当年,初来当兵的时候,我克扣过你们所有人的钱。这些,我都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呢……最初是因为我贪嘴,后来就不是贪嘴的问题了。我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克扣钱,是红姐给我的,那是让我代她买梳子的钱,那钱数太小,我没敢多扣,第一次我扣了五分钱,那五分钱我买了一个‘大白兔’奶糖,一路走一路吃……我克扣的第二笔钱,是玉姐的。那天她让我代她去买一管牙膏、一个小镜子,那次我克扣了她三毛六分钱,那天傍晚,在路边的小店里,我买了一碗馄饨,一个生煎馒头,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上海的生煎馒头,真香啊!第三笔,是娟姐托我去南京路代她买一件毛衣,南京路上有一家‘开开毛衣店’。那件毛衣是她事先看好的,当时没有买,回来又后悔了,第二天托我去捎……为这件兔毛的开丝米线蓝毛衣,我在南京路上整整游荡了一个上午,在那家‘开开毛衣店’三进三出,跟卖毛衣的售货员一次次砍价,终于便宜了十块钱,这十块钱,我又花了。开初呢,我还是‘小打油’,扣那么一点点。此后就多了,此后不管买什么,我都会克扣下来一些……再往后,那就不单单是克扣了,后来我是‘上打下’。所谓‘上打下’,就是我先把王姐给我买东西的钱花掉,而后再用李姐给的钱买王姐要的东西,再用孙姐给的钱去买李姐要的东西,依次类推……后来在你们的举荐下,卫戍区托我办事的人越来越多,当钱数越来越大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我非常害怕。我真的是有点怕了,我说过我怕钱,那是我害怕有一天露了馅。当然,当然了,要不是你们给我的这些钱,我也不会走遍上海,更不会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比上海人更熟悉上海……姐吔,你们也许不知道,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日子是在刀尖上过的!我害怕。我夜里曾经偷偷地哭过,我也扇过自己的脸。我对自己说,你怎么这么馋哪!那时候,我是真怕呀,我怕有一天露了馅,还不上钱……有一回,还真差一点就露馅了,是我哥救了我。”

他说:“现在,我已脱了军装,可以说这个话了。我说了,你们可能不信,我曾经给人推销过扣子。真的,就是那种一分、二分、五分的有机玻璃扣子。那是一个温州客商交给我做的。我是在一个茶馆里认识那个温州客商的。他在温州有一个家庭作坊式的工厂,专门生产扣子。那时,他就像个叫花子似的,肩上扛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他生产的扣子,沿街推销……他说他想在上海找个人代理他的扣子。我当时灵机一动,就说我可以给你代理。他说,你穿着军装呢,怎么代理?我说,那你别管,那是我的事情。他看着我,就那么看了一会儿,说老弟,你有什么要求?我说没有什么要求,你把扣子每样给我一个就是了。他生产有几百种扣子,他就拿出来让我挑,第一次我只挑了二十六个。你们知道扣子很小,我装在衣兜里,谁也看不出来……就这样,凭着一个兜,我成了这家工厂的上海代理了。我把那些扣子装在兜里,每走过一个商店,我就掏出来让人家看,要是看中了那样,就定下来。可有一样,我绝不让那温州客商跟商场里的人直接见面……那客商不会想到,正是这身军装取得了人们的信任。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几乎跑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说实话,我是用卫戍区给我买东西的钱做周转的,依旧是‘上打下’……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一年多的时间,我挣了三万八千块钱!有了这三万多块钱,我就收手不干了。推销扣子太累,一家一家的去磨嘴皮子,腿都快跑断了,我不想再干了……”

当冯家福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停下来喝了口水,见“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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