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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记者-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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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去!今天上班后,老小孩又打电话批评程启前行动滞后,人家新建集团方面已经拿出了和解的行动,收拾了那个梁什么畴。午报应该做出对应举动,你们还在那扭什么捏,那个自由撰稿人自由了没有?
程启前说,老小孩被我们气哭了,我们气哭的我们就要哄,委屈你了黎记,你要做插进老小孩嘴里的塑料奶嘴。
程启前宣布了午报高层针对黎志坚作出的四项决定。第一、黎志坚停止对新建集团野蛮拆迁的调查,封存已掌握的调查结果,有关证据送交有关部门。第二、取消黎志坚首席记者资格,由社会部调回到文卫部。第三、黎志坚写一份说明材料,说明他在国家级大报上发表的文章与午报无关,是他本人出于虚荣心而做出的冲动之举。在说明材料的首尾点缀一些检讨的内容。第四,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黎志坚休本年度干部假。
四项决定之后还有两点说明:一。取消黎志坚首席记者资格期间,不取消待遇。二,半年后黎志坚由文卫部调回社会部,任该部副主任或直接任主任。
黎志坚没意见。报道上出现问题,牺牲一两个记者去堵漏子,是媒体惯例;漏子堵严之后,再奖励堵漏子的记者,也是惯例。对于把他调离社会部,他不但没意见反倒很宽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中断余建设命案的调查、扔下老白党胡同的百姓不管,他虽然很内疚但可以不必害臊。另外,不必再为海查干人的暗算而提心吊胆。
第四章 绝地反击
三十三
黎志坚在笨狗街上买了几只鸡雏,让萌萌和丫丫追着它们玩,自己则看着玩。萌萌、丫丫回房间的时候,他则独自看着鸡雏玩。
在这一场与新建集团的新闻事件中,午报完胜,由哈埠媒体老三,几步就走到老大。似乎一切都是程启前、谷向东和哈埠报界同仁们玩的一招险棋,不仅绝地逢生,还锻炼了采编队伍的抗击打能力。
完胜的还有他,经此一战,他成了明星大记者,无论新闻界内外,提其铁肩,都如雷贯耳。按说他应该踌躇满志,可他却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每天都要面对萌萌和贺小贺,他无法表现内心的得意。他还要考虑一道难题:余建设的调查资料和证据怎样处理?
世上许多东西留着都有用,小便池上的尿渍若干年后都可以陪着小便池成为古董。但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旧闻,所以未见报的新闻资料毫无保留意义。迄今为止,他对余建设命案的调查都是新闻调查,而且是出于一家报社功利目的的新闻调查,这就决定了他的调查是虚伪的和短命的。对销毁资料,他早有心理准备。
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将怎样对待余建设命案?他还没有想好。调查资料可以销毁,但有两种情绪不能完全毁掉,一种是恐惧。被余建设命案冥冥之手摆布,从而身不由己的恐惧。另一种是钱柜所说的那种负罪感。钱柜曾说过:做个活人难,活人的心总被死人折磨。
对于三个证据,当然要交出去,但交给谁?警方还是贺小贺?
贺小贺来喂那些鸡雏。她抖动围裙,把从灶间带来的菜叶和米粒抖进运动场,鸡雏们纷纷啄。但个别鸡雏不啄食物,啄她的脚。她赶它们:啄自己的脚去,你们没长脚啊?
他没有和她打招呼。午报和海查干人化干戈为玉帛,他又全身而退的事情,他不好意思嘴对嘴地告诉她,太难为情。他又想到了铁肩震撼版,一旦谷向东发扬痛打落水狗的鲁迅精神,把铁肩震撼版发表在内参上,草率交出证据,铁肩震撼版将失去证据支持。
胡思乱想的中间,他接到杜平凡的电话。
杜平凡首先通报了一个好消息:提处了。他说,副处,就实惠上看,还不如我原来的正科,但毕竟高了一格,喝酒时可以坐在上首,不必坐在对着门口位置上了。坐在门口这么多年,小姐端菜的时候,没少往我身上洒汤。
黎志坚诚心诚意地祝贺:仅仅是个开始,破车,你具备步步高升的潜质。
杜平凡说,处里的同事给我摆了桌升迁宴,在红袖添香你猜我遇到了谁?黎志坚说艳姣?杜平凡说不对,艳姣是不能随便遇到的,艳姣需要事先在妈妈桑那里预约。他说,我遇到了梁洪烈。
黎志坚说这不奇怪,如果你们两个在东北烈士纪念馆遇见就奇怪了。
杜平凡说,梁总要和你见个面,一杯浊酒洗前嫌。两个人对阵了一场,不能就这么简单地分手,如果隆美尔不被希特勒整死,二战结束肯定要和蒙哥马利整一杯红酒。
黎志坚说不见,请你转告梁洪烈,我们之间没有个人恩怨,没有恩怨就没必要化解。我们两个像一棵桦树和一棵杨树一样,他脱皮我落叶,各自活各自的吧。
杜平凡说操,我不转告。
第二天,黎志坚就和梁洪烈见面了。
黎志坚接到午报新闻110小姐的电话,小姐说新建集团邀请他采访老白党胡同二期拆迁工程的强制拆迁行动,采访对象是海查干拆迁公司老总梁洪烈。他说不去,请转告梁老总,我身体不适月经崩漏。小姐说,黎前辈不好开玩笑,人家新建集团可是带着邀请函来的,邀请函上还有监管局的批文。他说他在休假,同时建议110小姐把这个道叉搬到经济新闻部去。
他有他的准则,见到杀人犯杀人,他可以不见义勇为,也可以不报警,但坚决不给杀人犯鼓掌!手中的证据也决不交给他们,宁可毁掉。毁掉证据虽然等于放过了恶人,但至少可以保护证人。
这之后他又接到了新建集团外宣办主管的电话。主管说这次强迁十分重要,是公安、市政、拆迁办的一次联合行动,铁肩记者你一定要来。他说不去,除非你派人来抓我。主管说,不敢派人抓你但要派车接你,你在哪个家里,黑列巴巷还是笨狗街你老婆家?
他心里骂一句他妈的,肖庆芸旅馆他们也知道了。他说我没在家我在街上,然后挂断了电话。其实他此时在黑列巴巷的家里,准备找几本书拿到肖庆芸旅馆去看。担心海查干人找上门来,他决定出门上街。
梁洪烈的大奔就堵在小区门口。看着梁洪烈和他的司机和保镖,黎志坚说,请我采访还是绑架?梁洪烈笑了,说谁见过隆美尔绑架蒙哥马利?再说绑架你向谁要钱去?你爸爸和我爸爸一样,倭肯河边打草的。
然后他把司机和保镖打发走,亲自驾车去老白党胡同。因为频繁的堵车,两个人有许多说话时间。
他们首先从倭肯河说起,继而说起他们各自打草的父亲。黎志坚说他父亲很少打草,多数时间是为打草的人掂刀。倭肯河打草人用的是大钐刀。刀柄一丈多长,刀板两尺长。大钐刀钝了不用磨刀石磨,用铁锤掂。梁洪烈说他父亲不掂刀只打草,是海查干一流的草把式,他父亲一刀可以打下十五斤草,恰是一捆。
之后说各自的母亲。黎志坚说她母亲是烹饪野菜的大家,能从草滩上找到各种各样的野菜,并且能把各种各样的野菜做出各种各样的味道。梁洪烈说他忘记了母亲做饭的味道,他母亲死得很早,他母亲在一次找野菜的时候失踪了,春天翻浆,母亲被大沼泽吃掉了。
杀手的念母之情也很悲切,于是黎志坚换了个话题,说起了倭肯河。他说倭肯河的水比松花江水软,温暖,浮力大,憋足一口气就可以飘起来。梁洪烈同意,说在倭肯河里游泳和在松花江里游泳是两码事,松花江里游泳除了危险就是累,倭肯河曲曲弯弯深浅不一,游泳像散步。
黎志坚说到了倭肯河的生态,说到岸边的草和水草,说到了鱼和蚂蟥,之后说到了水中撒尿能招引来鱼和蚂蟥。梁洪烈说你们上哨的人真损,多少年来我们下哨的人喝你们的尿。黎志坚说不可能,流到下游的尿微乎其微,水文站都检测不到,梁老总强调的狼吃羊的理论。
后一句话,黎志坚在有意贬损梁洪烈。然而梁洪烈浑然不觉,反倒接狼的话题说下去,给黎志坚讲述了一个张三撵虎的故事。
张三,是海查干人对狼的俚称。虎的俚称是老把头,当然是海查干野生世界的一把手,狼是三把手,中间的一把,要么是黑熊要么是野猪。虎占据着森林,而狼的生存范围主要在沼泽地,二者绝少来往,偶尔邂逅在森林与沼泽的边缘也相安无事。张三撵虎的事情往往发生在大灾之年。大旱三年对野生世界不算是灾,大旱四年森林黄梢,大旱五年泉眼干涸,大旱六年石头龟裂,大旱七年飞蟥漫天。大灾之年的秋冬相交之际,东倒西歪的饿狼们集结起来,像一捆捆浮出沼泽的干柴,浩浩荡荡地进入森林包围虎。如果蜂拥而上,或者咬死虎或者两败俱伤。但狼不这样,它们每三五只组成一个梯队,一个梯队一个梯队地上去咬虎,其结果是冲锋的狼非死即伤。其后解除包围放走虎,群狼扑上去把死伤的同类吃掉。张三撵虎的悲剧每半个月发生一次,直到熬过严冬。这之后,靠同伴的尸身维持不死的狼们返回沼泽。公狼母狼捉对繁殖,让下一代在母狼的肚子里等待春雨。
黎志坚说好,通过咬虎维持种群不灭,很悲壮!可惜我不能采访狼群。
梁洪烈说采访我吧,我正在撵虎。他说,海查干正处于亘古未有的灾年。海查干人历来以为大沼泽是他们的,事实上,大沼泽远在五十年代就被周边三个国营农场分割了,分割土地用的是经纬仪和文件,海查干人没有看到过这两样东西,他们依然辛勤地守望着建立在别人土地上的家园。八十年代后,周边的农场开始在大沼泽周边造田。像丹顶鹤、白鹳、青蛙一样,海查干人开始向大沼泽中心收缩。本世纪,周边农场大规模造田,五分之三的沼泽地被填埋。一次次为保卫沼泽地而发生的争吵、上访、械斗之后,海查干人败了,被压缩到海查干小镇,拥挤得如同被钓鱼人塞进网袋里的鱼。
海查干人也是拆迁户。
消失了大半的沼泽地没了水,没了水就不长草,指望着水草生活的两栖人没了营生。昔日的猎人、渔人、草农们可以坐在草屋檐下吸闷烟打发余生,而他们的下一代,想活命必须走出去,想活命必须好勇斗狠。于是海查干就成了外出务工第一镇,于是酸草根屯就成了打手之乡。一年前,北京大学的一组学生志愿者到海查干做了一次人口健康的调研。结果显示,海查干人平均寿命不足五十五岁,意外死亡率居全国乡镇之首。
他说,哈尔滨的拆迁工程中有两千海查干子弟,郑州的拆迁工程有一千。三千个外出务工者至少可以养活一万五千个家乡父老,再拿下来一个规模相当于老白党胡同的工程,全体海查干人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喝粥了。海查干人生活标准低,消费额月均一百五十元,小病不在乎大病等死的习惯沿袭至今。除开把大批家乡子弟带出务工,他对家乡的另一项贡献是:在国营农场手里买下了一块近千垧沼泽地的开发权。买下开发权的目的在于不开发。他买了五杆猎枪,雇了五个猎手看守沼泽地,敢于踏进沼泽做祸的人一律喂鱼。这块沼泽的功能有三个,一是给母亲留下一块坟,他母亲就失踪这块沼泽的方圆之中;二是留给后代们留下个景,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沼泽;三是养狼。
每回海查干一次,他都要到沼泽地里听听狼嗥。他说,狼嗥那么好听,那才叫做天籁之声!听着听着不断联想,想起妈妈哄你睡觉时候的哼哼叽叽,想起老婆生孩子时候的吱吱哇哇,白天打食的时候,狼群有公有母,晚上嗥夜时一律是女声。
黎志坚说,有机会我去听。
梁洪烈说去吧,哈黑公路七百里处右转向,再跑三百公里就到了,当地人把那块沼泽叫做梁老大草塘。提我的名字,猎手们会给你打一条草铺,夜里会带你去听狼嗥。
车开上了察哈尔街,两人不再叙旧,说起了将要进行的采访。
老白党胡同二期拆迁和一期拆迁的拆迁对象有所不同。一期的拆迁户多为平头百姓,顶尖人物不过是余建设之流的小老板,而二期拆迁区域内有一条公平巷,拆迁前有几栋很像样的楼,住着一些官员和知识分子。官员和知识分子有权力和有知识,因此二期拆迁户和拆迁公司的对抗,就比一期显得有办法和有组织,同时也有钱。二期拆迁户招安了一期,声势上十分浩大,媒体的煽动又让他们有恃无恐。爱我家园互助会雇佣了一大批炮子,几次以毒攻毒之后,海查干人伤兵满营。为了改变工程半死活的状态,海查干人不得不张三撵虎,强迁三户震慑其余。
梁洪烈说,今天来了十几家媒体,包括电视台,所以报道用不着你动大手笔,请你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你看一看我这个另类人的另类生活。
车停在察哈尔街。西门居的建材店已彻底倒闭,一块十吨重的水泥构件斜顶在建材店的墙上,随时有压进店里的危险。显然是海查干人干的,建材店门前的街面上到处是拆迁公司售卖旧建材的地摊。
梁洪烈没有马上把黎志坚带到强迁现场,而是带着黎志坚在废墟之海中蹦蹦跳跳,让黎志坚参观他近期的拆迁成果。
废墟中孤零零地立着一幢楼,严格说立着一幢楼的四分之一。这幢五层四个单元楼房的三个单元已经被拆除,只有这一个单元还完好的立着,似乎是一座纪念碑。四楼一个房间的两个窗口大敞着,两个窗台之间拉着一根晾衣服的铁丝,铁丝上挂着警服、警用背心和裤头,裤头上没有字,背心写着两个字:蓝盾。
梁洪烈指着那两个窗口说,警界败类。败类到什么程度我就不说了,说了你也不能写,媒体的规矩我知道,笔杆子不碰枪杆子。今天的强迁没他,留到再建工程上马。那以后,这幢残楼的四周将盖上四幢高层楼,让这个败类成井底之蛙。到那时候你再写他吧,为他暗无天日的生活奔走呼号。
原来的道路没有了,废墟之中开辟出新的道路,大卡车、三叉戟、马车、人力车挤在路上,向外运送垃圾和拆迁下来的旧物,道路上的秩序全凭汽车喇叭和大喊大叫。道路两侧东一堆西一堆地点着火,焚烧废家电、破鞋和被褥残片。这景象很像战败一方的战场。
梁洪烈把黎志坚领到一处完好的四合院。他指着四合院说,这里是察里津,在我开车接你之前,我的部下已经攻克了察里津。
原来,四合院里住着三户人家,分别姓查、李、金。拆迁前这三户人家合伙搞空车配货,院内存放货物,街上泊车。空车配货扰民,当地群众多次投诉,但都没有结果,原因是三户人家霸道,查、李、金三位本人就是炮子,院子里还养着一些炮子。拆迁动员阶段,三户人家就把拆迁办的人打了,拆迁开始,三户人家带着炮子们保卫察里津。
梁洪烈用手向拆迁区域漫山遍野地一比划,说,如果所有拆迁户都是炮子,事情就好办了,打!哈尔滨炮子没水平,只会嚼口香糖吐避孕套。
海查干人和炮子们打过几次,打得他们躲进察里津里不敢出来。今天早晨,海查干人准备对察里津实行强攻,但三户人家和炮子们已经撤离了察里津,撤离的原因是集体拉肚子。自从有了泻立停之后,地球人基本上已经不拉肚子了。但断电、断水、断煤气、捣毁公厕之后,四合院里的卫生条件急剧恶化,痢疾暴发,开始一两个人拉,后来大家拉;开始拉稀的,后来拉红的。吃药不管用,地段医又不肯进入废墟给他们输液,几天后大家都拉脱水了。
另一户被强迁的是一栋二楼。这户人家不是拆迁户中最钉子的,他们除开耍死狗之外,没有靠山也没钱雇炮子,如果梁洪畴在,小二楼早就在地球上消失了,梁洪畴是享誉全国的拆迁王。小二楼之所以保留到现在,还因为这户人家最垃圾。拆迁公司把这栋小二楼留着,在媒体的监督下公开强迁,是为把垃圾暴露在阳光下。
二楼的窗口都用木板钉死,院门口堵着沙袋。院内打了一口井,窗下还安装了一台柴油发电机。翻过沙袋跳进院子,两个人听到来自楼里的音乐,一架劣质的音响放送欢乐的曲子,就是那首用通俗唱法演唱的东北二人转,一个男声领唱,一群女声反复唱:美观啊美观、真呀真美观。兵临城下居然如此没心没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院主人一家四口,公公、婆婆、儿子、儿媳。这一家四口不正经,或者说没有正经工作。老头做向导,给外地进城的汽车引路;老太太游走于各老年公寓,专门和孤寡老人赌博。儿子和儿媳的工作主要是啃老,其次是互相打。拆迁前,院落里是一幢平房,拆迁时这户人家在平房上接了一层。
接的这一层是南方包工队一夜之间建起来的,没有房顶,单砖砌的墙迎风欲倒。拆迁办对这户活不起也死不起的人家做出了让步。怕钱到手之后他们挥霍掉,拆迁办决定补偿给他们住房,答应把二层的面积按正常居室补偿、一层按地下室补偿。他们可以得到一套三室一厅。但他们要求得到两套三室一厅。拆迁办再让步,答应给为他们将要得到的三室一厅加大面积。他们仍然不同意,他们偏偏要两套,住一套卖一套。
虽然没有靠山也雇不起炮子,但这一家四口特别能战斗,尤其能战斗的是儿媳,儿媳的特长是骂人,普通人骂一个操你妈,她能骂一个半。
强迁工作在梁洪烈、黎志坚来到之前就已经进行了一部分,院落临街的墙已被推倒,一台铲车、一台推土机随时准备开进院子里。院落外面停着一台警车和一台救护车,警察和医生没有露面,都坐在各自的车里。露面的是媒体记者,有二十几位,电视台记者正对着二楼的门支起了摄像机。围观的人在院落四周围了一个大圈,海查干人也没露面,掺杂在围观的人中间。
拆迁办的一位干部用半导体喇叭对着楼门宣读了一遍强迁令,最后这位干部说,贾志纯先生及家属,你们可以把我刚才的话理解为哀的美敦书。
梁洪烈说我操,和老贾头整英语。黎志坚说拉丁语。
说拉丁语的拆迁办干部没得到好下场,一股黄糊糊的脏水从门里泼出来,淋了他一脸。继而,儿媳妇提着脏水桶出现在门口。她表示,拆迁办、拆迁公司的人靠边站,只许媒体记者进来。媒体记者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来,她点到谁谁进来。她用没提脏水桶的那只手向黎志坚一点:你。
黎志坚指着自己的鼻尖:我?
梁洪烈说羡慕死你了,泼妇的最爱。
屋子里没有间壁,因此兼备了卧室、厨房、卫生间的功能,两代人吃喝拉撒睡都在这里。没有柜,衣服和被子一起摞在床上,没有桌子,估计吃饭也在床上。木板钉死的窗子投进来有限的光,屋子昏暗,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卧着的一只黑白花的猫。
黎志坚自我介绍:午报,铁肩。他们是来强迁的,而我则是来和你们交朋友。说着,他把记者证递过去。儿媳妇眯缝着眼睛看记者证,然后说,我们家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你采了之后能立马在报纸上发吗?
黎志坚说不敢保证。记者只管采访,发表不发表、怎样发表,要看版面的情况和主编的意志。儿媳妇手一扬,黎志坚的记者证嗖的一声不知飞到屋子的哪个角落里去了,她说,采访吧,记者证先押在我这里,发表了再拿文章来赎。
记者证丢失或损坏之后可以补发,但很麻烦,而且每年只补发一次,在六月。如果黎志坚的记者证押在这里被丢失或被损坏,他一年之内将无法采访,他向儿媳妇讨要记者证,说了几句冲动的话。儿子、儿媳妇更冲动,两人大叫一声滚犊子!把黎志坚趔趔趄趄地推了出来。
梁洪烈安慰他:记者证咱不要了,回头我找人给你办几个假的。
这之后二楼的门轰然一声关了,关了之后又轰然一声,证明门里面还有一层门。
梁洪烈轻轻地一挥手,他身后走出一个海查干人。海查干人瘦小枯干,但提着一柄打铁用的大铁锤,铁锤的锤头似乎比他还重,但他却把铁锤舞动得夹风带火,呼呼呼三下,两层门被打碎。
门碎了,屋子里亮了许多,可以看到床上安坐的老两口,可以看到门两侧的儿子和儿媳妇。儿子举着一把油汪汪的菜刀,儿媳妇握着一柄铁路工人敲打火车轮子用的尖头锤。
梁洪烈从身后的海查干人中间很随便地薅过来一个,一脚踹进屋里去,这个人进屋后就被打倒。但儿媳妇的铁路锤刨的不是要害部位,儿子的菜刀也没有刀刃砍,而是用刀背砸。这个人打了个滚后站起来,从怀里拿出一张旧报纸,报纸上有通缉令,他指着通缉令上的照片问打他的两口子:你们看我像他不?
两口子说你就是!
这个人说打死我吧,不犯法,算是为民除害。然后他走到床边,挤在老两口中间躺下来,他说,整死我之后用被子包上,血糊糊地容易吓坏你们的二位高堂。
两口子不敢下手。门口的防线被突破,梁洪烈带着黎志坚和一群海查干人进来,乱哄哄地挤满屋子。乱哄哄的中间,儿子和儿媳妇不知经过怎样一个过程就被制服了,嘴上贴了胶带,头上套了编织袋子,被塞在屋中另一张床的床底下。同时被制服的还有那只猫,海查干人嫌它跳来跳去地闹人,捉住它塞进锅里,盖上锅盖,一个海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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