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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并不遥远-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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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走进屋里,可看着那一双双焦渴的眼睛,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把挎包打开,把考生登记表拿了出来:“一人一份,填好明天交回来。”他一一地把考生登记表分发给大家。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了,刚才的浮躁与兴奋变成虔诚与肃穆,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把那薄薄的表格捧在手中,像是捧着圣物似的,仔细地端祥着,唯恐把它损坏或是弄丢了。
刘勇最后一个接过考生登记表,神情庄重地向柳咏章鞠了一个躬:“谢谢。”
刘勇的举动,把大家都怔住了。这么多年来,在他们心里流过的是太多太多的忧伤;从他们嘴里冒出的是无尽的哀怨;在他们的记忆里,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他们说出“谢谢”这两个字的。要是在平时,这也许又是一幕令人捧腹的滑稽剧,但此刻,这轻轻的“谢谢”两个字,竟然显得那么的凝重,凝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柳咏章也深深地感受到这“谢谢”两个字的份量。他看了大家一眼,说:“不要谢我,这我担当不起。能有今天这样的机会,不是单凭哪个人创造的。它是一种时代的进步。科学需要知识,社会需要人才,这是历史的必然,也是你们施展才华的最好时机。我希望你们考出好成绩,不辜负时代对你们的期望,同时,这也是你们自己家庭的希望。”
“我会尽自己的能力去考的。”刘勇把手中的表格高高举起,像是宣誓似地说,“虽然我自己知道,以我的能力是不可能考上的,但是,我仍然会认真对待这次考试。我感谢的并不仅仅是你,我感谢的是终于给了我一次平等的机会。我终于可以无愧地对人说,我也参加了高考。尽管没有考上。”
刘勇的一番话,使得大家不由产生了一种悲壮的感觉,仿佛即将参加的不是一场学术上的考试,而是人生中的一场肉博。胜利了,固然是物有所值;失败了,也无怨无悔。只要时代并没有遗弃他们,也有他们的一个位置,那就足够了。
柳咏章等大家情绪稍稍缓和了,说:“你们像都照好了吗?”
“早准备好了。”“前几天已经拍了。”“我还带来了。”“我看看,拍得怎么样?”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有的掏出照片,有的抢着看,气氛顿时又热烈起来。
“既然照片带来了,还等什么呢?现在就可经把表填好嘛。”吴莲英把照片收回来,说。
“对,对,现在就填。”“到里面去填。”大家突然醒悟过来,便一窝蜂似地涌进屋里。
电灯突然熄灭了,不过,仅仅几秒钟又亮了起来。这是即将熄灯的讯号。白晓梅用力揉了揉眼眶,又用力地搓了搓脸,以驱除那因过于专注的思考所带来的疲倦。
离正式考试的时间只剩下几天了,可是,复习材料上的许多道题,她却一直无法解出来,有些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没有弄懂。虽然,许许多多的公式、定律硬是被她背下来了,可仅仅能背却不能理解,又有多大的用处呢?就说眼前的这道题吧,虽然几天前吴莲英曾经给她解释过一遍了,可这时竟然又把她给难住了。她的心里不由掠过一阵焦躁。如果在这最后的几天里不把这些难关突破,那么,到时能考出个什么成绩来,她的心里可是虚虚的没有多少底。
白晓梅看了看桌上的闹钟——十点十五分。她把摊开着的书本挪了挪,又拿起笔来。她极力调动头脑里的神经,希望能在熄灯之前把这道题解答出来;她翻查例题,对照公式,试图从中找出规律;她横猜竖测,想用自己已掌握的较为初级的知识去套用这较为高级的课题。然而,尽管她绞尽脑汁,依然无法理解那几个简单的数字与符号在这变化多端的排列组合中所代表的真正含义,以至那枝笔虽紧紧地握在手中,却迟迟无法落下。
电灯终于熄灭了。白晓梅依然静静地坐着,并没有去把煤油灯点亮。她望着窗外,那已经沉睡了的大地是那么安祥,悄然无声地进入梦乡;那深沉幽邃的天空是那么的辽远,默默地俯视着人世间的一切。
白晓梅的心里不由升起一股幽幽的哀婉。在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里,她的悟性,她的坚忍,还有她的勤劳,终于使她从那布满急流险滩的厄运之旅中漂出来了。尽管她遍体鳞伤,但她总算看到,她的命运之舟正在悄悄地驶近宽阔的江河,她已感受到了自己的命运随着共和国的变革而发生着微妙的改变。然而,就在这奋力拼搏的时候,她的命运小舟又一次搁浅了,她的那些称得上体现传统美德的秉性,却是无法弥补自己知识上的空缺。
知识的宝塔是建筑在坚实的认识基础上的。要想摘取宝塔上的明珠,靠的是不断的学习与长期的积累,从学习中获取,在积累中提高。但这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它需要的是长年累月的磨砺。今天,已经离开课堂十几年了的白晓梅,要想在这短短的几十天里掌握原本需要苦读几年的课本知识,又是谈何容易。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白晓梅听出是父亲来了,便从桌上摸着火柴,把煤油灯点亮。
“灯怎么不点?”白基兴走进屋里,把一个用布包得紧紧的茶缸放在桌上,关切地问。
“没什么。灯刚熄,就养一下神。”白晓梅轻轻地又揉了下额角。
“你要是累了,就早点睡吧。”白基兴望着女儿那脸上的倦容,不由有点心痛。
在他的心里,他也非常希望女儿能在这次高考中获得成功。因为,毕竟自己不可能给女儿一个哪怕是稍微可以按照个人意愿去生活的机会,社会在钳制他的时候同时也把她的出路封闭了。如今,这个封闭的状态在历史潮流的冲击下已经出现了裂缝,如果女儿能因此而冲出去,不但她自己能得到解脱,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而且,他那沉重的负罪感也会因此得以减轻。
可是,要想成功,他也知道是非常非常难的。白天,她要带“娃娃班”的孩子,这使她无法腾出时间,因为这个事情既无人可以替代又不能不干。不像其它的知青,可以不出工,全身心地投入复习,她只能用双倍的努力,一分一秒不敢浪费地紧紧抓住晚上的时间。然而,天天熬到深夜,她的身体,她的精力,受得了吗?
当然,他也尽着自己的能力去营造一个比较适合她复习的环境,他把所有能做的家务都包揽下来,并且尽自己的所能去辅导她。但是,他也清楚地看到,尽管他们都尽了最大的努力,如要取得预期的成绩,差距还是相当大的。不过,如果努力加上侥幸的话,成功的希望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的。这使他把这最后的冲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白基兴把包着的布打开,掀开茶缸盖。一团热气伴着一股鱼肉香味顿时弥漫开来。“趁热先吃了,不然,凉了会返腥。”他关切地说。
“等我把这道题做出来再吃。”白晓梅说着,把茶缸盖重新盖上,又把桌上的书本挪近了一点。
白基兴见女儿还不吃,就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知道她并不是不吃,而是被难题缠住了,便说:“学习的方法也要讲究点策略,如果一时攻不下,可以先停一停,重新积聚精力后再来。这样,比昏头昏脑的死拼效果要好得多。一口是吃不成一个大胖子的。哪一道题不会?我看看。”
白晓梅把书本挪到白基兴前面,用笔指了指:“这一题。”
白基兴掏出眼镜戴上,看了一会,这道题他同样的感到为难。尽管这些书他以前读过,也曾经教过,可现在却变得陌生了。他怀疑自己的头脑是否因年龄的原因而变得迟钝了,不然,怎么会似曾相识又如雾里看花?但是,不管他想得起来想不起来,帮助女儿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把书拿起来:“这样吧,这道题我慢慢想想,你先吃,吃完后我们再一起研究。今天,这几道题一定把它拿下来。”
“嗯。”白晓梅不再坚持了,把茶缸端起来,“那你也吃一点。”
“我已经吃了。”白基兴说着,把书凑到煤油灯前,认真地看起来。
“小松呢?”白晓梅又问。
“已经睡了。”白基兴眼睛盯着书本回答说。
白晓梅不再说了,舀起鱼粥便吃起来。鱼粥非常的鲜美,鱼肉里面的刺都被父亲细心地剔除了,吃在嘴里,柔软而鲜甜。为了使她能增加点营养,父亲几乎想尽了办法,这些鱼就是他利用晚上的时间,趟在冰凉的水里,用一张小渔网捕获的。
而冬天的鱼少,要捕到几条鱼,该是要付出多少的艰辛呀!看着灯前父亲那张消瘦并已显衰老的脸,她感到一股深深的父爱正随着鱼粥流入她的心里,她的眼睛不由得有点湿润了。
淡淡晨雾像是一条薄薄的纱巾,轻柔而不经意地披在大地,又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摸着田野、村庄和山林。树木、房屋和那一座座山头,仿佛刚刚睡醒,在雾霭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这是初冬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山区的一天就在这一片平和与安祥中开始了。
然而,就在这充满大自然温馨的早晨,一场不见硝烟的战斗即将开始,一个特殊的群体正雄心勃勃地准备在一个特殊的角斗场里一展身手。天鹅绒般的帷幕正徐徐拉起,一个人间大舞台终于展现在知青们的眼前。
太阳缓缓地从远山中升起,晨雾在阳光中渐渐地隐去。太阳越升越高,把它那万丈光芒投向大地,也投向青石坑中学那片开阔平坦的操场。
今天是星期六,照理学校是要上课的。可现在,整个操场既见不到一个上学的学生,也看不到一个教师,偶尔有人从办公室里出来,形色匆匆,很快又不见踪影。
教室的门都紧紧地关着,门边都贴着一张大红纸,分别写着序号。校门外,两个看似闲着无事的人正缓缓地踱着各自的方步,可却始终不离校门左右;他们的眼睛警惕地巡视着周围,似乎在防备着什么。整个校园显得既神秘又有点紧张。
原来,今天是一九七七年度大中院校招生统一考试的日子,青石坑中学作为考场,停课一天。而考生们将要在星期六、星期日这两天在这里考完全部的考卷。
校门口的两个人继续踱着方步,因为时间还早着呢。突然,其中的一个高个子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有一个人正向他这里走来。他顿里振作起来,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矮个子也看见来人了,同样的警惕起来,共同守护起他们身后的大门。
来人走近了,是一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的年青人,从他那饱含世故又不羁不拘的脸上,一眼就可以认出是一个在农村生活多年的知青了。在他身后不远,又有一些人也正朝这里走来。
“干什么?”高个子站在大门中,挡住了来人。
“考试。”穿旧军装的人显然没有介意高个子那并不怎么礼貌的问话,继续走向前,只不过行走的路线稍稍偏向一边,想从高个子的旁边通过。
“站住。”高个子的也往边上跨出一步,继续挡住来人,“有准考证吗?”
穿旧军装的人停住了,从衣袋里掏出准考证,扬了扬,又放了进去。
“我看看。”高个子的感到自己被轻视了。尽管他的职责只是不让没有准考证的人进入校门,眼前这人虽然有准考证,但仅仅晃了一下。他一步不让地站着,同时注意着那渐渐走近的人群。
穿旧军装的人显然不打算再把准考证拿出来,当然,他也并不担心因此进不了考场,况且,他已经发现自己是最早来到这里的人,便半开玩笑地说:“看一次就够了还再看?要是弄坏了我怎么考试?要知道,我只有这么一张,而且足足等了九年了。”
几句俏皮而又含蓄的话,顿时把高个子的那对峙的心理化解了,他的脸色缓和下来:“既然你等了九年,就不用再等了,我就早一点让你进去。今天你是第一个。”
说着,稍稍侧了一下身子,示意对方进校门。
“我就是为了争取第一个才这么早来的。”穿旧军装的不无得意地说,“我考试不可能得第一,但头一个进考场却是做得到的。”
“那我也祝你能考第一。快进去吧。”高个子的友善地说。
“解放。”
穿旧军装的正想走,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便回过头,见是吴莲英、白晓梅及其它几个人,不由兴奋起来,几步迎了上去:“你们队都来了?”
“都来了。”吴莲英边走边说,“这么早就来了!怎么只有你一个?”
叶解放是石坪大队的知青,石坪大队是青石坑公社最偏远的地方,能这么早赶到考场,是很不易的。大家都向他投去佩服的目光。
“我昨天就来了,在一个朋友家挤了一夜,不然,哪能这么早。我们大队的那几个,这时顶多也就在半路上罢。”叶解放洋洋自得地说,“你们不也是很早嘛。”
“能算早吗?我们可是来迟了。”吴莲英一语双关地说。
“你准备得怎样?有把握吗?”白晓梅关心地问叶解放。
“能怎么样呢?试试看罢。考得上最好,考不上也没办法。就这么几天的时间,能复习出什么效果?不过,如果考不上,我明年再考。我就不信埋头苦读它一年会没效果。”叶解放坦然地说。
“我也没多大把握,跟你差不多。”白晓梅也深有感触地说,“倒是莲英的希望比较大。”
“我也说不上什么,尽力而为吧。毕竟,这次考试对我们来说,是一次机会。
我们当然不怕失败,但我们希望成功。这就看大家今天了。“吴莲英感慨地说。
说着说着,一群人走近了大门。那两个守门人已经不再阻拦了,高个子的还赞许地朝叶解放点了点头,同时问大家:“你们准考证都带来了吗?”
叶解放首先把准考证掏出来,高高地举过头顶,像电影里的勇士似的,大声呼喊:“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冲啊!”
大家不由得笑了,临考前的紧张状态仿佛被这一声呼喊冲走了,也纷纷把准考证拿出来,举得高高的,在一片胜利的欢呼声中走进了大门。
没过多久,参加考试的人陆陆续续地走进来,操场上东一群西一簇的都在谈论着、等待着。在这即将进行人生一搏的时候,激动与冷静,希望与担心,自认稳操胜券与自知会一败涂地,各种各样的情绪与心态交织在一起,又从每个人的脸上流露出来。整个操场上热气腾腾。
终于,有人从办公室走出来了,大声地宣读起有关考场的规定。教室的门也打开了,参加考试的人纷纷涌了进去,寻找着自已的座位。操场在倾刻间平静下来了。
白晓梅终于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她的思绪在那一霎间从那遥远的过去跨向更遥远的未来,在无垠的时空中来回穿梭着。然而,她的思绪很快又飞回来了,她的目光落在那刚刚分发下来的考卷上,她的心在一阵短暂的颤抖后很快平静下来了,她沉稳地拿出笔,在那考卷上庄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白晓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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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弄假成真
在经过了一段并不太长的等待后,吴莲英与其它在高考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于一九七八年的春天跨进了大学的校门。而此时,一场关于真理标准的论争正在中国大地上兴起。这场看似限于学术上的论争,实质上是一场意识形态上改革与守旧的斗争,是一场关于中国将究竟走向何处去的论战。尽管这场论战的胜负还不见分晓,但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观念正在逐步深入人心。并且,平反冤、假、错案,落实党的政策,为曾经被错捉、错判的人平反昭雪这一牵涉到千家万户政活生命与实际利益的工作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九月,中共中央作出了关于对错划右派分子平反、摘帽的决定。
天亮了,一夜未眠的白基兴依然躺在床上,那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感觉像一汪春水,一直在他的心里荡漾着。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了,再也不用低三下四人不人鬼不鬼的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了。他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才五十多岁,还可以为党、为国家、为人民做很多的事;他觉得自己的经验也不算少,正的反的酸甜苦辣哪一样味道没尝过?有这些经历,他将来恢复工作时就足以胜任;他觉得自己对未来更充满信心——一个实事求是的党,一个蓬勃向上的国家,一个意气风发的民族,就是最可靠的保证。他的所有这些感慨,都是昨天晚上听到的关于对右派分子平反、摘帽消息以后突然萌发出来的。而在此之前,戴着右派帽子的他,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门突然打开了,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白小松走到床前,隔着蚊帐对白基兴说:“爸,起来吃饭吧。”说完,伸手把蚊帐门卷起,挂在帐钩上。
“你们先吃。我再躺一会。”白基兴张着微微发胀的眼睛说。尽管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但一整夜的思前想后,还是使他感到有点疲倦了。
“那你今天就好好地睡个够,不会有人来吵你的。”白小松有点自负地说,他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喜悦。父亲的“帽子”就要摘掉了,那他也就再也不是“黑五类”的狗崽子了。况且,父亲的平反将同时给他带来一个回城的机会。昨天晚上,一家人在高兴之余也把他的出路考虑进去了,等父亲正式平反,回到原来任教的学校复职后,再办个因病提前退休。这样他就可以顶替回城。尽管他不可能接替父亲教师的工作,他连小学都没毕业怎么能去教中学生呢?但学校有个校办工厂,在那里当个学徙工是完全可以的。
白小松走了出去,顺手把门也掩上了,屋里又回到原来的昏暗。外面偶尔有几声鸡鸣狗吠传来,但很快又消失了。在这夏天的早晨,能美美地睡一觉,实在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
白基兴慢慢地合上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这二十年中,能像今天这样心安理得地睡个懒觉,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呀!他稍稍扭了一下身子,尽量使自己躺得更舒适些,以便更快地入睡。他不再想什么了,在平和的呼吸中缓缓滑入梦乡。
一声尖锐的哨子声突然把白基兴从睡梦中惊醒。他一骨碌翻身下地,不暇思索便迅速地穿好衣服,跨前一步把门打开。他看见张瑞祥正在前面走着,马上就要拐进一条叉道,他的双脚不由下意识地急走起来,试图追上张瑞祥。
张瑞祥走上叉道,道口的那座房子挡住了白基兴的视线。白基兴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同时,另一个潜意识告诉他,不必再去追了。他停住了脚步,盯着自己的脚,他的意识迅速地从那朦胧状态中醒悟过来了。他回过头,审视着那刚刚走过的几步,他突然感到,这短短的几步路,不正是他走过的漫长而曲折的人生旅程的缩影吗?
长期以来,在政治的高压下,白基兴的人格遭受了肆意的践踏,他的人身与灵魂自由几乎被剥夺贻尽,他的任何行为都始终处在他人的控制之下。刚才那诚惶诚恐的几步,就是那被扭曲了的灵魂的生动写照。幸好,这屈辱的路总算有个尽头,此刻,他已经可以无所顾忌地站立在这里,甚至在刚才不久,他还打算安安稳稳地睡个美觉,如果不是被那哨声吵醒,此时他真不知沉浸在何方呢?
白基兴重新望着叉道口,那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而从空中传来的哨子声已经越来越弱了。今天不出工了,回去好好地补上一觉。他那迅速恢复的自尊在对他自卑的灵魂下命令:转身,直腰,挺胸,大步走;目标——床,任务——睡觉。
一步,两步,三步……白基兴昂首挺胸,迈着自豪的步伐。尽管此刻没有一个看见他,但他却像接受检阅似的,认真地执行着刚刚下达的命令。他突然感到胸区一阵疼痛,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向一边——那是那根曾经折断过的肋骨在突然的拉伸与用力下所产生的反应。
白基兴不得不又停下来,同时,他不由为自己刚才的决定产生怀疑:一个刚从苦难中走过来的人,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获得补偿吗?躺在床上真的就能把过去忘却吗?人生的真谛不也就存在于百折不挠且锐意进取吗?他感到脸上一阵发热,为自己刚才那渺小而自私的决定羞愧。他又转过身,忍着痛,继续昂首挺胸地向张瑞祥追去。
张瑞祥吹着出工的哨子,走到叉道最后一座房子后又折回头来,见白基兴急冲冲地走来,便停住问:“你走这么快去哪里?”
“我来问你今天我做什么。”白基兴有点气急,一边说一边走过去。
“你今天就不要出工吧。”张瑞祥善意地笑了笑,“刚才小松说,你一晚没睡,所以我就没到你那里。”
白基兴不由感动了:张瑞祥确是一番好意。可是,一种以崭新的面貌表现自我的欲望,使他迫切地需要尽早在人们的面前展现,而出工,正是他此时唯一的舞台。
他挺直腰,显得精神抖擞地说:“不要紧,少睡一点没事的。你说,今天我做什么?”
张瑞祥依然微笑着,白基兴能熬出头,他也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不安排白基兴出工,是他的权力,但也是以此作为祝贺的形式。他见白基兴那一副急切的样子,只当白基兴仍是从前的白基兴,是为争取表现又为多挣工分,便劝解地说:“你还是好好地歇一天吧。从今天起,你就再也不是‘黑五类’了。再说,也不差你那么一天。”“不。正因为我不再是‘黑五类’了,所有我才更应该多做点。”白基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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