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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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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明问是哪一个,万老婆说,除了那个脑袋后头扎辫子的不男不女还能是哪一个!

张保国说老婆说的是佘鸿雁,佘鸿雁“文革”时是造反派,行动过激了点儿,不能说是坏人。万老婆说,你说他不是坏人,他可是李树敏的亲儿子,他拿皮带打贫下中农,到现在也没人算这笔账,就苦了我们孤儿寡母,连块新庄基地也批不来,老头子当年的功劳全让你们给抹了。

张保国说,万婆婆,这就是你不讲理了,批庄基地得村委会集体通过,镇上也不能干预,你有眼下这庄基,有儿有孙,还愁将来没好日子过?

万老婆说,你儿子在西安军校念书,出来是军官,你当然不愁,你要是有个缺心眼的儿子你比我还愁。我屋里的事我不出头,靠老蔫和他那三个混账儿子下辈子也解决不了。

冯明问老蔫是谁。魏元林说是老万的儿子,在娘肚子里就让土匪劫持了的,是个半傻,除了吃饭操女人,什么都不会。万老婆说是吓的,没生出来就吓傻了,也是为革命做出了贡献的。

冯明深知道农村批准新庄基地之艰难,人们大眼瞪小眼地盯着,稍有差池,都会引出一堆事端,但是他还是对张保国说,让村里开个会研究研究老万家的庄基,住在河边,总是有些……冯明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他不希望在老万屋前再纠缠下去,老万老婆见首长发了话,面有得意之色,对张保国说,首长可是都答应了的。

张保国没说话,只是笑。

魏元林对万老婆说,首长说研究研究,知道什么是研究研究吗?

万老婆说,就是让村里商量商量给我批地。

魏元林说,你等着吧!

几个人转到村北边,冯明看到太阳底下,钟一山趴在滚烫的石板地上,屁股撅得老高,一拱一拱地不知在干什么,一个小个子站在他旁边,替他撑着伞遮太阳。更远处的树阴底下,夺尔手插在腰上乘凉。

张保国说,那个博士在看蚂蚁打架吗?

冯明说,见鬼,玩的什么花样?

魏元林说,这个人在这块地方转了好几天了,听说是从日本回来的,大概是替鬼子找地雷和地道入口。

走过去,钟一山抬头瞄了他们一眼,继续专心地辨认抄写地面上的字。仔细看,这是一片由上百块石碑铺就的打谷场,张保国告诉冯明,是“文革”时候,将山场上的石碑拆下来,铺在了这里,作为公众集会用,更多的是放电影,开批判会。夏天坐上去,滑滑的,凉凉的,舒服极了。冯明看那些碑,以墓碑为多,间或夹杂着一些记事碑,有嘉靖的《赵姓三源迁徙碑》,有道光的《水患减赋碑》,有光绪的《禁赌禁烟碑》……看钟一山誊抄的是《青木道拓展碑》,拓展碑在众多碑中年代最早,是明朝洪武年。冯明问青木道是哪里,张保国说是从青木川到木鱼坝,是奔四川的主要道路之一。

再看阳光下的钟一山,被太阳晒得一身油汗,被石头蒸腾得满脸通红,跪在地上逐字逐句地抄。汗珠滴在石碑上,很快蒸发干净,一只马蜂在他的脖项后翩翩飞舞,也全然不觉。

张保国说,人家科学工作的精神就是可嘉,咱们有这样的一半就成了劳模。

魏元林插嘴说,不是劳模,是傻×,他拿手里的数码机子一照,什么都进去了,还用趴在这儿晒太阳?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个打伞的就定定地站在那儿举着伞,伞下那块有限的阴影既不遮着钟一山也不遮着他,完全成了摆设。冯明问打伞的是谁,魏元林说,这站相,这窝囊,除了万家的傻儿子还能是谁!

第六章

1

冯小羽几次让许忠德带她去拜访解苗子,许忠德都说,老太婆糊涂了,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去打搅她好。

到青木川不接触实质人物,作家岂能心甘,她约钟一山跟她一块儿去,钟一山不去,钟一山说冯小羽研究的那个土匪老婆不会比他的杨贵妃更清晰。

下午,父亲和张保国约好出去,钟一山要拜访川大历史系肄业生许忠德,冯小羽觉得这是个见解苗子的机会,她决定自己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出门之前冯小羽对着镜子仔细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扑了粉,涂了淡淡的唇红,套了件鲜亮的鹅黄T恤,想了想,又将披在肩上的头发束起来,在脑后挽了一个蓬松的髻。立刻,一个明丽的女子出现在穿衣镜里,冯小羽想,以这个形象应对当年女子师范毕业生,应该是拿得出手,应该是毫不逊色的。

在冯小羽的思路里,青木川应该是有过一个叫解苗子的女人,解苗子在魏家大院做了数年停留,在解放初期便已故去,目前存在的,是另外一个女子。冯小羽问过他的父亲,枪毙魏富堂那天在桥上等待的女人是不是穿旗袍,父亲说是;问那女人是不是金发碧眼,父亲说不是。但父亲肯定地说那女子就是魏富堂的老婆,这点他不会搞错。在那样敏感的时刻,以他敏锐的阶级眼光他不可能认错人。后来他和这个女子也打过交道,她的名字叫解苗子。

冯小羽相信父亲的记忆,就是说在魏富堂最后的日子中,夫人已经偷偷由谢静仪替代。人种的差异是不会因了岁月的改变而改变的。桥上女人穿旗袍,血统纯正,除了谢静仪,再不会是别人。

去魏家大院,冯小羽心里颇为忐忑,她要面对的是一个有学识,有教养,有品位,见过世面的女子。几十年来这个女子隐姓埋名,淡泊存活,缓慢地打发着残留的日月。是冯小羽发现了她,六十年前陈旧报纸上那个发了霉,一碰即碎,糟烂得提不起来的程立雪,今天下午将活生生地站立在自己的面前,六十年前没有下文,无人知晓的谜,破解就在今日。一想到这儿,冯小羽就很兴奋,她要单刀直入地跟老太太谈论程立雪,谈论谢静仪,谈论六十年前的那次教育视察,她甚至有目的地准备了几个关键英文单词,比如“不要回避”,比如“真实的你”,比如“历史的本来面貌”等等。她知道,将老太太追问得没有一点儿回旋余地,是很残酷的事。可是不残酷怎么能将历史闹明白。行将就木的老太太难道还要带着沉重的包袱度过最后的日月,与那个面目同样不清晰的丈夫相见于地下?

出门的时候冯小羽特意带上了宁羌的核桃馍和两包奶粉。

院里阳光很好,黄狗趴在豆豉上打盹,青女戴着眼镜给她孙女剪脚指甲。冯小羽说,你们家的狗又进了豆豉了。

青女说,它喜欢那儿。

青女问冯小羽到哪儿去,冯小羽说她去魏家大院看解苗子。青女说魏老太太成天在黑屋子里窝着,身子骨不好。又嘱咐说老太太怕累,动辄就会晕过去。她告诉冯小羽,老太太晕过去也不要慌张,一会儿自己就会醒过来。

冯小羽答应着往外走,想着“晕过去”的话,觉着这实在是一种聪明的策略,绕不过去就“晕过去”,就跟“动物世界”里的甲虫似的,遇到危险装死,借以逃脱,有意思极了。

从青女家径直往西,远远就瞅见了魏家大门,广梁的大街门,上头有雕花的门楣,空着长方形的一块,涂着白灰,隐隐透出“魏公馆”字样。门口有宽阔的石头台阶,有刻着海水江牙的大石鼓,有上马石,拴马桩……那块平展的石头地面该是魏富堂当年汽车的停放之处,每天他就是从这儿上车,将车子开到办公楼去“办公”。现在,平展之处晾晒着菜籽,一个老汉用连枷噗噗地拍打,那声响与汽车嗡嗡的发动声不可同日而语。

正门旁边还有另一个院落,两院门口有青砖砌就的小桥连接,桥下是荷花鱼池,应的是前有活水后依青山风俗,景致绝美。现在雕着精致荷花的鱼池上加盖了顶棚,用老砖加高了围栏,两口肥猪在里面拱来拱去,幸福而快乐。那些雕刻的花在粪泥中开放,是真正的出污泥而不染了。

门洞里习习地吹出穿堂风,一股大葱炝锅的香味随风而来,某个角落里传出小女孩尖厉的拉着长调的哭声,一口气涤荡而悠长,不知何处是止境;花猫悄没声儿地蹿过石板,钻进下水沟眼,那里面有只探头的小鼠;蜻蜓落在铁丝晾晒的花裤上,扇动着翅膀欲飞不飞;花格窗后面有眼睛在向院中窥视,窗户纸发出窸窣的声响,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磨砖对缝的影壁上挂着粪叉、锄头,钉着几只长尾松鼠的皮,墙根是一堆沾满黄泥的烂鞋,台阶上晒着干豆角,该是花栏的地方生长着一片茂盛的菠菜和红辣椒……自己搭盖的小屋使院落变得诸葛亮八卦阵般的迂回复杂,这里那里堆着碎砖烂瓦,有的在拆,有的在建,屋前的地面真正变做了寸土寸金,不做充分利用便是对不起天地良心。“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这里变得异常具体,异常生动。

庞大的院落内容充实,充满了人的气息。

当年这院是小赵的住处,那个寂寞单调的女子绝想不到几十年后同一地点的繁荣昌盛,想不到清冷的大院里还有人满为患的危机。那个开着汽车,使着快枪的魏富堂,风筝一样地抖起来,又落下去了……好在历史已经反复地教会了人们能很平常地看待这一切,也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又会恢复原样,成为光鲜的旅游景点,任着山外来的闲散游人指指点点。

宅院太深了,冯小羽几次走错了路,转到死巷里又顺原路退回。西墙根有个娘儿们,正转动着小铁片,以极快的速度削刮着洋芋,冯小羽走过去,问解苗子的住处,娘儿们不答话,翻着眼睛使劲儿朝冯小羽看。冯小羽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她抖了抖身上的洋芋皮,慢腾腾地问,你找她做啥子?

冯小羽说,不做啥子……就是看望一下。

娘儿们说,一个地主小老婆,成名人了,看她的人多得很,往后得收门票。

冯小羽说,门票倒是可以收,交给解苗子也是一笔收入,你说得交多少吧。

娘儿们见冯小羽认了真,便说,你是哪儿来的?

冯小羽嫌她打听,故意地说是从上边来。娘儿们说,上边是哪里,镇上也是上边,国务院也是上边。

冯小羽说,是作协的。

娘儿们说,那就是鞋厂了,是不是要拿老婆子的小脚做广告?告诉你,老婆子那双脚可是天下无敌,过去是穿皮鞋的。娘儿们说镇上将解苗子交给她了,要见解苗子需经过她同意。冯小羽说,那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呢。

娘儿们不说话,只是看着冯小羽,意思再明确不过。冯小羽递过五十块钱,让娘儿们给解苗子买些必用的东西。娘儿们接了钱,装进兜里,用铁片点了点身后说,后院,东屋。又补充一句,留神传染!

冯小羽往后走,穿过一个狭长的夹道,拐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去处。四周几片断墙,一棵巨大的皂角树遮护得院落一片阴森,一口水井,许久不用了,井上生着青苔,充满了“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诗意,小风掠过,荒草刷拉拉地响,萤飞鼠窜,狐影蛰鸣,前面的人气在这里消失殆尽,时光仿佛一下子倒退百年。冯小羽想,在这里拍电视剧“聊斋”倒是现成的绝好场地,不用改变什么,一切都可以入镜。

一庭荒草,两间破房。

破房挂着白门帘,门帘上用机器绣着拙劣的牡丹花图案,想必那就是解苗子的住处了。

冯小羽走过去,隔着门帘问有人没有。里面没人应声,传出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

门是敞着的,冯小羽探身向里面张望。屋内光线很暗,一抹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变做暗红的光柱,射在北墙的一片水渍上,有尘在光线中浮动,升腾沉落,飘飘忽忽,变化莫测。房内气味浑浊,潮湿黏稠,使她想起六十年前的那些旧报纸……

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才适应了房内的昏暗,看见一个老人歪在太师椅上,正幽幽地看着她。老人脸上有病态的潮红,戴着一顶黑色的绒帽,嘴唇苍白没有血色,从面相上看,辨不出年轻时美还是不美。她的背后是古老的雕花隔扇,隔扇上雕着二十四孝,木头的浮雕是粘上去的,卧冰的王祥半个身子已经脱落,丁蓝的一条胳膊也残缺不全。桌子腿只剩下两条,空缺的部分用砖头垫着。桌上,矿泉水塑料瓶里插着几棵垂着头的狗尾草,这草无疑就近取自庭院,使人感到主人是个懂得审美,品位不俗的人。

解苗子穿了件铁锈红的毛坎肩,坎肩使她的脸有了些许生动。一双被削洋芋的娘儿们说的“天下无敌”的脚,确是周正匀称,脚上套着黑布鞋,鞋上绣着一朵鲜艳的石榴花。

的确,乡间的八十老妇没有这样的打扮。

冯小羽在那张满脸皱纹的脸上没有找到高鼻深眼,金发碧眼的痕迹,帽下露出的散发洁白如雪,年轻时是金是黑已无从辨别,眼睛蓊翳混沌,看不出是黑是黄是灰,没有一丝蓝色。在这并不出色的老妇身上,根本寻不到一点儿意大利的遗传。冯小羽很激动,毋庸置疑,她已经将座椅上的老妇人和报纸上的程立雪联系起来,她坚信,从那张没有牙的瘪嘴里说出来的一定是标准的官话,还有英语。

冯小羽说了她的来由,说了她要询查的人,希望能从解苗子这儿得到帮助。说话的时候,冯小羽注意观察着解苗子的表情,企图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解苗子静静地坐着,低头专心地烤着火,天气还不冷,她的近旁已经安置了火盆,几块木炭在盆里半死不活地燃烧着,使得屋内空气更加污浊,使得她一声声地咳嗽,每声咳嗽都是来自胸腔的深处。

冯小羽问解苗子能不能听懂她的话。

解苗子抬起头说,我老了,有病,耳朵背。

能够应答问话,说明她耳朵不背,尽管有些答非所问。冯小羽问她记不记得有个叫程立雪的女子,六十年前来到青木川的事。解苗子说她快要死了,太阳一天比一天凉了,墙角的虫子每天来看她几遍,喊她到土里去和它们做伴。

对方标准的国语让冯小羽振奋,真正的程立雪,就应该是这副腔调,事情明摆着,解苗子不属于青木川,她要是会说当地土话,那才是见鬼!冯小羽问解苗子什么时候嫁到青木川的。解苗子说,八月就这样的冷,气候不对头。川里的鹭鸶待不住,往南飞去了,往常十月才走,如今提早飞了。

冯小羽问她怎知道鹭鸶走了,解苗子说鹭鸶走时跟她打了招呼,说明年不一定来了,这块地方的鱼少了,水也浅了。冯小羽让她谈谈女校长谢静仪。解苗子说,谢静仪得了病,整天吃药也没见好,肠子全烂完了,卫生所的大夫来过了,说是结核病,肚子里积满了水,没得救了。

冯小羽以作家的机敏,立刻抓住了解苗子诉说的核心,重复说,谢静仪整天吃药,后来怎么样了?

解苗子说,不是告诉你了吗,肠子烂完了。

冯小羽说,那就是死了?

解苗子说,我说死了吗?

冯小羽说,没有,您没有说死。

解苗子说,我是不会说死的,谁要死也不那么容易,上帝管着人的生死,人不能自己决定生死,自杀是绝不可以的,天堂不会接受……可是现在,我是真的要死了,活不过下个礼拜,你是来给我送葬的,从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了……

冯小羽说,现在跟解放以前不一样,结核病是普通病,治愈的人很多。

解苗子说,在城里可以治,在山里治好是不可能的,还是要吃中药,青木川的细辛好,烟土也好,细辛败火,烟土止痛,都是好东西。我还有肝病,我的肝都硬成石头了……

这些话说明她头脑不糊涂,一问一答,至少没有跑题太远。

冯小羽问她知不知道赵家姐俩。

解苗子说,那对姊妹花得了忧郁症,回西安去了。

问什么时候回去的。

解苗子说,昨天晚上,顶着月亮走的,十几匹马驮着东西,二十几个人跟着,还有快枪,一直送到西安。

对赵家姐俩的归宿,解苗子说得极其清楚,除了时间,其他细节应该是准确的。冯小羽问老太太解苗子是谁,老太太说,我就是解苗子。

老太太闭了嘴,眼睛看着院落发直。冯小羽问她看什么,她说看见大赵坐在井沿上梳头,小赵在旁边转凳子。冯小羽说,您见过赵家姐俩吗?

解苗子说,没有,我来时她们已经走了,留下些唱戏的行头。

冯小羽说,那行头不是赵家姐俩的,是朱美人的。魏富堂先娶了刘家女子,后娶了朱美人,朱美人死了以后娶了赵家姐俩,姐俩回西安以后娶了解苗子,解苗子死了,您顶替了她,您是魏富堂第六位夫人。

解苗子说,我是个苦命的人。

冯小羽问解苗子娘家在哪儿。解苗子说,南边,太真坪。

冯小羽问老太太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名字,比如程立雪,比如谢静仪。解苗子说,去年雷殛北面山坡,点着了一大片松树林子,百十号人进去救火,没有出来,谢静仪也在里头。

冯小羽说,这么说谢静仪是死了,死在北面山坡?

解苗子说,我没说她死了,我是说她进了北面山坡。

冯小羽说,再没出来?

解苗子说,没出来。

冯小羽说,在北面山坡一呆五十年?

解苗子说,怎是五十年,我刚才告诉你了,是去年的事情。

冯小羽说有人看见谢静仪离开了青木川,从大青树底下骑着青骡子走的,青女的妈和许多人都见到了,谢静仪还跟大伙挥手告别,说 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 。

解苗子说骑青骡子走的是赵家姐俩,送的人也不是青女的妈,是金玉她爹。

冯小羽问解苗子会不会说英语。解苗子说不会说英语,她会说鸟语,能跟川里的鸟说话,要不鹭鸶走了怎么会告诉她。冯小羽继续追问程立雪的事,老太太茫然地看着火盆,开始沉默。冯小羽拿出笔,在本子上大大地写了“程立雪”三个字,推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躲闪着那个本子,如同躲闪着一块燃烧的木炭,嘴里不住地说,我不识字,不识字!

冯小羽收起本子,单刀直入地说,您甭躲了,我早看出来,您就是程立雪。

老太太突然尖叫着说,程立雪在水磨坊自己打了自己的脑袋!

老太太喊出了程立雪的名字,说明了她对这个人物的熟稔。冯小羽不失时机地让老太太谈谈程立雪自己打自己的细节。解苗子说,啊呀,我的头好昏,房子全转起来了!

老太太说着就闭了眼,脑袋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一般。冯小羽摸了摸她的脉搏,未见什么异常,那鼻息也还平稳,想起青女交代的“动辄就晕倒”的话,便不再打扰,任着她闭眼。

房子是里外间,里面是解苗子的卧室,床上有简陋的铺盖,棉被倒还干净,褥子却是烂污不堪。那床原本是个很讲究的美人榻,紫檀雕花,一头微微翘起,为的是支应美人的臂弯,现在就势当了枕头,于是整个床就如同医院里的活动床,一头高一头低。这样的床土改的时候大概没人愿意要,太窄又不平,让地主婆子睡这样的床是一种惩罚,再合适不过,倒让冯小羽产生了无限怜悯,真不知解苗子几十年是怎么在美人榻上睡过来的。墙上挂有色彩极其鲜艳的塑料贴画,画上是阳光明亮的早餐餐桌,牛奶、餐巾、刀叉、糖缸,两片抹了半截黄油的面包,一杯插着柠檬片的红茶,几颗散落在盘子旁边的红樱桃……安宁、和谐、富足、幸福,能引起人的食欲,这样的画多在小餐馆的墙上出现,以弥补餐馆气氛的不足。细看,画的旁边有字,是镇政府在重阳节“敬老日”送给镇上老寿星的礼物。解苗子将这幅拙劣的画挂在床前,日日看着,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床头堆着印有“雪碧”字样的纸箱子,箱子的底部被水泡过,变了形,随时可以坍塌的模样。箱子上铺着报纸,搁着罐头盒做的痰盂,罐头盒旁边是一块干得翘了边的糍粑,一望便知至少是半个月以上的物件。一根藤皮编就的拐杖,亮着黑红的紫,反射出润泽的光,华贵含蓄,不露声色地靠在门后的角落里,应该是魏家的留存,贫下中农是不屑使用拐杖的,跟美人榻的命运一样,落到了解苗子手里……

歪着脑袋的解苗子长长地呼了口气,说口渴,要喝水。冯小羽拿起桌上的暖瓶,暖瓶是那种竹编外壳的老古董,拿起来吱嘎响,好像要散架。往外倒水,才发现里面的水冰凉陈旧,问哪里可以找到开水,解苗子说用小铁罐在炭火上烧就可以。找了半天,冯小羽才知道,解苗子说的小铁罐原来是个装了铁丝的罐头盒,和纸箱子上装痰的罐头盒属于同一系列。冯小羽将那个罐头盒半截埋在炭火里,静等着水烧开,解苗子的眼睛随着冯小羽的举动而动,带有监视的意味。冯小羽夸赞解苗子的毛背心和绣花鞋漂亮,解苗子很得意,用手摩挲着衣服说是张保国媳妇给她织的,张保国的媳妇是好媳妇,贤惠、仁义,常想着她,做了好吃的就给端过来。又说脚上的鞋是青女做的,青女会绣花,她原本穿皮鞋,金玉爹一死,没人给买皮鞋了,只有做鞋穿,她从脱了皮鞋至今,脚上的鞋都是青女给做的,她的纸箱里还留了一双水绿的,绣的是莲花,那是她将来要穿着上路的鞋。冯小羽想,这个青女真有意思,当着新政权的干部还给地主婆偷偷做鞋,一做就是一辈子,这些他父亲肯定不知道,青女自然也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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