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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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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声张,跑回来对她男人说:“呃,明明像是在练武咧!你做爹的,现成的师傅,教教他唦!”吴二苕盯了他堂客一眼,不做声。一身武功的吴二苕,曾对儿子们说过,这不是个凭蛮力活命的世界,他也决不教他们学武功。这次,听了堂客的话,不动声色跑到园后偷看了一会,二苕心情复杂:“嫩是嫩了些,一招一式,样子还不错!嗯,说不定,拳脚对这小家伙,兴许今后还用得着。”从此,只要不陪刘宗祥外出,晚上,二苕就到园子后头“活动筋骨”。刚开始,在林子里偷偷练习的吴明,还不明白爹的意图,因为爹说过决不教他们功夫。很快,他醒悟过来,爹天天来“活动筋骨”,实际上是在暗地里点拨他。
“随便随便,你们说怎么堆都行。小月呀,秋桂小些,就听她的,好不好?”汉柏果然随和。但在小月听来,这种细声细气的商量口吻,甜丝丝的,不禁脸又一红。
“她小些?她小些,为么事要我喊她姐姐咧?”祁小莲的儿子吴汉生,是个耳听八方的。刚才,他还在用手抠雪,一捧一捧往雪人坯子上拍。他本无所谓堆什么样的雪人,他只但愿,能够天天有这么热闹就好了。
祁小莲也带着儿子住在刘园里。好多次秀秀都要她搬到四官殿去,祁小莲执意不肯。秀秀不理解,这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婶子,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刘园。一个寡妇人家,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住在刘园,也太冷清了。问多了,祁小莲就掉眼泪。这样,秀秀也就明白了,刘园离老棚户近,寡婶子是不愿意离开这块伤心之地。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也是她和吴三狗子成亲的地方,也是她失去亲人的地方。她愿意在这里,反正儿子一样可以到铁路内去上学读书,自己有空就帮芦花收收拣拣。日子过得平静了,心情也就平静了。心情平静了,祁小莲就越活越显得少嫩,三十大几的人,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几岁。如果和秀秀站在一起,抢眼一看,真是姐妹一般。过细看,祁小莲甚至还要年轻些。刘园难得经常这么热闹,一有这种场合,祁小莲就到厨房帮忙。
“汉柏哥,你不公平,要说小,我最小!”吴用也发现汉柏话中的漏洞了。为了说明自己是最小的,他不去反驳吴汉生,而是绕着弯子去质问汉柏。
“好,对,你最小,听你的,听你的……”汉柏接腔,顺手抓起一把白生生的雪,做出一副要朝吴用颈子里塞的样子。
“汉柏这两年读完了,要把他送到国外去才好。”刘宗祥不经意地自言自语。
“宗祥哥,你说么事呵?”秀秀没听清。没有外人在跟前,秀秀总这样称呼刘宗祥。“呃,宗祥哥,你注意到了冇,这一段话里头有文章咧。”
“哪一段话呀?”刘宗祥还在欣赏另一代人的童真之乐,没有转过身来。
“就是你刚才说的稀奇古怪蛮无聊的这个新闻唦!”秀秀似乎从新闻里读出了新内容——……昨日鸡鸣五鼓时分,一下河女晨起操持,至四官殿码头不远一处名纸烛巷之小巷尽头,被一物绊倒,爬起视之,乃血乎乎一男尸也。该妇不顾满身秽臭,厉呼狂奔而去。巷中邻里,闻下河妇呼声凄厉,出而围观,一时巷道为之堵塞。尸身为一瘌痢男性,脸上被刻划出若干伤痕,面目不清。更有奇者,该男性下体竟了然无存,似被利器割去。有好事者扪尸,见胸口热气尚存,急送医所抢救。据熟知帮会道门人士云,此男性为洪门人物,人称六哥。此前,有人见青帮侦缉队人物在此人所辖‘戒烟所’附近吊线跟踪,或两帮作龙虎斗,亦未可知也,云云。
“哦,还是那个狗咬狗的新闻哪?这里头有么文章?狗咬狗有么文章?狗咬人都冇得文章。人咬狗,才有文章。”
“哎呀,我还冇说完咧。”秀秀也站到窗前来,她也看到了,几个半大少年玩得正上劲。吴诚和吴明在吴用、秋桂的指挥下,堆出了一个很难看出是哪方神道的雪人。汉柏和小月却站在一边,不动手,也不动嘴,只是偶尔对视一眼,很快又把视线分开。
嗯,嗯?这两个伢,未必都有那个意思了?还小哇!喔,也不小了,我那时候……看到少男少女一些微妙的神态,秀秀不由朝并肩站着的刘宗祥瞥了一眼。秀秀来不及品咂更多的感慨滋味,她觉得,刚才在那篇新闻中的发现太重要了——“宗祥哥,你不是一直对穆勉之挤进洋行心里不舒服么?我晓得,你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话又说回来,为么事把好处让姓穆的沾咧!何况,他抱着洋人的胯子,赚的是害人的黑心钱哪!张腊狗跟姓穆的之间这一场戏,蛮有看头的咧!”
秀秀不想把话说得太透。大主意,还是刘宗祥拿。他是男人,他会想到怎么完善没有说透的内容,产生经济效益。
“有点意思。只是,只是,嗯,嗯,穆勉之和张腊狗一向是蛮好的咧,可能是他们手下人搞出的一场误会?”
果然,刘宗祥和秀秀的想法合拍了。
“一向关系蛮好又么样,两个帮会,各有各的利益,只有利益,才是顶要紧的,这比他们的爹娘都要紧。暂时的误会又么样,有一点缝,就可以撬开一个大洞!
他们之间暂时的误会,就是你不可多得的机会!”
“秀哇,你往下说呀,么样不说了咧?再出点主意,做一回轻轻松松得鹬又得蚌的渔翁哦!”
刘宗祥的思路又彻底回到生意上来了。几十年了,他就是这样的个性。没有大生意做的时候,他可以很长时间不想生意上的事,他也从不过问小生意。年轻时节,还没有和秀秀在一起的那多年,有点闲散,偶尔到紫竹苑那样的风月场,逢场作戏走一遭。有了秀秀,有了汉柏,生意之余,除了天伦之乐,他花了不少时间钻了一通之乎者也一类的国学,也算是补少年时代只顾学法语,国学底子薄的遗憾。可一听到有大生意,或一看到有大生意的苗头,他就像听到鼓角的战马,一门心思等着披鞍垂镫,随时奔向疆场。
“吴师傅,喊伢们吃饭哪!问下子看看,是不是吃四喜火锅?”
吴秀秀好像没有听到刘宗祥的话,转身朝一直跍在外间烘火的吴二苕喊。
第二节
天快要黑透了。
黑透之前,冬夜的颜色似一湖涮笔洗砚的水,在尖厉的北风中荡漾着。刺辣辣的北风一阵阵的。冬夜的颜色变得飘忽而诡黠。一阵北风铲过去,这里的黑变得淡了一些,又一阵北风奔过来,这里的黑又变得浓了起来。已经完全没有叶子的稀朗的树,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的民居,曲里拐弯的街巷,都像是最适合在干冷北风中生存的精灵,在忽暗忽淡变幻不定的夜色中,或蠢蠢欲动作跃跃欲试之态,或翩翩然作起舞之状。黑夜或许真的是鬼魂和精灵的世界。想一想,鬼魂精灵们也可怜:活着的有热乎乎肉体的人,你们睡了,我们这些曾经活过现在只剩无形骸无斤两的游魂,难道还不能出来遛遛弯子么……王发记包子铺斜对门,是一条死巷子。死巷子顶头,是一间外头看来很残旧的偏厦屋。屋里没有灯。屋里比外头黑。北风一副很不心甘的样子,在屋外呜呜地叫着,用粗糙的手拍打窗棂。好像非得把外面的浓黑,都赶到这小偏厦屋里来不可。
“伢咧,这晚来,事情蛮急啵?冷不冷哪?吱——!”
“还好,您家这大的年纪,么样不生一盆子火咧?又不是冇得钱!”
“这屋外头看蛮破,里头封得蛮严实,不冷。再说咧,我还有一件水皮袍子唦——吱!”
“您家一个人过,这大的年纪,这酒,还是要少喝哇!”
“小山咧,不怕。再冷的日子我经过。要不是你那死了的爹,我早就冷死了。哦,酒是好东西,还是要喝的。你这回来,真让我想起你的爹,出事前到关帝庙来的那个晚上……吱!”
垂暮之年的老叫花子,一天到晚酒瓶嘴不离他的嘴,反倒不咳了。这真是难以解释的奇迹。提起他的结拜兄弟陆疤子,老叫花子的声音变得沙哑了。
“小山哪,伢咧,穆勉之洪门老六的那桩事,是不是你做的呀?你搞张腊狗那个狗日的,么样弯这大个弯子咧?跟老叫花子说说看,你这一两年到底在搞些么名堂哦?你莫以为你做的事冇跟我说,我就不晓得。伢咧,你的屁股后头,总有个跟屁虫咧——吱!”
“真的?您家总是跟在我后头?”
“老叫花子这大一把年纪,只剩下喝酒的劲了,哪还有劲做你的跟屁虫噢?说吧,跟你爹一个样,有过不去的坎子吧——吱!”
户外的北风,已经少了许多刚烈,如一头在田里做活做烦了的犟牯牛,甩脱了犁耙,狂奔了一通,终于累了,终于连喘息声都变得弱了,仿佛在为刚才的鲁莽而懊悔,喘息中杂着一些呜咽。
“我这时候才跟您家说,您家该不会怪我不懂事,不相信您家吧?”
在北风的呼啸声中,陆小山把自己如何用计劫了齐满元的军车,如何用开绸缎铺做掩护,暗地里做着军火生意,以及勾引黄素珍,引起张腊狗和穆勉之两个帮派之间的矛盾,都一一对老叫花子说了。
“我晓得,已经到最要紧的关口了。以前冇跟您家说,是怕搞不成,何必把您家们都牵连进来咧!您家看唦,有一些事情,连我的姆妈都不晓得。我怕连累这边,把绸缎铺开得远远的。”
夜色已经很浓了。刚才还作喘息状的北风,似乎用完了最后的劲头。也许,夜色太浓稠,而北风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无力搅动了。
“哧!”
一根火柴被擦燃了。先是黄色的光一闪,然后是橙黄色的火焰跳将出来,紧接着,猩红的火苗燃了一会儿,很快就暗淡下去了。这根火柴自焚之后,一盏煤油灯就蹿起了深红的火苗。这很有点像热烈生命的接力,很是辉煌,很是残酷。
这是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在汉口,里巷人家用这种灯,还属于一种奢侈。陆小山盯着这盏灯看了好一会,好生奇怪:坐了这么久,他老人家冇点灯,这时候怎么点起灯来了咧?
陆小山想在老叫花子脸上看出点端倪。老叫花子影在灯光的背亮处,眼窝和脸颊凹进去很深。整个黑乎乎看不清无官的脸,最醒目的就是这四个比其他地方更黑的坑。那个整天不离嘴的扁酒瓶子,还拿在手上。
“您家点灯做么事呵,要找么东西?”
说了这半天话,都是在黑黢黢的暗处,陡然一亮,很不适应,好像有什么隐私被突然暴露在亮处一样。
“咚咚咚咚!”
声音清晰而轻微。这不是敲门声,而是敲窗声。
“你自己进来唦,脚坐麻了,我懒得起来开门。”老叫花子动了动脚,好像他的脚真的坐麻了。显然,他认识这个敲窗的人,而且,他似乎正在等这个人。陆小山又朝那盏煤油灯瞄了瞄,好像有点明白了。
吱呀一声,响得很轻微,在沉沉的夜色中,却响得很有余韵。
关得好好的窗子,刚才那么大的北风都没有吹动,怎么就这样开了咧?陆小山还没来得及回过味来,屋里老叫花子身边,已经站了一个人。
“师傅,这晚了,您家呼唤弟子,有么急事?”
这个从窗户进来的人,只朝陆小山瞥了一眼,对老叫花子躬身一拜,极是恭敬。
在陆小山眼里,这是个实在很不好说准年龄的人。说他是青年人也可以,说他是中年人也可以。那一身打扮也无法帮助判断他的身份,似介乎里巷温饱人家的一家之主和江湖人物之间。
“小空空哦,这位先生,你认得啵?认得?我晓得你认得。那好,我就抄近赶直地说噢,小山哪,这位是接我讨饭棍的小空空。冇得法哪,小空空哦,你活到一百岁,这个小字,还是要跟着你呀。好了,不说闲话了。你呀,小空空,是你亲自出面咧,还是请个灵光点的兄弟出面,帮这位世兄做点事。你不是说,穆勉之运鸦片,想搞个带枪的押运队么,这位世兄,恰恰有这种货——吱!”老叫花子又把酒瓶子嘴对着自己的嘴,有滋有味地润了一口。“算了,你们两个人商量,我的瞌睡来了。”
赵吉夫的来访,的确出乎张腊狗的意外。
“这条老狐狸,到我这里来有么事呢?个把妈,老子和他们,是井水跟河水的关系唦!别个做生意的,听到老子这侦缉队的名头,都巴不得赶快躲得远远的。这个刘宗祥,仗着冯子高,仗着京城里还认得几个民国的元勋,老子难得打他的主意,他也把老子冇得办法。”张腊狗朝荒货瞟一眼。荒货赶快点点头,意思是,的确是祥记商行经理赵老板来访。
十八年前,赵吉夫曾借助张腊狗,烧了穆勉之的芝麻船。后来,穆勉之查清,烧芝麻船是赵吉夫做的手脚,又借助张腊狗砸了赵吉夫的茶楼。当时,秀秀的爹在茶楼挑水,被陆疤子不问青红皂白打死。当年的张腊狗,虽然与陆疤子一干青皮混混结成苗家码头十兄弟,毕竟还没有多大的势力。只要谁出钱,张腊狗就肯干任何事。在他的记忆里,赵吉夫是个身手不凡的家伙。
“他是一个人来的咧,还是有人跟着?”
“后头跟着一个人……”
“是个么样的人哪?你刚才怎么不说清楚咧?”
“是这样的,您家,我刚才看了的,跟来的是个挑夫,挑了一担吃的东西,说是空着手来不好,送点年货,大小是个意思。噢,东西我查看了的,挑夫我也叫他回去了。”
“喔,噢,那好,给点打发!人家既然来送礼,不给点打发,也不合礼节。嗯,请姓赵的进来咧。”
等一会,省城那边还要来客人。是么样的客人,带信的人没有说,估计很不一般。汉口大旅馆,吃喝玩乐,销金窟,安乐窝,这是哪个都晓得的。省城那边,隔三差五过来玩的官哪吏呀,像流水不断线。张腊狗不在乎这样赔本的事情。这是明面上赔,暗地里赚的好事。张腊狗只愁他们不来。来的官越大,张腊狗的名声就越大。
“名声就是钱哪!个把妈,名声这东西,真的说不清楚。昨天,你还是坨臭狗屎,今日,说不准是不是鸡子把你的祖坟扒动了,陡马的,你就名声蛮大了!名声大的人值钱,连跟他关系好的,也瘌痢跟着月亮一路走,沾不晓得几多的光!就说这来的赵吉夫,冇得刘宗祥,鬼的姆妈认得他!他的后头有刘宗祥,连老子都还不好马虎他!”
赵吉夫真的是见老了。不明显,但看得出来。男人的老,老在眼睛上。不是眼珠子浑浊,是下眼睑肥起来,总像含着一泡没有流出来的泪。有了这样下眼泡的男人,也就到欲哭无泪不如不哭的年龄了。
赵吉夫是有相当武功底子的人,至今腰板挺直,走路没有蹒跚之态。他不急不躁的步态,是他几十年的常态。就和他的笑一样,是他的特色之一。赵吉夫的形象,舒缓平和,谦恭和蔼,这几乎成了祥记商行的商标。早年,赵吉夫还有自己另创一份家业的雄心,他也为此作过一些努力。但是,自从在穆勉之的芝麻生意上犯了忌讳之后,他基本上放弃了脱离刘宗祥而另起炉灶的打算。另起炉灶是要很多付出的。不仅是本钱。钱对于赵吉夫,并不是很窘迫的因素。这多年来,赵吉夫自己手上的钱,绝对不是一家中等商号资金能够比肩的。在生意场上滚了这么多年,赵吉夫觉得,做生意,还是要像刘宗祥这样,总要往大处做。就像下围棋,一开始就点三三,喉急着围实地,到头来怎么也是输。刘宗祥从来不过问赵吉夫的日常经营,这是很有道理的。日常的经营,就像是围棋终盘的单官,你来我往,已与胜负无关。刘宗祥总在做“大模样”上用心思。像张公堤工程这样的生意,刘宗祥就亲自从头管到尾。围棋里就有很多这样的形势。看起来是一条单线朝前跑的龙,后头虽然只有一个眼位,但前头却藏着直接威胁对方大龙的杀招。
这条只有一只眼的大龙,看来是在为做另外一只眼而疲于奔命,实际上是在作战略上的大迂回。
赵吉夫不下围棋,但他喜欢读棋谱。他读棋谱,是当作读武术书来读的。他觉得,围棋里头有很深奥的武学玄机,好的着法,无一不是精妙的武学套路。他早就不动拳脚了,读点围棋棋谱,也算是对武术的精神回归。
“哈哈,张处长,给您家拜年哪!哎呀哎呀,哈哈,小号给您家拜个早年哪!”
赵吉夫还没有进屋,哈哈就进了屋。作揖状的手势,也早就在向四下晃动。任何时候,赵吉夫都没有大商家经理财大气粗压人一头的做派。
但赵吉心里在笑——“一进门,又是检查挑夫,又是检查礼担。防范倒蛮像个做大官的样子。腰里别只死老鼠,充个打猎的,算个么东西!这世界也真是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转去了,这种家伙都成了气候,这世道还有个么指望!”
“赵老板,今日是起的么风哦,把您家吹来了!真是稀客稀客哪!”
张腊狗也努力在脸上扯出笑纹来,打起哈哈。虽然长的是一张娃娃脸,除了对他的上司,张腊狗很少笑。赵吉夫是汉口特有名头一家大商号的代表,前后左右还不晓得有几多牵扯着的关系,马虎不得。再说,离过年还很有些时咧,哪有这么早拜年的?肯定是有么急事。张腊狗暂时收起等待省城来客的焦急,他要听一听,刘宗祥在他身上,动出了什么心思。
张腊狗清楚,刘宗祥,赔本的生意是不做的。
第三节
毛芋头的头脸都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只有这几样是露在外头的:一只眼睛,另一只可能被“吹了灯”,也包着;两只鼻孔,因为他本来就是个鼻梁不高的人,脸上的纱布一厚,就只剩下鼻孔了;还有半张嘴巴,有一边被撕裂了,也包着。
看到他的寨主龙头大哥,毛芋头没什么反应。昏昏然的独眼珠子难以察觉地闪了一丝光,又复昏昏然了。
在毛芋头昏昏然的时候,穆勉之揭开被子,看到的惨状,像他这样心肠硬的汉子,都不能卒睹。
这手也下得太狠了!什么位置不好伤,偏把这顶要紧的位置伤了。岂只是伤了喔,硬是齐根镟了!茶杯口那大一个窟窿,晓得有几疼哦!遭孽呀,老六噢!张腊狗那杂种,这多年,我们还是蛮好的呀,就是革了一盘命,搞了个官当在身上,倒疏远了。疏远了就疏远了咧,么样下这狠的手,往死里整我的兄弟咧!狗日的,是不是看到老子赚了两个,心里不舒服咧?也好,老子也不让你过安生日子!
看毛芋头这般惨状,穆勉之心里一阵阵往上蹿火苗子。
这就是穆勉之与张腊狗很大的不同之处。对任何人,哪怕是最好的帮内弟兄,一句话不对,张腊狗都可以当时把脸一抹,什么歹毒的手段都使得出来。穆勉之恰恰相反。穆勉之在江湖上混,可以什么坏事都做,但对朋友,特别是洪门山寨的弟兄,只要不危及根本利害,他真是可以两肋插刀。他的老六毛芋头,是从少年时代起,就跟着他“打码头”的贴心兄弟,除了老五孙猴子,就这个老六最得力了。这些个挂着“戒烟所”牌子的烟馆,都是老六管着的,一个月进几多钱咯!
老六遭孽,长得冇得看相,冇得哪个女人肯跟他,就只有到处打点野食咧。这下完了!莫不真是应了那句俗话,瘌痢掉了卵子,一头都冇得了哇!老六真遭孽,除了沾点野花,就是喜欢赌两把。男人么,这算个么毛病咧!就是蛮了不得的毛病,也不与别个相干唦!
“大哥,动手吧?这狗日的也太欺负人了唦!”见穆勉之铁青着脸不作声,一直站在旁边的孙猴子,实在憋不住了。
前几天,一个自称穷家帮的家伙,来洪门山寨做了一笔生意,卖给山寨二十条枪,五箱子弹。枪虽然不是国外进来的那些很先进的品种,但都是崭新的。孙猴子管鸦片进货这一头,一直想搞点带“火”的家什,运货时好防身。在做这笔生意的时候,孙猴子还是很谨慎的。穷家帮多怪人,有军火在手上不足为奇。就是看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尖嘴猴腮的家伙要价是不是内行。要价不内行,就有可能是仇家做“笼子”。结果,孙猴子很满意,穷家帮的家伙不要钱,要洪门山寨用烟土换。这就叫孙猴子放心了。穷家帮的人馋鸦片,这是哪个都晓得的。现在手上有了带火的家什,正好报仇。
孙猴子也觉得,老六太惨了。
省城武昌督军府门口的那对石头狮子,还是张之洞当湖广总督时的那一对。它们没有老。它们也不会老。没有生命,没有感情,老从何来?刘宗祥下意识地要把手放到石狮子上。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十几年前,他和冯子高为争取后湖长堤的修筑权,过江拜访张之洞,凌晨出此府衙,他曾用手体味过这石狮子凉津津醒脑提神的感觉。岁月如白驹过隙,物是人非。世事如麻,老友飘零。刘宗祥将要放到石狮子上的手,又缩了回来。他记起《石头记》中,贾府那位以酒装疯小骂大帮忙的奴才焦大骂的那一番话,心中一激灵,这督军府门口的狮子,是干净的么?
刘宗祥曾在这座古色古香气派森严的大宅里见过三个大人物,张之洞、黎元洪,今天的这位栾耀祖。
张之洞不消说,那是儒相之才,是经国之才,且极有个性,极有眼力,极有创造精神。像这样啃国粹故纸堆啃出来,又有洋务思想和实干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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