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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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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这样说,可是冯小羽还是不能释怀,她望着渐渐成形的白皮棺材,心里一阵阵发闷,觉得有许多问题还没有来得及提出,魏家老太太就没了下文。郑培然说问什么也是个糊涂,好好活在今天,活在现在,比什么都重要。郑培然提出要看看冯小羽的手提电脑,说如果性能比他家里的好,他准备换“枪”了,把手使的“奔腾Ⅱ”处理给孙子。冯小羽问郑培然的孙子在哪儿工作,郑培然说在幼儿园读学前班。
青女从卫生院回来,坐在竹椅子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得浑身虚弱无力,眼睛也肿了。九菊看奶奶哭,也端了个凳子在旁边陪着哭,一老一少,高高低低,粗粗细细,哭得很有韵致。家中除了九菊以外再没别人,青女就哭得肆无忌惮,无遮无挡,十分的顺畅。奶奶哭得尽兴,孙女哭得高兴,解苗子死了,青女辟出专门的时间,专门的心境,为解苗子而哭。
许忠德挑水浇树苗,从青女家门口过,听见里面的哭声,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想进去说些什么,摇摇头走开了,他知道青女为什么哭。魏富堂投降共产党,全是听了青女传递的信息,这个许忠德最清楚……
许忠德1949年从成都回来跟随在魏富堂身边,直到魏富堂被叫到县上集中整训,他都是跟着的,在促进魏富堂投诚缴枪的工作中,许忠德起了很关键的作用。这一功劳使他免除了关押之苦,被划在了“人民”一边,尽管历次运动都是对象,最终还是落了个“政协委员”的美满结局。
当年许忠德从成都一回来,黄金义就请他在宿舍里喝酒,以后,许忠德就常到学校来找黄金义。黄金义有个“表兄”,叫林闽觉,是个走乡串户的货郎,常到青木川来,每次回来就在黄金义的住处落脚。时间长了,跟许忠德也熟了,有时候黄金义不在,他就直接到魏富堂的司令部找许忠德。魏富堂的眼睛毒,见了林闽觉两回,让许忠德多留心此人,说此人从眉宇做派看,大有来头。许忠德说他心里有数。
西安解放,解放军南下,青木川在进军川北的重要位置上,收剿魏富堂的民团,争取魏富堂的主动投诚,成了当时工作的重中之重。
魏富堂的心思很重,是投降共产党,把身家性命交出去,还是钻山打游击,凭借秦岭浓密林莽做个山大王,他举棋不定。这期间,外甥李树敏和外甥媳妇到青木川来了一趟,没有回“斗南山庄”,直接奔了魏家大院。李树敏跟魏富堂谈了半宿,让舅舅跟他联合起来,在姜森麾下,扯起反共的旗号,拼个鱼死网破。魏富堂说他不想和共产党对着干,就像他不想和国民党对着干一样,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保持青木川一方的平静。李树敏说共产党的天下长不了,少则三五月,多则半年,国军就会打回来,目前只是战略撤退,只要魏富堂能跟着他们干,将来国民党回来了,魏富堂就是英雄,到时甭说青木川,连陕南的势力也都会归了他。
魏富堂没说干,也没说不干,只是一个劲儿劝外甥喝酒。
酒桌上,还坐着一个青年后生,后生不说话,一味地给甥舅两个倒酒,将两个锡酒壶在火盆的温水里轮番加热。后生是魏富堂为女儿魏金玉挑选的未来女婿——杜家院杜老爷的大公子杜国瑞。杜国瑞在汉中念书,暑假被他的老子喊回来相亲,来了几天,也没见上魏金玉。后来在魏富堂的强制安排下,勉强见了,魏金玉对杜公子也不正眼相待,脑袋一扬,连话也不说一句。倒是魏富堂对杜家的公子大为满意,说杜公子少年老成,言语不多,心有主见,将来在乡村做一教师,养家糊口,靠本事吃饭,女儿跟了他也是书香门第,并不辱没。杜公子来魏家大院,当即被魏富堂留下,当做了义子,处处带在身边,事事并不避讳,只待跟女儿一熟识,便就完婚。杜公子也愿意留在魏家,不是对魏家的千金感兴趣,是对魏富堂那辆“福特”汽车感兴趣。杜国瑞每天围着汽车转悠,身后头跟着郑培然,这辆车自从司机跟老乌们在老县城遇难后,就一直停滞着,轮胎瘪了,长了锈,几乎成了一堆烂铁。可是没想到,这堆铁让杜国瑞和郑培然三折腾两折腾竟然折腾得开走了。魏富堂看着在街上又跑起来的汽车,高兴地说,好!好!是我女婿!
现在,杜国瑞陪在甥舅两个身边喝酒,不便言语,对魏富堂是战还是降也毫不关注,想的是“福特”排气管还得疏通,要不车子老是噗噗地放屁,蚂蚱一样地蹿。
李树敏见魏富堂态度不坚决,知道他对打游击的事还拿不定主意,便说,舅舅待在青木川,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您活埋红军伤病员,盘剥山民,种植大烟,组织民团,袭击解放军小分队……哪样都是该死的罪名,共产党料没有放过您的道理。
魏富堂说,我没有袭击过解放军,你不要胡往我头上安。
李树敏说,就算您没有袭击解放军,可是解放军袭击了您。我的两个舅母是死在老县城共产党手里的,您的十几名亲兵也是在老县城被歼灭的,就算您不计较,那些死者家属能答应?
魏富堂说,这事不要你管,我知道该怎样处理。
李树敏说,我能不管吗,死的是我的亲舅母,长安进士的后代。
魏富堂将一条肥肥的蒸腊肉夹进外甥的碗里,将一块鲜嫩的竹笋填进自己的嘴里,没有任何意义地看着李树敏,一副饱食终日的懒散模样。其实内心他对李树敏已经有了看法,这个表面文雅恭顺的外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在外甥的背后,还有更深的一层,还有居心叵测的一群人。
但是外甥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共产党饶不过他!
见魏富堂不再深入话题,李树敏将目标转向了杜国瑞。他对在一旁呆坐的杜国瑞说,我金玉表妹的脾气烈,像她死去的娘,人却是一顶一的义气,长得也好,仰慕她的大有人在,头一个是胡宗南的副官于四宝,那是个《西厢记》里的张生,具备着女人们无法抗拒的魅力,讨好女人的手段很是有一套,十之八九不会落空。跟那个小白脸比,你没一点儿竞争力,又憨又土,嘴巴又笨,就仗着你老子有田有烟有枪,跟我舅舅是拜把子兄弟,就来攀亲,你们这门亲事十有八九不成。
魏富堂说,这小子爱车,性情像我,本来给金玉的陪嫁是河边的水磨坊,现在看,还得加上那辆“福特”车。
杜国瑞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得寸进尺地说,“福特”化油器跟轮胎都得换,它唯一好的就是发动机,变速杆也有问题。
李树敏说,先不要说这儿有毛病那儿有问题,我金玉表妹愿不愿嫁你是最大问题。
杜国瑞说,一切都听金玉姐姐的,她愿意我就愿意。
魏富堂说,一切都听我的,我愿意她就得愿意!
男人们在前面喝酒吃肉,刘芳绕到后面,来到解苗子住处。解苗子正在让青女染头发,见刘芳进来,眼皮也没抬。刘芳凑过去,顺手拿起桌上的《圣经》,信口用英语读道“……我要到上主那里,叩拜至高者天主,应该进献什么?为了我的过犯……”
解苗子有些不快地将书拿过来,冷冷地说,主啊,请饶恕你的罪人吧!
刘芳一弯腿坐在床上说,主早死了。
解苗子拍拍书说,这里面的还活着。
刘芳说,精神的东西终是虚幻,要活就活在当今,活在现在,我知道,你至今嫉恨我,你难道就没想过,没有我跟老五,你现在还在辘轳把老教堂过不人不鬼的日子,你的混血身份,让你永远说不清自己的来龙去脉,爹是谁,娘是谁,你是哪家的孩子……
解苗子说,我是主的孩子。
刘芳说,什么是主啊,我就是你的主!我把你弄了来,让你当夫人,过好日子,喊你做“舅母”,你倒真的以为自己是谁的舅母了!
解苗子连连在胸口画十字说,你们杀了解老汉,烧了教堂……
刘芳说,我知道你恨我,天底下恨我的人多得是,我不怕,爱我的人一个没有,我也不遗憾。老五在前头跟他舅舅磨牙费话全是白搭,明摆着魏富堂不会跟着我们走,但是我们得做到仁至义尽,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我和老五的命都拴在了地下救国的事业里,我们这回一走,八成是回不来了,取义成仁,就是最近的事。
解苗子交代青女把鬓角的细碎头发不要忽略了,免得露出黄来。青女说鬓角、发根她都用膏子涂了两遍,万无一失的。
刘芳说,好好儿的黄头发硬是给染黑了,这就是地地道道的杂种心态了,有本事你把自个儿全变了,把那双眼睛也变过来!
解苗子没理会刘芳的揶揄,对着青女手里的镜子前前后后照头发。刘芳从怀里掏出一个包递过来,突然变了口气说,有件东西我要放在舅母这儿,请舅母给我收着,我回不来就替我烧了。
解苗子说,我不替你藏东西。
刘芳说,原本是想交给她,看样子她也要走了,只好托付给你。
解苗子还是不答应。刘芳不顾解苗子的拒绝,将包塞到解苗子怀里,柔情无限地说,舅母啊,这是我身边剩下的最柔软的一个东西了,我不能带着它钻老林子,不能让我的血溅到它的身上,搁在您这里我最放心。
解苗子捏了捏布包说,是神像吗?
刘芳说是的。
解苗子不再坚持,刘芳也不再说什么,好像她到后院来就是为了交代这个包。待刘芳走后,解苗子让青女把灯拿到跟前,小心地打开了小包袱,哪里是什么神像,分明是一张照片。
解苗子和青女呆望着照片,说不出一句话来。
啊,原来是这样!
李树敏跟他的舅舅谈了大半宿,没有一点效果,天不亮就走了。
天渐渐放亮,魏富堂坐在桌前,望着一桌残冷的酒菜发了半天呆。杜国瑞坐在椅子上打盹,魏富堂问杜国瑞的看法,杜国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说,得从汉中买些进口机油来,雨刮器的胶皮也得换了……
魏富堂说,我跟你们要主意,你们一个个往后缩,关键时候屁事不顶,一帮吃货!说着将火盆一脚踹翻,腾起的炭灰将杜国瑞罩护其中。
杜公子顶着一身灰,一路小跑,跑回了杜家院。
魏富堂不跟着外甥反共,但也坚决不投降共产党。他变得烦躁不安,动辄骂人,去了一趟杜家坝,跟杜国瑞的老子商议,局势动荡,加强彼此联合。两家拉通了真的电话线,在制定军事联盟的同时也制定了两家儿女的婚事。聘礼除了汽车和磨坊以外,另加30支步枪,两挺重机枪,100箱子弹,50套军服。杜老爷说他的陪嫁是20箱手雷,3门二八小钢炮,1000两烟土……
两个民团头目不像在谈论儿女的婚事,倒像是在做一场军火交易。
魏金玉在她老子很恼火的时候提出了要跟于四宝结婚的事,杜国瑞在魏家大院的出现,对她来说无异一个随时要爆炸的定时炸弹,父亲兴之所至,随时会用杜国瑞将她的前程炸得粉碎。她人在家里,心却全挂在于四宝那头。于四宝跟着姜森在川陕活动,飘忽不定,魏金玉人便丢了魂般的恍惚,见不到于四宝,于四宝在她的想象中便越发果敢英武,天上的神将一般。木讷的杜家少爷,哪能跟风流倜傥的于副官相比。杜国瑞虽身为少爷,家也有百亩良田千亩山场,视野却是狭窄,往东就到过汉中,往西只到过广元,活动范畴出不了三百公里,是井底下的一只大蛤蟆。人家于四宝可是走南闯北的军官,往西到过美利坚,往东去过日本国,吃过印度咖喱饭,喝过法国白兰地,眼睛里时时闪着睿智光芒,这一切杜国瑞怎么能比。听说姓杜的被父亲吓得跑回了杜家坝,魏金玉觉得这是个难逢的好机会,吃过午饭到前面办公室找到父亲,跟父亲彻底摊牌,郑重宣告她要去找于四宝,跟于四宝结婚。
本来就焦躁难耐的魏富堂一听这话,如同火上浇油,立刻暴跳如雷,说他的闺女不能嫁个没有根基的娘娘腔。他在行伍里混了这么些年,还不知道于四宝是哪路货色,于四宝是一只让长官晚上泄火的小鸡子,一堆提不起来的烂肉。魏金玉虽然听不明白“泄火小鸡子”的评论,却有着她母亲朱美人的刚烈基因,在父亲的盛怒面前毫不退缩,眉毛一竖,斩钉截铁地说她不在乎什么小鸡子,除了于四宝,她别人不嫁。魏富堂气得抓起茶壶就朝魏金玉砸过去,魏金玉也不躲,一味地挺在她爹面前。许忠德伸出胳膊去挡,刚沏的一壶热茶全砸在许忠德的胳膊上,那条胳膊顷刻变得通红,火辣辣地疼。父女两个谁也没在意许忠德的胳膊,仍在各不相让地争论。末了,魏金玉说她父亲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她是嫁定了,再不能更改。魏富堂当着许忠德的面扇了魏金玉的嘴巴,魏金玉扬着脑袋让魏富堂打,嫩白的脸上巴掌印醒目而张扬,一双杏眼盯着魏富堂毫不退让,把魏富堂的火气逗得越发高涨。魏富堂气哼哼地说,嫁妆我已经备好了,明天就把你嫁到杜家院去,免得你在我跟前晃悠,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成冤仇!
魏金玉指着许忠德说,我不是你听话的狗,他花了你的钱自然听你的,让回就回。我不,你明天嫁我,我今天就走。
魏富堂说,你前脚走出家门,我后脚就把你的腿肚子穿个血窟窿,我要让你看看,究竟是于四宝厉害还是我厉害。
魏金玉不甘示弱地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把我逼急了,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魏金玉一摔门出去了,魏富堂追到门口说,老子等着你!
魏富堂进屋见许忠德在收拾地上的碎茶壶,便说,从小到大,我是一个指头也没动过她的,惯得太不像样子了。到如今,人们躲国民党还躲不及,她还上赶着要跟国民党结婚。那个于四宝有什么好,天生的相公坯子,充其量一个高级马弁罢了。国民党日薄西山,他能有什么前途!
许忠德不失时机地说,国民党没了势,共产党占了大半个中国,将来天下是共产党的。
魏富堂说,你不要在我跟前敲边鼓,你的心思我全明白。
魏富堂说他谁也不投靠,谁也不相信,就相信自己。十几年来,他没跟国民党往一块儿搅,也不会跟共产党往一块儿搅,他的经验是从王三春那儿承袭来的,王三春也不是什么都没道理,招安不受编,合作不受骗,绝对保持青木川民团的独立性。许忠德说正是为这事,有人要跟他谈谈,让青木川和平过渡到新中国,老百姓不受刀枪涂炭之苦。魏富堂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来的是谁。
许忠德领进了林闽觉,林闽觉已不是货郎打扮,他现在的身份是共产党的特派员,像李树敏跟魏富堂谈话一样,林闽觉也跟魏富堂谈了一宿,天明时分才出了魏家大门。
魏富堂带着一脸倦意将林闽觉送到门口,嘱咐手下备滑竿,将林先生送至阳平关。林闽觉不坐滑竿,说还要到广坪去跟李家少爷谈谈。魏富堂说他那个外甥不是好说话的,怕是白跑一趟。林闽觉说,事在人为,听不听是他的事,他得把工作做到了,只要魏团总跟共产党合作,接受收编,那边也自然会顺利。他再一次保证,投诚后魏团总一家的生命财产不会受到一点儿损伤。
魏富堂说,这个我明白,请林先生放心,请林先生放心!
魏富堂话的内涵只有许忠德明白,狡猾的魏老爷其实什么也没答应林闽觉。所谓的“明白”、“放心”只是一种状态,绝对不是结果,财产在其次,性命和权力是最重要的,是不能受到侵害的,他究竟跟共产党合作不合作还得两说着。
许忠德将魏富堂的心态转达给了地下党黄金义。为了这个承诺,三天后林闽觉又来了一次青木川。这时国民党部队已经溃退西南一隅,宁羌县解放,前景相当明朗,谁心里都明白,共产党绝不会由着地方武装势力在某处建立独立王国,自成一统。林闽觉这次没有和魏富堂单独谈话,而是站在庭院里,当着魏富堂排级以上军官的面,公布了党的收编政策和具体方案。林闽觉说现在缴械还算主动投诚,也算有功之臣,将来想当官的给官,想务农的给田,绝不会亏了大家,他用脑袋担保诸位的身家性命,保证大家的毫发无损。当然,要是跟共产党对着干,也绝没有好下场……
众人在下面窃窃私语,有人大声说他们拥护共产党,有人说他们是魏司令的人,魏司令怎么的他们就怎么的。更多的人不言语,将目光偷偷往魏富堂身上瞥。魏富堂一身戎装,很肃整地站在林闽觉身后,一脸的凝重,于是,说拥护的便立即住了声,说听他话的也不再喊叫,大家都把头低了看脚下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板,一时办公院内寂静异常。林闽觉对大家说投诚是件大事,大家可以想好了再做,但是,时间是有限度的,大家不要听信谣言,现在国民党特务活动非常猖獗,态度也嚣张,周边还有土匪势力在活动,希望大家跟共产党拧成一股绳,共同建立一个光辉灿烂的新政权。末了,林闽觉回过身对魏富堂说,魏司令,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够了吧?
魏富堂说,够了。
三天,在林闽觉看来,很宽裕了,魏富堂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大局已定,越拖对他越不利。
孙建军挤到前面,拍着斜挎的盒子枪说,林特派,我们初跟着司令拉队伍的时候杀过人,抢过东西,你们是不是也要一个一个细细算账?
林闽觉说,我知道,你是孙连长,排行老三,也是个家无隔夜粮的受苦人,你放心,只要诚心跟着共产党走,以前的事我们既往不咎。
人群中一阵骚动,林闽觉的话打动了大家的心,解开了大家的疑虑,有的人脸上活泛起来,开始装烟点火了。
……
夜晚,魏家大院后院一派沉静,只有有限的几个房子里亮着灯。魏富堂在解苗子的屋里坐了许久,也不说话,只是一壶接一壶地喝茶。茶喝得没了颜色,让青女续上新叶子再沏。于是,解苗子在火盆里一罐接一罐地烧水,青女往壶里一遍接一遍地搁茶叶,谁都想不透魏老爷怎的会喝这样多的水。
办公大院里,楼上楼下灯火辉煌,汽灯烧得作响,魏富堂的部下们正在喝酒吃肉,吆五喝六,乌烟瘴气,有世界末日来临的放荡,也有心灵解放的张扬。忧伤也罢,快乐也罢,死也罢,活也罢,都不去管,人人都在夸张地吃着喝着,没有目的地嚷嚷着,莫名其妙地笑着,那种即将改天换地的变更让他们恐惧,让他们兴奋,让他们觉得妙不可言。
青木川将有好戏上演。
喧嚣声不时传到魏富堂耳中,魏富堂烦躁地推开茶壶,在屋里踱来踱去,解苗子说,你不要只管这样地走,你还是要听听她的。
半天,魏富堂终于停止了走动,取下兜里的“派克”金笔,在一张纸上匆匆写下了“降”与“反”两个字。魏富堂的文化有限,两个字竟将其中的一个写错了,把“反”多加了一个偏旁,成了“扳”,写毕魏富堂将字条交到青女手里,告诉她送药的时候将条子带给谢校长,他要立刻等到校长的回音。
在魏富堂的心里,谢静仪的决策起着重要的作用。正如解苗子所说,关键时刻,他不能不听听她的意见,她是老天爷给他派来的神。
青女给谢校长送药不是第一次了。隔三差五,魏老爷就让她给校长送些药过去,以前是半月送一回,后来是十天,最近竟然是三五日一送,可见校长是病得厉害了。每回送药,都是魏老爷亲自将药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交到青女手里,嘱咐不可让外人看见,校长好强又要面子,她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有病。青女是个机敏的女子,对谢校长的病情从不多问,手里的药包沉甸甸硬邦邦的,凭感觉,青女大概猜出里面是什么“药”,这让她猜不透魏老爷和校长究竟是怎么了,两个人似乎都违背了自己的初衷,走到了悬崖边上,从“送药”的频率看,悬崖勒马已没有可能。
这天晚上,青女来到谢校长的住处,校长正在屋里和许忠德谈话。校长的面容有些疲倦,没穿旗袍,披了件绣花蓝缎大袄,看上去人清瘦了许多。校长见青女进来,直起身,对青女说,我知道今天你准该来的,果然来了。又对许忠德说,魏老爷将药量算得很精确,他算计着我今天晚上没药了。
青女见许忠德在跟前,有些犹豫,校长似乎并不在乎许忠德的存在,将药接过去用手掂量着说,一个礼拜的量。
许忠德说魏司令是这方面的行家。
青女看了看许忠德,拿出了条子,说魏老爷那边正在等着回信。许忠德很知趣地说他到黄金义老师那儿去坐一坐,就离开了。校长将纸条展开,铺在桌子上,细心地将皱褶抹平,以教师的习惯顺手拿起笔,在错字上画了个圈,然后望着那张小纸,半天没有动弹。煤油灯的灯罩晕出暖暖的黄色的光,照着灯前的校长。青女从侧面看去,校长面庞显得有些憔悴,在灯影中,校长的皮肤泛出润滑的光,不像是人,更像一件洁净的瓷器。青女没有医学知识,更没有生活经验,如果她知道校长的面部是浮肿,知道“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疾病常识,她应该知道谢校长的病情其实到了难以挽回的最后地步。但当时的青女没有这些预感,她只是在灯光的迷蒙中欣赏一个美丽的侧影,体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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