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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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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五官其实像母亲,粗略一看,还有几分清秀之气,他的特别的眼神,则难以找到遗传的出处。由于长期监视祖父,他的目光很像两支探照灯,视野开阔,光源很亮,是一束冷光。他打量任何人,都是咄咄逼人的,其眼神富含威吓的意味,老实一点,给我老实一点!那样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对方大多会有被挑衅的感觉,遇到脾气火暴的,免不了要指着保润的鼻子叫板,你瞪我干什么?我还看你不顺眼呢,走,去那边单挑。保润不知道他的目光容易冒犯别人,总是一头雾水,他不是那种喜欢动手的男孩,努力地与对方讲道理,说,我瞪你了?你有什么证据?我又不认识你,你又不是女孩子,我瞪着你干什么?

女孩子对保润的目光其实更加敏感。街上很多女孩子在私底下讨论保润为何如此不受欢迎,都归咎于他的那双眼睛。保润的目光怀疑一切,否定一切,而且还混淆一切。谁被保润盯一眼,你会觉得自己今天的打扮错了,走路的姿势错了,轻佻是错的,端庄也是错的,所有漂亮的女孩,相貌平平的女孩,包括丑陋的女孩,他们在保润的视线之下打成了平手,因为都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女孩子们对保润的目光作了个性化的描述,有人说像特务间谍,有人说像法官,有人说像变态流氓,有人说像一头狼,其中王德基的女儿秋红的描绘最为独特,她把保润的目光形容为一卷绳子。

他总是盯着我看!我才不要他看我,他一看我,我就头皮发麻,撒腿就跑。秋红说,他在我身后走路我也怕,就怕唰地一声,一卷绳子朝我飞过来!你们知道吗,他会捆人,我怕他用绳子把我捆起来,对我动手动脚啊!

女孩子们都不以为然,认为秋红的自我感觉好得离谱了,保润再怎么讨厌,也不至于用绳子捆人,即使捆人,也不至于捆她这个小黄脸婆。秋红赌咒发誓说,我骗你们是小狗,他捆人上瘾了,你们知道他是怎么伺候他爷爷的吗?用绳子捆,五花大绑啊!不信你们去问柳生他妈,我昨天去肉铺买肉,亲耳听她说的。

秋红没有撒谎。保润与绳子的亲密关系,最初是邵兰英向街坊邻居披露的。那年春天邵兰英家也遭遇了不幸,桃花一开,她女儿柳娟的相思病应时发作,免不了要和井亭医院打交道,除了保润家,就数柳生一家熟悉井亭医院了,所以,来自邵兰英的消息具有不可怀疑的权威性。

邵兰英是在医院的花园里遇见保润和祖父的。祖父绕着一个花坛散步,保润坐在长椅上吃馒头,手上有一根绳子一颤一颤的,那绳子引起了邵兰英的注意,它大约有七八米长,时而松弛,时而紧绷,最初她以为保润在遛狗,顺着绳子望过去,没看见狗的影子,原来遛的是人,绳子的尽头,拴着可怜的祖父。

祖父一定认出邵兰英是熟人,只是不记得她的名字,他披着一件蓝色中山装,迎着早晨的阳光对她热情地微笑,李阿姨,你怎么在这儿?你们家是谁丢魂了?邵兰英说,我不姓李,我是邵阿姨,我们家没人丢魂,是我女儿神经衰弱睡不好觉,小毛病,来配安眠药的。祖父识破了邵兰英的谎话,说,配安眠药去联合诊所就行了,还用跑这儿来?丢魂也不丢脸的,现在这世道,很多人都丢了魂,丢了魂就是不容易找啊。邵兰英赶紧打岔说,爷爷你让绳子拴着腰,不难受吗?怎么不让保润松开啊?祖父说,他不让松的,不绑就不能出来,出来了就得绑着,这是纪律。邵兰英唉哟一声,说,爷爷你可怜死了,这把年纪,还要遵守这样的纪律。平日里邵兰英一家与保润家井水不犯河水,从未有过什么交道,现在井亭医院牵线搭桥,两户不幸的人家走到一起来了,多少也算缘分。她从挎包里拿出一只香蕉,走到那个花坛边说,爷爷,给你一只香蕉吃。祖父嘴里道着谢,眼睛直直地瞪着香蕉,手却迟迟伸不出来。邵兰英诧异,凑过去察看,结果吓了一跳,祖父的蓝色中山装里面,是密密匝匝的考究的绳结,他的身体被绑得如此严实,哪儿还能伸手接香蕉呢?邵兰英看得心颤,忍不住以长辈的身份教训起保润来,保润,你爷爷以前多疼你,怎么能这样绑他?怎么能这样牵他?快把绳子松开,你爷爷是病人,不是犯人,不是一条狗啊。

据邵兰英的描述,保润当时坐在长椅上吃馒头,表情懒洋洋的。保润眯着眼睛打量邵兰英,顺手拽了一下绳子,犯人不挖树他挖树,狗不挖树他挖树,你知道不知道?保润对邵兰英说,你知道不知道?我松开了他就挖,挖一棵树一百块,你来赔啊?

从春天到春天,某些气候宜人的早晨,你很容易在井亭医院遇见保润和他的祖父。公平地说,他们是在散步,绳子是必需的,被缚者的散步,通常也称之为散步。

散步有益于改善祖父的精神循环系统,这是医生的说法。祖父诡谲的病情难倒了所有的医生,除了散步,他们似乎也开不出什么更好的医嘱。井亭医院占地大约九千平方米,作为祖孙俩可以自由行走的世界,不大,但也不算太小了。春天的祖父是危险的,保润小心地牵着他,像牵着一匹沉睡的野马。这个季节有着美好湿润的外表,四周鸟语花香,雪松、刺槐、古柏以及所有的果树都在疯狂生长,树上的晨露一旦滴在祖父的头上,保润就要小心了。春天的祖父擅长穿越时空,一抬眼,他便能在树木间看见祖先们的幽灵,看见它们可怜兮兮地攀爬在树干上,垂吊在树枝上,衣衫褴褛,无家可归,所以,祖父在树下呜呜地哭泣,一边哭一边忏悔,都是我不好,对不住祖宗!连一只手电筒都保不住,害得你们没地方去呀!为此,保润从来不允许祖父在任何树下长时间地停留。但是,春天就是险象环生的季节,保润能够阻隔春天的树,却不能阻止春天的风,清新和煦的东南风一旦吹到祖父的脸上,保润又要小心了,这种风不仅带来远方海洋的潮气,风中也穿梭着另外一些祖先慈爱的幽魂,快,快一点吧,别在这里受苦了,快找到你的魂,回到我们的身边来吧。祖父破译了春风的信息,大多是女性祖先絮絮叨叨的召唤,充满了谅解与宽容。所以,祖父在春风中呜呜地哭泣,他对慈爱的女祖先倾诉自己的困境,同时抱怨孙儿的不孝,他说,保润不让我挖,不让我挖啊!你们的尸骨挖不出来,我的魂找不回来,怎么能回到你们身边来呢?

春天的祖父最愚蠢,保润必须严防死守。保润每天坚持把祖父捆起来。捆绑祖父是合理的,捆绑祖父是合法的,捆绑祖父也符合大多数群众的要求,无论是医院方面还是其他病人家属,对保润的举动都表示理解。祖父被缚了,井亭医院的珍稀树木奇花异草有了安定祥和的环境,祖父被缚了,园艺组的花匠们放心了,没有人在绿化带里肆意挖掘,他们也无须承担额外的抢救名贵花木的任务。祖父被缚了,勤杂工们放心了,工具房里的铁锹不再一把一把地失踪,僻静的角落也不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渣土和垃圾了。祖父被缚了,保润的父母也放心了,管住了祖父的手,母亲的钱包也安全了。

春天的祖父经常哭泣。祖父混浊的眼泪打动不了保润,他流下一缸的眼泪,也换不回一锹挖掘的权利。保润的使命是简单的,治理祖父的手,管好祖父的手,严禁挖掘。

春天的祖父是被缚的祖父。他的面容有点浮肿,双颊偶有蹊跷的红晕,眼睛里充满焦虑的光芒,因为失去了摆臂的动作,他走路的姿势显得僵硬,滑稽,像一只企鹅。春天的祖父目光下垂,沿途观察道路两侧的地形特点,坐标是树,辐射半径大约有五到六米。四月里泥土松软,是挖掘的最佳时节,他害怕有人盗走祖先的尸骨。一只手电筒。两根祖先的尸骨。所有隆起的地面都会引起祖父的关注,所有凹陷的洼地都会引发祖父的猜疑。春天的祖父被保润所监管,虽然胸有大志,却注定一事无成。

与祖父的癫狂相对应,春天的保润,更是不同凡响的保润。他专注于利用祖父的身体,搞革新搞试验,研究最完美的捆绑工艺。春天是保润多产的季节,祖父身上的绳结,最多的一天出现了六种花样,所以,春天的祖父,其实更像一面流动橱窗,专门陈列保润最新的创造发明。

通过祖父的身体,保润向人们展示了他的才华。想一想吧,正当四月阳春,其他病人因为季节性狂躁被捆绑在床上,不是皮带,便是铁链,他们像屠宰场里的牲口一样嚎叫着,毫无尊严。只有祖父在井亭医院自由行走,身上使用的是人性化的纤维绳,无伤,无血,无痛苦。经常有护工慕名而来,围着祖父,参观他身上的绳结。先看绳子的质地,那绳子由绿色和白色两种纤维揉制而成,一指粗细,杂货店里可以随便买到,并没有什么稀罕之处。值得一说的是绳结的工艺结构,它既有独创性,又有实用性,线条漂亮大方,结扣巧夺天工。捆一个人,能捆得如此华丽如此科学,着实令人惊叹,护工们称赞保润,看你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你这么有才华,今天爷爷捆得好漂亮啊,这是什么结?保润不爱炫耀,示意祖父自己告诉他们。祖父哭丧着脸说,这叫文明结,不是我说的,我孙子说的。护工们好奇了,为什么叫文明结呢?保润懒得解释,对祖父说,你摸一下那儿,给他们看。祖父扭捏了一会儿,手贴着绳索慢慢下探,摸到了裤洞附近,做了一个解扣的动作,你们看,虽然捆着,我自己还可以小便的。护工发现了新大陆,都啧啧称奇,捆得这么紧,还可以自己小便?怪不得叫个文明结,是很文明啊!

四月以来我们对保润的捆绑绝技渐渐有所耳闻,听说他掌握的捆人花样大约在二十种以上,很多花样都是他自己命名的,譬如民主结和法制结,譬如香蕉结和菠萝结,还有什么梅花结和桃花结。其中法制结灵感来自于五花大绑的死刑犯,线条繁琐,结构厚重,研制起来也较为麻烦。保润几次探索,都无法得到祖父的配合,因为祖父看到绳索出现过多的菱形就会尖叫,保润后来弄清楚了,那种绳结的花型让祖父联想起当年枪毙曾祖父的情景,这样的抗拒,也算情有可原。保润暂且放祖父一马,同时也郑重地告诫祖父,你不喜欢法制结我也不强迫你,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万一你犯了老毛病我就不客气了,什么结都没有,只有法制结,天天用法制结伺候你!

保润成了井亭医院的大名人。他的名声很快传遍所有的病区,经常有病人家属慌慌张张跑来找保润,说某某床发病了,急需保润出马,去捆一下人。起初保润很反感,说,要捆人找护工去,找我干什么?家属说,护工手脚太重了,他们捆病人就像捆一头猪啊,哪儿有你捆得好?人家说你捆了人,身上印子都不留的。如此廉价的赞扬并不能打动保润,保润说,你们把我当一台打包机了?别拍我马屁,我也不是捆谁都在行的,他是我爷爷,捆他他配合,才能捆得好,捆别人没配合,怎么捆得好呢?病人家属不甘心,又掏香烟又赔笑脸,有人甚至偷偷往他口袋里塞过钱。祖父善心泛滥,轻易地做了别人的说客,他对保润说,快去快去,看人家多么信任你,你有一技之长,要为人民服务,不要翘尾巴呀。

保润拗不过人家的纠缠,去了一些陌生人的病房。怕别人的绳子用不惯,他还经常自带绳子。毕竟不是上门服务的水电师傅,人家也不是你爷爷,保润要展示自己的手艺,总要面对病人剧烈地反抗。安眠药镇静剂对于很多病人是无效的,捆人的时候,也是双方力量对峙的时候,保润必须胜出。有的病人身强力壮,出拳的出拳,出腿的出腿,有的病人体弱一些,习惯使用唾沫、牙齿、药瓶子、扁马桶之类的东西反抗,也有人阴险狡诈,会冷不防地采用妇女的手段,疯狂抓捏你的睾丸。保润每次去帮忙,都是去打一场恶仗。最惊险的是捆一个绰号猪猡的病人,猪猡发病前在果品仓库工作,也擅长捆扎,力气比保润还大,差点反客为主,如果不是几个护工及时赶来帮忙,保润说不定就被猪猡反捆了。

保润的双手,征服了越来越多陌生的身体。捆一个陌生人,比捆绑自己的祖父更加新鲜,更加刺激。看绳索沙沙地切入棉质衣物,咬住那些陌生的皮肤,犹如一条蛟龙游走于草地,丛草无声倒伏,他能够觉察到那些肉体从反抗到挣扎,渐渐柔顺,渐渐空洞,最后开始迎合绳子的思想。保润玩转绳子,每根手指都放射出探索的锋芒。他的绳子是有规划的,他的绳子是有理想的,他的绳子可以满足你对曲线的所有想象。他的绳子可以像一层新的皮肤,覆盖或者禁锢所有的人体,无论你是胖子还是瘦子。他的绳子是开放的,充满灵气的,它沿着或胖或瘦的人体穿梭围绕,可以变幻出多元化的造型。依靠一根绳子,保润成了一名特殊的艺术家。他对自己的绳艺充满自信,每次捆绑完毕,都让委托人亲自检查一下绳结的质量,看看这个菠萝结,怎么样?毫无疑问,保润的绳结代表着最高品质,不给别人质疑的余地,委托人无不惊叹于保润华美神奇的技巧,连连称赞道,真的像一只菠萝呀,捆得好捆得好,真的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的小伙子,捆人捆得这么精彩!

做这样的善事,多少有点不三不四。保润每次走出别人的病房,都很疲累,累了便后悔,觉得自己像一个免费的刽子手,滥杀无辜,除了家属们感激的眼神,没有任何回报。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他一次次这样告诫自己,但是他心里承认,捆人是如此奇妙的一项手工劳作,其妙处无法言传,他或许是迷上它了。

第9章 柳生来了

有一天,香椿树街大名鼎鼎的柳生来了。

柳生嘴里叼着一支香烟,靠在九号病室的门上,虚着眼睛看保润。保润只当没看见,柳生的派头摆不下去,就扔了一支香烟给保润,我是柳生啊,你不认识我吗?

他们一条街上住着,平时没有什么交道,柳生不一定认识保润,但保润肯定是认识柳生的。柳生天生高人一头,谁不认识他呢?柳生的父母都是肉铺的小刀手,父亲柳师傅在街东的肉铺,母亲邵兰英在街西的肉铺,两把刀各据一方,长期掌握着香椿树街居民餐桌的命运。父母亲宠爱儿子,为了让柳生顶替一份好工作,柳师傅提前退休,把公家的斩肉刀交给了儿子,自己去做了个体户,这样,柳家又多出一个餐桌的主宰者,那么年轻,看起来还要主宰很多年。只要你吃肉,便躲不开柳生一家人的手,这是每一个香椿树街居民必备的常识。新鲜猪肉与热气腾腾的猪下水衍生了权力,也罗织了人情,这户人家在街上的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如果评比,柳生家一定可以列入香椿树街最受尊敬的家庭,只可惜,柳生有个花痴姐姐柳娟,每到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便会去北门城墙下的桃花林,做一件秘密的事情。这个秘密取悦了城北地带的街头少年,却严重玷污了自家的门楣。

保润曾经跟着黑卵他们去北门桃花林看过柳娟,她穿一件宽松的白色毛衣,坐在石凳上为自己募款,膝盖上放了一只塑料盆。少年们围着她哄闹,有人朝那只塑料盆里扔硬币,嗒地一声,她嫣然一笑,向上拉起毛衣,亮出两只并不丰满的乳房,以示感谢。有少年问,柳娟你募了钱干什么?她说,去北京,去找我男朋友小杨,小杨在北京乐团拉小提琴啊。少年们又起哄,小杨怎么拉小提琴的?拉给我们看看。柳娟不懂少年们的暗语,一手搭在下颌上,另一只手做了个拉弓的姿势,说,小提琴就是这么拉的,都是这么拉的。又有少年说,你们家那么多钱,随便拿点就行了,你为什么要出来讨钱?柳娟的脸上露出了凄苦的神情,我们家的钱都在我妈妈抽屉里锁着呢,我弟弟有钥匙,随便拿,我一分钱也拿不到,他们怕我去买火车票,你们知道到北京的火车票要多少钱吗?少年们谁也没去过北京,都被问住了,只有黑卵去过南京,走过去数了数脸盆里的硬币,说,这一点点钱,连南京也去不了,去什么北京?黑卵怪笑着,突然伸出手拉拽了一下柳娟的毛衣,去北京的车票很贵的,你这样保守不行,要全部开放,全部开放了,才能募到更多的钱。谁也没有料到,黑卵这一拉扯,引起了柳娟疯狂的尖叫,别碰我,只给看,不让碰!她一叫,周围的游人都朝这边看,少年们顿时有了罪恶感,很快作鸟兽散,纷纷逃离犯罪现场。保润匆忙间往柳娟的塑料盆里扔了一枚零钱,瞥见柳娟雪白的乳房左侧,有五个暗红色的瘢点,形状恰好像一朵桃花。少年们后来跑上城墙俯瞰桃花林,为柳娟乳房上的瘢痕争论不休。有人说那是胎记,有人说是牙痕,保润觉得最可信的是黑卵的说法,黑卵说那是邵兰英用香烟头烫的,她给女儿以必要的惩罚,柳娟出来募捐一次,烫一次,共计五次,正好烫出了一朵桃花的形状。

柳生一来,保润便想起柳娟,想起柳娟,眼前不免闪现出她乳房上暗色的桃花,脸一下发烫了,只好用手掌蒙住自己的脸孔,嘴里冷冷地问,找我干什么?

找你能干什么?柳生的大拇指朝身后一翘,去捆人,捆我姐姐。

保润摇头,说,不去,不捆。

为什么不去?柳生瞪起了眼睛,别人找你你都捆,我找你就不行?你故意不给我面子?

我不去女病区。保润抠了下鼻孔,说,我从来不捆女人。

柳生想说什么,看他的眼神似乎要陈述捆绑姐姐的必要性,另一方面,他明显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于是他突兀地骂了句脏话,操他妈的,她这样的女人,还算什么女人?你跟我走一趟,随便捆,千万别把她当女人。

保润推开了柳生热情的胳膊,换了张凳子坐下,仍然无动于衷,他说,我又不是打包机,要捆你姐姐,找女护工捆。我捆谁也不捆女人,捆个女人,有什么名气?

他们这么僵持着,柳生脸色难看了,一只手直指保润的鼻子,嘴里发出恼怒的叫声,你是妇联派来的?这么婆婆妈妈?要准备轿子来抬你是吗?我们一条街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对你那么器重,你为什么要故意得罪我?说,给个理由!

看起来柳生要寻衅闹事了,保润怕他扰乱了九号病房,做出了一点妥协。他从床底下抽了一根绳子,带着柳生来到走廊上,说,捆人也没那么难,我教你一个绳结,保证你几秒钟就学会,回去自己捆。他让柳生拿着绳子,以自己的身体做示范,教柳生捆一个最容易的梅花结。保润说,对付你那个姐姐,一个梅花结足够了,皮肉不受苦,就是不能动,不会给你家丢人了。

但是,最容易的梅花结,柳生也学不会,绳子绕几下他就糊涂了,他不怨自己笨,反而怨保润为难他,一下将绳子套到了保润的脖子上,什么梅花结桃花结,我搞不清楚,你帮我去捆一下,会死啊?

柳生一动粗,保润不买账了,他挣脱了绳子,对柳生下了逐客令,你趁早走吧,别在这儿影响别人休息,我天天得罪人,得罪的人多了,再多你一个也不怕。

柳生仍然不死心,斜着眼睛观察保润的表情,要不,开个条件?你要现金还是要实物?尽管开口,明天给你们家送一篮子猪肝去,怎么样?

我没有条件。现金猪肝都不要,我们家不爱吃猪肝。

那送一篮子猪爪子去?是肉联厂刚剁出来的新鲜猪爪子,有钱也买不到的。柳生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自信了很多,你不稀罕你妈肯定稀罕,她前几天排队没买到猪爪子,在店门口指桑骂槐,骂了半天社会风气!

保润有点动心了。他最喜欢吃猪爪子,他们全家,都喜欢吃猪爪子。但这么被一篮子猪爪子收买,他又觉得没面子。吃不上猪爪子,会死啊?他模仿着柳生的口气调侃了一句,腿往病房里走,脑袋却朝柳生转过去了,要不,把你姐姐带过来?带过来,我就捆。

这次轮到柳生犹豫了,他眯起眼睛打量男病区周遭的环境,正好看见那个十七床从厕所出来,又没系裤子,嘴里说,要节约用纸,要节约用电,还要节约用水。柳生瞪着十七床裸露的下身,不知作出了何等联想,面露嫌恶之色,不行,我要把她带到这儿来,我妈妈不骂死我?柳生否决了保润的提议,甩着麻绳往外面走,嘴里愤慨地说,随便她去,我懒得管了,让她去脱,让她去做脱星,不关我屁事。话是赌气话,柳生终归不死心,走到楼梯口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用绳子拍打着栏杆说,保润你过来,我问你一件事。

柳生的眼神显得很诡秘,那种诡秘吸引了保润,他走过去了。柳生钩住了他的肩膀,捂着半边嘴巴,压低嗓门说,保润,你在这儿闷不闷?要个妹妹吗?

这个问题很敏感,而且带着某种撩人的暧昧。保润一时弄不清柳生的动机,什么妹妹?哪儿的妹妹?

是你喜欢的妹妹,我知道的。柳生朝他挤了下眼睛,歪歪脑袋说,跟我走,去了你就看见她了。

谁?我喜欢谁了?

柳生说,你少给我装蒜,我的消息很灵通,看上老花匠的孙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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