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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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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近样子,黄炳德无端涌上一股受辱的愤懑,只是不好发作。昨晚,冯子高告诉他,今天丈量后湖官地,只要他黄大人出场亮个相,丈量完点个头画个字,刘老板就要好好“孝敬”一番的。一旦整个买卖手续办完,刘老板还要一总“意思意思”。孝敬多少,意思多少,冯子高没有说,但黄炳德感到这笔数字不会少。在他的印像里,刘宗祥是个出手大方的人,上次打牌随便玩玩,一送就是大几百上千两,做趟生意,劳神费力的,总该几千两的好处吧!老板有钱,老爷有权,权钱合作,好处无边。

“子高兄,君子不打诳语的,怎么又腹中锦绣了呢!”银子真是个好东西,白花花的,把黄炳德的心情照得一片晴朗,一时间心平气和,眉目舒展。

陆疤子早就注意到秀秀了。“也就是两年多的时间罢咧,这狗日的个丫头长得像画上的仙女了咧!”赵吉夫还在交代丈量湖地的一些细节,陆疤子已经听得心不在焉。他找到的那个屙尿比别人都远的家伙,还果然是这一带长大会划船的。他终于明白赵吉夫刘宗祥买地丈量的法子了。这一片茫茫的湖荡,用划船的办法丈量估价:划一桨,船行的长短不论,每一桨八吊钱!这道理当然很简单,每一桨划得越有劲,刘老板花的钱就越少。对于被选中的船工来说,对他的划船技术当然是个考验:每一桨必须划得有劲而且用力要匀,一桨下去,让船滑得最远而又不至最慢的时侯再划第二桨——每一桨都是钱呢!陆疤子只是监工,还有一个官府的师爷在船上,管记数的。陆疤子想多看秀秀几眼,又担心让秀秀认出来。陆疤子不怕秀秀也不怕刘宗祥,但拐卖人口逼良为娼是犯法的勾当,他陆疤子还是怕朝廷的。其实,秀秀早就注意到陆疤子了。她注意到这个生得丑、生得恶、口里不停骂骂咧咧的人。陆疤子脸上的记号太醒目了!

“这就是那个十兄弟里头的陆疤子了!把我用麻袋装到紫竹苑的是他,把我的爹活活打死的,也是他!”秀秀只是偶尔用眼睛的余光扫一眼陆疤子,口里还在同冯子高他们应酬,心里却恨得滴血。

“疤子哥呃,大哥带信来了,你上来吧!”

那个与陆疤子一伙的敲钟人站在堤坡上喊。

“疤子哥咧,上来唦,有事咧!”看陆疤子没有理,小监工朝堤下走,边走边喊。

“晓得了!叫魂哪!”陆疤子回头吼了一声,又对赵吉夫说,“赵老板,多我在上头也冇得么益,您家看咧?”他还是在跟赵吉夫打商量,他不愿意事情快办完、钱快到手时,让老板抓到把柄横生枝节。

丈量用的船很小,很轻巧,是适合湖区浅水穿行的小木划子,当然载的人越少划得越快。赵吉夫懂得这个理,又看陆疤子心不在焉贼眉贼眼的,估计与秀秀有关。他虽然很想看“戏”,但又晓得好戏还在后头,这还只是个开头,不宜别生枝节。

“好罢好罢,今天您家也是辛苦了,先去忙您家的事吧!账咧,您家回头过来算,好不好?”做生意的只要心里都有数,双方也就从容很客气了。“本来咧,是想等下搞完了,我陪疤子兄弟您家喝几杯的,”赵吉夫还在客气。见陆疤子本来说要走的人却不动窝,晓得他是要兑现。“这样吧,您家今天先自己找个地方去喝,改日我赵某再陪您家。”口里一边说,手一边掏。

“哎哟,您家真客气!”陆疤子以为了不得到手一二十两罢了,不想赵吉夫一出手就是五十两!个杂种,人要走运,屙尿都捡到钱!“哎呀,这么样好意思咧?赵老板,您家真大度!今后有用得着我疤子的,您家只一句话!哪个不买账就是婊子养的……”

陆疤子对着赵吉夫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又转头朝秀秀瞄了一眼,才跟敲钟人一起上堤走了。

看陆疤子上了堤,黄炳德在与冯子高之乎者也,赵吉夫做出掏手巾的样子,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搀了师爷一把,银票就塞到了师爷手里。

“师爷咧,您家先忙,您家的公事,我不好打搅。反正是肉烂了在锅里。等您家忙完了,再请我们的刘老板跟您家好好叙谈叙谈,冯先生和我都作陪。到时您家一定要赏脸咧!”

船小,除了划船的,就只坐了师爷一个人。实际上,这是赵吉夫作出的极其信任师爷的姿态:你看,要怎么量,要怎么算,都随你啦,您家看着办吧!赵吉夫明白,师爷不会往官家那边扒,扒到账上他能装到自己荷包里去吗?何况他上头还有黄炳德咧!在赵吉夫眼里,黄炳德和师爷都是鸬鹚,想叫它下水捉鱼,总得事先喂一点小鱼。当然,大鱼是不能给它吃的,这就是捕鱼人在鸬鹚颈子上扎一根绳子的道理。“其实,我自己又何尚不是只鸬鹚呢!”赵吉夫朝刘宗祥那边瞟了一眼。

“您家放心咧,赵老板!”一眨眼,银票就不见了。赵吉夫暗暗诧异,就这一眨眼的工夫,他把钱塞到哪里去了咧?师爷不明白赵吉夫在想什么,见他脸上神色异样以为他不放心,就又打了个哈哈,“赵老板,您家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等下我们摸几圈,您家多放几个‘铳’,就随么事都有了!”

“那是,那是,我手臭,特容易放大铳!过一下您家摸风的时侯顶好是坐在我的下家……”

说完,两人都笑,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们真的在谈牌经咧!

“开头了咯!”赵吉夫使出暗劲,朝小划子尾艄猛蹬一脚。

第5节

秀秀可以肯定,陆疤子是把她绑架到紫竹苑的坏蛋,也是打死她爹的凶手!她记得,在她昏过去之前,分明也听到“疤子、疤子”的称呼。认定了仇人,秀秀的心反而平静了。她明白,只有平静,才能想出妥当的法子来报仇。现在这样子,还只是个开头,斗法的日子还长得很咧!

“刘老板,这里像是冇得我们的事了哇!”冯子高伸展手臂,活动活动筋骨,“听说下午四官殿那边商界有个聚会,您家去不去?”

“去呵,么样不去呢?大面子上的事情嘛,都要应酬的呀。”刘宗祥也来回地垛垛那双穿着白皮鞋的脚,“冯先生,晓不晓得省城那边对这事么样看?”

他们议论的,是汉口商界最近酝酿抵制美国货的事。事情的起因在上海。美国人殴打中国商人,欺行霸市,又打死两个裁缝,激起上海商界的愤怒,抵制美国货的风潮就刮起来了。汉口商界历来唯沪上马首是瞻,近日商界上层人士纷纷串联,要在汉口也掀起一次抵制美国货、抵制美国生意的行动。

对这类活动,刘宗祥从来是凡请必到、不请不知的。商人的根本是生意,这是刘宗祥的信条。商人做生意就是爱国,商人不做生意,朝廷向谁收税?这正如农人的根本是种地一样,农人不种地,朝廷向哪个征粮?朝廷无钱无粮,还叫什么国家?商人做生意,是利国利民利家的事,爱国就在其中了。爱国的活动是可以搞的,但那有专门搞活动的人去搞。其实说穿了,搞活动也是一种生意呀。不就是外国商人抢了中国商人的生意吗?生意之战,古已有之,生意之战而引发的国与国之战,也是古亦有之的。而国与国之战,本身就是大生意。世界就是个大生意场,这样说、那样称呼,无非是变个花样,搞点既吃羊肉又不沾膻的把戏而已。真正的生意人,对这些把戏万万认真不得。就像看戏,他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偷着眼睛向台下睃,你看得流泪了,掏手巾擦鼻涕眼泪,他在台上偷偷地喜死了:嗨,又哄到一个苕货!不过,这些道理,只要自己明白就行了,切不可站出来说:这都是假把戏!要是这样,就更是苕货。看戏流眼泪,固然是苕,但还苕得逗人喜欢,起码是苕得不讨人嫌。站出来说人家是假把戏,这就苕得逗人恶了。既然你晓得人家玩假把戏是生意,是为了赚钱,你呈聪明戳穿了,不是砸人家的饭碗有违生意之道吗?最好的办法是,装苕,你要为他的假把戏喝彩,说演得真好,是真功夫。临到收钱的时侯,你实在溜不脱了,也给几个。不给是不行的。把这个世界当把戏玩的,都是大手笔,惹不起的。他既然能把这个世界当把戏玩得溜溜转,还不能把你当个臭虫掐!装苕是最好的办法。你装苕装得像了,趁他以为你是个真苕货,不注意你了,你就可以溜之乎也,或者还能乘机在他碗里抓一把!

坐在汉口商界联会的同仁中,刘宗祥满脑袋都是这些怪想法。

他朝每个人点头,点头的幅度都不大,微微的,脸上写着矜持而又谦和的笑,白色巴拿马草帽不断地摘下又戴上,显出他对同仁的亲热和真诚。

这是名符其实的聚会,没有谁是上司,也没有朝廷大员,当然也没有公堂仪式之类。恒昌公司是这次聚会的牵头公司,恒昌公司的董事长谢子东自然就是主持人了。按谢子东的请求,刘宗祥同意把一江春茶楼作为这次聚会的地点。谢子东在同刘宗祥商量这事的时侯,提出由每家商号拿出点钱来,作为中午吃顿饭的开销。刘宗祥笑一笑,说,谢董事长这是瞧不起刘某了。虽然刘某没有恒昌那么雄厚的资本和深厚的根基,倒还不至于连一顿饭也管不起!他叫赵吉夫全力操办,钢火用在刀刃上,这种花钱不多面子不小的事,特别要做得光溜。

恒昌公司是张之洞中堂大人开办的纺纱局、织布局的具体经营者,设备全都是张大人一手从德国买回来的。恒昌公司是承包经营,属半官办半民营的性质,所以,刘宗祥说它资本雄厚、根基深固了。

糟坊公所的代表彭大年是个清瘦的高个子,不像个开糟坊造酒的,倒像个坐馆的教书先生。他本来坐在人丛中,一副晕晕糊糊打瞌睡的样子,见到刘宗祥来了,欠身打招呼:“刘老板,发财哟!我是打算几时到府上拜访致谢的咧!”彭大年两手抱拳,连连作揖。

“彭公哦,一起发财,一起发财!”听彭大年的口气,像是刘宗祥欠着他的钱,但刘宗祥想不起有何生意与彭大年有关。他刘宗祥除开为洋行做一些土特产生意之外,基本只做地皮生意。但他又不能不同彭大年搭讪,彭大年代表着整个酿酒业,搞不好要得罪一个行业。“不敢当咧,刘某有何德能,要劳彭公如此青眼咧?”刘宗祥朝赵吉夫望一望,赵吉夫跟在他后头。可赵吉夫也摇摇头。

“刘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哟,大生意做多了,把我们这种汤汤水水的生意丢到后脑壳去了咧!您家未必真的忘记了,您家前些时叫个伙计到小号拖了两千斤汉汾酒,说是您家要给筑堤的民工喝。您家的面子,我随么凭证都冇要咧。这些时天气热,白酒销得不是蛮好,您家还真是帮了大忙咧!”彭大年不是个撮白扯谎的人,口碑一向是不错的。看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只怕是陆疤子干的罢?

汉口的槽坊业,都集中在汉正街一线,且多是些家庭式的小作坊,靠河边的场屋晒糟酿酒,靠街的铺屋卖酒门市。汉汾酒的主要顾客是汉口的出力人。现在刘宗祥承包了后湖堤防工程,自然是喝汉汾酒的大户。以刘宗祥的名头,别说赊两千斤酒,就是赊两万斤,酒家也绝不会不赊。现在,见刘宗祥愣了又愣,而且赵吉夫也摇头,彭大年就急了。这两千斤酒是他出面在好几家作坊收拢来的,一个铜子都没有到手,等于还欠着同业的账。如果有人打着刘宗祥的招牌“撮白”,那他彭大年就惨了!他用可怜而又怨恨的眼光盯住刘宗祥,意思很清楚,要不是人家借你刘宗祥的名头,我怎么会赊那么多酒出去?

“您家未必真的不晓得您家的人到我这里来赊酒?您家那里冇得一个脸上有蛮长一条疤子的人?就是他来办的咧!”彭大年不死心,继续对刘宗祥诉说。

“噢,脸上有一条酱色疤子的伙计唦?哦,您家这一说,倒把话说清楚了。这个人不是我的人,但眼下跟我刘某有些关系。”刘宗祥又朝赵吉夫瞄了一眼。这一眼有责备之意。“事情既然与刘某有了关系,我刘某人就要承头。这样吧,这事由我们赵老板给您家办!”

“可得,可得!难为您家咧,难为您家咧!刘老板,赵老板,难为您家们咧!”刘宗祥的这一番话,对于彭大年,简直就是菩萨的法旨。他喜出望外之余,一连声地道谢。刘老板一做就是几十万上百万的生意,只要他承了头,两千斤酒钱,还不是鸡毛蒜皮!

“好说,好说!彭老板,好说!只要我们刘老板发了话,我赵某全力照办就是了!您家放心,放心咧!”赵吉夫一脸的笑。他清楚,这是陆疤子做的蠢事。他陆疤子眼下还有账捏在赵吉夫手里,不怕他翻出浪来。要是不认酒账,我赵吉夫就用他和张腊狗的监工工钱顶。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彭大年也是糊涂,人也不认识,就把几千斤酒赊出去了,真是荒唐!要不是在这场面上挤兑住了,无凭无据的,哪个来给他管收账的事!

酱园田瑞泰的老板田易发,从人丛中挤出来,连连朝刘宗祥作揖,也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笑出满脸的佩服和谄媚。经过刚才彭大年那一桩事,刘宗祥已经有经验了:田老板的笑肯定是他的生意与筑堤民工有关。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后湖民工突然增多,菜地又遭涝渍,田老板的酱萝卜、酱黄瓜、豆瓣酱、红腐乳、臭腐乳,平常人们拿来沾筷子调口味的东西,一下子成了俏货,搞得供不应求了。田瑞泰是汉口最大的一家专门制作酱货的作坊。它的酱“蓑衣萝卜”、辣汁腐乳尤其合汉口人的口味。其它酱园也做这些东西,但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是没有田瑞泰的味道正宗。矮胖子田易发是汉口夹街一带的传奇人物。早年家里穷,十来岁上死了娘。爹是个穷挑水的,一条扁担两只桶,外加脑壳下边的两块骨多肉少的肩膀,挑的几个钱还不够他自己喝酒的。街坊们就只看到田易发成天带着他的兄弟在垃圾堆边转。混到十三四岁上,爹多喝了几口去挑水,栽到河里永远喝水去了。街坊们怜田易发兄弟孤苦,凑几个小钱,让他去卖炒蚕豆。这种小生意,本钱不大,也不要设备力气,做起来简单。生蚕豆买回来,河边的沙撮一撮箕,炒得蚕豆颗颗张了嘴,货就备好了。田易发先是拎着篮子满街跑,后来挑担子沿街转。这田易发还天生是块做生意的料,晓得和气生财薄利多销。不管哪个来买蚕豆,也不管别人买几多,临走他总是要叫一声……

“来,添一把!”

他的那个“添一把”,恶狠狠地下去像是蛮多的样子,其实从指缝里稀下去的远比抓起来的多。但毕竟样子好看。久而久之,田易发落下个厚道的好名声,混出个绰号,就叫“添一把”,田、添谐音,蛮顺口的。再后来,田易发以他的勤扒苦做、死积攥,由挑担子到开起了炒货坊,又受汉口热天长人都爱喝稀饭咽酱菜的启发,开起了酱园作坊,把炒货铺子让给了他的兄弟。田瑞泰酱货在汉口是有口碑的。酱园公所同仁有时聚会在一起喝茶,有人也想盘盘他制作“蓑衣萝卜”和辣汁腐乳的诀窍,矮胖子田易发也总只是个笑,随你怎么盘,他除了笑之外,顶多就一句话两个字:“瞎做,瞎做!”

穆勉之一直在角落里一张桌子边冷眼看刘宗祥。他是代表汉口土特产一帮商家来的。这一帮商家经营的东西,既与汉口市民的生活息息相关,又有很多是供出口外销的。像茶叶呀、牛皮呀、肠衣呀,每年从汉口转上海或铁路转广州,都有大宗的生意。不到两年的时间,穆勉之已是今非昔比了。他所染指牛皮、牲猪、粮食生意,都已成规模。牢牢地抓在以洪门兄弟为纽带的会所手里。他所经营的转口外销生意,现在已不像往年,需仰仗刘宗祥这类买办从中操纵,而是直接同租界商人打交道了。穆勉之奉行的是,钱大家赚,大家用,既要会赚钱,也要会用钱。没有钱时,大家想尽办法去赚,有了钱时,大家一起快快活活地花。穆勉之的这一宗旨,深得帮内人心,甚至有的不在帮而声气相投者,也主动带生意甚至带大生意、大产业投到他名下,看中的就是他恩仇必报、仗义疏财、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的江湖义气。把刘宗祥的太太钟毓英和丫环小梅搞到手之后,穆勉之心里舒服了一阵子。这一阵过去之后,穆勉之又有些不足:这钟毓英像一捆干柴,像从来没有让男人搞过的,只怕刘宗祥不怎么爱沾她的边!既然是刘宗祥不喜欢的东西,我穆勉之下这么大的力气去搞,又有么意思咧?我出力气她过瘾,这不是去帮刘家的忙吗?后来穆勉之又到刘公馆去过几次,不再是“做笼子”去的,而是钟毓英找去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搞清他落脚地方的,她居然派小梅找到了东华园!女人哪,一旦认死理,真是蛮吓人的咧!但穆勉之的确兴味索然了:人家的老婆,还是人家不想要的,有个么搞头?本来是想报复的,这不是一拳头打在老母猪身上,连抠痒都算不上么!最近,钟毓英叫小梅告诉他,主仆俩都怀了他穆勉之的种,他才开始重新考虑,怎么认真对付了。“个狗日的,有几烦人哟,老子连婆娘都不想要,下的野蛋还孵出秧子来了!”穆勉之很烦心,他恶狠狠地朝刘宗祥剜了一眼。

聚会也就在喝茶、聊天中混到了中午。大鱼大肉地吃,席间裁缝公所的人提出,裁缝罢市可以,但最近手头有一批美国人的活,罢市后裁缝们的损失,是不是请商会出面筹措一点补偿。穆勉之提出,美国人最近定的一千张牛皮,已经付了定金,如果不发货,打起官司来如何处置?

穆勉之出的题目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只是想在刘宗祥在场的时侯亮个相,以示在做外销生意同洋人打交道上,他完全可以同刘宗祥之流分庭抗礼平起平坐。“狗子鸡巴商会!到时侯打起官司来,连朝廷都怕外国人,你商会算得个什么?算个狗屌!爱国,哪个不晓得爱国!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等下吃完了,把嘴一抹屁股一拍,哪个还认得哪个唦?”穆勉之在心里暗暗地骂。

不出刘宗祥和穆勉之意料之外,这次商会的聚会,除了在一江春茶楼留下一地葵花籽壳、花生壳和几桌狼藉的杯盘之外,唯一的成果是他刘宗祥捐了一万两银,名义上是给裁缝公所,资助他们抵制美国货、抵制美国活。

但出乎刘宗祥和穆勉之意料之外的是,汉口的500多户裁缝业主不用美国布、不用美国针、不用美国线、不接美国活。500多户裁缝带着他们的徒弟近两千人,连续三天在汉口同知衙门前静坐,每人臂上一道黑纱,痛悼被美国人打死的上海同行,要求汉口同知府出告示,各行各业都抵制美国货。除裁缝以外,四官殿、苗家码头沿江一线,凡美国人的货,无人卸,无人装,码头挑脚的一律抵制美国人。在中国人眼里,外国人都是差不多的,无非是黄头发,绿眼睛。为了分清哪是美国人,哪是英国人,挑夫脚夫同业还过省城博文学院请来懂英文的中国教员,避免把英国人当美国人整了。汉口的《大江报》、《夏口时报》推波助澜,天天又是发消息又是配评论,一时间整个汉口的美国商务骤然瘫痪。

第6节

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总经理皮蓬·杜就推门进来了。刘宗祥心里暗自诧异。平常皮蓬·杜有事找他,总是叫人过来喊他,没有过总经理亲自到他办公室谈事的先例。一定是有不平常的事情。刘宗祥先调整情绪。皮蓬·杜是不好对付的。

“刘,最近在忙筑堤?看不出来,刘,你还是个伟大的爱国者,伟大的水利专家!”皮蓬·杜一进门,对刘宗祥就是一碗甜米汤灌过来。“商人首先应该是个爱国者,当然,没有祖国也是可以做生意的,比如犹太人,他们中有世界上最聪明的商人,不是吗?”

刘宗祥只是微微点头,不接话。他明白,开场白毕竟是开场白,皮蓬·杜最终会打出他要打的牌的。

“刘,你估计,这汉口抵制美国人,会闹到什么程度?会不会牵涉到其他的外国人比如我么法国人,影响我们的生意?”皮蓬·杜果然打出一张牌来。不过,在刘宗祥听来,这个法国人似乎还没有把今天的主话题讲出来。他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觉得,目前他最得体的姿态就是一言不发。

“刘,根据我们的经验,中国人内心从来就不喜欢外国人,只要他们反对一种外国人成功了,就会得寸进尺,反对所有的外国人,形成一种排外的运动……”

说中国人反对所有的外国人,而且是对着一个有教养的中国人这样说,明显是一种侮辱。

“总经理先生,据我所知,中国人从来没有反对过所有的外国人。中国人同外国人亲善的例子,您作为地地道道的中国通,肯定知道得比我多。我是个生意人,而且是帮贵国做生意的中国人,我反对贵国了吗?我以及我的一家,难道同贵国不友好吗?总经理先生难道不认为我是贵国及您个人的朋友吗?”

“刘,请您不要误会。当然,您是我的也自然是法国的朋友,这难道有什么疑问吗?也许我刚才急了一些,措辞不当。对,这叫措辞不当。其实,我只是想说,美国人想请我们立兴洋行为他们代买一批生牛皮……”

“总经理先生,其实您说得很对,我呢,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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