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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前传-第1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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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巡视中途,李鸿章接到京里的密信,提到“西圣”的动向,说病势完全康复,已报“万安”,为了打算着意整顿一番,今年皇帝侍奉皇太后瞻谒孝贞定东陵之举,决定从缓。慈禧太后要留在京里,亲自处理三年一次的“察典”。 
  三年一次的考绩,外官叫“大计”,京官叫“京察”。京察之期跟乡试之年一样,逢子、午、卯、酉举行。这年是光绪八年壬午,各衙门开印以后,第一件大事就是“注考”、“过堂”,考核属下。部院大臣照例由吏部开单,奏请亲裁。就在这时候,张佩纶递了“保小捍边”一折以后,鼓其余勇,上折攻了三个人,一个是吏部尚书万青藜,一个是户部尚书董恂,说他们“声名平常,年老恋位”,不但“恋职如故,且溺职亦如故”,奏请“照例休致”。另外一个附片,专劾左都御史童华。 
  慈禧太后早就想动万、董二人了。所以看到张佩纶的奏折,正中下怀,万青藜和董恂都丢了官。童华则开缺以侍郎候补,坐降一级。万青藜的遗缺由李鸿藻以兵部尚书调补。 
  接到上谕,李鸿章暗暗警惕。一年之间,李鸿藻升协办,调吏部,他的宦途得意,正表示清流势力的扩张,南派王文韶士望不孚,翁同和正在“养望”,潘祖荫名士气味太重,看来南不敌北,自己在这两派之间,如何结纳,作为内援,该当好好有个打算。 
  这样考虑着,自然而然想到了张佩纶。同时也不免得意。几年来凭借世交,在张佩纶身上下工夫“烧冷灶”,颇有效验。张之洞巴结李鸿藻,三日两头上书言事,终于弄到了一个巡抚,张佩纶才具远胜张之洞,如果能培植他出镇方面,则感恩图报,声气相应,岂不是平添了一条臂膀? 
  不幸地是,“大先生”李瀚章,从湖北派专差送来一封家书,就养湖广总督衙门的老母,病势垂危,恐难挽回。这真是晴天一个霹雳,李鸿章忧心忡忡,觉得必须得有一番布置。 
  他有个“饭后三百步”的习惯,专有个听差替他计数,数到三百步,便喊:“够了!”这天一喊,竟未听见,他是想心事想出神了。 
  想的是他老母的后事。一旦丁忧,必须开缺。弟兄两个都当不成总督,门下多少人要跟着倒霉,还在其次,只怕平时结下了怨,有人趁机报复。特别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任内,经手的大事,不知多少?有些未了的事务,需要弥补,倘或换个不相干的人来,公事公办,翻出老案,会有极大的麻烦。 
  当然,以自己的地位及朝廷的倚重,必有“夺情”的诏命,照旗人的规矩,穿孝百日,销假视事,这百日之内,并不开缺,派人署理,便毫无关系。只是汉人跟旗人不同,而且亦非用兵之时,“墨绖从戎”的说法,全不适用。所以,唯一之计是立刻奏请开缺,同时保荐继任人选,好替自己弥缝一切。否则,慈禧太后心血来潮,说不定将左宗棠调补直督,那就非搞得身败名裂不止。 
  幸好,淮军将领中,还可以找得到替手,不过还不到可以着手进行的时候,只能将此人存之于心目之中。眼前先上了折子再说。 
  奏请开缺侍疾的奏折,自然不会批准,朝命“李鸿章赏假一月,赴湖北省亲”。正在打点动身,凶信到了,李鸿章随即奏报丁忧。但用不着星夜奔丧,因为李太夫人死在他长子衙门里,而李鸿章由直隶到武昌,得好几天的工夫,赶不及“亲视含殓”,就不妨等灵柩从河北盘回安徽时,中道迎护。 
  事实上他也不能星夜奔丧,疆臣领袖、北洋重镇,何能说走放走?他料定朝廷必然一而再地慰留,趁此机会正好部署,最要紧的是,得要想法子将两广总督张树声调到直隶来接自己的事。淮军将领本以刘铭传为首,但“刘六麻子”早就跟李鸿章不大和睦,所以张树声成了李鸿章嫡系中的“大弟子”。如果李鸿章开缺,最好由张树声来接任,几乎是北洋文武一致的看法,因此湖北的凶信一到,立刻就有人向广州报喜信。而且张树声还有个儿子在北京,当然也早已写信回家,请他父亲准备北上。 
  果然,朝命不准开缺。等李鸿章上到第三个折子,恭王便向慈禧太后陈奏,无法强留李鸿章在直督任上,不过北洋大臣是领兵重任,以“墨绖从戎”之义,李鸿章或许可以留下来。建议派王文韶到天津跟李鸿章当面商量,如何让他回籍奔丧,而又不致影响北洋防务。 
  于是王文韶衔命到天津,名为“剀切宣谕慰勉”,要他留任,其实是征询继任人选。李鸿章答应留任北洋大臣,建议调张树声署理直督。但法国已派兵到河内,越南局势怕有变化,两广亦须宿将镇守,因而又建议起用曾国荃为粤督。 
  这番布置,朝廷认为相当妥帖,依言而行。但如此调动,关键是在北洋防务,因为李鸿章镇守北洋,所以调淮军出身的张树声为直隶总督,作为李鸿章的辅佐。而在张树声这方面的人,却看不透这一层,只当李鸿章丁忧必得开缺,直督调张树声是朝廷找不出适当人选,不得不加倚重,从此大用,可以继李鸿章而成为北洋的领袖了。 
  张树声的儿子就坚持这样的看法。他叫张华奎,是个举人,借在京读书,预备会试为名,为他父亲打探消息,钻营门路。平日很拍清流的马屁。照李慈铭的说法,清流谐音为“青牛”,李鸿藻是牛头,张佩纶是牛角,专门用来牴触他人,陈宝琛是青牛肚子,在清流中最扎实。当然还有牛尾、牛鞭,但都轮不着张华奎,他是所谓“青流靴子”,比起为清流跑腿的“清流腿”还隔着一层。 
  为了想“独立门户”,脱去对李鸿章的依傍,张华奎在京里大肆活动,找了许多“清流腿”酒食征逐,交头接耳地秘密商议,想替他父亲直接打一条路子出来。 
  有条“清流腿”,是国子监的博士,名叫刘东青,忽然拍案自赞:“我有绝妙的一计!此计得行,岂止为尊大人增重? 
  直可夺合肥、湘阴的声光。” 
  张华奎一听这话,先就笑了,连拱手:“请教,请教!” 
  “翰林四谏,都自负得很,以为有绝大的经济,吴清卿、张香涛都出去了,强幼樵自然见猎心喜。”刘东青停了一下说:“他年底下摒绝杂务,专拟谈海防的那个折子,意趣所在,不难明白。如今北洋正在大兴海军,何不奏请以张幼樵到直隶来帮办水师… 。” 
  话还未完,座客轰然喝采。这一计的确想得很绝,一下子可以收服了张佩纶。帮办军务,与钦差大臣只差一间,替张佩纶想了这么一个好题目,他当然要感恩图报。得此有力的“保镖”,直隶总督这个位子就可以坐得稳了。 
  “不过,”张华奎问说,“二月里有诏旨,不得奏调翰林。 
  只怕于功令不符。” 
  “不是奏调,是举荐贤能,有何不可。二月间的诏旨,是为张香涛奏调编修王文锦而发,举荐张幼樵的情形不同,奏折中不妨声明。请加卿,以示优异。这完全看措词如何耳!” 
  张华奎深以为然。但另有人劝他,不可造次,应该先征得张佩纶的同意。张华奎亦认为说得有理,便托人去探询口气。 
  张佩纶不置可否。果能帮办直隶水师,赏加三品卿衔,则一转就是巡抚,亦是一条终南捷径。但这要出自朝廷特旨,张树声算什么东西?由他来举荐,不是贬低了自己的声价! 
  在他觉得可笑,可以不作答复。张华奎却误会了,以为是默许的表示。当时便打密电回广东,张树声尚未接署直督,已先有举荐张佩纶的奏折到京。 
  折子交到军机,李鸿藻首先表示不满,恭王亦认为张树声此举过于“取巧”,便即奏明慈禧太后,驳斥不许,说“帮办大员及加赏卿衔,向系出自特旨,非臣下所得擅请。” 
  这一下连张佩纶亦碰了一鼻子灰,更坏的是,递折之日,恰有“考差”,张佩纶因为还有亲属之丧,还有“小功服”在身,不能应考,于是有人说他不应考是在“候旨”,倒象是张佩纶本人想谋这个差使。 
  “张某人太冒昧了!”他气得跳脚,“这不是笑话吗?“此风不可长!”陈宝琛想帮他的忙,为他洗刷,“我要上折子参。” 
  一参一个准:“张树声擅调近臣,实属冒昧,着交吏部议处。” 

           ※        ※         ※ 

  李鸿章南下,张树声北上,都是仪从煊赫,却有一个特简的大臣,布服敝车,行李萧然,悄悄到京上任来了。 
  但是进京之时,几乎无人识得,等到宫门递折请安,“邸抄”发布行踪,朝中大小官员却都在谈论。因为阎敬铭也是个传奇人物,有许多传播人口的故事,在湖北要杀官文的雮童,在山西杀侵吞赈款的知州,都为人所津津乐道,甚至连慈禧太后亦常提到他。 
  因此,到京第二天就传旨召见。她还记得胡林翼当年奏保阎敬铭的考语,说他“气貌不扬而心雄万丈”。也听恭王谈过,阎敬铭未中进士以前,以举人就“大挑知县”,刚排好班,还不曾自报履历,就有个主挑的亲王,厉声呵斥:“阎敬铭出去!”因为大挑知县,首先就看相貌,“同”字脸第一,“田”字脸其次,此外脸形象“申”、“甲”、“由”字的,也有入选之望,而阎敬铭什么都不是,他的脸象个枣核,两只眼睛一大一小,而且身不满五尺,形容实在委琐,怎么样看也不象个官,无怪乎首遭斥逐。 
  然而慈禧太后却并不以貌取人,对阎敬铭颇有一番温谕,奖许他在山西办赈,实心任事,是难得的好官。 
  “都说你善于理财。”她提到特召他入朝的本意,“现在兴办海军,跟德国订造铁甲船,一只就要一百多万银子,真正有点难乎为继。全靠你在户部切实整顿。” 
  “是。等臣到了部里再说。” 
  “你在户部待过,想来对户部的积弊,一定很清楚。” 
  “臣道光二十八年散馆,授职户部主事,后来胡林翼奏调臣到湖北。事隔多年,户部的情形,已经隔膜,不过理财的道理,不论公私都是一样的,除弊即所以兴利。第一,剔除中饱,第二,节用务实。不过,臣此刻还不敢说有什么把握,户部的事很难办。” 
  “就因为难办,所以才找你来。我知道你最能破除情面,应兴应革的事件,你尽管奏报,我总许你就是。” 
  “是!”阎敬铭的声音提高了,“臣尽力去办。” 
  “除了户部的公事以外,有什么得用的人,你也不妨奏保。我知道你很识人,当初你保丁宝桢,果然很得力。”慈禧太后又说:“如今洋务很要紧,外头可有好的洋务人才?” 
  “据臣所知,现在徽宁池太广道张荫桓,才大心细,器局开展,是办洋务的好手。” 
  提到张荫桓的这个官职,慈禧太后特感亲切,但亦不免伤感,因为她的父亲惠徵,就是死在徽宁池太广道任上的。至于张荫桓其人,她仿佛记得前两年慈安太后跟她提过,但只知其名,别的就都不知道了。 
  “这张荫桓是什么出身?” 
  “他是捐班知县出身。”阎敬铭紧接着说:“是捐班当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笔下极好。早年在广东家乡,常跟洋人讲求炮台机器之学。在山东亦带过马队,臣跟丁宝桢都很得他的力。山东的海防,就是张荫桓策划的。” 
  “噢!”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将张荫桓的名字紧记在心了。 
  接下来,慈禧太后又问到他的家事。他说他的老家在陕西朝邑,因为逼近黄河,地势低洼,常有水患,所以迁居山西运城。有三个儿子,老大叫阎乃兟,同治七年的翰林,现在当编修;老二不仕,守持祖业;老三叫阎乃竹,已经中了举人。又说家风儒素,儿子都能自立,这一次奉召入京,愿尽余年,报效国家,只是赋性猖介耿直,料想公事不会顺手。 
  “不要紧,你只管放手去做。凡事有我。” 
  有慈禧太后这句话,阎敬铭深为安慰。他淡于名利,这一次本来不想出山,到京以后也抱着随时可以挂冠的打算,此刻感于慈禧太后的支持,雄心复起,倒真的想切切实实整顿一番了。 
  由宫里出来,顺道拜客,回到他长子家,署理户部尚书的王文韶,已派了司官在那里坐等,请示接事日期。 
  新官上任要挑好日子,阎敬铭却不作兴那一套,随口答道:“就是明天好了。” 
  一般的规矩,到任那天跟堂官相会,揖让升阶,司官捧上奏报视事日期的折稿,画了诺随即告辞。第二天起分批约见司官,总要十天半个月,熟悉了部务,方始有公事可办。但阎敬铭也不作兴那一套,到任第一天就要看帐。 
  户部跟刑部一样,按省分司,所不同的是户部没有直隶、奉天两司,刑部的江苏、安徽两司,在户部合而为江南司,所以刑部十七司,户部只有十四司。司有大小之别,户部山东司管盐法、云南司管漕运、广西司管钱法、贵州司管关税,合称为“盐、漕、钱、关”四大司。洪杨以后,洋务渐兴,关税重在洋关,不归贵州司管,钱法则云南铜久已绝运,所以桂、黔两司,沦为小司。新的四大司,除了山东、云南以外,陕西司兼辖甘肃,而且管理宗室及京官文武俸禄,各衙门钱粮、各路茶引,福建司兼管顺天直隶的钱粮。阎敬铭看帐,便从这“山、陕、云、福”四大司的帐目看起。 
  看帐的样子象大家巨族的总管、总司出纳,一本“旧存、新收、开除、实在”的“四柱清册”到手,算盘打得飞快,稍有错误,立即指了出来,所以十四司的钱粮收支,两天的工夫,便已全部看完。 
  最后要看南北档房的帐了。南档房只管八旗的人丁钱粮,关系不大,北档房则是户部第一机密重地,为天下财赋的总汇,国家岁入岁出几许?积存若干?盈亏得失如何?都非问北档房不可。当初为了防范汉人,北档房的司官,称为“领办”、“总办”,定制只能由满洲及汉军充任。阎敬铭当年在户部时,对此就大感不满,如今当了本部堂官,一朝权在手,决心先从这顶要紧的地方,下手革新。 
  “请福老爷来!” 
  “福老爷”是正红旗人,名叫福松,北档房“掌稿”的司官,被唤请到堂,一揖以后,站着等候问话。 
  “部库存银多少?”阎敬铭问。 
  “董大人移交的时候,部库实存七百三十六万两。” 
  “我问的是今天。”阎敬铭慢条斯理地,拿中指戳戳公案: 
  “此刻。” 
  “还没有算出来。”福松也是慢吞吞地,“因为大人接事太匆促了,司理赶办不及。” 
  他自以为是绝好的托词,其实糊涂透顶,库存现银,随时都有实数,根本不用核算造册。阎敬铭见过不少头脑不清的旗人,无可理喻,便即吩咐:“你把该管的书办找来。” 
  “管库帐的书办,今天告病假。” 
  “总有替他的人吧?” 
  “没有。”福松答得极其干脆。 
  这一下阎敬铭可真忍不住了,“我跟你说不清楚。”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另外找个人来。” 
  福松答应一声:“是了。”随手请了个安,动作利落,姿态亦很“边式”。 
  另外找来的一个领办,是内务府出身的正白旗包衣,名叫龄寿,抱了一大叠帐簿,来见堂官。问到他的职司,说是管京饷。 
  阎敬铭知道,他所说的“管京饷”,只管收入,不管支出。 
  京饷每年数百万,前一年年底规定各省分摊的数目,一开年就报解,总要到端午前后,才能解清,此刻是五月中旬,正是清结京饷的时候,所以他点点头说:“很好!我正要问京饷,你把各省报解的实数说给我听听。” 
  “喏!”龄寿将帐簿往前一送:“都在这里。” 
  这是个比福松更糊涂的人,连做官当差的规矩都不大懂。阎敬铭大为不满,摇着头说:“我不要看帐,听你告诉我就行了。” 
  “这得现算。”龄寿答道,“等司官拿回去算好了,再来回话。” 
  “不,不!”阎敬铭指着一旁的坐位说:“你就在这里算。” 
  “回大人的话,”龄寿嗫嚅着说:“司官打不来算盘。” 
  阎敬铭大摇其头:“越来越不成话了!”他沉下脸来说: 
  “你回去听参。” 
  龄寿面如死灰,环视同僚,意在乞援。可是,阎敬铭的脾气跟作风,不但早就听说,而且此刻已当面领教,谁也不敢自找没趣代他求情,所以都装作未看见。 
  龄寿抱牍下堂,告病假的书办却赶到了,仍由福松领了上来,说是:“大人有话,请尽管问他,他最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张金华。” 
  “你年纪不小了。”阎敬铭问道,“在部里多少年了?” 
  “大人由翰林院分发到部,小的就在部里当差了,算起来是三十六年。” 
  “喔,你的精神倒不坏。”阎敬铭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小的没有儿子,只有一个胞侄。” 
  阎敬铭记在心里。书办是世袭的差使,没有儿子,将来就不能承袭。记住了,免得将来有冒名顶替的情事。 
  “你今年多大?” 
  “小的今年六十八。”张金华答说。 
  “望七之年,也该回家纳福了。” 
  这是示意这个书办该告退了。张金华倒也不在乎这位尚书,响亮地答道:“小的到了效不得力的时候,自然禀明司官,回家吃老米饭。” 
  听他当面顶撞堂官,旁边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阎敬铭自然不会理他这话,只问公事,“说部库存银多少,只有你知道。说吧!” 
  他说了一大串数目,董恂移交多少;新收多少;开支多少;现存多少。熟极而流,几乎听不清楚。但越是如此,阎敬铭越不以为然,百凡庶政所恃的国家财用,竟只有胥吏能知其详,实在太不象话了。 
  因此,他到部的第一件兴革之事,就是整顿北档房,奏折上说:“满员多不谙筹算,事权半委胥吏,故吏权日张,而财政愈棼,欲为根本清厘之计,凡南北档房及三库等处,非参用满员不可。” 
  “三库”是银库、缎匹库、颜料库。最重要的当然是银库,特设管库大臣,派户部侍郎兼任。三库的弊端,阎敬铭是早就知道的,他的第二件兴革之事,就是想革除三库之弊,所以下令查库。 
  查库之日,有特选的司官跟着,其中有两个都姓李,亦都是翰林出身,一个叫李用清,丁忧起复,从原籍山西平定州进京,背着个小铺盖卷,徒步三千余里,不雇一车一骑,京里诧为千古未有的奇事,公送他一个外号叫“天下俭”。 
  另一个李嘉乐较为逊色,名为“一国俭”,他不如李用清的是,做了官居然常唤剃头挑子来替他剃头。剃完,亲手付予剃头匠二十个小钱。自觉出手已很大方了。 
  有一次他问他的听差:“剃头的应该很高兴吧?我每次都给他二十文。” 
  听差的据实答道:“外面剃头,最少也得四十文,何况是做官人家?剃头的每次都要吵,我只好再垫二十文,才把他打发走。” 
  李用清大怒:“我在家乡偶尔叫人剃头,每次只要十二个钱,现在给他二十个已经多了,他居然还不知足,你也居然就添了给他,真正岂有此理!好了,从此以后我不请教剃头的,连二十文都可以省下。” 
  果然,言出必行,从此以后,李嘉乐不再请教剃头匠。要剃头由他太太动手,剪得参差不齐,怪模怪样,惹多少人在背后当笑话讲。 
  但阎敬铭却很欣赏,以为做官必从一个“俭”字着手,才能“无欲则刚”,做个晚节不改,始终如一的清官。为此特别重视两李,带着他们一起去查库。 
  户部三库在三处地方,颜料库在西安门内;缎匹库在东安门内;银库又称大库,则在户部衙门的后身的东北角。查库先从远处的颜料库查起。 
  颜料库是个杂库,包罗万象,无奇不有。掌管国家度支的户部,何以会有这样一座库房?谁也不知道。有人猜测,户部有此物库,大致起于明朝万历年间征收矿税之时。矿税苟扰遍天下,民间名产珍物,输往京师,终年络绎于途,奇珍异宝,收入大内,常用的物料,归工部及户部存贮,才设了这样一座颜料库。 
  在清朝,各省贡品,名目繁多,内务府认为无甚用处,容纳不了的,亦都归于户部。日积月累,用之不竭,随意堆积在库房里,但是帐目却是分门别类,异常清楚的。 
  阎敬铭早年当司官的时候,奉派查过颜料库,知道这座库是无法查的,同时他要整顿的也不是这一库。不过表面上决不能放松,所以虽无法查也要查。到了库中坐定,拿料帐来看,逐日有记,逐月有结,毫无毛病。便派李嘉乐入库,实地查察。 
  一进了库房,他愣住了,在门口踌躇又踌躇,提起了一只脚,竟不能踏下去,因为满地的檀香、黄蜡、石绿、朱砂,五色粲然,积成厚厚的一层,无可下脚。 
  “李老爷,请啊!”库吏催促着。 
  “怎么不收好?堆得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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