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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红-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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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桥》第三章1
想不到乐极生悲。存扣回到学校不到一周,就意外地遭到了钱老师的发难。
那堂班会课一开始气氛就很紧张。钱老师面孔严肃,数列了班上一大堆“不正之风”:
有的同学在老师上课时做别的事。“既然你自己会复习,还到补习班来做啥?还不如蹲在家里自在!”
有的同学白天不认真听讲,晚自修不上在宿舍里睡大觉,半夜里却游魂似的钻到教室里用功,白天又没精神了。“典型的本末倒置嘛!”
有的同学爱出去看录像,溜冰,到灯光球场打球……“你是来学习的还是来潇洒的?——乡巴佬进城,啥都新鲜!”
有的同学夜里小解对着门缝往外乱撒。“早上门外面冻得黄黄的一大摊,骚气味烘烘的——怎么干得出来的?”
……
钱老师突然话锋一转,说:“更严重的是,我们班上有个别同学吃烟、喝酒、打架样样全堂,活脱脱一个社会青年,吊儿郎当,痞气十足。有一天半夜三更才回来,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据说这次元旦两天假带着同学下乡去看他女朋友,把同学都冻出病来了。像这样的同学无疑会给我们这个班级带来非常大的消极影响。‘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个同学颇有些明星风采、领袖风度,据说有不少同学崇拜他,事事要跟他效仿呢!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是一个危险的人物。大家都是落榜生,有的落榜过几次了,能够聚集在这里学习,承担着家长的厚望和自己本人的理想,稍微心思发岔就会带来严重后果!考大学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果没有坚强的毅力一门心思地扑在学习上,明年肯定是要再度被旁人挤落水中,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这样的同学不适合在我们这个班上,他应该回到乡下那种野地方复读去。没几个月就要预考了,我们补习班必须风平浪静,杜绝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他说准备给学校领导严肃反映班级情况,学期结束要劝退掉几个人……
存扣听了就愣住了,这明明是指的自己呀。这是怎么回事,班上偷着吃根把烟(他只吃了两回,还是别人扔给他的)、在外面偶尔喝点儿酒的男生太多了,又不是我一个人,凭什么单把矛头指向我?至于打架,起因是体育班的学生耍流氓,而且先动手打我的,当时你姓钱的也没处理嘛,只是在陆校长那里告了一状,凭什么这时候拿出来说事?我半夜三更回来的那次是周末,我招谁惹谁影响谁了?至于我元旦去看女朋友纯属个人私事,你有什么资格指三道四?什么“社会青年,吊儿郎当,痞气十足”,那是你个人的偏见;还有什么“明星风采、领袖风度”,那是各人的气质,跟你钱某人有何相干,正如你的尖声怪调的假男人嘴脸别人不好干涉一样……存扣心里陡地蹿起了怒火,要不是在百来号人的课堂上,他早就要和他好好掰一掰了。你对我丁存扣哪来这么大的意见?我得罪你哪里了,要这样报复我?好个有城府的老东西,平时“哼哼哈哈”像个笑面菩萨,说翻脸就翻脸,居然玩起了秋后算账。存扣昂然挺直了身体,冷脸如铁,目光如炬,紧盯讲台后的那张肥脸,那张不停翕动着的两片厚嘟嘟的嘴唇。
钱老师的眼神往存扣这边瞟了一下,嘴唇翕动的速度顿时缓慢下来。他把手虚握着放在嘴边咳了咳,沉吟着。“总之,拨乱反正、整顿班风是必须的。具体的处理对象期终考试后自有分晓。散会。”
《石桥》第三章2(1)
“你说姓钱的为什么要整我?!”课后,在东面废河边上,存扣愤懑地责问保连。冷风把他由于懊恼揉乱的头发吹得飘飞起来,酷似愤怒的贝多芬。那张英俊明朗的脸扭曲得可怕极了,如下雪前纠集着乌云的天空,又如背上中了矛枪的狮子,狂乱地蹦跳着,咆哮着,但无济于事,矛枪牢牢安插在背上,够不到,挠不着。说心里不慌张是不现实的,无论哪儿的毕业班和补习班的班主任都不是等闲之辈,都是学校里的重量级人物,手里都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只要有哪个不入他的法眼,那麻烦就会如狮子背上的矛枪一样粘着你,想甩都甩不掉。“嘁,敢情是过年没到庙上烧炷高香,咋惹上这个青鬼来着?”他嚷道。
保连默默承受着存扣恼怒中带着慌张的肆意发泄,脸色也十分凝重。今天这变故同样让他十分意外和震惊。作为非同小可的伙伴,他感到锥心般的担忧。他凝着眉头,脑筋急遽地转动。祸起萧墙,事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必然有着其直接或间接的由头。有因才有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保连突然吟出了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的几句话。
“什么意思?”存扣侧过头盯着他问。
“你太优秀了,太孤傲了,太特立独行了,太目中无人了,太不可一世了。”
“说明白点,别跟我诌文!”存扣说。他显然急于弄清楚一个“为什么”。
“我和你一样,一来这儿(石桥中学)对这姓钱的就没甚好感。我向来不喜欢戴着眼镜皮笑肉不笑的人,这样的人最奸。人的忠奸写在脸上写在他的声音里写在他的形体动作上,是掩饰不住的。你还记得开学没几天打乒乓球的事吗?他正炫耀着本事,笑得‘咯咯’的,你上去三下五除二把他打掉了,塌了他的面子。他虽然是笑眯眯地走的,可当时我就觉得不好。这种人记仇哩。以后有一次你在班上评论他黑板上的粉笔字,旁人都说好、有功力,毕竟是练书法的,独你一个人说仅仅是圆滑熟练而已,丰腴有余却缺少棱角、顿挫和风骨,太过女气,‘未必就有我写的字好’。这些话保不定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还有学校里参加秋季田径运动会,指派各班选几个有体育特长的人参加。他跟你说了,你又没去。所有这些——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一次次伤了他的自尊心,他能不找岔子报复吗?他学文出身,读古文,弄花草,玩字画,拉二胡,风花雪月的,这种人心气儿最高又心胸狭窄,不容人藐视他。存扣,你虽然比我聪明,但都是外在的,其实你是个没有城府的人。”
存扣默然,听他往下说。
“还有,在同学中你有时也显得孤傲了些。但人是贱的,你这样他们反而跟你套亲乎,感到你个性有魅力。当然你有骄傲的本钱,班上哪个能跟你比。你在宿舍里说话比谁都香,连班长、副班长说话也不如你有分量,你抢他们的风头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别看他们不声不响的,你吃烟、晚上很晚回来,还有我和你上吴窑的事,保不定就是他俩传给钱的。我们班上城里女生多,又洋气又聪明又高傲,我们这些乡下上来的土鳖看了心里哪有不羡慕喜爱的——个个都是仙女啊——明明晓得攀不上,又是想人家又是自卑,猫爪挠心哩,多被人家看一眼心里都要喜乐半天想入非非的,而这些对你不存在,连城里的小伙都被你压下去了,你是通吃!——女生们哪个跟你说话不脸上开花似的,特别是吴妈,居然跑到男生宿舍跟你借牛仔裤穿——你记得她站在门口那可爱的样子?她平时对我们乡下的哪个多句话的?偏偏就对你。大家哄起来时,我看到班长的脸都白了。说不定这小子心里就在暗恋吴妈。你总是在破坏人家的幻想,让人家自卑得喘不过气来,更可气的是你还那么无所谓,把别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东西当儿戏,得来全不费工夫,天生该派这样似的,这怎么不引起人家的沮丧和嫉恨!补习班不同于其他班,人的思想成熟老到多了,等于就是半个社会,你怎么能这么嚣张呢?也怪我,平时没有提护你,因为我们两人是兄弟呀,我又不嫉妒你,反而为你的出色风光感到光荣自豪,哪知道……!”
等保连说完了,存扣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脸上若有所思。他对这个自小玩的朋友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想不到他郑重的时候说话这么一套一套的,很有内涵和道理,逻辑性这么强。他想起小时候保连就是有心计的,不然怎么一直做“孩儿王”、“号头鸭”,不全因为他那时块头大,年龄也大些,主要还是脑袋瓜活络,有想法。这大概跟他的家庭和老子有关,剃头店整天三教九流的人都看到,耳闻目睹见识就不一般了。也喜欢看些大书,琢磨些事理儿。现在又迷上了外国的一些心理哲学方面的书,也属不同凡响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钱跟前打我小报告了……”存扣问。
“肯定是。要不我和你上吴窑的事他咋晓得的?你和我在宿舍里商议过吗?”
“他妈的,是哪个小子!”
“你也不要追究。”保连说,“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吃一亏,长一智,为人处事要多个心眼。”
“那……现在咋办,我不能眼睁睁等着姓钱的处理!”
“咋办,找他,好好地向他解释……”保连沉吟道。
《石桥》第三章2(2)
“不行!”存扣打断他,气呼呼地,“什么‘好好地’,要我向他低头哈腰?我要好好跟他掰掰(即理论理论),他那些给我的‘罪状’站得住脚站不住脚!”
“哎,你倒又冲动了!”保连说,“你这样把他弄红(黑)了脸更糟,他会向上面反映管不住你,借学校来压你。他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啊,学校肯定要维护他!”
存扣飞起一脚把竖在路边的半截水泥块踢到了河里,浪花激起好远。沉下去的地方黑浑的浆水泛上来,“咕咕”地冒出一串串气泡,带着泥沼间烂草的腐臭味儿。“要我上门乖乖地塌下面皮解释打招呼,这跟讨饶何异!”他心里焦躁憋闷得无以名状,不知所以。
保连盯视着浑浊的河水,左手成爪,不停地向后梳着他那浓密的头发。俄顷,抬起头来,对存扣说:“解决办法是有的!”
他要存扣稍安勿躁,他负责摆平此事;但要明天给他答案。
存扣盯着保连的脸看了半天,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石桥》第三章3
第二天,存扣的哥哥存根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石桥中学。他挑着一对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蛇皮袋里装着咸猪腿,咸猪头,咸鸡子,咸鱼,还有六十斤上好的糯米。存根挑着担子走进了钱老师的院门。
原来,保连偷偷地给顾庄存扣的哥嫂挂了电话,要他们赶快来送礼救急。——他先斩后奏,不敢让存扣知道。
也许只有这样的办法了。礼物是最佳的黏合剂,可以抹平所有裂痕。
存根月红夫妇接了电话心急火燎,把准备过年的所有腌制的咸货和做团糕的糯米包包扎扎,第二天一早,存根就挑着担子登上了去兴化的客轮。
“钱老师,这点土特产请您收下。我那犟兄弟给您添麻烦了!”存根说。
“这么客气做啥?”正在吃午饭的钱老师热情地站起来,拿烟给存根抽,“不瞒你说,你这个兄弟是蛮犟的。当然,年轻人犯些错误也是正常的。你去跟你兄弟说说,以后不要吃烟喝酒打架出风头了。蛮聪明的一个小伙,只要好好地听话,好好地学习,明年是大有希望的嘛!”还邀存根一起吃饭。
存根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替兄弟过了关。随即摇着双手,说:“感谢钱老师盛情,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吃得饱饱的!”拿着空扁担忙着告辞。
“慢走,以后常来!”钱老师笑眯眯地把存根送出了院门。
不知道钱老师为什么不把存扣和保连去吴窑的事一并告诉存根,也许是心里欢喜,忘了。
《石桥》第四章1(1)
期末考试,存扣名列第八,保连排第十四。
“老瘌疤”进仁对儿子这学期的表现相当满意,他深谙在每年都有五六十个学生考中大中院校的石桥中学文补班里,排名前二十名意味着什么。——那是班上的尖子,是重点大学的人选!这小子显然是发了狠、用了心、吃了大苦了。看来,一九八六年他家保连还有桂香家的存扣要在庄上放两个大大的响炮仗了。他高兴地带儿子到供销社买了一件眼下最时尚的皮夹克,带毛领子的。那毛领子用四个纽子扣着,天暖了可以取下来。保连很是喜欢,当时就穿起来,马上就显得精神得不得了,“人靠衣妆马靠鞍”这话是一点儿也不假。从供销社出来打街上往家走的时候,进仁竟要搭儿子的肩。保连不习惯,不肯,肩一甩走在了前头。瘦巴干叽的进仁胳肢窝里夹着保连弃穿的旧棉袄,亦步亦趋踩着儿子脚印走,笑眯眯的,那样子像极了《儒林外史》中跟在中了举的女婿范进后面的胡屠户。
腊月二十八“辞年”祭奠祖宗亡人,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供着香纸,蜡烛,猪头,光鸡,鲤鱼,挂面,糯米圆子,豆腐,块粉。进仁把保连的成绩报告单小心地摆到当中央,嘴里轻唤着:“爷爷奶奶!老头老娘!巧英妹子!你们来看看!我家保连有出息了!请你们在下面多多保佑他,考个好大学,替祖争光,荣耀门楣呀!”说完,颤巍巍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每次把额头点到泥地上时,那屁股就滑稽地高高撅着。站在后面等着磕头的保连眼眶不由湿润了。他接替了父亲,三个头也磕得恭恭敬敬的,就像祖宗亡人团坐在桌的四周,笑眉笑眼地瞅着他。
除夕之夜,父子俩饭桌上对面而坐。烛光摇曳,炉香袅袅。满桌的鸡鸭鱼肉,各种时鲜菜蔬。保连排出两个青花酒碗,拧开一瓶“洋河大曲”,替自己倒了半碗,又“哗哗”地往爸爸碗里倒,仿佛倒开水似的。他晓得爸爸能喝,何况又是除夕,何况又是好酒。平时爸爸都是到酒坊打八角钱一斤的大麦散酒喝,他年纪大了,老手艺不吃香了,又供着他上学,舍不得喝好酒。进仁张着骨节嶙峋的瘦手遮着碗面:“够了。够了。”饶是保连瓶口抬得快,还是洒了些酒在爸爸手背上。
保连双手平端起酒碗:“爸,我敬你。祝你福如东海,祝你身体健康!”
进仁也向儿子端起酒碗:“乖乖,爸爸祝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学习进步,今年考个好大学!”
保连嘴稍微呷了一口,酒面就矮了半公分。进仁含笑看着儿子,心想这娃又是个喝酒的好佬。他端起酒碗还没沾到唇边,眉头就发皱了,勉强咪了一口,“咕嘟”一声,生生地咽下肚去。
“爸,你咋不敞开喝?这酒不丑啊。”保连说。
“是不丑,‘洋河’嘛。”进仁说日鬼,他这么个好酒的人,不知怎的,这小半年闻见酒味就冲头脑子,不大想喝了。“也许是老了,喝不动喽。”
进仁搛了个大斫肉放在儿子面前的汤匙里,要他趁热吃。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点上。
“爸,你不老哩。就是瘦了,比暑假时瘦多了。又黄。莫不是身体有啥问题,你可要去查一查呀。爸。”保连边吃斫肉边说。
“是要去查一查了,看来。饭量也减少,吃在嘴里不香。身子发虚。”进仁说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去东台,认真查一下。
保连说身体有毛病不能拖,要爸爸明后天就去。
进仁笑了,说呆小伙,过年呢,不作兴新年头上就看病。他想了想,说过了十六夜(元宵节)去吧。
保连在那碗咸鸡子里捞出一只鸡腿,搛给父亲,“爸,酒不想喝,你吃菜!”
“鸡腿该派是伢子吃的。”进仁又把鸡腿搛到儿子的汤匙里。他从鸡碗里夹出鸡头来,说:“鸡头鸭爪,大人最欢喜啃。‘一个鸡头三两酒,两个鸭掌打不走。’——下酒最好了。”他侧过头,一口咬掉了鸡冠子,咂吧咂吧嘴,很香的样子。
进仁慈爱地看着儿子:“一晃眼,长这么大了。过了今晚就二十二了。要是在从前,爸早抱孙子喽!”他眼睛发亮,对保连说:“你这次一定要考个好学校——四年一过,出来就结婚!”
保连能喝酒,但哪怕喝一口酒脸就红。上次钱老师抓住存扣喝酒的把柄,其实是从保连脸上瞧出端倪的。听爸爸这一说,红脸更红了。在这种时候——除夕夜——父子俩面对面吃团圆饭,保连就格外体验到亲情的温暖和可贵,体验到父亲对他的挚爱。他把鸡腿搛起来要啃,又放了下来,低着头,难过地说:“爸,都怪我。要是我今年考上了,你精神哪会这么差?是我不争气。”
进仁说:“不怪你,头一年能考成这样不错了。存扣不也没考上?不过就差几分,就算硬挣上去也未必能考上好学校。”说他当时把保连估的分当了真,心里欢喜,就在外面说了,哪晓得……“自从把你弄到草潭去,爸在家里硬生生等了五年啊。我就是要证明我娃是好样的,我娃不是杂碎……”
“别说了,爸!”保连流着泪说,“爸你放心,今年一定会考上的!爸你放宽心……”
外面起了小风,像是要下雪。蹾在院子中间梨树下面半人高的斗香被风一吹,香头忽然燃了起来,熊熊的火。进仁忙过去吹灭了火头,小心端到廊檐下面。远远近近有鞭炮在炸响。巷子里有孩子在奔跑,欢声笑语,大概是吃过年夜饭赶紧往有电视的人家去了。保连晓得晚上八点中央电视台有春节联欢晚会,但他不想去看。自从爷爷去世以后,爸爸整年累月地孤零零在家,就盼个假期和儿子团团圆圆在一起,除夕夜他更要陪爸爸,谈谈家常,接香守岁。菩萨面上的千响挂鞭和剥开药捻子的“冲天炮”已准备好了,等到子夜,他要亲手燃放它们。
《石桥》第四章1(2)
爆竹声中一岁除,它带来的唯有希望。
《石桥》第四章2
腊月二十四这天中午,妈妈桂香准时回来了。阖家团聚,高高兴兴。桂香马上加入晚上“送灶”的预备中:铲阴沟,扫院子,清理厨房,掸尘,炸豆腐,做糖饼……她指派存扣:“你去老八队望望,看秀平的哥哥有没有从扬州回来。一个老一个瘸的,去帮人家掸个尘。”
存扣来到老八队。推开那个熟悉的院门,他就屏住气,有一种马上可以实现的期待:一个女子——那苗条健美的身形,那可亲可爱的笑脸,脸上浅浅的酒窝,一根长辫子挂在屁股上,另一根则搭在浑圆丰满的前胸,阳光下灿烂的糯米牙……袅袅娜娜地迎出来,亲切地叫他:“存扣,你来啦!”可是,这个人,不会出现了。存扣只看到穿着天蓝色偏襟旧罩褂顶着褐色方巾的来娣婶妈。她正举着一根芦竹,竹竿头上绑着一个草把,吃力地在室内掸拂尘垢蛛网。存扣喊了一声“婶妈”,她茫然转过头,看着存扣,愣怔着,好像她正陷于某种情境中,不能很快走出来。几秒钟后她才恍然醒觉,马上舒开慈祥的笑脸:“哦,存扣啊!好乖乖,你放假啦,来望我的呀!”存扣一听喊“乖乖”,鼻子泛酸,眼眶中就要潮出泪来,忙顾左右而言他:“嗯哪,婶妈。秀珠哥还没从扬州回来呀?”“没有哩,这小伙,都到今儿了,还不家来,把人焦煞了!”来娣说着把芦竹掸子挨在墙上,搬出张竹椅出来吹吹干净要存扣坐,问道:“你妈家来啦?”存扣说妈也是刚到家。秀珠哥准是生意好,扯住了,“今天不家来,明天也准家来。婶妈,你不要焦,家里有啥事我来!”说完就进屋拿起竹掸子干起来。来娣站在旁边抹眼泪:“我的乖乖,晓得婶妈要掸尘。”摘下方巾系在存扣头上:“别嫌难看,头上落灰哩!”
从老八队回来的路上,存扣百感交集。不知不觉秀平姐走了快跨三年了。如果她在的话,这世上很多人不是这个样子。像来娣婶妈家,多孤寂,有秀平在,里面笑也有,乐也有,一片生机呀。死者长已矣,但却给活着的人带来万千的愁苦,还有思念,还有痛悔。但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间,世事无常,谁也预料不到。存扣真希望这个世上永远是一派和平安乐,没有疾病,没有厄运,人人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亲情永驻。那才叫世界,才叫人间。
存扣就想起阿香来了。阿香盼着放假存扣就去看她呢。本来存扣设计春节后去吴窑的,那时身上穿得簇新的,带着过年的喜庆味儿,见了面,真是两个新人儿!可这时存扣忽然就捺不住了;更何况——不能让阿香天天空等呀,她会焦得哭起来的。他舍不得她焦。他要早点去看她。他想明天就去吴窑,正好去买身过年衣裳和鞋子——他到庄上供销社看过了,可供选择的衣服和皮鞋种类都太少,而且土气,他看不上眼。他想买套西装穿穿。
他马上设计明天的安排:早饭后去保国家借个自行车(他已经在兴化骑熟了同学的自行车了);骑到吴窑后到百货公司选购西服和皮鞋;到老浴室洗个澡(进了腊月二十四,浴室很早就开汤了);在端午桥下有名的“小丫理发店”剪头,吹个风;末了,精精神神地去药厂找阿香。
和阿香的事哥哥在兴化没听到风声,存扣也反复叮嘱保连在外头要保密的。他不准备告诉家里人,现在还不适宜。适宜的时间也不远了,高考后啥时拿到录取通知啥时通知家人——我要订婚!
高考得中——贺二十岁——订婚。三喜临门。那才叫喜上加喜又添喜。
《石桥》第四章3(1)
田间土路上,存扣飞快地骑着自行车,顺着路面的高低宽窄优游地摆弄着车子,像玩杂技。一块板的水泥桥也不下车推,一穿就过去了,胆子变得出奇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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