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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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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照片下方的墙上,有一片水渍,水渍扩散到墙角,在原先被柜子遮挡的地方,显现出一个椭圆形的洞孔。那洞孔发射着奇怪的水纹状阴影,水纹在地上蔓延,跳跃,令人惊悸。保润试着用手掌盖住洞孔,感觉到掌心上有一股尖锐的寒气,那寒气让他打了个哆嗦。这隐藏在黑暗中的洞孔,是家蛇的洞穴吗?这家蛇的洞穴,就是祖先之魂的栖居地吗?保润抬头望了一眼祖父的照片,这个瞬间,他洞察了祖父的恐惧和焦灼,那个洞孔随时迎候着祖父,祖父就要掉进去了。祖父的魂,已经提前坠落在这个洞孔里了。这个瞬间,他听见了祖父的哀号和哭泣,有人弄丢了我的魂,保润,你快把我的魂捞上来!怎么打捞祖父的魂,保润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蹲在那个洞孔边,朝里面打量了半天,趁着父母在门外与鲍三大说话,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无名女孩的照片。
照片是温热的,还带着他的体温,女孩子的面孔是愤怒的,很多天以后,依然是那来历不明的愤怒打动了他的心。他爱这一丝愤怒,同时,对其保持着戒备。他捏着照片,脸涨得通红。他不舍得女孩那张微小的脸,以及更加微小的嘴唇,她诱发过他的愤怒,又启蒙了他朦胧的爱意,他不舍得她。但祖父在墙上说,就是她,就是她弄丢了我的魂,让她进去,让她进去。他听见了。他一咬牙,撕碎了照片,把照片的碎渣塞进了洞孔。就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孩,被他交给更陌生的祖先了。洞孔里的世界深邃而绵长,他听见一个女孩无辜的青春穿越黑暗,她在黑暗中坠落,打着浅绿色的阳伞,沿途碰撞祖先们密集的苍老的幽灵。洞孔里的世界隐约回荡着凄厉的哭声,她在坠落,她在恸哭,她终于为祖父作出了赔偿。他感到了一丝安心,安心之余,还有些内疚。他随手抓了些玻璃碴和墙泥,彻底地堵住了那个洞孔。祖先幽灵的通道被堵住了,秘密被堵住了,所有来自黑暗深处的回声,也被他堵住了。
是一个忙碌而疲惫的下午。保润失魂落魄地跑上阁楼,坐在床铺上发呆。鲍三大的黄鱼车早就走远了,父母还在楼下忙碌。后来,一些黑色的絮状物从楼下飘上了阁楼。是母亲从祖父房间里扫出来的灰绒,它们像一只只黑蝴蝶围绕他飞舞,起初他没有在意,直至脖颈处感到强烈的刺痒,用手一抓,抓到了一绺卷结的头发。小拇指那么长的一绺头发,雪白雪白的,软绵绵的,他认出来,那是祖父的头发,一绺没有魂的白发。然后他发现了另外一绺头发,它像一只绝望的手掌,紧紧地扒在他的胸口。摘下来一看,那绺头发白了一半,另一半还是黑的,光泽已褪,但还算粗壮,还算茂密。那依然是祖父的头发,但他无法确定,那是祖父六十岁时候的头发,还是五十岁时候的头发,或者更早,是祖父四十岁时候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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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井亭医院
井亭医院在郊区,远离城市的繁华,离几个主要的公墓倒是很近。从香椿树街去那里,要穿越大半个城市和乡村的田野,理论上有公交车停靠井亭医院这一站,但需要经过五次换乘,极不方便。骑自行车稍微痛快些,只是路程太长,起码要花费一个多钟头。所以,对于居住在城北地带的居民来说,去井亭医院不算一次旅行,却需要事先做好旅行的准备。
保润第一次去井亭医院赶上清明时节,搭乘了卡车司机老金的便车。老金一家要去扫墓,顺路捎上了保润这一家。两个家庭为了不同的目标,爬上了同一辆东风牌卡车。扫墓祭祖的金家人表现轻松,几乎是春游的心情,女眷们忙里偷闲,在车上用锡箔折起了最后一批纸钱。粟宝珍勉强帮着金家折了几个元宝,忽然悲从中来,几滴泪水没有忍住,滴到了一只元宝上。金师母诧异起来,保润他妈,我们去扫墓都不伤心,你去看个病人,怎么伤心成这样呢?粟宝珍擦干眼泪,怨恨地说,我哪儿是伤心?是恨出来的眼泪。实话告诉你,我才装不出那份孝心,谁要去看这个害人的老疯子?我是去井亭医院缴赔款的,不缴不行了,不缴就要撵他回家了。看金家的女眷们不解其意,她从一个布袋里拿出了几个牛皮纸信封,都是来自井亭医院的公函。看看,都是来要钱的!粟宝珍抖着信封说,十五棵冬青树要赔一百块钱,八棵黄杨也是一百块,还有一棵桂花树,要陪两百块呢,那老疯子挖啊挖啊,挖掉了我五百块钱!
大家便在车上传阅那几页赔款通知,都很义愤。金师母认为医院方面敲竹杠了,尤其是桂花树标价两百块太贵,她说一棵桂花树香也就香半个月,哪儿有这么金贵?粟宝珍连连点头,我也说他们敲竹杠,打过电话吵了好几次,有什么用?人家说井亭医院是部级绿化示范单位,每棵树都是样板树,给人参观给人拍照的,就比一般的树金贵!金师母说,什么示范,什么样板?都是假的。我可知道怎么做生意,别听他们那一套,各个树种,统统杀半价!
一车人都在议论树与钱的关系,保润的父亲沉默不语,他坐在风口上,乱发如群鸟飞翔,目光躲避着粟宝珍,脸上知趣地保持着一种愧疚之色。老金的家眷们满腹疑问,七嘴八舌地问保润的父亲,不是说手电筒埋在香椿树街上的吗?不是说埋在冬青树下面吗?怎么到井亭医院挖开了?怎么黄杨桂花下面也要挖呢?保润的父亲苦笑一声,哪来什么手电筒?我祖上的家产早就没了,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挖?你们别相信我爹的话,他真的丢了魂,脑子里一堆垃圾,他说什么,你们只当他是放了一个屁吧。
金师母见保润的父亲表情痛苦,制止了小辈们的好奇心,她从另外一个角度安慰他,说祖父在医院乱挖树,医院也有责任,精神病人管不住自己,他们医护人员为什么不管住他呢?保润的父亲说,你们有所不知,我爹的病情是全世界独一例,医院会诊很多次了,都是大专家来,大专家都不知道他这种病人该用什么药,该归哪个科室管,医生都讲究个治愈率的,谁也不肯揽下我爹这个病人,没人管他啊!金师母说,这么有名的精神病院治不了你爹的病?那把他送那儿干什么?趁早转院吧。她的小儿子阿四这时候在旁边插嘴了,说,转院还不如送监狱呢,送监狱至少不花钱,包吃包住,监狱里又没有树,老头子想挖也挖不了。卡车上有人捂着嘴笑,金师母要打儿子,粟宝珍拉住她的手说,阿四这也不是玩笑话,倘若监狱肯收下老疯子,我就把他送监狱去,看谁拦得住我!一车人都下意识地观察保润的父亲,他的脸扭曲着,目光躲躲闪闪,瞥一眼那边的妻子,又看看原野里的景色,说,这是个教训,怪我太相信井亭医院了,把老头一个人丢医院不行,以后,还是要严加看管。
途径井亭医院的时候,卡车停下来,两家人分道扬镳,该去扫墓的去扫墓,该去医院的去医院。灰暗的天空微雨蒙蒙,保润记得很清楚,他尾随着父母走进井亭医院的大铁门,有个女孩子打着一顶浅绿色阳伞从门里出来,与他擦肩而过,伞角像一只小鸟俯冲过来,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保润没说什么,持伞的女孩倒先发制人了,喂,你眼睛长在哪儿的?保润气恼地打了一下伞面,贼喊捉贼啊?是你的伞碰到我脸了,你他妈的眼睛长哪儿了?伞柄一歪,那女孩的面孔完整地展露在伞下,表情凶狠,挑战的目光里有一丝明显的好奇,她从头到脚审视着保润,嘴角上忽然浮现出调皮的笑意,喂,你是几病区的?赶紧给我回病房去,该服药了!
对付女孩子这种婉转而促狭的谩骂,保润从来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忿忿地退到一边,看着那把浅绿色阳伞从铁门里翩然而过,嘴里盲目地嘀咕一声,你等着。他想起了自己的梦。现实与梦境略有差异。伞下的女孩大约十四五岁,梳一把简约的马尾,有一张瘦小而精致的面孔,乌黑的杏仁眼,肤色略微有点黑,她的眉毛上扬,嘴角抿紧,都是为了强调她的高傲,以及对你的蔑视。她比照片上的无名少女漂亮多了,相比照片,她的愤怒也是立体的,类似那把浅绿色雨伞,实用,生动,有着艳丽的色彩和流线型的形状。保润犹豫了一下,还是神使鬼差地追了上去,他朝她怪笑一声,高喊道,喂,你在鸿雁照相馆丢过照片吗?
伞站住了,伞下的女孩回过头,从那种厌恶的表情来看,保润以为她又要骂人,但这次她还算客气,只是表达了对一家照相馆的轻蔑和不敬。鸿雁照相馆?谁去鸿雁照相馆拍照?她把伞面转动了一下,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你们乡下人,才喜欢去那里拍照呢。
保润的父母亲去医院办公室交涉赔款的事情,想省下点钱,结果碰了壁。医院方面说他们是公家的医院,不是菜市场的小商小贩,损坏公物照价赔偿,怎么可以讨价还价呢?又提醒粟宝珍注意措辞,这位大姐你别阴阳怪气绕圈子,是说我们敲竹杠吧?我们不想敲你家的竹杠,你们家病人是否需要住院,大家都应该慎重考虑一下,那老人不住院也完全可以,他对人没有攻击性,只是危害树木,你要是不愿意赔树,今天就先把人领回家去吧。争执半天,人家毫无让步之意,粟宝珍咬牙选择了全款赔偿,她对丈夫说,赔!要多少我们赔多少,就算倾家荡产,也不能让老疯子回家,你要让他回家,我就不回家了,你要是给他办出院手续,我今天就办住院手续!
粟宝珍一肚子冤屈,她不愿看见祖父,也不愿在井亭医院久留,情愿去公路上等侯金家的卡车从墓地回返。保润看着父母在办公楼下分手,两个人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母亲看起来是一个悲伤的受害者,而他的父亲,很像一个忏悔的罪人。
保润跟着父亲去了男病区,他们去看望祖父。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井亭医院的纵深处。井亭医院的绿化名不虚传,满眼都是繁花绿叶,樱花、桃花和杏花,开得正艳,地上的绿岛到处可见石竹、海棠、月季和玫瑰。男病区的保安措施远远不如保润想象的那么森严,门卫盘问了几句,填写好会客单,父子俩就被放行了。保润几乎有点失望,问,这就可以进去了?门卫笑起来,你还想怎么样?进去是很容易,就是出来有点难,千万记得要拿好出门证。进了第二道铁门,保润朝四周张望,心里还是失望,嘴上就发起了牢骚,这地方到底是疗养院还是精神病院?怎么冷冷清清的?我还以为井亭医院有多热闹呢。父亲怒视着保润,你要到这儿来看热闹?那还不容易?以后你天天来陪爷爷,肯定有热闹让你看的!
他们上到二楼,一眼看见了祖父,他在楼梯上朝亲人们挥手。祖父不知从何处误听了消息,提前收拾好了行李,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线袋端坐在梯阶上,像一个迷路的孩童,正等待回家。祖父的身后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叼着香烟,身上穿白大褂,脚上套着黑色长筒胶靴,手上则戴了一副黑胶皮手套。保润觉得那副黑胶皮手套很时尚,它们像一对蝙蝠,紧紧地贴着祖父的肩膀。
多日不见,祖父的身形更瘦更小了,他的目光很委屈,也很焦灼,等了这么久!祖父说,你们怎么回事?让我等了这么久!父亲停步在楼梯上,冷冷地凝视祖父,爹,你又立功了,今天我们赔掉了五百块钱。祖父佯装耳聋,他把手伸向儿子,要儿子把他搀扶起来,但保润的父亲只是察看了一下祖父的手掌,今天怎么不挖了?这地方还有好多树呢,去挖啊!你挖多少我赔多少,我有的是钱!
祖父的表情分不清是害羞还是内疚,他试图从梯级上坐起来,被旁边的男护工按下去了。男护工问保润的父亲,今天真的要出院吗?老人家一大早就坐在这里了,说儿子今天接他回家,要走趁早,我不是管病人的,我管厕所的,还有八间厕所没打扫呢。保润的父亲说,那你赶紧去打扫厕所吧,我们暂时不回家,我们已经把赔款缴清了,一分钱也不少。
祖父眼睛里的光芒瞬间熄灭。他在男护工的怀里抗议。他的喉咙里涌出含糊的诅咒,听不清诅咒的对象是儿孙,还是医院方面,或者是那个男护工。祖父挣扎着把网线袋砸向儿子,投掷阻力太大,保润把网线袋顺利地截到了怀里。祖父张大了嘴巴开始哭号,眼泪、鼻涕以及唾沫组成的液体在下颚处涓涓流动,组成一股悲恸的潮水。保润从来没见过祖父这样哭号,那含糊的哭声夹杂着恶毒的誓言,不让回家我就挖!挖!挖!我就挖!我还要挖!
保润抱着祖父的行李经过走廊,终于发现了井亭医院热闹的那一面。走廊上有病人出没,一个秃头男子倚墙而立,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某个深奥的问题,保润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一把抓住了保润,你是组织上派来的?张书记迫害我,组织上要给我做主啊。保润甩开了秃头男子,什么组织?你幽默啊,我给你做主,谁给我做主?路经厕所,保润差点撞到另一个古怪的病人,他从厕所里出来,裸着下半身,裤子褪在膝盖处,撅着屁股夹着腿,在走廊上蟹行。保润只好放慢脚步,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听见那病人嘴里在嘀咕,要节约用纸,要节约用水,要节约用电。保润不敢看那病人苍白干瘦的屁股,也不敢笑,斜着眼睛屏住呼吸,边走边说,热闹了,这下热闹了。
祖父的9号病房门口摆了两把椅子,其中一只椅子上坐了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头发比女孩子还长,扎成一个马尾辫,他先用英语问候了保润,哈罗!然后就不怎么友好了,不仅手脚并用,阻挡住保润的去路,还向保润提出了一个尖锐而突兀的问题,爱情是什么?保润不解其意,说,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我爷爷住这个病房,我是他孙子。年轻人说,我不管什么爷爷孙子的,答不上来不准进去,爱情是什么?请回答!保润探头朝病房里看,说,爱情是什么?你告诉我么,我没恋爱过,真的不知道。那年轻人的神情显得高深莫测,我的爱情怎么能告诉你?这是口令,好好想一想。保润凭着本能说,爱情是什么?爱情,是狗屁?很幸运,保润的本能是对的,口令答对了一半,那年轻人宽容地纠正了保润,不是狗屁,是臭屁啊!然后是一阵狂笑,挡道的椅子被抽走了,保润得以顺利地进入祖父的病房。
9号病房里有一股说不清的臭味,混杂着馊味,还有来苏水刺鼻的气味。祖父的床铺已经收拾干净,一床褥子卷了起来,上面盖了一只发黑的枕芯。保润铺开褥子,发现上面有一滩暗红色的污痕,微妙地勾勒出一只飞鸟的形状,他凑近研究,还闻了闻,估计是陈年的血迹,是别人的血迹,应该与祖父无关。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一阵杂乱的愤怒的脚步声,堵门的椅子被踢翻了,那个守门的年轻人慌乱地跳起来,爱情是什么?那声口令没来得及问,9号病房门口响起了保润父亲的怒吼,爹,你别跟我闹了,我豁出去了,今天就留下来陪你,一直陪到你死!
第7章 祖父、父亲和儿子
在嘈杂拥挤人丁兴旺的香椿树街上,保润一家属于最简练的家庭,祖孙三代不过四口人,现在,这四口人也一分为二了,一半去了井亭医院,一半留在香椿树街上。
保润的父亲作出的牺牲,平息了街坊邻居对这个家庭的非议。虽然儿媳妇待老人刻薄,孙儿忘恩负义,儿子终归是孝顺的。保润经常会遇到饶舌的邻居,因为对他们的家事感兴趣,对保润格外热情,迷信的老人们急于打听井亭医院是否帮祖父找回了魂,更多的邻居拉住他夸赞父亲的孝道,也顺便试探他作为孙辈对祖父的孝心,保润对此很不耐烦,他说,我爹管他爹,我妈管我爹,我什么都不管,别来问我,不关我什么事。
保润的父亲不知是以孝心打动了院方,还是凭借事实说服了院方,总之,井亭医院网开一面,他获得了极为特殊的陪护待遇。他在9号病房放了一张折叠躺椅,近距离全天候,日日夜夜地守着祖父。他在躺椅上睡了大半年,睡出了严重的后果,脊椎出了问题,开始哈着腰走路了。保润的父亲不在意他的脊椎,也不在意走路的仪态,只是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受到了环境的不良影响。他偶尔回家,对妻子吞吞吐吐地提及一件怪事,说他最近中了邪,对挖坑产生了异常的兴趣,看见地上有坑,无论坑大坑小,他都走不动路,停留在坑边,一心想捡个工具,挖几下。粟宝珍愕然,你也想挖?你也想挖手电筒吗?保润的父亲为自己辩解说,我不是挖手电筒,我就是忍不住想挖挖看,地下会有什么?粟宝珍脸色煞白,尖声反问丈夫,地下会有什么?保润的父亲思忖了一会儿,说,地下有很多声音,很有意思啊。他不顾妻子的惊惶,兴致勃勃地描述了他从坑里听见的所有声音。他说井亭医院树林里的土坑都是哭坑,那儿的新坑会传出婴孩的啼哭声,一早一晚尤其响亮。老坑里总有老人伤心的嘟囔声,嘟囔久了就哭,哭了一会儿又咳痰,喀喀喀,那口痰老也咳不出来。而办公楼后面的坑像一个个蜂窝,蜂窝里嘤嘤嗡嗡的,好像永远有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聊天,一会儿吵起来了,一会儿吃吃地笑起来,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大家谁也不说话,开始纺线了,对啊,肯定是纺线呢!你还记得我母亲以前怎么纺线吗?我听见那声音了,我母亲在地下纺线,天天都纺线啊!粟宝珍越听越怕,惊骇之下,她用一只手捂住了丈夫的嘴,不容许他再说下去,另一只手抓到了一只挖耳勺子,不好了,有妖气钻到你耳朵里啦!粟宝珍捉住丈夫的耳朵,开始强行替他采耳,她咬着牙说,要挖,你别怕疼,一定要把妖气挖出来,你不知道耳朵是通脑子的?再这样下去,你的魂也保不住了!
丢魂是否会遗传,谁也无法考证,但保润的父亲在井亭医院身心不适,这是一个清晰的事实。土坑扰乱了他的思想,而监护祖父繁重的任务拖垮了他的身体。一天深夜保润的父亲起夜,只是对着小便池憋了一下,潜伏多年的冠心病突然发作,人便倒在厕所肮脏的水泥地上了。有个年轻的病人发现了他,不懂得呼救,径直把他拉出厕所,经过长长的走廊,拉到楼梯口,那病人气力不支,看见楼梯边运货的坡道,便急中生智,把昏迷者当成一包货物那样滑了下去。那一滑当然鲁莽,直接造成了保润的父亲手腿多处骨折,但也有妙处,昏迷者轰隆隆地滚下楼去,一下苏醒过来,恰好又撞上了前来查夜的乔院长。乔院长懂得些心血管疾病的急救措施,马上安排急救车去人民医院,一切都算及时,保润父亲的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粟宝珍赶到井亭医院,向乔院长磕头谢恩,还献上一面锦旗,至于另一个恩人,她的感谢稍显保守,只给那病人送去了两只苹果。之后她的角色迅速转换,从一个报恩者变成一个复仇者,直奔9号病房,对着祖父大哭了一场。粟宝珍直言抗议公公的寿命,说你这样一个老疯子,对国家做不了贡献,对子孙没有什么恩惠,有什么必要这么长寿?这样活着拖累儿孙,小辈迟早要走到你前面去,你于心何忍呢?祖父听懂她的意思,明确表示道,我不寻死!以前我想死,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现在我丢了魂,不可以死了,你们又要我死,没有魂怎么能死?我坚决不死,就算你们都死了,我也不死!
保润的父亲从医院回家了。他像一个疲惫的伤兵从战场归来,胳膊打了绷带,腿上还有石膏,柱了个铁架子坐在门口,不知是晒太阳,还是在想心事。他的相貌大变,两只眼珠子不知怎么鼓突出来,像金鱼的眼睛,注视任何目标,目光都显得有点狰狞,又有点悲伤。邻居们与他寒暄,谈及这大半年来在井亭医院的感受,保润的父亲自嘲道,白忙一场!我爹的魂没找回来,我自己的魂,差点也丢那儿了!邻居又打听祖父的境况,保润的父亲说,我爹好得很,身体比我还硬朗,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好让保润去照顾他了。邻居们这才想起来,好久没见过保润了。
监护祖父的接力棒,悄悄地传到了保润手里。
他们是一家人。祖父的事情儿子管,儿子力不从心了,孙子必须站出来。一家人的事,保润终究脱不了干系。
第8章 四月
保润青春期的大好时光,都挥霍在井亭医院了。
因为发育偏早,他的身高几年前已经提前封顶,浑身的肌肉横向发展,腿粗,背厚,衣服裤子勉强地包裹着身体,布料看上去随时都要绽裂。他唇边的一圈胡须越来越浓,不舍得修剪,胡须便像一丛黑草覆盖着上唇,别人觉得邋遢,他自己觉得好看。更早以前,他的面颊上曾经长满了青春痘,用手挤惯了,落下很多暗红色的疤痕,一看就让人联想到荷尔蒙分泌过盛的问题。
他的五官其实像母亲,粗略一看,还有几分清秀之气,他的特别的眼神,则难以找到遗传的出处。由于长期监视祖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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