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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共五部)-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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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想,一面写信。写完又谈丝生意,现在到了快起运的时候了。胡雪岩的意思,仍旧要陈世龙押运。

陈世龙一诺无辟。接下来便谈水运的细节,一直谈到货色到上海进堆栈。

然后又研究在上海是不是要设号子?话越来越多,谈到深宵,兴犹未已。

这一来便冷落了阿珠。她先还能耐心等待,但对胡雪岩那种视如不见的态度,反感越来越浓,几次想站起身走,无奈那张藤椅象有个钩子,紧紧钩住了她的衣服。心里不断在想∶等一下非好好数落他几句不可。

到钟打一点,胡雪岩伸个懒腰说,『有话明天再说吧!我实在困了。』

『我明天一早就来。』陈世龙说,『杭州买的东西都还在船上。』

『不要紧,不要紧。你也好好歇一歇,明天下午来好了。』说到这里他才发现阿珠,不由得诧异∶『咦,你还在这里?』

阿珠真想回他一句∶你到此刻才知道?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不早了!世龙正好送你回去。』

这一下,她可真的忍不住了。等了半天,等到『送回去』这句话,难道自己在这里枯守着,就为等陈世龙来送?她恨他一点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因而扭头就走,跌跌冲冲地,真叫『一怒而去』!

胡雪岩和陈世龙都是一愣,也都是立刻发觉了她的异样,不约而同地赶了上去。

『阿珠,阿珠!』

『张小姐!』

两个人都在喊,阿珠把脚停下来了。胡雪岩很机警,只对陈世龙说∶『你自己走好了。』

『好!』陈世龙装得若无其事地跟阿珠道别∶『张小姐,明朝会!』

她不能不理,也答一声∶『明朝会!』然后仍旧回到原来那张藤椅上坐下。

『天气太热!』胡雪岩跟过去,陪着笑说∶『最好弄点清心去火的东西来吃。』

她以为他一定会问∶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那一来就好接着他的话发牢骚。不想是这么一句话,一时倒叫人发不出脾气,只好不理他,作为报复。

『喔,有红枣百合汤,好极了!』胡雪岩指着陈世龙吃剩下的那只碗说,『好不好给我也盛一碗来?味道大概不错。』

有心答他一句∶吃完了!又怕这一来,真的变成反目,结果还是去盛了来,送到胡雪岩手里。但心里却越发委屈,眼眶一热,流了两滴眼泪。

『这为啥?』胡雪岩不能再装糊涂,『好端端地哭!如果是哪个得罪了你,尽管说,我想也没有哪个敢得罪你。』

活是说得好听,却只是口惠,实际上他不知存着什么心思?跟他呕气无用,还是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你晓不晓得,我特为在这里等你?』她试干了眼泪问。

『啊呀!』胡雪岩故意装得大惊小怪的,敲敲自己的额角,『我实在忙

得头都昏了,居然会没有想到你在这里是等我。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便拉过她的手来,揉着、搓着,使得阿珠啼笑皆非,弄不清自己的感觉是爱还是恨?

最为难的还是一腔幽怨,无从细诉。她一直在想,以他的机警而善于揣摩人情,一定会知道她的心事,然则一直没有表示,无非故意装糊涂。但有时也会自我譬解,归出于他太忙,没有工夫来想这些。此刻既然要正正经经来谈,首先就得弄清楚,他到底真的是忙想不到,还是想过了,有别样的打算?

就是这一点,也很难有恰当的说法,她一个人偏着头,只想心事,把胡雪岩的那些不相干的闲话,都当作耳边风。

『咦!』胡雪岩推推她问道∶『你是哑巴,还是聋子?』

『我不哑不聋,只懒得说。要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语气平静,话锋却颇为严重,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他原有装些糊涂,最近更有了别样心想,所以越发小心,只这样问道∶『什么事?这样子为难!』

『难的是我自己说不出口。』

这句话答得很好,虽说含蓄,其实跟说明了一样,胡雪岩不能装糊涂了,『喔,原来如此。说实话,你是说不出口,我是忙不过来。』他说,『你当我没有想过?我想过十七八遍了,我托张胖子跟你娘说的话,绝对算数。不过要有工夫来办。现在这样子,你自己看见、听见的。我没有想到,这一趟到湖州来,会结交郁四这个朋友,做洋庄,开阜康分号,都是预先不曾打算到的。你刚才听见的,我杭州的头寸这么紧,等着我去料理,都抽不出空来。』

就这一番话,阿珠象吃了一服消痰化气的汤头,『你看你,』她不由得有了笑容,『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咭咭呱呱一大套。没有人说得过你。』

『我不说又不好,说了又不好!真正难伺候。好了,好了,我们谈点别的。』

所谈的自然也不脱大经丝行这个范围。阿珠最注意的是胡雪岩的行踪,话锋中隐约表示,她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胡雪岩说天气太热,一动不如一静,同时老张是一定要去的,她该留在湖州,帮着她娘照料丝行。这是极有道理的话,阿珠不作声了。

『你看,』他忽然问道∶『陈世龙这个人怎么样呢?』

是哪方面怎么样呢?阿珠心里想替陈世龙说几句好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笼统的答道∶『蛮能干的!』

『我是说他做人,你看是老实一路呢?还是浮滑一路呢?』

老实就是无用,浮滑就是靠不住。阿珠觉得他的话,根本不能回答,便摇摇头说∶『都不是!』

『不老实,也不浮滑,普普通通。是不是呢?』

『普普通通』也不是句好话,她不愿委屈陈世龙,又答了个∶『不是!』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么你说,陈世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一半是无从回答,一半由于他那咄咄逼人的词色,阿珠有些恼羞成怒了,『我不晓得!』她的声音又快又尖,『陈世龙关我什么事?请你少来问我。』

说着,脸都涨红了,而且看得出来在气喘,她穿的是薄薄纱衫,映着室内灯光,胸前有波涛起伏之胜,胡雪岩笑嘻嘻的,只直着眼看。

阿珠一个人生了半天的闷气,等到发觉,才知道自己又吃亏了,一扭身转了过去,而且拿把蒲扇,遮在胸前,嘴里还咕哝了一句∶『贼秃嘻嘻!』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天有点凉了,到里头来坐。』

这句话提醒了她,夜这么深了,到底回去不回去?要回去,就得赶紧走,而且要胡雪岩送,一则街上看到了不便,再则也不愿开口向他央求。

不走呢,似乎更不好。虽然也在这里住过,那都是跟娘在一起,不怕旁人说闲话,现在是孤男寡女,情形又不同了。

『真的不理我?』胡雪岩又说,『那我就陪你在这里坐一夜。不过受了凉,明天生病,是你自己吃苦头。』

听得他温情款款,她的气也消了,『没有看到过你这种人,』她说∶『滑得象泥鳅一样!』

这是说他对她的态度,不可捉摸。胡雪岩无可辩解,却有些着急,明天一早还有许多事等着自己料理,得要早早上床,去寻个好梦,这样白耗工夫,岂不急人?

想一想,只有这样暗示∶『那么你坐一下,我先去抹个身。』

抹过身自然该上床了。听得这话,他急她也急,便不再多作考虑,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

『回去?』胡雪岩心想,这得找人来送,当然是自己义不容辞,一来一去又费辰光又累,实在不想动,便功她说∶『何必?马马虎虎睡一会,天就亮了。』

阿珠犹在迟疑,一眼瞥见在打瞌睡的爱珍,顿感释然,有爱珍陪着,就不必怕人说闲话。

于是又说了两句闲话,各自归寝,却部不能入梦。胡雪岩心里在想,阿珠这件事真有点进退两难,照她的脾气,最好成天守在一起,说说笑笑,如果嫁个老老实实的小伙子,一夫一妻,必定恩爱。象自己这种性情,将来难免三妻四妾,阿珠一定会吃醋,何苦闹得鸡犬不宁?

于是他又想到陈世龙。看样子,阿珠并不讨厌他,只是她此刻一心要做『胡家的人』,不会想到陈世龙身上。倘或一方面慢慢让她疏远,一方面尽量让陈世龙跟她接近,两下一凑,这头姻缘就可以成功了。

这一成功,绝对是好事。阿珠的父母,必定喜欢这个女婿,他们小夫妻也必定心满意足,饮水思源,都是自己的功劳。别的不说,起码陈世龙就会死心塌地,帮自己好好做生意。

打定了主意,恬然入梦。第二天一早起身,盘算了一下,这天该办的大事有两件。第一件是王有龄要晋省述职,说过要约他一起同行,得去讨个回话。第二件是跟郁四去商量,哪里设法调一笔款子,把月底应解藩库的公款应付过去。

『你来得正好!』王有龄一见他便这样说∶『我正要找你,有两件事跟你商量。先说一件,要你捐钱。』

这句话没头没脑,听不明白,但不管是捐什么,没有推辞的道理,所以他很豪爽地答道∶『雪公说好了,捐多少?一句话。』

『是这样,我想给书院里加此「膏火」银子,你看如何?』

寒士多靠书院月课得奖的少数银子,名为夜来读书的『膏火』所需,实在是用来养家活口的。『这是好事!』胡雪岩也懂这些名堂,『我赞成!捐二百两够不够?』

『你出手倒真阔!』王有龄笑道,『你一共捐二百两银子。一百两书院膏火,另外一百两捐给育婴堂,让他们多置几亩田。』

『好,就这样。银子缴到哪里?』

『这不忙。我谈第二件。』王有龄又说,『本县的团练,已经谈妥当了。

现在局势越来越紧,保境安民,耽误不得,所以我马上要到省里去一趟,说停当了,好动手。预备明天就走,你来不来得及?『

『明天就走哪里来得及?』胡雪岩想了想答道∶『最快也得三天以后,我才能动身。』

『那么,你一到省就来看我。还有件事,解省的公款怎么样了?上面问起来,我好有句话交代。』

这是个难题。王有龄不上省,延到月底缴没有关系,既已上省,藩司会问∶怎么不顺便报解?这话在王有龄很难回答,自己要替他设想。

『讲是讲好了,月底解清。不过雪公不能空手上省。我看这样,』胡雪岩说∶『雪公能不能缓三天,等我一起走?这三天工夫当中,我有雪公凑五万现款出来。这样子上省,面子也好看些。』

王有龄想了一下答道,『那也好!』

事情说定了,胡雪岩急于想去凑那五万现款,随即去找郁四,说明经过。

彼此休戚相关,而且郁四早就拍过胸脯,头寸调度,归他负责,所以一口答应,等临走那天,一定可以凑足。

于是胡雪岩回到大经,把黄仪和老张找来,说三天以后就要动身。问他们货色能不能都料理好,装船同走?

『来不及!』黄仪答道∶『我今天一早,仔细算过了,总要五天。』

『今天七月初八,加五天就是十三,二十以前赶得到上海。』胡雪岩灵机一动,『我跟王老爷已经约好,不能失信,我们十一先走,你们随后来,我在杭州等。』接着,他又对老张说,『阿珠想到上海去玩一趟,就让她去好了。』

『好的!』老张深表同意,『阿珠这一向也辛苦,人都瘦了,让她到上海去逛一逛。』

『还有件事,』胡雪岩忽然有个灵感,『我们要做好事!』

黄仪和老张都一愣,不知道他何以爆出这么句话来,好事怎么做法?为谁做好事?

当然,胡雪岩会有解释∶他是从王有龄那里得来的启示,『做生意第一要市面平静,平静才会兴旺,我们做好事,就是求市面平静。』他喜欢引用谚语,这时又很恰当地用了一句∶『 「饥寒起盗心」,吃亏的还是有钱的人,所以做生意赚了钱,要做好事。今年我们要发米票、施棉衣、舍棺材。』

『原来是这些好事!』黄仪答道,『那都是冬天,到年近岁逼才办,时候还早。』

『现在热天也有好事好做,秋老虎还厉害得很,施茶、施药都是很实惠的好事。』胡雪岩最有决断,而况似此小事,所以这样嘱咐∶『老黄,说做就做!今天就办。』

黄仪深知他的脾气,做事要又快又好,钱上面很舍得。这就好办了!当天大经丝行门口便出现了一座木架子,上面两口可容一担水的茶缸,竹筒斜削,安上一个柄,当做茶杯,茶水中加上清火败毒的药料。另外门上一张簇新的梅红笺,写的是∶『本行敬送辟瘟丹、诸葛行军散,请内洽索取。』

这一来大经丝行就热闹了,一下午就送掉了两百多瓶诸葛行军散,一百多包辟瘟丹,黄仪深以为患,到晚来向胡雪岩诉苦,一则怕难以为继,二则

伯讨药的人太多,影响生意。

『丝也收得差不多了,生意不会受大影响,讨药的人虽多。实在也花不了多少钱。第一天人多是一定的,过两天就好了,讨过的人,不好意思再来讨,再说,药又不是铜细,越多越好。不要紧!』

『我倒有个办法。』陈世龙接口说道∶『我们送的药要定制,分量不必这么多。包装纸上要红字印明白∶』大经丝行敬送「。装诸葛行军散的小瓷瓶,也要现烧,把大经丝行印上去。『

『这要大动干戈,今年来不及,只好明年再说。』黄仪是不愿多找麻烦的语气。胡雪岩当时虽无表示,事后把陈世龙找了来说∶『世龙,你的脑筋很好。说实话,施茶施药的用意,只有你懂,好事不会白做的,我是借此扬名,不过这话不好说出口,你倒猜到了,实在聪明。』

得了这番鼓励,陈世龙颇为兴奋,很诚恳地答道∶『我跟胡先生也学了好多东西。』

『慢慢来!你只要跟我跟长了,包你有出息。现在,我再跟你说件事。这趟阿珠到杭州,你多照应照应她,她是伢儿脾气,喜欢热闹,船上没事,你多陪陪她。』

『我晓得了!』

晓得了?胡雪岩心想,未见得!话还要再点一两句。

『世龙!』他态度轻松地问道∶『你倒说说看,我跟阿珠是怎么回事?』

这叫陈世龙怎么说?他笑一笑,露出雪白的一嘴牙齿,显得稚气可掬地。

『这有什么好碍口的?你尽管说。』

陈世龙逼得无法,只好说了∶『胡先生不是很喜欢张小姐吗?外面都说,胡先生在湖州还要立一处公馆。』

『对!我在湖州倒想安个家,来来往往,起居饮食都方便。不过,我跟阿珠是干干净净的。』

这前后两截话,有些接不上榫头,陈世龙倒愣住了,『莫非胡先生另有打算?』他问。

『现在也还谈不到。等我下趟来再说。』

『那么,』陈世龙想了想,替阿珠有些忧虑和不平,『张小姐呢?她一片心都在胡先生身上。』

『这我知道。就为这点,我只好慢慢来。好在,』胡雪岩又说∶『我跟她规规矩矩,干干净净,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麻烦。』

照这样一说,胡雪岩是决定不要阿珠了。这为什么?陈世龙深感诧异,『胡先生,有句话,我实在忍不住要问。』他眨着眼说∶『张小姐哪一点不好?这样的人才,说句老实话,打了灯笼都找不着的。』

由这两句话,可见他对阿珠十分倾倒。胡雪岩心想,自己这件事做好了,而且看来一定会有圆满结局,所以相当高兴。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反而叹口气说∶『唉!你不知道我的心。如果阿珠不是十分人才,我倒也马马虎虎安个家,不去多伤脑筋了。就因为阿珠是这样子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我想想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似乎越说越玄妙了,陈世龙率直问道,『为什么?』

『第一,虽说「两头大」,别人看来总是个小。太委屈阿珠。第二,我现在的情形,你看见的,各地方在跑,把她一个人冷冷清清摆在湖州,心里过意不去。』

『胡先生!』陈世龙失声说道,『你倒真是好人。』

『这也不见得。闲话少说,世龙,』胡雪岩低声说道∶『我真正拿你当自己小兄弟一样,无话不谈。你人也聪明,我的心思你都明白。刚才我跟你谈的这番话,你千万不必给阿珠和他爹娘说。好在我的意思你也知道了,该当如何应付?你自己总有数!』

陈世龙恍然大悟,喜不可言。原来这样子『推位让国』!怪不得口口声声说跟阿珠『规规矩矩,干干净净』,意思是表示并非把一件湿布衫脱了给别人穿。这番美意,着实可感。不过他既不愿明说,自己也不必多事去道谢。

反正彼此心照就是了。

但有一点却必须弄清楚,『胡先生!』他问,『张小姐跟我谈起你,我该怎么说?』

问到这话,就表示他已有所领会,胡雪岩答道∶『你不妨有意无意多提这两点∶第一,我太太很凶。第二,我忙,不会专守在一个地方。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你要让她慢慢把我忘记掉。』

『好的。』陈世龙说,『我心里有数了。』

因为有些默契,胡雪岩从当天起,就尽量找机会让陈世龙跟张家接近,凡有传话、办事、与老张有关的,都叫他奔走联络,同时明雪岩自己以『王大老爷有公事』这么一句话作为托辞,搬到知府衙门去住,整天不见人面。

再下一天就是初十,一直到中午,仍旧不见胡雪岩露面,阿珠的娘烦躁了,『世龙,』她说,『你胡先生是怎么了?明天要动身了,凡事要有个交代,大家总要碰碰头才好。』

『胡先生实在忙!』陈世龙说,『好在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我们十三开船,有什么事,到杭州再问他也不迟。』

话是不错,但照道理说,至少要替胡雪岩饯个行。这件事她前两夭就在筹划了,心里在想,动身之前这顿晚饭,总要在『家里』吃,所以一直也不曾提。现在看样子非先说好不可了。

『世龙,我拜托你件事情,请你现在就替我劳步走一趟,跟你胡先生说,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请好回来吃饭。』

陈世龙自然照办不误。可是这一去到下午四点钟才回张家,阿珠和她娘已经悬念不已,嘀嘀咕咕半天了。

『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阿珠大为埋怨。

『我心里也急呀!』陈世龙平静地回答,『胡先生在王大老爷签押房里谈公事,叫我等一等;一等就等了个把时辰,我怕你们等得心急,想先回来说一声。刚刚抬起脚,胡先生出来了,话还说不到三句,王大老爷叫听差又来请。胡先生说马上就出来,叫我千万不要走,哪晓得又是半个时辰。』

『这倒错怪你了!』阿珠歉意的笑笑。

『胡先生说,来是一定要来的,就不知道啥时候?只怕顶早也要到七点。』

『七点就七点。』阿珠的娘说,『十二点也要等。不过有两样菜,耽误了辰光,就不好吃了。』

『那我到丝行里去了,还有好多事在那里。』

『你晚上也要来吃饭。』阿珠的娘还有些不放心,『最好到衙门里等着你胡先生一起来。』

陈世龙答应着刚刚走出门,只听阿珠在后面喊道∶『等等!我跟你一起

去。『

于是两个人同行从张家走向大经丝厅,陈世龙的朋友很多,一路走一路打招呼,有些人就打量阿珠,他总替人很郑重的介绍∶『这位是张小姐!』

这样介绍了两三次,阿珠又怪他了∶『不要「小姐、小姐」的,哪有个大小姐在街上乱跑的呢?』

『那么叫你啥呢?』

阿珠不响。『小姐』的称呼,在家里听听倒很过瘾,在人面前叫,就不大好意思了。但也不愿他叫自己的小名,其实也没有关系,不过这样叫惯了,将来改口很困难,而由『张小姐』改称『胡太太』或者『 胡师母』,却是顺理成章的事。

一想到将来的身分,她不由得有些脸上发热,怕陈世龙发觉,偷眼去觑他。不过他也在窥伺,视线相接,他倒不在乎,她却慌忙避了开去,脸更加红了。

心里慌乱,天气又热,迎着西晒的太阳,额上沁出好些汗珠,偏偏走得匆忙,忘了带手绢。陈世龙只要她手一动,便知道她要什么,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一方白杭纺手绢,悄悄塞了过去。

看手绢雪白,仿佛还未用过,阿珠正在需要,便也不客气了。但一擦到脸上,便闻得一股特异的气味,是只有男人才有,俗名『脑油臭』的气味。

那股气味不好闻,但阿珠却舍不得不闻,闻一闻,心里就是一阵荡意,有说不出来的那种难受,也有说不出来的那种好过。

因此她就不肯把它还他,捏在手里,不时装着擦汗,送到鼻子上去闻一闻。一直走到大经门口,才把手绢还了他。

大经丝行里堆满了打成包的『七里丝』,黄仪和老张正在点数算总帐。

陈世龙和阿珠去得正好,堆在后面容房里的丝,就归他们帮忙。于是阵世龙点数,阿珠记帐,忙到天黑,还没有点完,阿珠提醒他说∶『你该到衙门里去了!点不完的,晚上再来点。』

看样子一时真个点不完了,陈世龙只得歇手,赶到知府衙门,接着胡雪岩一起到了张家。

等胡雪岩刚刚宽衣坐定,捧着一杯茶在手,老张手持一张单子,来请他看帐∶『确数虽还没有点完,约数已经有了,大概八百五十包左右,连水脚在内,每包成本,总要合成番洋二百八十块左右。』他说,『这票货色,已经二十万两银子的本钱下去了。』

胡雪岩便问陈世龙∶『八百五十包,每包二百八十块番洋,总数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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