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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共五部)-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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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心思难测,阿龙的心,你总晓得的。』
『又来说疯话了!』阿珠一半害羞、一半赌气,翻个身脸朝里,以背向人。
过了一会,没有动静,她当七姑奶奶有些动气了,想回过身来敷衍两句,但外床的人比她快了一步,已经起身下床。
『嗨!』她提高了声音喊,『你到哪里去?』
『哪里也不去。』七姑奶奶『噗』地一声,吹灭了灯,仍旧上床,上床却不安分,一把抱住了阿珠。
这是异样的滋味。自懂人事以来,阿珠就没有这样子为人紧抱过,而况是面对面在黑头里,虽明知道跟自己一样是女人,仍然禁不住怦怦心跳。
『松手!松手!』阿珠轻喊∶『抱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
七姐奶奶略微松了些,『现在你用不着怕难为情了。』她说,『有话尽管讲。』
『我没有什么话好讲。』
『那么你就想,』七姑奶奶说,『想我就是阿龙。』
阿珠被她说得脸上火辣辣发烧,一面挣扎,一面喘气∶『嗳!真不得了,从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人!』
『这怕什么?嘴馋没有肉吃,想想肉味道都不可以?』
『有啥想头。想得流口水!』
『这倒是真的。』七姑奶奶又把她抱紧了,不但如此,还这样要求∶『你也抱紧我。』
『我不来!』
『来嘛!心肝。』七姑奶奶腻声说道,『我抱的是你,心里想的是我死掉的那一个。』
阿珠大出意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她丈夫的替身,心有不忍,便姑且顺从,抱紧了她,同时跟她开玩笑,『我是你的「老爷」,你明天要服侍我洗脚!』
『你正好说反了,从前是我们那口子,服侍我洗脚。』
『我不相信!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龌里龌龊的事,真正气数!』
『你不懂。』七姑奶奶闻着她的脸说,『夫妇淘里,有许多异出异样的花样,将来等你嫁了阿龙就知道了。』
又是阿龙!阿珠不作声,争辩也无用,而且觉得越争辩似乎越认真,不如随她说去。她心里倒是在想,夫妻淘里有些什么古怪花样?但这话问不出口,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说下去。
七姑奶奶哪里猜得她是这样的心思?看她不响,看她不响,她也不开口,抱着阿珠,别有绮想,就这样神思昏昏地,一觉睡到天亮。
是阿珠先惊醒,只听见有人叫门∶『阿七,阿七!』是尤五嫂的声音∶『张家妹子!你醒醒!』
『来了!』阿珠听得尤嫂的声音有异,急忙推醒七姑奶奶∶『你听,五嫂在叫你,好象出了什么事似地。』
七姑奶奶定定神,一骨碌下床,拔开门闩,只见尤五嫂的脸色有些惊惶。
『怎么搞的!都叫不醒。』尤五嫂一脚跨进门来,拉住七姑奶奶的手,
连摇撼∶『小刀会造反,上海昨天失守了。』
『喔!』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不要把她吓一跳!到我房里去说。』
这句话反而说坏了,阿珠的耳朵尖,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急急赶过来问道∶『七姐,出了什么事?』
『你慌啥?』七姑奶奶很沉着地指着她嫂子说∶『我也是刚听她说,说上海失守了!』
阿珠何能不慌?小刀会要起事的消息,事先她毫无所闻,只想到上海失守,她父亲便要陷在里面,还有陈世龙,还有胡雪岩,都是有关系的人,如今一起都有危险,因而急得快要哭了。
『你怎么想不穿!』这些时候,就看出七姑奶奶的『本事』来了,说出话来,明白有力∶『我五哥也在上海,难道我倒不急?』
想想不错,尤五嫂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可见得事情不要紧,再想到尤五的手面,越发心宽。当然,关切还是关切,不过看她们姑嫂有正事要谈,只得暂时忍耐,回头再来打听。
尤五嫂没有工夫来管她,拉着七姑奶奶的手说∶『你快去穿衣服。嘉定有人来了,你去跟他见个面。』
听她这一说,七姑奶奶拉着尤五嫂就走,到了她自己房里匆匆漱洗,拢一拢头发,穿裙着衫,走来走会地忙着。尤五嫂便跟来跟去,把嘉定来客的话,告诉了她。
第十三章
这个不速之客是嘉定的周立春派来的。周立春与刘丽川有联系,所以上海一起事,周立春预备在嘉定响应,事先曾经跟尤五接头,希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尤五不愿这浑水,但也不便得罪他们,所以一直采取敷衍的态度。但以前可以敷衍,此刻到了真刀真枪要上场的时候,那就敷衍不过去了。
『我来跟他说。』七姑奶奶小声诅咒着,话又难听了∶『他娘的!只有强奸,没有逼赌!造反又不是去吃花酒,还有啥硬拉牢了一起走的?』
『你又来了!』尤五嫂又气又急,『求求你,姑奶奶!你要跟他去吵架,还是不要去的好。』
『唉!五嫂,你又看得我那样子草包了!我不过在这里发发牢骚,见了面,人家总是客人,我无缘无故得罪他做什么?』七姑奶奶推着她说∶『你先去应酬应酬,要特别客气,不要冷落人家。』
『不要紧。我开了早饭,请他在吃酒。』尤五嫂说∶『人家是连夜赶来的。』
『那么,你看他吃好了,请他在五哥的那间房子里见面。』
尤五有间密室,看是孤零零一座院落,四外隔绝,其实有地道与外间相通。七姑奶奶为怕走漏风声,特意约在那里相会。
那个人是周立春的本家兄弟,排行第六,七姑奶奶也认识,但谈这些事,非另有凭信不可,因而一见面,她先这样问说∶『周六哥,你要寻我五哥有啥话说呢?』
周六略略踌躇了一下答道∶『七姑奶奶,立春有几句机密话┅┅』
『慢点!周六哥,』她拦着他说,『既然是周大哥的机密话,你总晓得规矩?』
『喔,我倒忘记掉了。』周六歉意的笑着,伸手到腰上去掏摸。
他掏摸出来一块汉玉,送到七姑奶奶手里,这是信物。周立春因为造反是要杀头的机密大事,往来接洽,不便形诸笔墨,而派人传话,却又口说无凭,便与尤五作了个约定,用这块汉玉作为凭证。无此信物,守口如瓶,七姑奶奶知道有这样一个约定,所以首先就要查问。
验明无误,她把汉玉交了回去,接着便说∶『周六哥,你晓得我们这里情形的,你有话跟我说也一样。』
『是,是!我们也晓得七姑奶奶女中丈夫,令兄凡遇大事,都要跟你商量。』周六说到这里,不放心似的望外面看了一下,然后把声音放得极低∶『上海方面的情形,七姑奶奶想必已有消息?』
『我也是刚刚听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
『上海已经成功了。刘大哥事情很顺手,以后还要顺手。苏州的绿营兵,湖州人居多,跟刘大哥是同乡,已经约定,就要起事。』周六顿了一下,很吃力地说∶『立春也就要在这两三夭动手,以前跟尤五哥谈过,尤五答应到时候一定帮忙。我今天来,就是来谈这件事。』
『喔,』七姑奶奶从从容容地答道∶『你们谈过这件事,我是晓得的,不过我没有听我五哥说过一定帮忙的话。』
这一下就谈不下去了,周六愣住在那里,一脸懊丧之色。
『周六哥,我五哥最讲义气,为朋友上刀山、下油锅,他都肯的。是不是?』
『是啊!』周六连连点头,『就为此,立春才来请尤五哥帮忙的,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实不相瞒,我五哥眼前就是难关。』七姑奶奶正好接住他的话,『如果是前一两年,我五哥有啥推辞是孙子王八蛋,眼前真正叫有心无力。为啥呢?为来为去为的是,不晓得哪个赃官想出来的,断命的「海运」呀!』
『海运?』周六问道∶『是说漕米改海运?』
『是啊,漕米改了海运,挑沙船帮发财!走关东的沙船,本来一向是装了压舱石头到北边的,现在改装漕米,平白里赚一笔水脚银子,运到天津不出事,还有啥「保举」,沙船帮老大也做官了,气数不气数!』七姑奶奶咽了口唾沫,接下去又说∶『沙船帮交贼运,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松江是疲帮,你也晓得的,我五哥当这个家,真正是黄连当饭,苦头吃足。转眼重阳节边,西北风起,漕帮弟兄的夹衣裳都还在当铺里,我五哥不能不想办法。
现在陪了个「空子」到上海去做丝生意了,多少想掏摸几个,贴补贴补。周六哥你倒想想,我五哥在江湖上的身份,倘不是穷极无奈,怎么肯去服侍一个空子?这样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时候,怎么帮得上周大哥的忙?『
一番话说得周六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说了句∶『既然如此,尤五哥为啥又说,到时候一定帮忙。』
『这就是我五哥的为人。你现在跟他去说,他还是会答应帮忙。不过这个忙,照我看,是越帮越忙。』
『噢!』周六深为诧异,『这是啥道理?』
『啥道理?吃饭的道理。』七姑奶奶答得极其爽脆,『漕米为啥改为海运,说运河水浅,有时候漕船不通,这好想办法,时世一乱,漕船走不过去,那才是死路一条。帮里的弟兄,对「长毛」都摇头,现在再要他们跟周大哥一起走,表面不说,心里另有打算。万一做出啥对不起人的事来,我五哥一定压不住。这不是越帮越忙吗?』
周六听她这一说,打了个寒噤。果然要松江漕帮协同起事,说不定洋枪到手,枪口朝里,那岂是儿戏之事?
不过,仔细想一想也不对。俗称『通草』的『通漕』,周六也见过,上面记着,陆祖命翁、钱、潘三祖下山行道,行的就是『反清复明』的道,陆祖说的两首偈子,第一首中的『前人世界后人收』,就指的是光复大明江山,第二首中『日月巍巍照玉壶』,日月合成『明』字,『壶』字谐音『胡』,指的是清,也有反清复明的意思在内。那么,现在起事反清,漕帮弟兄何能倒戈?
他是想到就是,而七姑奶奶报以轻蔑说∶『周六哥,这些道理不晓得是啥辰光留下来的?「皇帝不差饿兵」,饭都没得吃了,现在想大明江山,不好笑?』
再说下去,依然无用。这一趟完全白来。周六想了想,只好这样说∶『那么,七姑奶奶,我今天这番话,算是没有说,你也当作不曾听见过好了。』
这话她懂,『尽管请放心!我哪里会做这种半吊子的事?如果周六哥,你今天跟我说的话,漏一个字到外面,你尽管来寻我们兄妹说话。』她接下来又极诚恳地说∶『周六哥,害你白来一趟,我心里真正过意不去。不过事情明摆在那里,实在力不从心。请你回去跟周大哥说,这一次真对不起他,别处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话再说回来,我们也有请周大哥照应的时候,「行得春风有夏雨」,只要力量够得到,帮朋友就是帮自己。』
周六暗暗点头,都说这位七姑奶奶办事跟男子汉一样,果然名不虚传。
这几句话还有打招呼的意思在内,事情不成,朋友要交,索性买买她的帐。
『这就是七姑奶奶的话了!尽管请放心!嘉定过来青浦,青浦过来松江,过几天到了贵宝地,有「老太爷」在,决不敢惊动的!』
『周六哥,你这句话值钱了。我替松江老百姓,谢谢你!』说着,她学男人的样子,抱拳作了个揖。
总算不伤和气,把周六送出后门,七姑奶奶心里不免得意,笑嘻嘻地回到后面,尤五嫂迎着她问道∶『怎么说法?』
『没事了!』她守着给周六的诺言,『详细情形也不必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五哥的麻烦,我统统把它扫干净了!』
『真正亏得你!』尤五嫂极欣慰他,『实在也要谢谢胡老板,不是他来,你五哥不会到上海去。叫他自己来应付,还不如你出面来得好。』
『这话倒是真的。』七姑奶奶想了想说,『五嫂,我今天要到上海去一趟。』
『应该去一趟。』尤五嫂说,『就怕路上不好走。』
『怕什么?』七姑奶奶毫不在乎的,『他们闹事是在陆路上,我们坐船去,根本就碰不见,碰见也不要紧,凭我还会怕他们?』
『那好,你就赶快去一趟,叫你五哥在那里躲一躲,省得那班「神道」又来找麻烦。』
『我晓得。我去收拾东西,五嫂,你关照他们,马上替我备船。』
于是七姑奶奶回到自己卧室,匆匆收拾随身衣物,正在手忙脚乱的当儿,阿珠悄悄的走了进来,有所央告。
『七姐!』她用耍赖的神态说道∶『我不管,你一定要带我一起走。』
『咦!』七姑奶奶有些诧异∶『我又不是去玩儿。』
『我也不是去玩儿。我要去看我爹,不然不放心。』
『话是不错,走起来有难处,路上不平靖。』七姑奶奶郑重其事地说,『你想想看,造反的人,哪个不是无法无天?遇见了,不是好玩儿的。』
『我不怕!』阿珠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条命。』
『他不要你的命,要你的身子。』
听这句话,阿珠不能不怕,愣了一会说∶『那么你呢?』
『我不要紧,跟他们「滚钉板」,滚过明白。』七姑奶奶又说,『我再告诉你,我学过拳头,象阿龙这样的,三、五个人,我一样把他们「摆平」!』
说完,她拿起墙角的一枝青皮甘蔗,右掌平平的削过去,也不见她如何用力,甘蔗却已断成两截。
这一说一试,效用恰好相反,阿珠对她本就信赖,现在看她『露了一手』,益发放心,轻松地笑道∶『我有个女镖客保镖,还伯什么?我跟你走定了!
我也会收拾东西。『
『慢点,慢点。』七姑奶奶一把拖住她,想了又想,无奈点头∶『你一定要去,我就依你。不过,说实话,象你这样人又漂亮,年纪又轻的人,我带了你走,责任很重。你要听我的话做,不然┅┅』
『听,听!』阿珠抢着表示态度∶『不管你怎么说,我都听。』
『那么,』七姑奶奶说,『你也不是没有在江湖上走过的,总晓得女人有女人的笨法子。你有没有粗布衬裤?』
阿珠也听人说过这种『笨法子』,很愿意试一试,但是,『精布裤子倒
没有。『她说。
『那就多穿两条。』
阿珠依言而行,穿了三条衬裤,两件紧身小马甲,到了七姑奶奶那里,关紧房门,拿针线把裤腰裤脚和小马甲的前襟,缝得死死地。这样子,遭到强暴,对方就很难得逞了。
到了饭后,正预备下船,突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是陈世龙,一身泥泞、十分狼狈,但精神抖擞,脸上充满了经历艰险,安然到达目标的快慰。
这一到,立刻为尤家的人所包围,都要听他从上海带来的消息。七姑奶奶和阿珠也就停了下来,先听他了,再定行止。
『你是怎么来的?』尤五嫂急急问道,『我们的人都好的吧?』
『都好,都好!』陈世龙大声答道∶『都住在夷场,安稳得很。』
有这句话,大家都放心了,『那么,上海县城呢?』尤五嫂又问。
『县城失守了。』陈世龙所了解的情形,相当完整,于是从头细说,『小刀会要起事,早有谣言了,坏在吴道台手里┅┅』
吴道台是指苏松太兵备道吴健彰。他跟刘丽川是同乡旧识,而上海县的团练又多是广东、福建人,因此,吴健彰对于小刀会利用团练起事的流言,不以为意,在他的想法,小刀会起事,就是跟他过不去,有彼此的交情在,刘丽川不会做出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来。
谁知刘丽川已经跟太平天国的丞相罗大纲有联络,同时与英国领事温那治有所联系,决定于『丁祭』那天起事,先攻县衙门。
上海县知县名叫袁祖惪,是袁子才的孙子,由捐班的宝山县丞,升任上海知县。这天一早整肃衣冠,预备坐轿到文庙去上祭,人刚走出大堂,拥进来一群红巾裹头的人,为头的叫小金子,曾经为袁祖惪把他当流氓抓来办过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雪亮一把刀立刻递到胸前。袁祖惪倒也是个硬汉,破口大骂,不屈而死,吴健彰得到消息,溜到了英国领事署,总算逃出一条命。
于是道署、县署、海关,相继被袭。小刀会占据了小南门乔家滨、沙船帮巨擘郁馥山新起的大宅作据点。城内乱得很厉害,但『红巾』不敢入夷场一步,因此难民纷纷趋避,十里夷场反倒格外热闹了。
『官兵呢?』七姑奶奶问道,『难道不打一打?』
『官兵少得很,根本不敢打,带兵官是个守备,姓李,上吊死了。』
『鸭屎臭!』七姑奶奶不屑地,『有得上吊,为啥不拚?』
『不去管这些闲事了。』尤五嫂问,『你是怎么来的?』
『我特地来送信,口信。』陈世龙看了看说,『可以不可以到里面去说?』
这自是机密信息,引入内厅,陈世龙告诉尤五嫂说,尤五特地嘱咐,如果嘉定有人来,好好敷衍,千万不可得罪。
『原来是这么一句话!』七姑奶奶问道,『怎么会叫你来的呢?』
这话问得有理,尤五手下多的是人,传这样的信息,理当派自己人,何至于劳动来作客的陈世龙?
『其中有个道理,』陈世龙道,『胡先生叫我把珠小姐送回湖州,顺便就要我带个口信。』
『这┅┅』七姑奶奶深感意外,『这是为啥?』
『胡先生说兵荒马乱,还是回去的好。张老板也是这么说。』
『这要问问她自己。』七姑奶奶忽然又说,『这样吧,我们已经约好一
起到上海,船都备好了,你跟我们一起走,有啥话到上海再说。『
『好的。啥时候走?』陈世龙看着身上说,『我一身烂污,总得先洗个澡。』
等陈世龙到『混堂』里去洗澡的工夫,七姑奶奶才去找到因为他们要传机密口信而回避的阿珠,说了陈世龙此来的本意,以及她的决定,阿珠自然表示同意,但也不免奇怪,胡雪岩此刻正当用人之际,何以肯放陈世龙专程送她回湖州?
这就是七姑奶奶厉害了,一下子就看出是胡雪岩替陈世龙安排机会,漫漫长途,寡女孤男,而又当一个此身无托,一个爱慕不已,彼此都有了意思的时候,只怕如干柴烈火,生米很快可以煮成熟饭。但是,七姑奶奶自己觉得对他们俩的了解,比胡雪岩更深,有把握促成好事,所以自作主张,改变了胡雪岩的安排。
舟入吴淞江,顺风顺水,一夜工夫就到了上海。船不敢再泊小东门,在洋泾滨上岸,直接坐轿到了裕记丝栈。丝栈里乱得一团糟,连走廊上都打着地铺,全是县城里和浦东一带逃难来的,沾亲带故,半央求、半强占地住了下来。
七姑奶奶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一看这情形就喊了起来∶『这里怎么住法?五哥他们住哪里?』不要吵,不要吵!有地方。『
陈世龙引着她和阿珠,径自走到最后,另有道黑漆石库门,虚虚掩着,推开一看,别有天地,三开间一楼一底,堆满了丝包。
『咦!阿珠。』阿珠抬头一看,是她父亲正开了楼窗在喊。
『楼下堆丝,楼上住人。』陈世龙告诉七姑奶奶说∶『上楼再说。』
老张下楼把他们接到楼上,父女相见,因为有了一番变乱的缘故,所以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坐定下来,七姑奶奶问道∶『他们呢?』
这是指尤五和胡雪岩。『洋人请他们吃番菜,谈生意,大概快要回来了。』
老张又问她女儿,『我跟雪岩商量,叫世龙送你回湖州,你怎么跑到上海来了。』
『是我的主意。』七姑奶奶抢着答道,『好在也方便得很,闲话少说,张老板,对不起你,请你楼下坐一坐,我们要房间用一用。』
这话真说到了阿珠心里,自从用了那个『笨法子』,大不『方便』,她连茶都不敢多吃一口,急于解除束缚,轻松一下,所以帮着七姑奶奶催∶『爹,你先请下去,快,快!』
老张莫名其妙,但女人的事也不必多问,提着旱烟袋就走,陈世龙自然也要下楼,指一指左右说∶『两间房都开着,随便你们用哪一间。』
『阿龙,』七姑奶奶喊住了他,从来不晓得什么叫难为情的人,这时也不免有些忸怩,窘笑着说∶『拜托你一件事,也不晓得他们这里有没有娘姨,大厨房在哪里?替我们提一桶热水来,好不好?』
『怎么不好?』陈世龙也很机警,『胡先生房间有个新买的脚盆,你们用好了。』说着,『噔、噔、噔』一直下楼。
『你看,』七姑奶奶低声对阿珠笑道∶『阿龙替你提洗脚水去了!』
阿珠无心理她的戏谑,匆匆奔进房去。七姑奶奶自然也跟着行动,两个
人的手脚都很快,关紧门窗,相互帮忙,在黑头里摸索着,解除了束缚。
不久,楼梯声响,是陈世龙提了水上楼,一壶热水、一桶凉水,交代明白,便待下楼。
『阿龙慢一点!』七姑奶奶喊道∶『黑咕隆咚的怎么办?要替我们拿盏灯来。』
那间房正就是他跟老张的卧室,因而答道∶『我桌上有洋蜡烛,还有包红头洋火,在我枕头下面。』
『哪张床是你的?』
『靠壁的那张。』陈世龙说『红头洋火,随便哪里一划就着,当心烧着手。』
『晓得了!你不要走,我还有事情要你做。』
七姑奶奶摸着洋火,取一根在地板上一划,出现小小一团火,向阿珠那里一照,只见一身细皮白肉,她正拿件布衫在胸前挡着,刚想开句玩笑,只见阿珠一张口把火柴吹灭,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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