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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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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子高拈起几根藜蒿,放进嘴里细细品味,仿佛品尝龙肝凤髓一般。待他徐徐咽下,又吱地抿下一口酒,把筷子一放,身子向后一靠,才开言道:“怎么冇得呢?苏东坡就有一首七绝,‘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桃花开于春三月,正斯是时也,那蒌蒿即藜蒿也。”冯子高平时并不掉文,谈起诗文,倒是搔到了痒处。

冯子高正自摇头晃脑,秀秀端着盘子进来了。盘子未放下,几双眼睛都盯了过去。

秀秀换了一身极淡的水红色衣裤,裤脚、袖口、领口都滚嵌了一道粉白的花边,因水红色极淡,淡到几近于白,所以那白花边就显得不突出,只是更像几处镂空的本色花纹浮在衣服上。秀秀发育得熟了,像一颗新鲜的草莓,胸脯挺起来,衣衫上挺出明的暗的褶子,走动伸展处,腰肢衣衫也扭出明的暗的褶子。

盘子一放下,眼光就不得不移到桌子上来了。

“哦,枸杞尖!”刘宗祥看一眼枸杞尖,看一眼秀秀。他真埋怨自己忙糊涂了,怎么就没有注意咧,明明端上一碗腊肉炒白菜薹——是白菜薹而不是红菜薹,这就说明正是掐枸杞尖的时节呵!这清炒枸杞尖苦茵茵的味、绿莹莹的色,很快就把他拉到了柏泉,拉到了柏泉老堤下无数碎玻璃片样的水凼湖荡,他仿佛看到了湖边一丛丛一蓬蓬清香的枸杞。他不能不佩服秀秀心细如发,用这种方式让他与她一起回到天真无邪的少年时代。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回忆,是碌碌人生途中医治孤独和疲惫的一剂良药。

这餐饭吃得很长。在吃饭中间,赵吉夫谈了祥记商行的资金状况,谈了一江春茶楼的装修和经营情况。中途,到同知府下帖子的二苕回来了。带回了同知大人黄炳德的口信,今晚省府有员过汉口来,他恐怕不能到刘园来了,“搓几圈的事,改日罢。至于刘老板在后湖的作为,无论怎么办,他都鼎力促成。”二苕说,“同知大人要我莫忘了着重说‘鼎力’二字。还对我讲,鼎力就是拿个大鼎锅垫在底下。老板,为么事要用鼎锅垫咧?垫么事咧?哎呀,真是的,当那么大个官,连个话都说不清白……”

二苕详细地汇报了之后,又对黄炳德大加评议。开始,刘宗祥几个人只是听他说情况,还没有注意他嘀嘀哆哆的议论,待听明白,不由都笑起来。

冯子高谈了他对整个后湖筑堤工程的设想:劳力嘛,就地征柏泉、后湖农民渔民,如不够,则另征附近黄陂农工。刘宗祥的父亲有监工的经验,请老人家作现场监督为宜……

在几位谈论时,刘宗祥一言不发。直至撤碗碟,移坐客厅,上茶上咖啡,刘宗祥始终不作声。

“秀秀,你说说看!”刘宗祥见秀秀只是不停地端茶倒水地走动,提醒她,“端茶倒水已经不是你的事了,你的事情是管理。管理,明白么?管理的人不到必要的时侯,只动口不动手。要学会不动手就能办成大事!”这些话,明显有教训的意味。

“冯先生说的都蛮在道理的,”秀秀坐下,挨着冯子高,开始还有些不安,话说顺溜了,也就放松了。“照说呢,请刘老伯来监理是很好,只是咧,筑堤事太烦,是极累的事,他老人家是不是扛得住?再就是,做活的民工虽多是乡亲,也是良莠不齐,要管住,光靠说好话,怕是不中,要用个狠人。再说,筑堤责任重大,刘老伯挡在前头,一旦有事,也冇得个退路。”

“依你之见呢?”冯子高见秀秀参与伊始,就有这般见识,惊讶之余,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秀秀姑娘呃,看不出咧,我这先生要甘拜下风了咧。”冯之高已经在为秀秀扫盲,两人已有了师生的名分。

“先生您家莫这样夸我,我懂个么事唦?我晓得,因我年幼,说错了也不会有人见怪罢咧。老话说得好哇,甘蔗冇得两头甜哪!不过咧,我听赵经理说的茶馆被么腊狗呀疤子呀那些人砸了,倒有个主意。刘老板总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硬打软还才不吃亏。我也是瞎想,莫不如让那个么腊狗疤子去监理筑堤的事,银钱咧反正抓在填土公司手上,也不怕他们翻个么浪。再说,让他们有钱赚,就会感念老板,就会和原来的主子作对头。还有,要真的出了点么乱子,朝廷大事,哪个做事哪个抵!填土公司到那时就只有公事公办了。”

秀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看出是深思熟虑过的。有些话似还没有说明,但意思在座的人还是明白的:要是张腊狗之流在筑堤的事上犯刁,借张中堂的手整死他们都不难。

“也许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赵吉夫想,“也许秀秀姑娘的主意本身就是个‘笼子’,只要张腊狗他们见钱眼开,‘揭了榜’钻进去,不管他们犯不犯刁,只要刘宗祥、秀秀随便找个理由,比如安个督办不力、贪污银钱或偷工减料之类的罪名,就可以置他们于死地。不过,秀秀何以这么恨张腊狗他们呢?噢,对了,她刚才已晓得她的爹是被他们打死的!这个姑娘,心还是蛮深的哟!张腊狗,陆疤子,个狗日的!老子这回要站在干坡子上,看你们是么样在阴沟里翻船咧!”

“秀秀用的是一箭多雕之计呀!她难道晓得劫持她到紫竹苑的人是张腊狗一伙?”一年多来,刘宗祥已认准了秀秀在谋事上有着与她的年纪、阅历不相称的成熟。生意嘛,一样是行成于思。多思多谋、防患于未然总是不错的。

“这丫头,是在设计为她的爹报仇。”冯子高为秀秀刚才的一番谋虑深感震惊。他是老刀笔了,何尚听不出秀秀主意的弦外之音?“这丫头,看来是有一股血气的。只是,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孩儿家,出此伤人之计,恐不是祥兆。这么和眉善眼的女孩儿,心地怎这般深沉?倒像是历过沧桑的城府。”冯子高在官场作吏作幕宾,又接受维新思想漂洋过海求学东瀛,在留学期间结识了革命党人,加入了革命团体,时时参加团体活动。冯子高是用帮刘宗祥做生意影占着身子,暗里从事“反清复汉”的“党人”。这一点张之洞已有警觉,不久前,已是敲山震虎的训戒了一番。具有这种阅历和城府的人尚且没想出这种曲里拐弯的计谋,而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居然不费力地想出来而且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的确不简单。

“我看把冯先生的主意和秀秀的主意合在一块,就是个蛮严丝合缝的计划了。”刘宗祥开口了。“这样罢,计划已定,操办就由赵老板筹措。赵老板,解铃还须系铃人,张腊狗那边由您家出面只有好处。再说,整个事毕竟是朝廷、民生大计,必须一板一眼,要签合约,官家作中人,要铁板上钉钉!大预算我已有了,您家再弄个细预算,我父亲可请来坐镇填土公司,谋划进款出款的事。冯先生您家一定要稳住黄同知,该往他嘴上摸蜜糖的,还是要抹,令要由他张中堂出,我们只能拉大旗作虎皮。我呢,再同秀秀筹划一下买地的事。”

“买什么地?”冯子高记得刘宗祥要买后湖的地,但不知是在筑堤之后还是在筑堤之前。

“买后湖的地,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先买官地。”刘宗祥斩钉截铁,胸有成竹。“当然在筑堤之前买,筑堤之后还能买什么地?那还不豆腐盘成了肉价钱?冯先生赶快与黄炳德大人讨个文出来。地价一定要便宜,他老人家可以额外沾点腥嘛。还有,丈量方法一定要简单易行!那么大一片后湖,一尺一丈地量,还不把人烦死了?”

第5节

自从进刘园,秀秀在棚户区的时侯就不多了。她总是下午抽时间回去,把三狗子叔叔的晚饭备好,再返回刘园。吴三狗子说了好多次,叫她不要来回跑,晚饭他自己来安排。三狗子担心晚上路上不安全。秀秀不肯。爹死后,就三狗子叔叔一个亲人了。他做的事又累,交游又广,存不住钱,喝酒,还喝得蛮凶,看样子一时还没有讨个婶婶进门的意思。秀秀常想,如果有个婶娘,三狗子叔叔不会喝那么多酒。

正是梅雨时节,整天阴沉沉的,刚见到一块蓝天,一阵浓云盖过来,又一阵淅淅沥沥的雨。雨下得不断线,即使偶尔停了,空气中也能挤出水来。这闷热潮湿的滋味真是不好受。梅雨季节是棚户人家的灾难。铁路两边地势低洼,加上屋挨屋,户挤户,人又多,各种奇形怪状简陋的棚屋挤密挨密,到处是水凼子,到处是稀泥烂浆,空气中凝着一股以霉味为主的气味。

秀秀一蹦一跳地跨过一个个污水凼子,好不容易才到自家门前。黄泥垒基芦杆夹的墙,不少泥都被水淋融了,露出变黑的芦杆,芦杆上还敷着一朵朵绿色的霉斑。打开门,一股酒味、霉味、馊味、汗味直冲鼻子。可能在刘园生活了一阵子,高的桌子低的板凳,高屋敞轩,鸟语花香,一日三餐,习惯了,对这一股子棚户人家所特有而又十分普遍的气味,秀秀已感到陌生了。

她麻利地推开所有的窗户也就是偏厦屋的一扇窗和堂屋的一扇窗,想把这些难闻的怪味放出去。接着又操起扫帚,刷掉结在窗上、墙角的蜘蛛网,呼呼啦啦又把地扫干净了。锅台上,放着两个空酒瓶、两只脏饭碗、两双脏筷子。揭开锅盖,锅里还有一点糊叽叽的剩锅巴。看不出三狗子叔叔与谁在一起喝过酒,也看不出是用什么下的酒。

真该娶个婶娘了。秀秀一边洗洗涮涮,一边想。这种想法最近越来越强烈,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为了叔叔呢还是为意识到自己就要离开这棚屋呢?“我已经离开棚屋了吗?这就算离开了吗?刘园是我的家吗?”这些念头一经产生,她的自信,她的利索和泼辣,顿时没有了,代之而出的是心慌和茫然。

她带回几个萝卜。这种萝卜春季过了也不急于开花结籽,靠近叶子的部位粉红色,水灵灵煞是好看。汉口人给这种圆溜溜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萝卜取名“春不老”,贴切且有几分诗意。秀秀把“春不老”切成丝,用盐腌上,又把生姜切成丝,撒在萝卜丝上。把买回的一包拆骨肉和带壳花生装在碗里。拆骨肉是从猪头骨的缝隙里剔出来的,全是些带碎骨脆骨的瘦肉,零零碎碎的不成形,但便宜,卤一卤,是出体力的汉口人下酒的好东西,最受离不开酒的“酒麻木”们的欢迎。秀秀把拆骨肉端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包了半天,这鬼闷天气,闷臭了冇?”还好,卤得透,还香喷喷的。看看萝卜腌得差不多了,秀秀把腌出的水滗出来,淋上点酱油、醋。酱油不多了,醋像是长了白白的醋霉。想倒一点小麻油出来,一看,瓶是空的,把空瓶倒过来,等半天,才算滴出来两滴。她用指头把瓶口抿一抿,再把指头在萝卜丝上一揩,用筷子拌匀。

她进到偏厦她睡的房间,揭开粗糠枕头,压在枕头下的几件衣服也有一股霉味。她从腰间荷包里抽出一块手绢——这是刘宗祥给她买的,打开手绢,里面是一张20两的银票。这是她这个月的工钱。本来,刘宗祥要每月开给她50两,不算做衣服,另包吃喝。她死活不肯。她清楚,50两银子,对于刘宗祥,一根汗毛都算不上,但对于做工的人,奔一年也难挣到手!三狗子叔叔白汗跑成黑汗,一天下来能有几个铜板到手?她是在刘园做工,做工拿工钱,20两已经够多了。刘宗祥对她好,刘宗祥喜欢她,那是另一回事,跟钱没有关系。她又回想起春季种树的那天,她靠在刘宗祥怀里的情景。

“我真的长大了吗?”秀秀抚一抚自己的胸,回头朝堂屋看看,屋门关着。她慢慢解开水绿色湖绸大襟衫,丰满的乳房裹挟着少女的体香弹出来,柔柔的,挺挺的,一点下坠的迹像都没有,颤颤的释放出一股浓浓的期待和骄傲。乳峰上,小小的乳头一点也不突出,像嵌在馒头上的两颗吉祥印。秀秀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对自己的怜爱。她觉得自己是一堵泥抹的篱笆墙,在绵绵梅雨的浸泡下,变软,终于融化了,慢慢地,她与这梅雨季节一样潮润一样慵绵无力……

“狗子叔!狗子叔!”

秀秀蓦地醒过神来。她羞惭地发现自己是半裸着的,而且不知什么时侯还躺在床上。她记得自己是准备换下这身绸衣服,到张太太那里去坐一坐,再到李大脚家去,商量想请大花子到刘园去帮忙做些为园子剪枝除草的事。熟人熟事的,用起来也方便,有事也好商量。不知怎么竟迷糊过去了。想起刚才的荒唐,秀秀一阵耳热心跳。外面是谁还在喊叔叔,秀秀换衣服已来不及了,又原样把衣服扣好。

“狗子叔,狗子叔!”喉咙沙哑,是那种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喉咙,像鸭公哈沙哈沙的声音。…》小说下栽+wRs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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