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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前传-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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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名极妙,东岸叫彭郎矶,西岸叫小姑洑,江心有座山,就叫小姑山,“黄老虎”用它作为炮台,炮口正对官军的战船,照常理说,不易攻下,但毕竟为彭玉麟所占,当时他有一首传播远近的诗:“书生笑率战船来,江上旌旗耀日开;上万貔貅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 
  因此,彭玉麟对湖口的形势,异常熟悉,先看了沿江的防务,再召集镇标营将点名,名册一到手,立刻就发现了怪事。 
  “昌期,”他问,“你可记得长江水师章程第十五条,兵部是怎么样议定的?” 
  这一问把黄翼升问住了。不是答不出,是不便回答。兵部原议:“水师缺出,不得搀用别项水师人员”,而此刻名册上,不但有非长江水师出身的人,甚至还有根本不是水师出身的人,与定制完全不符,叫黄翼升如何回答? 
  “这冒滥,太过分了。我不能不严参。”彭玉麟说,“当初原以长江水师人员,立了功的太多,勇目保到参将、游击的都很多,为了让他们也有补实缺的机会,所以议定长江水师缺出,必得就原有人员之中选补。你弄些不相干的人来占缺,百战功高的弟兄们,毫无着落,你倒想想看,对不对得起当年出生入死的袍泽?” 
  说完,彭玉麟把名册上非长江水师出身,或者已经犯过开革而又私自补用的,一概打了红杠子,预备淘汰。 
  点过名又看经费帐册,这里面的毛病更是层见叠出,营里的红白喜事,至于祭神出会,都出公帐,由地方摊派,彭玉麟大为摇头。 
  “看这笔帐,”他指着帐簿说:“一座彩牌楼出两笔帐!摊派已经不可,还要报花帐,这成何话说。” 
  这座彩牌楼还未撤去,迎接彭玉麟是这一座,迎接曾国藩也是这一座,把彩结由红绸子换成白绸子,便算两座。事实俱在,黄翼升也无法为部下掩饰了。 
  于是那名管庶务的都司,也被列入彭玉麟奏劾的名单之内。同时提出警告,再有任意摊派,骚扰地方的情事,他要连黄翼升一起严参。 
  当着许多部属,彭玉麟这样丝毫不给人留面子,黄翼升自觉颜面扫地,既羞且愤,当夜就托词有病,开船回安徽太平府的水师提督衙门。第二天一早,湖口镇总兵到彭玉麟座船上来禀知此事,彭玉麟微微冷笑,只说得一句:“他也应该告病了!” 
  那总兵不敢答腔,停了停问道:“今天请大人看操,是先看弓箭,还是… 。” 
  一句话不曾完,彭玉麟倏然扬眉注目,打断他的话问: 
  “你说什么?看弓箭?” 
  “是。请大人的示下,是不是先看弓箭?” 
  “什么看弓箭?我不懂!”彭玉麟说:“旗下将领,拿《三国演义》当作兵法,莫非你们也是如此?” 
  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那总兵硬着头皮说道:“求大人明白开示!” 
  “我是说,你们当如今的水师,还用得着‘草船借箭’那一套吗?我问你水师弁勇分几种?” 
  这还用问吗?分桨勇和炮勇两种,桨勇是驶船的水手,炮勇是炮手,打仗就靠这两种弁勇,此外都是杂兵。彭玉麟岂会不知?问到当然别有用意,那总兵便又沉默了。 
  “我不看弓箭!不但不看,我还要出奏,水师从今不习弓箭!你想想看,如今都用洋枪火炮,弓箭管什么用?这都是你们好逸恶劳,嫌住在船上不舒服,借操练弓箭,非得在陆地上设垛子为名,就可以舍舟登岸。好没出息的念头!” 
  就这样一丝不苟,毫不假惜地,彭玉麟从湖口一直看到长江入海之处的崇明岛。风涛之险,溽暑之苦,在他都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黄翼升把他和杨岳斌苦心经营,有过赫赫战绩的长江水师,搞得暮气沉沉,比绿营还要腐败。绿营兵丁在岸上还不敢公然为盗,长江水师则官匪不分,水师炮船的长龙旗一卸,士兵的号褂子一脱,明火执仗,洗劫商船,这样的盗案,报到地方衙门,自然一千年都破不了的了! 
  因此,过安徽太平府时,他就暗示黄翼升,应该引咎告退。话说得很露骨,而黄翼升装作不解。赖着不走,原是比任何解释、阐说更来得厉害的一着,那知彭玉麟比他还要厉害,竟代拟了一通自请开缺的奏稿,封寄黄翼升。到此地步,还想恋栈,就得好妹估量一番了。彭玉麟此行奏劾的水师官员,总计两百八十余员,或者治罪、或者革职、或者降调,无不准如所请,圣眷如此之隆,就破了脸也搞不过他,不如见机为妙。于是黄翼升叹口气,拜发了奏折,准备交卸。 
  这时已是三伏天气,彭玉麟从崇明岛回舟,在南通借了一处寓所,高楼轩敞,风来四面,一洗五千里的征尘,静下心来,独自筹划整顿长江水师的办法。 
  办法一共五条,花了十天工夫,才写成一道奏折,另附两个夹片,专差送交江宁,请署理两江总督何璟代为呈递。 
  五千里江湖,一百天跋涉,到此有了一个交代,身心交瘁的彭玉麟,决定在这洪杨劫火所不到的南通州多住几天。他的下榻之处名为白衣庵,照名字看,应该是供奉白衣大士的尼庵,而其实是僧寺。寺后一楼,其名“环翠”,正当狼山脚下,面临东海,夜来潮声到枕,鼓荡心事,不由得又想起少年绮梦,辗转不能合眼。 
  每遇这样万般无奈之时,他有个排遣的方法,就是伸纸舒毫画墨梅。这夜亦不例外,喊醒小书童,点灯磨墨,自己打了一壶酒,对月独酌,构思题画的诗。到得微醺时候,腹稿已就,兴酣落笔,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乱写梅花十万枝”。 
  画成题诗,却是两首《感怀》: 
  “少小相亲意气投,芳踪喜共渭阳留。 
  剧怜窗下厮磨惯,难忘灯前笑语柔; 
  生许相依原有愿,死期入梦竟无由。 
  黄家山里冬青树,一道花墙万古愁。” 
  “皖水分襟十二年,潇湘重聚晚晴天。 
  徒留四载刀环约,未遂三生镜匣缘; 
  惜别惺惺情缱绻,关怀事事意缠绵。 
  抚今追昔增悲梗,无限伤心听杜鹃。” 
  这两首诗中,彭玉麟概括了他的少年踪迹,一生恨事。他原籍衡阳,却出生在安徽安庆。他的父亲彭鸣九,在原籍受族人欺侮,只身流浪江南,以卖字为生,积了几个钱,捐了个佐杂官儿,选补为安徽怀宁三桥镇的巡检,后来调任合肥。巡检管捕盗贼,彭鸣九当差极其勤奋,深得县大老爷的赏识,把女儿许了给他,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就是彭玉麟。 
  彭玉麟从小住在安庆城内黄家山的外婆家。不久王大老爷死在任上,他是绍兴人,因为身后萧条,眷属无力还乡,便流落在安庆。王大老爷有个儿子,就是彭玉麟的舅舅,由于是绍兴人的缘故,便在安徽游幕。 
  彭玉麟的外祖母,有个养女,年龄跟彭玉麟相仿佛,名为姨母,实际上是青梅竹马的伴侣。他这位名义上的姨母,小字竹宾,性好梅花,跟彭玉麟“窗下厮磨”、“灯前笑语”,早已“生许相依”,无奈名分有关,彼此都不敢吐露心事,所以“一道花墙万古愁”。 
  在彭玉麟十七岁那年,祖母病故,彭鸣九报了丁忧,携眷过洞庭湖回衡阳。不久,彭鸣九也一病而亡。彭玉麟以长子的身分,负起一家的生计,做过当铺的伙计,又在营里当司书,境遇极其艰苦。到了十二年以后,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他的在安徽游幕的舅舅也死了,没有儿子,又穷得无以为生,彭玉麟接到消息,悉索敝赋地凑了一笔盘费,派他的弟档到安庆,把他那位年将九旬的外祖母和已近三十,贫而未字的竹宾姨母,接到衡阳。当时他有四首七绝哭舅舅,说是“阿姨未字阿婆老,忍使流离在异乡”,这也就是所谓“皖水分襟十二年,潇湘重聚晚晴天”的由来。可是在彭玉麟已是“还君明珠双泪垂”,因为早已娶妻生子了。 
  彭玉麟的妻子姓邹,这位邹氏夫人,除却忠厚老实以外,一无可取,朴拙不善家务,难得婆婆的欢心。至于彭玉麟虽是寒士,但诗酒清狂,颇有名士派头,娶妻如此,闺房之中,自无乐趣可言,所以生下一个儿子,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上有了交代,夫妻便不同房。到咸丰初年,彭玉麟的母亲一死,更是从此连面都不见。而那位“姨氏”,不愧取义岁寒三友的“竹宾”其名,玉骨姗姗,清如梅萼,绣余吟咏,亦颇楚楚可观。如果跟彭玉麟相配,也可说是神仙眷属,怎奈血统无涉,名分所关,一关名分,便关名教,这是个解不开的结,真正“乾坤无地可埋愁”! 
  过了两年,九十岁的老外婆,死在衡阳,“彭郎夺得小姑回”,却留不住“竹宾姨氏”,嫁后即死,死于难产。从此彭玉麟只以画梅抒写怀抱,和泪泼墨,一往情深,那些迷离恍惚的诗句,到底是写纸上梅花,还是梦中竹宾,有时连他自己都不分明。 
  这一夜当然是低回往事,通宵不寐。到得第二天,接到一封信,是他平生第一好友俞曲园寄来的。俞曲园单名樾,浙江德清人,是曾国藩的门生,由编修外放河南学政,考试生童出了个截搭题,为一个姓曹的御史所弹劾,说他“割裂经义”,因而得了革职的处分。罢官南归,主持书院,先在苏州紫阳书院当山长,现在主讲杭州诂经精舍。他是讲汉学的,上承乾嘉的流风余韵,长于训诂,精于考据,所以作诸侯的座上客,不似理学家开口闭口“明心见性”那样乏味。加以著作甚富,而又是曾国藩的门生,李鸿章的同年,彭玉麟的至交,所以名重东南,仿佛当年的袁子才。袁子才有随园,他有“西湖第一楼”,此时正扫榻以待彭玉麟。 

       ※        ※         ※ 

  于是收拾行装,渡江而南,取道江阴、无锡,顺路看了太湖的水师,由苏州沿运河南下,嘉兴一宿,下一天到了吕留良的家乡石门,遇着浙江巡抚杨昌浚派来迎接的差官。 
  那差官姓金,是抚标参将,寻着彭玉麟的船,递上杨昌浚的信,说是已在岸上预备了公馆,请他移居。 
  “不用,不用!”彭玉麟摇手说道,“我住在船上舒服。还有件事要托你。” 
  “不敢!”金参将惶恐地答道,“有事,请彭大人尽管吩咐。” 
  “你只当不曾见到我,不必跟这里的县大老爷提起。我年纪大了,懒得应酬,更怕拘束,你只不用管我,递到了杨抚台的信,你的差使就办妥了。明天,我跟你走,见了杨抚台,我自然说你的好话。” 
  彭玉麟的脾气,军营中无不知道。金参将便答一声“恭敬不如从命”,又指点他自己的船,说“随时听候招呼”,交代了这一句,告辞而去。 
  他一走,彭玉麟也悄悄上了岸。带着小书童,进了北门,一走走到城隍庙前,找了家小馆子,挑了后面临河的座头落坐。一面喝酒,一面闲眺,渐渐有了诗兴。正在构思将成之际,只见三名水师士兵,敞着衣襟,挺胸凸肚地走了进来。 
  这三个兵的仪容举止,固然惹人厌恶,但跑堂招呼客人的态度也好不到那里去,彭玉麟只见他拉长了脸,仿佛万分不愿这三个主顾上门。那是什么缘故?他不免诧异。但转脸看到墙上所贴的红纸条:“前帐未清,免开尊口”,也就不难明白了。 
  于是他冷眼留意,要看这三个人到底是不是恶客?倘或店里不肯再赊,他们又如何下场?但看起来似乎又不象存心来吃白食的人,健啖豪饮,谈笑自如,丝毫不为付帐的事担心。 
  看了半天,看出怪事来了,只见坐在临河的那人,偷偷儿把大大小小的碟子,一个接一个沉入河中。显然地,这勾当他干了不止一次,手法异常迅捷隐秘,碟子沿河砧悄悄落下,没入水中,只有极轻的响声,不注意根本听不出来。 
  彭玉麟恍然大悟。开馆子这一行原有凭盘碗计数算帐的规矩,这三个人吃了白食,还毁了别人的家伙,用心卑鄙,着实可恶!不过他心里虽在生气,却不曾发作。士兵扰民,都怪官长约束不严,且等打听了这里水师营官的职衔姓名,再作道理。看跑堂忍气吞声地为那一桌客算帐,彭玉麟顿觉酒兴阑珊,草草吃完,惠帐离去。中元将近的天气,白昼还很长,红日衔山,暑气未退,这时船舱里还闷热得很,便又闲逛了一番。走得乏了,随意走进一家茶馆,打算先歇一歇足,顺便打听了水师营官的姓名再回船。 
  一走到里面,才知道这是家书场。那也不妨,既来之则安之,但一眼望去,黑压压一厅的人,彭玉麟便截住一个伙计说道:“给找个座位!” 
  “对不起!你老人家来得晚了。”那伙计摇着头说,“这一档‘珍珠塔’是大‘响档’,老早就没有位子了。明日请早!” 
  “那不是?”小书童眼尖,指着中间说。 
  果然,“书坛”正前方有一张五尺来长,三尺来宽的桌子空着,但彭玉麟还未开口,那伙计已连连摇手,“不行,不行! 
  那是水师营张大人包下的。” 
  一听这话,彭玉麟就越发要在那里坐了,“那张桌子,至少可以容得下五个人。”他说,“加我一个也不要紧!” 
  “不要紧?”那伙计吐一吐舌头,“你老说得轻松!”说完竟不再答理,管自己提着茶壶走了。 
  彭玉麟略略想了一下,觉得小书童在身边碍事,便即问道:“你一个人回船,认不认得路?” 
  “认得。” 
  “那你就先回船去。” 
  “我不要!”小书童嘟着嘴说,“我要跟老爷听书。” 
  “好吧!你就跟着我。可不许你多说话,只紧跟着我就是。” 
  于是,小书童跟着彭玉麟径趋正中空位。这一下立刻吸引了全场的视线,那伙计慌慌张排赶上来阻止,“坐不得,坐不得!”他的声音极大,近乎呵斥,“跟你说过,是水师张大人包下来的。” 
  “不要紧!”彭玉麟从容答道,“等张大人一来,我再让就是了。” 
  主顾到底是衣食父母,不便得罪,再看彭玉麟衣饰寒素而气概不凡,那双眼睛不怒而威,也不敢得罪,唯有再叮嘱一句:“你老就算体谅我们,回头张大人一到,千万请你老要屈让一让!” 
  彭玉麟点点头不响。四周却有人在窃窃私议,替他捏一把汗,也有人认为这老头子脾气太橛,是自找倒霉。但就是这样带责备的论调,也还是出于善意。其中有个特别好心的人,觉得必须再劝他一劝。 
  “你老先生不常来这里听书吧?” 
  “这里是第一回。”彭玉麟答道,“我是路过。” 
  “怪不得呢!‘老听客’我无一个不认识,石门地方小,外乡朋友不认识总也见过,只有见你老先生是眼生。请教尊姓?” 
  “敝姓彭。” 
  “喔,彭老先生,恕我多嘴。我劝你老人家还是换个位子的好,到我那里挤一挤,如何?” 
  “承情之至!”彭玉鳞了解他的用意,十分心感,“请你放心,我只歇一歇足,等那位张大人一到,我自然相让。不过,我也实在不明白,茶楼酒肆,人来人往,捷足者先得,何以有空位我就坐不得?” 
  “这……,也不是一天的事了,不必问吧!” 
  “喔,”彭玉麟趁机打听,“这张大人鱼肉地方已久?” 
  “不要那么说!”那人神色严重地,压低了声音说:“老人家走的世路多,莫非‘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这两句话都记不得?” 
  话刚说完,只见门口一亮,那人神色陡变,站起身来就走。门口是两盏硕大无朋的灯笼,引着“张大人”来听书。他一共带了四名卫士,前导后拥,昂然直入,走过甬道,有个孩子避得晚了一步,持灯笼的卫士,顺手就是一掌,把那孩子打倒在地。 
  耳闻目睹,这“张大人”简直就是小说书上所描写的恶霸!彭玉麟嫉恶如仇,一见恃势欺人的事,就会想起当年父亲死后,孤儿寡妇受族中欺凌,幼弟几乎被人活活淹死,自己亦不得不从乡间躲到衡阳城里去避祸的仇恨,顿时觉得胸膈之间,血脉愤张,非为世间除恶不可。 
  正在这样暗动杀机之际,人已到了面前,当头那个卫士,暴喝一声:“滚开!” 
  “混帐东西!”那“张大人”瞪着一双黄眼珠也骂:“你瞎了眼,这里也是你坐的地方?这么热的天,把板凳坐得火烫,我还坐不坐?”他越说越气,扬起头来吼着问道:“这里的人呢?” 
  书场的伙计,赶紧从人丛里挤了过来,脸都吓白了,只叫:“张大人,张大人,千万不必动气!”然后转脸向彭玉麟,脸色异常难看:“跟你说了不听,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嘛!” 
  彭玉麟本待跟“张大人”挺撞,一则怕当时连累了那伙计,再则看小书童已经受了惊吓,便先忍口气,起身让座,书当然也不听了,出了书场,立即回船。 
  一到船上,彭玉麟立刻派随从持着名帖,请石门知县到船叙话。城池不大,原是几步路就可以走到了的,只是一县父母官,参谒钦差大员,不便微服私行,虽然入夜不宜鸣锣喝道,但一对“石门县正堂何”的大灯笼前导,轿子直出北门,已颇引人注目,不知何大老爷这么晚出城干什么?因而便有人跟着去看热闹的。 
  彭玉麟的座船,停在河下一家油坊门前,何大老爷也就在那里下轿。递上手本,彭玉麟立刻接见。这位何大老爷也是湖南人,单名一个穆字,上一年辛未科的三甲进士,本来要就职为礼部主事,是个苦缺,何穆年过四十,母老家贫,所以托了人情,改为知县,分发浙江。会试榜下即用的知县,俗称“老虎班”,遇缺即补,最狠不过,禀到的第三天,台州府属的仙居知县,被劾革职,藩司挂牌,要何穆为“摘印官”,照例就署理这个遗缺。仙居是个斗大山城,地方极苦,赋额极微,而民风强悍,与邻县的天台,都喜缠讼,县大老爷如果舆情不洽,照样告到府里、道里、省里,甚至“京控”,因此浙江的候补州县有一句口号:“宁做乌龟,莫做天仙”。何穆到了那里,苦不堪言,幸好巡抚杨昌浚是同乡,托人说话,才得调任鱼米之乡的石门。 
  此人虽是科甲出身,但秉性循良柔弱,听说彭玉麟性情刚烈,只当是他到县,自己不曾迎接,礼数缺略,有所怪罪,所以叩头参见以后,随即惶恐地赔罪,说马上预备公馆,又说马上预备酒席,只是时候晚了,怕没有什么好东西吃。 
  “唉!”彭玉麟不耐烦地,“我拢你来不是谈这些。我有话问你,你请坐吧!” 
  “是!谢座。”何穆屁股沾着椅子边,斜签着身子,等候问话。 
  “这里的水师,是不是归‘嘉兴协’该管?” 
  “是。” 
  “那姓张的管带叫什么名字?是何官职?” 
  “张管带叫张虎山,是把总,不过他已积功保到千总。” 
  把总不过七品武官,部下只管一百兵丁,便已如此横行,这简直不成世界了!彭玉麟便问:“听说这张虎山劣迹甚多,你是一县的父母官,总该清楚!何以也不申详上台,为民除害,岂不有愧职守?” 
  问到这一句,正触及何穆的伤心之处,顿时涕泗横流,一面哭,一面说:“大人责备得是!我到任至今,不足一年,眼看张管带以缉私捕盗为名,擅自拷打百姓,勒索财物,只以不属管辖,无奈其何!清夜思量,自惭衾影,痛心之至。” 
  彭玉麟勃然变色:“怎说无奈其何?你难道不能把他的不法情事报上去?” 
  “回大人的话。事无佐证。”何穆又说:“我曾叫苦主递状,苦主不肯,怕他报复,一年前有人告了一状,结果父子二人,双双被杀,连个尸首都无寻处。前任为了这件命案,误了前程。所以百姓宁受委屈,不肯告状。” 
  “有这等事!”彭玉麟想了想吩咐随从:“请金参将来!” 
  金参将一到船上,看见何穆也在,面带泪痕,而彭玉麟则是脸色铁青,怒容可畏,不知是怎么回事?心里不免也有些嘀咕,怕遭遇了什么麻烦,自己处置不了,这趟差使便办砸了。 
  “金参将!”彭玉麟说道,“浙江的营制,我不甚清楚,何以驻守官军,竟象无人约束。这是什么道理?” 
  这话问得金参将摸不着头,亏得何穆提了句:“彭大人是说这里的水师张管带。” 
  金参将也听说过,驻石门的水师营把总张虎山是个有名的营混子,但自己是抚标参将,只管杭州的左右两绿营,水陆异途,辖区不同,自己没有什么责任可言,答语便从容了。 
  “回彭大人的话。”他说,“浙江的提督驻宁波,对浙西未免鞭长莫及。嘉兴营张副将,对部下也未免太宽厚。不过,也只有水师如此,浙江的水师,自然比不上长江水师的纪律。” 
  最后一句话是对彭玉麟的恭维,但也提醒了他。这一次奉旨巡阅长江水师,只限于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江苏五省,才能行使职权。浙江只有太湖水师营,因湖跨两省,兼归江苏水师节制。如果自己有钦差的“王命旗牌”也还好办,就算越省管这闲事,至多自劾,不过落个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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