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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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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⒆ 对于室女守志殉死的封建道德,明清间有些较开明的文人曾表示过非议,
如明代归有光的《贞女论》、清代汪中《女子许嫁而婿死从死及守志议》,都曾指
出它的不合理;后来俞正燮作《贞女说》,更表示了鲜明的反对的态度:“未同衾
而同穴,谓之无害,则又何必亲迎,何必庙见,何必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世又何
必有男女之别乎?此盖贤者未思之过……呜呼,男儿以忠义自责则可耳,妇女贞烈,
岂是男子荣耀也。
”室女,即未嫁的女子。



                             写在《坟》后面

  在听到我的杂文已经印成一半的消息的时候,我曾经写了几行题记,寄往北京
去。当时想到便写,写完便寄,到现在还不满二十天,早已记不清说了些什么了。
今夜周围是这么寂静,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南普陀寺⑴还在做牵丝傀
儡戏,时时传来锣鼓声,每一间隔中,就更加显得寂静。电灯自然是辉煌着,但不
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我似乎有些后悔印行我的杂文了。我很奇怪
我的后悔;这在我是不大遇到的,到如今,我还没有深知道所谓悔者究竟是怎么一
回事。但这心情也随即逝去,杂文当然仍在印行,只为想驱逐自己目下的哀愁,我
还要说几句话。
  记得先已说过:这不过是我的生活中的一点陈迹。如果我的过往,也可以算作
生活,那么,也就可以说,我也曾工作过了。但我并无喷泉一般的思想,伟大华美
的文章,既没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不过我曾经尝得,失望无
论大小,是一种苦味,所以几年以来,有人希望我动动笔的,只要意见不很相反,
我的力量能够支撑,就总要勉力写几句东西,给来者一些极微末的欢喜。人生多苦
辛,而人们有时却极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点笔墨,给多尝些孤独的悲哀呢?
于是除小说杂感之外,逐渐又有了长长短短的杂文十多篇。其间自然也有为卖钱而
作的。这回就都混在一处。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地用去了,也就是做了这样
的工作。然而我至今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作土工的罢,做着做着,
而不明白是在筑台呢还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台,也无非要将自己从那上面
跌下来或者显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当然不过是埋掉自己。总之:逝去,逝去,
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所十
分甘愿的。
  然而这大约也不过是一句话。当呼吸还在时,只要是自己的,我有时却也喜欢
将陈迹收存起来,明知不值一文,总不能绝无眷恋,集杂文而名之曰《坟》,究竟
还是一种取巧的掩饰。刘伶⑵喝得酒气熏天,使人荷锸跟在后面,道:死便埋我。
虽然自以为放达,其实是只能骗骗极端老实人的。
  所以这书的印行,在自己就是这么一回事。至于对别人,记得在先也已说过,
还有愿使偏爱我的文字的主顾得到一点喜欢;憎恶我的文字的东西得到一点呕吐,
--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大度,那些东西因我的文字而呕吐,我也很高兴的。别的
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倘若硬要说出好处来,那么,其中所介绍的几个诗人的事,
或者还不妨一看;最末的论“费厄泼赖”这一篇,也许可供参考罢,因为这虽然不
是我的血所写,却是见了我的同辈和比我年幼的青年们的血而写的。
  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誉,那
原因就因为他偏爱。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
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
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
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
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但
现在我并不。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还
有一种小缘故,先前也曾屡次声明,就是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
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到
我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了的时候为止。
  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中国
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
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
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
求。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而憎恨我的东
西如所谓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铄,所以我说话常不免含胡,中止,心里想:对于
偏爱我的读者的赠献,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我的译著的印本,最初,
印一次是一千,后来加五百,近时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是愿意的,因
为能赚钱,但也伴着哀愁,怕于读者有害,因此作文就时常更谨慎,更踌躇。有人
以为我信笔写来,直抒胸臆,其实是不尽然的,我的顾忌并不少。我自己早知道毕
竟不是什么战士了,而且也不能算前驱,就有这么多的顾忌和回忆。还记得三四年
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里,那钱上还带着体温。
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字时,还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的青年,迟疑不
敢下笔。我毫无顾忌地说话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罢。但也偶尔想,其实倒还是
毫无顾忌地说话,对得起这样的青年。但至今也还没有决心这样做。





  今天所要说的话也不过是这些,然而比较的却可以算得真实。此外,还有一点
余文。
  记得初提倡白话的时候,是得到各方面剧烈的攻击的。后来白话渐渐通行了,
势不可遏,有些人便一转而引为自己之功,美其名曰“新文化运动”。又有些人便
主张白话不妨作通俗之用;又有些人却道白话要做得好,仍须看古书。前一类早已
二次转舵,又反过来嘲骂“新文化”了;后二类是不得已的调和派,只希图多留几
天僵尸,到现在还不少。我曾在杂感上掊击过的。
  新近看见一种上海出版的期刊⑶,也说起要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而举例为证
的人名中,其一却是我。这实在使我打了一个寒噤。别人我不论,若是自己,则曾
经看过许多旧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响到所
做的白话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
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
非⑷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孔孟的书我读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
我不相干。大半也因为懒惰罢,往往自己宽解,以为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
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
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当开首改革文章的时候,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作
者,是当然的,只能这样,也需要这样。他的任务,是在有些警觉之后,喊出一种
新声;又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但仍
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
范本。跟着起来便该不同了,倘非天纵之圣,积习当然也不能顿然荡除,但总得更
有新气象。以文字论,就不必更在旧书里讨生活,却将活人的唇舌做为源泉,使文
章更加接近语言,更加有生气。至于对于现在人民的语言的穷乏欠缺,如何救济,
使他丰富起来,那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或者也须在旧文中取得若干资料,以供使
役,但这并不在我现在所要说的范围以内,姑且不论。
  我以为我倘十分努力,大概也还能够博采口语,来改革我的文章。但因为懒而
且忙,至今没有做。我常疑心这和读了古书很有些关系,因为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
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能否忽而奋勉,是毫无把握的。我常常诅咒我的这
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⑸,
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古人说,
不读书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错的。然而世界却正由愚人造成,聪明人决不能支持
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现在呢,思想上且不说,便是文辞,许多青年作者又
在古文,诗词中摘些好看而难懂的字面,作为变戏法的手巾,来装潢自己的作品了。
我不知这和劝读古文说可有相关,但正在复古,也就是新文艺的试行自杀,是显而
易见的。
  不幸我的古文和白话合成的杂集,又恰在此时出版了,也许又要给读者若干毒
害。只是在自己,却还不能毅然决然将他毁灭,还想借此暂时看看逝去的生活的余
痕。惟愿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也不过将这当作一种纪念,知道这小小的丘陇中,无
非埋着曾经和过的躯壳。待再经若干岁月,又当化为烟埃,并纪念也从人间消去,
而我的事也就完毕了。上午也正在看古文,记起了几句陆士衡的吊曹孟德文⑹,便
拉来给我的这一篇作结--

    既睎古以遗累,信简礼而薄藏。
    彼裘绂于何有,贻尘谤于后王。
    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
    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

          一九二六,一一,一一,夜。鲁迅。

  注释:

  [1]南普陀寺 在厦门大学附近。该寺建于唐代开元年间,原名普照寺。
  [2]刘伶 字伯伦,晋代沛国(今安徽宿县)人。《晋书·刘伶传》中说,他
“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曰:死便埋我。”
  [3]指当时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一般》月刊。关于“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
的议论,见该刊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第一卷第三号所载明石(朱光潜)《雨天的书》
一文,其中说:“想做好白话文,读若干上品的文言文或且十分必要。现在白话文
作者当推胡适之、吴稚晖、周作人、鲁迅诸先生,而这几位先生的白话文都有得力
于古文的处所(他们自己也许不承认)。”
  [4]庄周(约前369-前286) 战国时宋国人,道家学派代表人物之一,著作
有《庄子》一书。韩非(前280-前233),战国末期韩国人,先秦法家学派代表人
物之一,著作有《韩非子》一书。
  [5]见《青年必读书》,发表在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京报副刊》,后收
入《华盖集》。
  [6]陆机(261-303) 字士衡,吴郡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晋代文学家。
他的吊曹孟德(曹操)文,题为《吊魏武帝文》,是他在晋朝王室的藏书阁中看到
了曹操的《遗令》而作的。曹操在《遗令》中说,他死后不要照古代的繁礼厚葬,
葬礼应该简单些;遗物中的裘(皮衣)绂(印绶)不要分,妓乐仍留在铜雀台按时
上祭作乐。陆机这篇吊文,对曹操临死时仍然眷恋这些表示了一种感慨。

                                 杂忆①

                                   1

  有人说G.Byron②的诗多为青年所爱读,我觉得这话很有几分真。就自己而论,
也还记得怎样读了他的诗而心神俱旺;尤其是看见他那花布裹头,去助希腊独立时
候的肖像。这像,去年才从《小说月报》传入中国了③。可惜我不懂英文,所看的
都是译本。听近今的议论,译诗是已经不值一文钱,即使译得并不错。但那时大家
的眼界还没有这样高,所以我看了译本,倒也觉得好,或者就因为不懂原文之故,
于是便将臭草当作芳兰。《新罗马传奇》中的译文也曾传诵一时,虽然用的是词调,
又译Sappho为“萨芷波”,④证明着是根据日文译本的重译。
  苏曼殊⑤先生也译过几首,那时他还没有做诗“寄弹筝人”,因此与Byron也还
有缘。但译文古奥得很,也许曾经章太炎先生的润色的罢,所以真像古诗,可是流
传倒并不广。后来收入他自印的绿面金签的《文学因缘》中,现在连这《文学因缘》
也少见了。
  其实,那时Byron之所以比较的为中国人所知,还有别一原因,就是他的助希腊
独立。时当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国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复仇和
反抗的,便容易惹起感应。那时我所记得的人,还有波兰的复仇诗人Adam Mickiew
icz;匈牙利的爱国诗人Petofi Sándor;⑥飞猎滨的文人而为西班牙政府所杀的厘
沙路⑦,——他的祖父还是中国人,中国也曾译过他的绝命诗。Hauptmann,Su-d
ermann,Ibsen⑧这些人虽然正负盛名,我们却不大注意。
  别有一部分人,则专意搜集明末遗民的著作,满人残暴的记录,钻在东京或其
他的图书馆里,抄写出来,印了,输入中国,希望使忘却的旧恨复活,助革命成功。
于是《扬州十日记》⑨,《嘉定屠城记略》⑩,《朱舜水集》⑾,《张苍水集》⑿
都翻印了,还有《黄萧养回头》⒀及其他单篇的汇集,我现在已经举不出那些名目
来。别有一部分人,则改名“扑满”“打清”之类,算是英雄。这些大号,自然和
实际的革命不甚相关,但也可见那时对于光复的渴望之心,是怎样的旺盛。
  不独英雄式的名号而已,便是悲壮淋漓的诗文,也不过是纸片上的东西,于后
来的武昌起义怕没有什么大关系。倘说影响,则别的千言万语,大概都抵不过浅近
直截的“革命军马前卒邹容”所做的《革命军》⒁。

                                   2

  待到革命起来,就大体而言,复仇思想可是减退了。我想,这大半是因为大家
已经抱着成功的希望,又服了“文明”的药,想给汉人挣一点面子,所以不再有残
酷的报复。但那时的所谓文明,却确是洋文明,并不是国粹;所谓共和,也是美国
法国式的共和,不是周召共和⒂的共和。革命党人也大概竭力想给本族增光,所以
兵队倒不大抢掠。南京的土匪兵小有劫掠,黄兴⒃先生便勃然大怒,枪毙了许多,
后来因为知道土匪是不怕枪毙而怕枭首的,就从死尸上割下头来,草绳络住了挂在
树上。从此也不再有什么变故了,虽然我所住的一个机关的卫兵,当我外出时举枪
立正之后,就从窗门洞爬进去取了我的衣服,但究竟手段已经平和得多,也客气得
多了。
  南京是革命政府所在地,当然格外文明。但我去一看先前的满人的驻在处,却
是一片瓦砾;只有方孝孺血迹石⒄的亭子总算还在。这里本是明的故宫,我做学生
时骑马经过,曾很被顽童骂詈和投石,——犹言你们不配这样,听说向来是如此的。
现在却面目全非了,居民寥寥;即使偶有几间破屋,也无门窗;若有门,则是烂洋
铁做的。总之,是毫无一点木料。
  那么,城破之时,汉人大大的发挥了复仇手段了么?并不然。知道情形的人告
诉我:战争时候自然有些损坏;革命军一进城,旗人⒅中间便有些人定要按古法殉
难,在明的冷宫的遗址的屋子里使火药炸裂,以炸杀自己,恰巧一同炸死了几个适
从近旁经过的骑兵。革命军以为埋藏地雷反抗了,便烧了一回,可是燹余的房子还
不少。此后是他们自己动手,拆屋材出卖,先拆自己的,次拆较多的别人的,待到
屋无尺材寸椽,这才大家流散,还给我们一片瓦砾场。——但这是我耳闻的,保不
定可是真话。




  看到这样的情形,即使你将《扬州十日记》挂在眼前,也不至于怎样愤怒了罢。
据我感得,民国成立以后,汉满的恶感仿佛很是消除了,各省的界限也比先前更其
轻淡了。然而“罪孽深重不自殒灭”⒆的中国人,不到一年,情形便又逆转:有宗
社党的活动和遗老的谬举⒇而两族的旧史又令人忆起,有袁世凯的手段而南北的交
恶加甚,有阴谋家的狡计而省界又被利用(22),并且此后还要增长起来!

                                   3

  不知道我的性质特别坏,还是脱不出往昔的环境的影响之故,我总觉得复仇是
不足为奇的,虽然也并不想诬无抵抗主义者为无人格。但有时也想:报复,谁来裁
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既没有上帝来主持,人便
不妨以目偿头,也不妨以头偿目。有时也觉得宽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这话是怯
汉所发明,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或者倒是卑怯的坏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于人
而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
  因此我常常欣慕现在的青年,虽然生于清末,而大抵长于民国,吐纳共和的空
气,该不至于再有什么异族轭下的不平之气,和被压迫民族的合辙(23)之悲罢。果
然,连大学教授,也已经不解何以小说要描写下等社会的缘故了(24),我和现代人
要相距一世纪的话,似乎有些确凿。但我也不想湔洗,——虽然很觉得惭惶。
  当爱罗先珂君(25)在日本未被驱逐之前,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直到已被放逐,
这才看起他的作品来;所以知道那迫辱放逐的情形的,是由于登在《读卖新闻》(2
6)上的一篇江口涣氏的文字(27)。于是将这译出,还译他的童话,还译他的剧本
《桃色的云》。其实,我当时的意思,不过要传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声和激发国
人对于强权者的憎恶和愤怒而已,并不是从什么“艺术之宫”里伸出手来,拔了海
外的奇花瑶草,来移植在华国的艺苑。
  日文的《桃色的云》出版时,江口氏的文章也在,可是已被检查机关(警察厅?)
删节得很多。我的译文是完全的,但当这剧本印成本子时,却没有印上去。因为其
时我又见了别一种情形,起了别一种意见,不想在中国人的愤火上,再添薪炭了。

                                   4

  孔老先生说:“毋友不如己者。”其实这样的势利眼睛,现在的世界上还多得
很。我们自己看看本国的模样,就可知道不会有什么友人的了,岂但没有友人,简
直大半都曾经做过仇敌。不过仇甲的时候,向乙等候公论,后来仇乙的时候,又向
甲期待同情,所以片段的看起来,倒也似乎并不是全世界都是怨敌。但怨敌总常有
一个,因此每一两年,爱国者总要鼓舞一番对于敌人的怨恨与愤怒。
  这也是现在极普通的事情,此国将与彼国为敌的时候,总得先用了手段,煽起
国民的敌忾心来,使他们一同去扦御或攻击。但有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国民是
勇敢的。因为勇敢,这才能勇往直前,肉搏强敌,以报仇雪恨。假使是怯弱的人民,
则即使如何鼓舞,也不会有面临强敌的决心;然而引起的愤火却在,仍不能不寻一
个发泄的地方,这地方,就是眼见得比他们更弱的人民,无论是同胞或是异族。
  我觉得中国人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多了,自然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的。但她们
却不很向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兵和匪不相争,无枪的百姓却并受兵匪
之苦,就是最近便的证据。再露骨地说,怕还可以证明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
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烧掉甚么呢?
  或者要说,我们现在所要使人愤恨的是外敌,和国人不相干,无从受害。可是
这转移是极容易的,虽曰国人,要借以泄愤的时候,只要给与一种特异的名称,即
可放心'事刂'刃。先前则有异端,妖人,奸党,逆徒等类名目,现在就可用国贼,
汉奸,二毛子,洋狗或洋奴。庚子年的义和团捉住路人,可以任意指为教徒,据云
这铁证是他的神通眼已在那人的额上看出一个“十”字。
  然而我们在“毋友不如已者”的世上,除了激发自己的国民,使他们发些火花,
聊以应景之外,又有什么良法呢。可是我根据上述的理由,更进一步而希望于点火
的青年的,是对于群众,在引起他们的公愤之余,还须设法注入深沉的勇气,当鼓
舞他们的感情的时候,还须竭力启发明白的理性;而且还得偏重于勇气和理性,从
此继续地训练许多年。这声音,自然断乎不及大叫宣战杀贼的大而闳,但我以为却
是更紧要而更艰难伟大的工作。
  否则,历史指示过我们,遭殃的不是什么敌手而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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