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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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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日本人找一处维持会办事的位置,怎么竟鬼使神差相中了刘宗祥的公馆咧?”
用膝盖弯碾死了蚊子之后,穆勉之一点胜利的感觉都没有。他朝正在喋喋不休汇报的毛芋头瞟了一眼,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个兄弟,办事肯下力,可就是脑壳不晓得转弯。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为打进汉口来的日本人夺人性命,到以后还帐的那天,不晓得要付几多利息呀!种种迹象表明,把妈的日本人已经不行了,有点像秋后的蚱蜢,蹦不了好久了。就这武汉周边,日本人遭袭击的事,总是不断。跑货的朋友从县里乡下回来,除了有限的货物,大多是这样的消息。就像黄陂噢,蔡甸噢,离汉口就几十里路,新四军的队伍活跃得很哪。与刘宗祥斗了几十年,也就是为钱为利。刘宗祥根基深得很,国民党共产党里头肯定都有人。这回把他的得力保镖弄死了,不是又结了新仇么!早就听说他心脏有毛病,他要是这回死在老子名下,就是两条人命咧……老子倒是从来不怕跟人结仇的,可这仇结得划不来呀——为别人,而且,是为日本人!
“大哥,您家看,刘宗祥这样一瘫铺,只怕是难得起来的了,他原来的生意,肯定不行了,我们是不是趁这个机会……”毛芋头汇报完了,看看穆勉之的脸色,似乎看出他的大哥有心思。汉口人把病得起不了床,称为“瘫铺”。
“老六哇,莫把事情看得太了撇了噢!刘宗祥在汉口几十年,这汉口的房子,有一大半是他建起来的,这汉口的地皮,也差不多一大半是他以前买下的,你以为,他一瘫铺,就随么事都完了?这一回呀,是结了死冤家了噢,为个把妈的日本人,结这个冤家,不值得,不值得哪……”穆勉之说着说着,语气变得含混起来。武汉话里,“了撇”就是简单的意思。
“大哥,您家是不是有么心思噢?几十年,我们都冇斗赢刘宗祥,这回借日本人的力,就汤下面,不是蛮好么!”老五孙猴子看毛芋头脸色有点黑下来的样子,知道他自以为立了功,还被大哥教训,心里不舒服,就出来打圆场。
“是呀,是呀,是有心思呀。我本来想呀,跟日本人,不能跟得蛮紧,也不要得罪,有利可图当然蛮好,无利无害也可得。您家们未必还冇看出来,这年把以来,就在我们武汉周围乡下,日本人总在吃亏?人活一辈子,就好比走路哇,不能一条路走到黑,能留的后路,都要蓄在心里呀。这就好比,后颈窝的毛,摸得到可看不到哇”穆勉之自己也不知道,人年纪越活老,胆子还好像越小了。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或许就叫做成熟。“老五、老六,弟兄们哪,不是我胆子变小了,是为众弟兄们着想,我们创下这样的家底,不容易咧。成事如上高山,败事像滚汤泼雪哪!”
“那……大哥,照您家这样一说,这婊子养的些日本人,真像硝镪水,沾不得哦?已经粘到手上的,么办咧?今日早上,山口太么事郎那个把妈的还嘱咐,要那一批米,么办?”
毛芋头记起白天日本人交办的事:为皇军收购三万斤大米。
穆勉之听得一愣。他知道,自从日本人在武汉实行战备物质管制以来,两样东西最紧俏:一样是粮食,一样是食盐。本来,武汉周边向来是鱼米之乡,除非年成极坏,很少有愁粮食的时候。汉口历来是长江一线的食盐营销中枢,几时缺过盐呢!前几年,日本人还没有在武汉实行粮食管制,他们多半从周边乡下弄粮食。现在,日本要在汉口弄粮食,可见,他们对周边乡下的局势,已经没有多少控制力了。当然,日本人说是“收购”,可有几个汉口商人愿意或者敢同他们玩这“收购”的把戏呢?
“个把妈,日本人不晓得自己开着车,派兵到乡下去弄?这汉口城里头,粮食早就叫他们管制得连老鼠都快饿死了,还有么事收购的?个把妈,接了法租界维持会这块牌子,老子们一点好处冇捞到,还死人翻船的,硬像是手上捧个刺猬!”听着这些事,孙猴子心里有点烦:原来,冇得日本人的时节,我们随做么生意,都冇得这烦心,就是折本赔钱,也是畅快的,这几年,活得一点都不舒服!
“好了,算了,埋怨也是无益。日本人的事,不办也是不行的。个把妈的说是收购,总比明着强拿恶要强些吧?当然,真的要做,也不是冇得钱赚,就看把戏么样变咧!这样吧,我们做个顺风人情,把这赚钱的生意,让给刘宗祥,也表示表示我们不想做死冤家……”
“大哥,真的让给他?”毛芋头不理解,话说得就不痛快。一说到做生意,毛芋头的脑壳就活泛了。毕竟跟着穆勉之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虽然很少独当一面,做的也多半是买卖鸦片之类的黑生意,但如何变把戏赚钱,毛芋头和孙猴子都还不是忪角。显然,毛芋头不想把钱让给刘宗祥的祥记商行赚。
“老六,莫纠筋,大哥这主意高得很!”孙猴子到底心细些,领会到了穆勉之的心计。
“哦?可能,我这瘌痢脑壳就是碍些……”汉口话称“不灵活”、“不活泛”为“碍”,某人脑瓜子不灵活、不善动心思,往往被讥为“碍人”、“碍脑壳”,形象且生动。对穆勉之的主意还不是很明白,但毛芋头相信,他的大哥不是个“碍人”,心里空得很,于是自嘲脑壳“碍”,以表钦佩。
“么样,还冇想清白?晚上回去,把枕头垫高些,多想下子。”孙猴子嘻嘻地打哈哈。
“我垫枕头?五哥噢,我随把枕头垫几高,也冇得您家睡的那香!”毛芋头跟孙猴子开起了玩笑。
穆勉之这割头换颈的洪门三弟兄,就孙猴子结婚生了孩子。穆勉之和毛芋头都还是光棍。穆勉之同刘宗祥的妻子钟毓英和丫鬟小梅生的那一男一女俩孩子,不好明地算成是他的孩子。钟昌和钟媛媛还小的时候,钟毓英曾求穆勉之认领这两个孩子,并表示了干脆改嫁给穆勉之的意思。可能是年轻,又是为报复刘宗祥,让刘宗祥戴一辈子绿帽子,穆勉之对钟毓英的恳求不屑一顾。对那俩孩子,穆勉之偶尔也帮一把,关键时候也出出面。及至连个孩子长大了,穆勉之就是想父子父女相认,都已无可能:儿子钟昌,在广州黄埔军校就受到蒋校长单独召见,估计早已戎马倥偬,只是不晓得跟的哪个党。女儿钟媛媛不仅文才了得,还能打仗,眼下也不晓得跟哪个党打仗去了。个穆勉之至今记得,民国16年那次,汪精卫大开杀戒,在汉口大杀共产党,口号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当时,他穆勉之,把死心塌地闹什么革命的孩子,从张腊狗手里救了出来。每当忆起这一段,让已入老年的穆勉之心安了许多:这两个伢,如今跑到哪里去了咧?听说,都还在军队里,也不晓得是么军队。
毛芋头是个没心的人,他对孙猴子开的一句玩笑,倒勾起了穆勉之好多的回想。
“嘿嘿,嘿嘿……”孙猴子只是应酬地笑笑。
第8节
孙猴子的儿子孙孝忠,已经十七岁了,清秀俊朗,长得像他的娘。有时候,儿子跟孙猴子一起在路上走,看路人总朝儿子打量,孙猴子既自豪,又有自惭形秽之感。
“再以后,孝忠哦,你就不要跟我一起出门了……”一次,孙猴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孙猴子从不接触家庭的话题,尤其是当着大哥穆勉之的面。一来杜月萱给他说了她的过去,说了她“曾经认识穆勉之”之类的话。一个曾经在在妓院讨生活的女人,“曾经认识一个男人”是什么意思,孙猴子明白。但孙猴子更明白,过去就是过去。得到杜月萱,尤其是杜月萱生了孩子之后,孙猴子内心总是经常感谢上苍,他自己,也从一个浪荡鬼变成个恋家的男人。不像以前,一天到晚就待在洪门山寨里头,以洪门山寨为家。自从成家添了孩子,没有很大的事,他很少到山寨去。
在洪门山寨混,跟着穆勉之做黑生意,出生入死,孙猴子自己从没想过,过去的几十年,到底干了几件好事。但洪门老五孙猴子,还是给儿子取了个很大气的名字:孙孝忠。孙猴子的爹不争气,抽鸦片把自己都抽不见了。他娘生下他就死了,是奶奶留下了这条命,后来,穆勉之的叔叔收养了他。穆勉之其人从小混江湖、玩光棍,叔叔却是个正经善良的生意人。穆老爷子收养一个遭孽的孩子,给他取名孙厚志,寄托着一位善良的汉口老人几多的善良。跟着穆勉之,尽管没学到什么好,更谈不上有多“厚”的“志”,可孙猴子始终铭记着穆老爷子的讲述:讨饭的娘生他在大街上,血如何染红了半街的铺路石。娘临死前,如何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脐带咬断。奶奶牵着不到三岁的他讨饭,如何倒在穆老爷子店铺前,临死前求告穆老爷子救伢一命……一辈子没有孝敬娘亲的机会,是孙猴子心中的痛。孝敬娘亲,忠于朋友,这是孙猴子给儿子取名寄托的希望。儿子长得如此这般的清爽,孙猴子是既喜且愧,他不愿让自己的形象和行为影响儿子。
“那是为么事咧?”妻子和儿子并不把孙猴子的话当玩笑,很认真。
“老子太丑了,儿子这么清爽,硬不像爷两个……”
“那才是巧!不像爷两个像么事?你下的种还有假的?你么样蛮丑咧?就是瘦……”杜月萱不依。
从做女学生被穆勉之调戏,以致被学校开除、被夫家休被娘家逐,从做妓女到自立门户当老鸨,嫁给孙猴子之前,杜月萱从来没有得到过男人的真爱。自从嫁给了孙猴子,这个在风月场里打过滚的女人,自觉算是享受到了人间真诚的情爱。于是,她对孙猴子,也以真爱相回报,于是,这个由从良女子和黑帮骨干组成的家庭,竟出奇的温馨和谐。
“爸爸是说笑话,您家就听信了?”
“我说噢,伢的姆妈诶,伢都这大了,这日本人来了几年,书也冇得读的了,是不是让他出去学点么手艺,也长些见识……”孙猴子向妻子建议。
日本人来了,杜月萱就没有让儿子上学了。学校里要伢们学日本人的话,学日本人的字。我的个天,日本人的字,那也叫字?别的洋文么,钩子款子,写起来还蛮溜耍,说起来也蛮好听的。日本人的那些字,明明是汉字的偏旁么,也叫字?那些话噢,听起来就像夹舌头!莫学,莫去学那些鬼话!杜月萱是读过古书也学过洋文见过世面的。她的不喜欢日本人,没有什么痛恨侵略热爱祖国什么的大义支撑,完全是凭自己的直觉:你看这些日本人,粗鄙野蛮!像吃人的生番!学他们的东西,不是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转去了?
“也是,是要学点么事,靠父母,总不能靠一辈子咧。可这兵荒马乱的……”
“姆妈,我也冇指望要靠您家们咧,是您家们把我关在屋里咧。”孙孝忠咕哝。
“要不,先到山寨开的铺子里,去做学徒?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做生意,也是学手艺么。”
“可得是可得,就是不放心,你们洪门里头的那些人,都是些歪七搠八的,怕把伢带拐了。”洪帮里头,歪七搠八的人确实多。入墨者黑,近朱者赤。杜月萱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武汉话把“坏”叫做“拐”,坏事就是拐事,坏人就是拐人;把一些不正经,统称为“歪七搠八”。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一世界都是拐的,未必就连门都不出了?山寨里头未必就都是拐的?未必连我也蛮拐?”孙猴子是很少拂妻子意思的,“山寨穆大哥和老六,也把收养的继儿子放在寨子里学生意咧……”
“不是我罗嗦噢,伢的爹哦,你们洪门寨子里的那些生意,是些么生意唦,不是土膏铺,就是戒烟所,弄不好生意冇学到,先搞成个鸦片鬼!”杜月萱说的是实情,穆勉之洪门山寨的生意,一多半跟鸦片有关。
“不要紧,跟鸦片这东西在一起,也未必就成鸦片鬼。你看我,还有我们的穆大哥他们,几十年盘这个东西,不是冇沾?学好学拐,还是要靠各人……”孙猴子做老婆的思想工作。孙猴子也知道,洪门里头不是适合自己孩子学手艺的地方,可兵荒马乱的年月,哪里有合适的地方呢?孩子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总归是要放心些。
“就听你的吧,不过咧,要看紧点咧,伢咧,不是我不放心你呀,人咧,学好千日不足,学拐一日一有余噢。”杜月萱望着清秀俊朗的儿子,心里一会儿舒坦熨贴,一会儿又忧心忡忡。
透过高大的落地窗玻璃,穆勉之朝外望了望。
天上又铺上了一层厚厚的云絮,天色明显地晦暗了许多,但闷热的感觉一点也没有减弱。间或有一小缕穿堂风吹过来,浓浓的水气里头夹裹着一些血腥和焚烧尸体的怪味。
“这又是日本人在烧难民区病死的人,这人命哪,真不值钱!”穆勉之耸了耸鼻子,他知道,日本人就在江边挖个坑,用枪逼着难民区的病人,烧死尸;死尸烧完了,日本人就把这烧死尸的人推进火坑里,当死尸一起烧。
“听说,日本人在这租界口的巷子里,开了一家婊子行,清一色的日本婊子,穿清一色蛮宽宽大大的衣服,像我们戏台上唱戏穿的那样的衣服。”毛芋头也耸了耸鼻子,可耸过鼻子之后,不知道怎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哎咳,我说老六哇,我真是服了您家哇,闻着这伤脑筋的味道,么样竟想起胩里的事来了咧?”孙猴子咧开嘴乐了。他实在琢磨不透,他们的这个六兄弟,脑筋是怎么在跳跃的。
“也是的,我也不晓得么样搞的,闻不得这种的怪味!要是闻到香的,随么感觉都冇得,一闻到腥的臭的,尤其是这样的怪味,就想底下的事——您家们莫笑话我噢,真的,我是不是有毛病噢?么样噢,大哥,按您家说的,这给日本人弄米的事,我就去对祥记的人说咧?”毛芋头这人坏是坏透了,可为人还透明,他的坏,都是明坏,基本没有阴坏的例子。
“莫慌,老六,这事,还是让别的弟兄去办。您家的这张脸哪,这些时就不要在祥记露了。不是怕哪个。这一把年纪了,我们怕过哪个?老话说的好哇,凡事尽量莫做绝了。这一回,把刘宗祥家里弄得也是够惨的,跟了几十年的保镖死了。那二苕,一身的好功夫咧!刘宗祥心脏病这回一发,也是难得还原的了。可莫忘记了,吴秀秀还在呀,那个女人,外柔内刚,是个有心计有担待的人咧!不比刘宗祥好缠!再说,眼下当柜的吴诚,是二苕的大儿子,外憨内精,心里有数得很咧。听说,吴秀秀送刘宗祥回乡养病去了,不晓得回来冇?”穆勉之啪的一声,又打死一只蚊子。
“这种事,我们这一辈的老家伙都莫出面,我看就叫烟筒他们跑一趟,你看咧?”穆勉之用的是商量的口气。他担心刚才话说重了,他的这个六兄弟心里不舒服。几十年了,洪门兄弟的情分,穆勉之一向是很重视的。
“您家的意思,是叫烟筒跟六指两个人一起去一趟?”
“是的,是的,这两个家伙,也不小了,也该让他们在大事上头见识见识了。”
穆勉之和毛芋头说的烟筒、六指,是两个人的名字。
烟筒是毛芋头收的继儿子,本名张炎同,拜毛芋头作干爹后,把姓改了,就叫毛炎同,今年23岁。过继给毛芋头当继儿子之前,张炎同是牛皮巷街上的一个小混混,鸦片烟瘾极大。拜了山门之后,慑于穆勉之洪门山寨的规矩,做鸦片生意不准抽鸦片,张炎同下了决心,捱了一段时日的痛苦,拿香烟抵鸦片。结果,他竟然把鸦片戒了,可香烟的烟瘾弄得大得吓人,一天要抽两包,就得了个烟筒的诨名。六指是穆勉之收的继儿子,本名章柳梓。父亲本是前清秀才,民国后在穆勉之山寨香堂里做些笔墨的活路,兼出些主意。穆勉之怜惜章秀才的忠心,秀才死后,收章柳梓做了干儿子,改姓穆。章柳梓今年22岁,没有继承父亲的文章才学,倒混了一身街巷地痞流氓气。他天生左手长了六个指头,性格蛮横,就得了个“六指”的诨名——汉口人把凡事爱出头斗狠耍蛮,称为“充六个指甲”。
“六指诶,烟筒!你们两个,进来咧!”毛芋头朝着门外头喊。穆勉之的规矩,山寨的老人商量事情,没有呼唤,小辈的弟兄不能随便闯进来。经营了几十年,穆勉之的洪门山寨,已经不是当年那种小敲小打的规模,上下内外的规矩,是很必要的。
“爹,您家喊我们?”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噔噔噔走进来,对穆勉之禀报。听他的称呼,这就是六指了。跟他一起进来的另一个年轻人,身板瘦削,五官匀称,只是眼窝凹陷,从眼窝里射出的光,很是不正。
“你看你的个耳朵,不晓得是么样长的!是你六叔喊你们么!”穆勉之训斥口的口气中,有欣赏的成分。
“穆伯伯,孙叔叔,您家们好……爹,您家喊我们做么事噢?”
“我说六指噢,你们这两弟兄,么样就不学着点咧——你看,炎同几懂事!也不像你土匪样的……”穆勉之朝这个凹眼青年瞥了一眼,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穆勉之不怎么喜欢毛芋头收的这个继儿子,总觉得这年轻人身上有股阴气。穆勉之自己觉得,他和毛芋头孙猴子三兄弟,都是直筒子脾气,不阴。
“叫你们到日本人那里带的信咧,带回冇?”毛芋头问。早上,山口太郎那边打电话过来,说任命穆勉之当“禁烟局局长”的委任状下来了,叫他们派人取。
日本人占了武汉之后,百业凋零,惟有这毒品买卖,空前地兴隆。为了最大限度地攫取中国的财富,解决日益窘困的军费紧张问题,“以战养战”,日本人成立了名为禁烟实际是贩烟的禁烟局。穆勉之的生意,绝大部分是鸦片买卖,为了让自己的生意合法化,为谋取这个“局长”的位置,穆勉之已经努力好久了——答应接法租界维持会的事,就是为了当这个局长作的让步,否则,穆勉之对维持会长,是绝对没有兴趣的。
汉口的瘾君子,过瘾的法子有两种,一是申请成为“烟户”,凭烟户证明,到“土膏铺”买膏子;一是到“戒烟所”吸现成的。土膏铺是专门卖鸦片膏子的,戒烟所名字取得好听,实际上就是吸鸦片的地方。在土膏铺买回去的膏子,虽然便宜,但还要瘾君子自己熬,麻烦。荷包里有两个钱的,往戒烟所那矮榻上一躺,烟具是现成的,泡子有人烧,茶水有人倒,如果瘾过足了,还有那闲钱和闲心思,嘴一努,要伙计到窑子里叫个“条子”玩玩,要几方便就有几方便。
日本人占了武汉之后,实行鸦片专售经营,把“禁烟局”划归财政局管。在此之前,汉口禁烟局局长的位置还暂时空缺,由日本军部特务部一个叫冈村则树的课长兼着。就在日本人挤兑穆勉之当法租界维持会长的时候,山口太郎看穆勉之有些不愿意的样子,就威胁,如果不坐这会长的椅子,那么穆勉之在汉口华界和租界的鸦片生意,日本军部就再也不会眼睁眼闭放任他继续赚钱了。威胁过后是暗示:冈村则树马上要另有高就了,如果穆勉之在法租界“治安维持”的“管理”上表现得让日本人满意的话,禁烟局局长的位置就是他的。
“在这里咧,您家!六指兄弟说这东西蛮要紧,说我过细些,就放在我这里了,您家。”烟筒从贴身荷包里掏出一个纸卷,双手递给穆勉之。
“嗯,是的,不错,你是过细些——你们两个人听着,山寨有事让你们办。”穆勉之朝毛芋头摆摆手,自己兀自去看那张“委任状”。在他看眼里,这不是一张纸,而是大卷大捆的钱。
第9节
在汉口人的记忆里,从汉口到柏泉,是很简单的事。
要快,走张公堤,从姑嫂树上堤,一直向西,也就是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如果不在乎路费,又有那闲工夫,在汉口集家嘴一带随便哪个码头,租一条小划子,沿汉水上溯,无疑是一次享受——如果是清晨,夹岸烟树平畴,新鲜而水灵,如同刚收笔的潮润润的水墨淡彩,老牛和牛犊哞哞的应和,似世事沧桑和亲情娇憨在你身边缭绕,让你觉得自己也是这水乡水墨的一部分了。如果是黄昏时节,暮霭渐上,村树寂寥,母呼儿应,炊烟扶摇,人世间廉价的祥和,酿出醉人的氤氲,恋恋地抹着夕晖渐次暗淡的颊;桨声咿呀嗳乃,摇起一弯银镰样的新月;就着这婴儿般鲜嫩的月牙儿,船家在船头摆下两三碟小菜,一壶村醪,由你自斟自饮,月华如水水多情,把几多浊世的烦恼都荡涤了,又把几多人生的怀想都勾起来了。
吴诚自然是那种不在乎路费的人,可他却没有闲工夫,尤其是眼下,他更没有闲心情。照说呢,吴诚应该算是个“先生”。在他那个年月,能够把中学读完的,在汉口人看来,这人肚子里就很有“字墨”了。吴诚肚子里所装的“字墨”,没有向春咏花秋赏叶酸腐无用的方向发展,更多的是用在算计生意融通人生上。刘汉柏掌管祥记商行不久,看儿子在生意场和社交场合,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的,刘宗祥就彻底安心地把自己放在顾问的位置上头了。五年前,刘汉柏坚持分出祥记的一多半资金涉足金融业,祥记的其它生意,基本就由吴诚主持了。就在闹日本人——汉口人把日本对武汉的占领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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