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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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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彩彩一眼看出老板娘可以是个利害女人,可以让你不死脱层皮。你跟她利益不冲突时,她可以倒贴老本待你好,一旦你的利成了她的害时,她可以死缠烂打。彩彩是小镇上的闺女,镇子边上的一个个村子,都会出落出一两个曾补玉。
果不其然,冯焕把这位老板娘和他的利益冲突告诉了彩彩。
彩彩马上能设身处地地为曾补玉想:这个山沟的旅游资源并不丰厚,冯焕这样的“托拉斯”来上两三位,盖上两三处大度假村,那点旅游资源还不够列强瓜分,像“补玉山居”这样的第三世界小国,将来吃什么?因此她做一块昂贵的绊脚石,横在冯焕法式庄园的地域上,要他花一百万去搬开,也不是没有正义之处。
特别是跟补玉有过几句交谈之后,彩彩更加认定她不是那种闭着眼贪财的人。她几乎要劝冯焕想开些,让让补玉了。冯焕和曾补玉正要抡开了讨价还价的时候,冒出个谢成梁来。他无意中一句话证实了叫谭仲夏的女人并没有撒谎。
也就是一瞬间,孙彩彩觉得她终于要辜负一个人、伤害一个人了。这个人的残废和孤独都不再是她的事。谎言已经非一日之寒,积重难返。有了谎言,以千万计的投资契约变得尤其丑恶。谎言使承诺变成了最大的谎言。
彩彩搭了一部中巴悄悄离开了山村。中巴上的乘客全是共青团员。这是一个大学的团支部组织的秋游。彩彩曾经也是共青团员。她蓦然觉得一个共青团员跟那样一个大富翁过了近半年的生活不堪回首。那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关系?幸好她自拔了。不然她一辈子只能把不三不四的关系持续到底。而彩彩是个非白即黑,最容不得不三不四事物的人啊。
一车的共青团员都在同时说话。他们的话题可不是共青团员式的。什么都扯,从男女扯到“托福”成绩,从某研究生自杀扯到某本科生做“二奶”。什么都扯,语言大胆至极。
但彩彩还是感觉安全。终于找到了组织。下一步怎么办?应该去哪里?不知那家训练馆还要不要她。
到了北京,彩彩找了一个便宜旅店住下来。第二天她去了那家训练馆,发现它已经倒闭了。她把报上的招聘广告揣在包里,一家家的跑。现在她也油了,一上来就把自己当冠军的报章介绍复印件递给对方,然后再让他到网上去查孙彩彩的所有资料,证明孙彩彩不是那种默默无闻,绝望流窜在首都的三百万流动人口的一分子,急需谁赏个饭碗。到了第三天,她终于被隆福寺附近的一个保安公司聘用了,聘请她做保安们的教练。这个薪水不高的职位她打算做它两三个月,为了在北京定定神,养养伤。
难道她也受了伤?她发现从这桩事情中根本无法全身而退。她投入的是全身心,半年来全身心地投入在另一个人的每一份疼痛、每一份舒适、每一点喜悦、每一点愤怒惆怅悲哀中;她的身心半年来在替他过活,那些投入太深了,已经长在他残疾的生命中,猛地一抽身,她怎么可能是“全身”?怎么可能不血淋淋?
彩彩必须一再克制自己,才不去给冯焕打电话。她觉得没有自己他会长褥疮,会消化不良,会两腿全是蚊子疱而溃烂,因为他不知痛痒的下肢会被人忽略。
直到离开冯焕的第三天,彩彩才忽然发现她走时没把现金卡交还回去。她急出一身大汗,为自己损失了三天的名誉着急,为那三天里冯焕对孙彩彩这个好女孩形象的毁灭而着急。她把冯焕交给她保管的各种卡片,比如某某俱乐部卡、某餐馆贵宾卡和三张现金卡全部放在一个卡片夹里,整个卡片夹被她随身带到了北京。她知道冯焕什么事都能在网上办理,所以她希望他赶紧上网查一下账户,赶紧松一口气:彩彩并不是携财而逃。不管他多么肮脏好色谎言连篇,他轮不上她彩彩来打他一闷棍。那样的话,彩彩跟他谎言世界中的所有人就彼此彼此了。
她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但愿他偶尔打开手机时发现它。“现金卡都在我这里。抹药之前,皮肤一定要擦洗得非常干净,让热水敷热更好。红黄瓶子是防蚊喷雾剂,进口的,别人认不出英文字母,千万别弄到眼睛里。请告诉我一个安全的地址,以便我把现金卡和其他卡片寄回给您。多多保重,秋凉了。”她不想责备他,也不想解释自己。他了解她,一开始就了解她,那了解几乎神性,所以他应该了解她的底线在哪里。
可他并没有发回短信息,告诉她把现金卡往哪里寄。他的信息很短,仅仅是问:“彩彩你在哪里?”
又过一天,同样的问句又来一遍:“彩彩你在哪里?”
她只好彻底关了手机。到了第六天,她在一个便利店买矿泉水,看见柜台上一红一黄两部公用电话。她拿起红色的那部,拨了“补玉山居”接待室的号码。补玉的丈夫谢成梁一接电话,她这边马上自报姓名:是孙彩彩,请问冯总是不是还住在“补玉山居”。在在在,彩彩小姐,冯总绝食好几天了!病了、发高烧!……冯总他能接电话不能?能能能,这就去叫!……
彩彩隔着两小时车程的公路和大半个北京城,听着谢成梁的喊声:“冯总……电话!彩彩来的!……”
她听见谢成梁的声音远了,过一会儿,又近来。她听出他说话老是间断:不是推着轮椅就是背着瘫痪者。然后彩彩确信他们已经在离听筒很近的地方了。喘息是一粗一细两条喉咙里出来的,粗的来自谢成梁(因为他背上有沉重的负担),细的一定来自冯焕(那是细而短促的喘息,绝食几天,喘息饿得又细又浅!)。谢成梁还在边喘边说话:“坐这儿吧?……这儿舒服点儿……来喽!……好好谈谈吧,有事叫一声,啊?……”
彩彩心里感慨谢成梁的善良。他在弥补自己嘴巴惹的祸。
“喂?……”冯焕先打招呼了。
她一愣,从声音都感觉到他瘦得脱了相。瘫痪似乎也恶化了,从中腰向上延伸,一直瘫到了胸口,因此他的气息和嗓音失去了原先的深度(原先的深度也不怎么样),变得更薄,沙拉拉响得像一张半透明的蜡纸。她在这一阵联想和分析中匆匆地,冷静地,不失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赶紧道歉,说无意中带走了现金卡和其他一些卡,希望没有耽误他冯总的事。他却不接茬儿说卡的事。
“你怎么……就那么走了呢?”他蜡纸般嗓音在风里沙啦啦地抖颤,抖出委屈怨怒。“彩彩,我自个儿也没想到,我这么……离不开你……”
“冯总,咱们说好的啊,再扯谎就没下回的。”她捺下性子对他说。想象中自己高大的身子佝了下来(年轻的幼儿园阿姨劝慰小朋友那样不怕腰酸地去将就小朋友的高度),跟一个五十多岁的小朋友讲道理。很简单的规章,你得一遍遍带他回忆。
“就算我有过不止一个女朋友……”
“也不止两个吧?也不止五个吧?那你怎么担保谭仲夏说的不是事实——她们那么一大帮,担保没有得病的?”
“你可以去检查呀……”
“冯总您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是在得不得病这件事上跟您矫情,您口口声声说信任我,您就扯谎不断地信任我?我怎么保护您?!我都不知道您到底是谁!”
彩彩一边提高声音指控和辩解,一边听自己在劝自己:得了,何苦呢?你又不打算回到他身边,费那个劲儿较那份真干吗?
“好了,我不告而别是不对的,我向您道歉。”自己还是把自己劝住了,彩彩准备交代一下如何交接那些卡片,就挂电话,“饭还是要吃,孙彩彩哪儿值得您不吃不睡呢?天下好人还是有的……”
“你别挂电话,你听我说完行不行?”
“我不听您的解释。我也不接受您的道歉。违反聘用合同的是我。打这个电话就是想跟您道一声歉。”
“别,别……”他说着,大声地就哽咽起来。
“您就说个地点吧,咱们可以见一面,我把该交代的东西都交代了。”
“你愿意在哪儿见都行!”突然他连丹田气都有了,“你想吃什么?”
彩彩被他这句话弄得喉咙发哽。他一定把下次见面当成了她的一个退让,甚至当成了一个承诺。得多无望的人,多痴心的人才会这样!
“过两天再说吧。我刚刚上班,对现在工作还不太熟。过两天您打个电话,再约见面地址。”没容他再说什么,她一口气地说完“多保重等你电话再见”就硬把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小朋友甩下了。
走出那家便利店,彩彩就被逛隆福寺的人群夹带走了。走了五分钟,她发现自己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左右看看,看不出东南西北。她在打电话之前怎么没注意到这里有这么多的人?她个头高,更加不幸,因为一眼看出去视野里一片攒动的头和脸,好难看的一片视野,哪里像走出镇子,一望无际的红高粱绿大豆金黄小麦?她突然找到了冯焕的感觉……曾经那个四十来岁的冯焕,坐在轿车里,笑迎老远跑来的七岁的莹莹。女儿请父亲不必下车来参加她的学校授奖大会,因为她太心疼父亲工作劳累,睡眠不足,身体残疾了。莹莹才七岁呀,那么体谅父亲,让冯焕心都化了。父亲坚持去参加大会,女儿要被授予荣誉学生啊。再说父亲也想弥补一下他从来没尽过的父亲职责,比如送女儿上学、接女儿下课……而七岁的女儿也坚持她的体谅:快回去忙工作吧,能到校门口就很领情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再坚持下去就要吵架了。前冯太太突然冒了出来,挤到车窗边,小声央求冯焕给女儿留点面子,女孩子谁不虚荣好面子呢?刚刚入学不到一年,同学中没有人知道冯之莹的父亲是坐轮椅的。父亲看着在马路牙子上踢着水泥裂缝的七岁小姑娘,只说了一句:“别踢了,这么好的皮鞋。”他让司机掉头。他的背和车子的背转向学校的大门,越来越远了。一个会让女儿丢面子失虚荣的父亲,尽管这父亲一年给她的学校赞助十多万。钱和他,钱是女儿更亲更好更体面更称职的爸爸。
彩彩并不是听冯焕讲的这件往事。她是听前冯太太抱怨时,从中听出了这个故事。冯焕过强的自尊和自卑都不会让他正视和承认这件事。前冯太太的原话怎么说的?……“我们莹莹没有爸——她爸什么时候去过学校接过她、送过她?七岁那年,在学校得了荣誉学生大奖,她爸到是到场了,迟到了十多分钟!人家家长都在礼堂里坐好了,捐款多的家长——像莹莹爸爸这样一年捐十万以上的,都得主席台上列席。你想大会都开始了,全礼堂大人小孩都要看着莹莹爸爸从礼堂最后面给人推到台下,再让人给抱上台,要不然连轮椅带人一块给抬上去,莹莹怎么受得了?我们孩子要面子啊,本来人家在同学里样样都是最优越的,谁都不知道她的父亲是个瘫子,这下好了,父亲让人抬上台去。他不迟到还好点,早早在主席台上坐定了,至少不会当众让莹莹下不了台!”前冯太太的理由是充足的,是为女儿着想的。女儿和她以及其他人对于冯焕都是没错的。那么冯大老板的孤苦伶仃是谁的错?那么冯大老板孤苦伶仃起来随便找个陪伴是谁的错?……人要不是孤苦伶仃到了极点,可能那么随便吗?拽进筐里都是菜?不挑不拣,只要是有血有肉有体温的一份生命在身边绕着,吐着比吐瓜子皮儿还省力的甜言蜜语,好歹能给他自己一个错觉:我被命运糟践成这样了,还能有能供我糟践的东西。彩彩蓦然站在浑浑浊浊的头和脸中,一动不动,完全懂了作为冯总冯大老板冯焕的感觉。
她给自己的单位领导打了个电话,说临时出了点儿事,必须请半天假。她得到了个音调难听的允许,以及强压恼怒的警告:以后可不准再出事儿,再出了事儿也不必请假,直接卷铺盖。
当她上了北去的长途汽车时,她才认识到自己也许真的完了,真的永诀了那种她从小就开始期待的少男少女间的甜美,那惊心动魄的头一瞥目光、头一句对话、头一次触碰、头一个亲吻……
她眼睛发辣。有资料说北京空气污染得厉害,不习惯坏空气的人会眼睛过敏。车窗外的坏空气稠厚得能用斧子劈,用布口袋装了。但愿她的眼睛也是过敏,而不是感伤。感伤她的少女梦想结束了,所有没来得及出现、但有可能出现并成为她终生爱人的男孩子们都已经被她残酷勾销了。
眼泪流下来。为那些本该有缘认识她、喜爱她的小伙子们?不,这一定是污染造成的眼睛过敏。
城里的坏空气在进山的小公路起端就淡了,渐渐被透亮的好空气代替,好比浑水河流与清水河流的接域处。曾补玉从山上小跑下来,能看见两种空气是如何交而不融的。她到山上去采一些山楂和丁香,用它们烩一锅牛尾巴,做晚上的晚餐。她名为所有住客加餐,实为款待老周(周在鹏按说不该吃这么荤的肉食,但难得吃一次嘛)。小公路是冯焕修的,在高处看跟河水形成两条平行的蜿蜒银线,之间夹一道红黄秋叶,让眼睛一看就不舍得挪开。补玉的脚一踏到山上就自作主张,自己会选好走的也好玩的路,一点都不需要眼睛帮忙似的。她的脚从小姑娘开始就把山路走服了,她的脚可以驯化无论多野的山路。娘家的山比这里野得多。因此她走平地走不了太远就累,主要怪平地上的路没什么走头,不会走着走着撞上一丛野花、一只山鸡、或者一只狸子。随着北京城里的人一群群地跑进山,山路上层出不穷,不期而遇的花草动物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层出不穷的空饮料瓶、烂塑料袋,以及不知是擦过上边还是下边的各色手纸。但补玉仍然总觉得有所期待,什么不可意料的好东西会随着她的一步攀登或一步下降突然出现。她那双脚走山路不知累就因为山路充满不测。
她肩上挎着的包布里装满山里红、丁香和野蒜。野蒜和肥牛尾巴一煨,蒜瓣儿比肉还好吃。周在鹏吃起来可以像村里的任何一个庄稼汉一样吧唧嘴,汗长流,两眼迷瞪。
另外补玉也想用这个拿手菜暗暗滋补一下张亦武和文婷那对老鸳鸯。他们上了一大把岁数,辛辛苦苦到山里来恋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从来就是住最便宜的大通铺,补玉不便用话语去赞美他们这份情怀,就让他俩的伙食费花得货真价实吧。他俩是昨晚住进来的,照样是她住她的,他住他的。一早文婷问补玉能不能给她多加一床棉被,她一夜都没把脚睡热,补玉一面回答:“这就给您送去!”一面忍不住想逗她:年纪大了,啥也不图,图他暖暖脚也成啊。搬一块儿住不就得了?店里给您二位打个大折扣!但她顾念他们脸皮薄,折扣的事不敢提。这年头越年轻皮越厚,皮跟着岁数往薄里长,到了老张他们的岁数,反而跟处子一样羞涩。
老周一见这对老鸳鸯就说何苦啊何苦?俩人都是一辈子的“错错错”了,临老何苦还往一块儿睡?就这么各睡各的,还美好些。
补玉不同意他,说一辈子都错过了,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一个人一生要花三分之一睡觉,等于这三分之一的时间还分开过,那才叫不值。
老周特别色地斜了她一眼,他的偏瘫让他的这个表情丑不忍睹。他说上了床玩也玩不动了,挨着不干着急活受罪吗?
补玉斥他就知道玩“那件事”。有情男女能玩的多呢,听说老头老太太常常玩石头,上山去找各种漂亮石头,又在石头上刻字刻画。只有现在什么也不会玩的男女,三顿饭吃饱就玩床上玩意儿。玩完了就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了。
老周听了补玉的话,认真想了一下,微微喎斜的五官沉浸在感慨中说:“补玉啊补玉,你该生在城里,该做个教授夫人。多少教授夫人都不如你。多少城里受了十八年教育的女孩子都一肚子屎半肚子屁。”
想着老周这些话,补玉蹦跳着下坡。有时是一步一步地跳,有时几步连成一步地溜。公路那边,噪音一大片,焊接火花一处又一处。那是瘫子冯哥的“法式庄园”建筑工地。机器都是大家伙。你进我退,别说开一片山地,就是眨眼间平了这个山村,也是可能的。冯哥在离开山居时重新出了价:“六十二万”。现在她这块“绊脚石”价钱已涨上去了,离周在鹏理想的价格还差三十八万。继续加价!别加了。为什么不加?不加怎么够装修一个古雅的“补玉山居”?能装修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呗。不行,不达到完美,“补玉山居”很快就会让那个什么狗屁的“法式庄园”打败!这可是民族大节问题啊:坚持正宗的民族文化,还是做不伦不类的“法式文化”的汉奸!……
补玉当然不能当“汉奸”。她的脊背上有老周那把无形的刺刀抵着,逼她冲锋,进一步向冯瘫子挺举着“一百万”的价码牌。她当得了“汉奸”吗?
快下到山脚时,一辆“黑车”引起了补玉的注意。这辆“黑车”缺一扇后门,大概让某车撞掉了,没来得及修理就接上了一笔好生意。一笔紧急的生意。紧急到了连性命都不顾的程度。什么事把搭车人急成那样?……
车门打开,出来一个高大的女子。隔着红色黄色紫色的霜叶,补玉看不清她的脸,但她那壮硬却并非凹凸分明的腰身使她认定这是孙彩彩。
补玉离彩彩十多步远,跟在她后面拐进了巷子。经过停车场时候,她看见彩彩在停车场边上站了一会儿。大概在找冯焕的车。停的车有中巴、商务车,还有几辆桑塔那、富康之类,住“补玉山居”的大部分客人是桑塔那,富康阶级。彩彩没有找到冯焕的车,有点迷途转向地呆了一会儿,但还是又打起精神往山居走去。她的行李不多,一共就一个双肩背的大帆布包。里面最多只能盛两三套换洗衣服。那么她是住住就要走的?还打算再给瘫子来一次抛弃?还让瘫子再来一轮失眠、绝食、褥疮、发烧、反射性呕吐?……
大概补玉盯在彩彩背上的目光太火辣了,所以被盯的人便感到了那份杀伤力。彩彩回过头,见是补玉,是那火辣辣的目光的发源地,脸上有些不解地站住了脚。
“补玉姐。”
“来啦?”
一向跟人自来熟的曾补玉冷起来是冰。冯瘫子曾经是蝶乱蜂狂花花草草,可连补玉都看得出他多么另眼看待孙彩彩。这位彩彩小姐以为自己是谁呢?真是名门大户的小姐?她不过也是跟那些大小妖精差不了多少的女人。老周和补玉谈到冯焕和彩彩的事,把瘫子身边的女人叫做“青春借贷人”——拿自己的花样年华放高利贷。凭她孙彩彩怎样面相单纯,外表朴素,气质不俗,她不也就是在拿自己的青春换大额利息,换十倍百倍千倍的利息吗?孙彩彩和冯哥曾经那些女郎们的区别在于,她不涂脂抹粉,不红头发黄头发,她更懂得以单纯的假象去收买人心。
“怎么一个人回来的?冯总呢?”补玉笑着说。你可别想在我这儿收买人心。我曾补玉开了十多年客栈,什么人面兽心、衣冠禽兽没见过?
“冯总不是住在您这儿吗?”
“是啊。不过现在不住了。”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有一阵儿了。”
“我今天还跟他打了电话的!”
“你这姑娘!冯总来了住店,走了付钱,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我还能给他掐表看时间呀?”
“那他去哪儿了?”
“他能去的地方可太多啦。听他说,想去外国转转,散散心。”
补玉希望自己帮了冯哥一个大忙,帮他断了对这女孩的念想,省得把抛弃—绝食—发烧再来一遍。这个女孩比其他的大小妖精更厉害;那些可怜的妖精只会做狗皮膏药,化在冯哥身上,黏得撕不下来。这位装起傻乎乎来装得真好,其实是深知男女之间战略战术的。她玩的是“敌进我退、敌困我扰、敌疲我打”。现在玩砸了吧?“敌退我进”,时间把握得不准,真让“敌人”退了,你看她大圆脸盘子上失算懊悔的表情!
“冯哥一直住着没走,就为了等你。他说他一走,你不知该去哪个地址找他。住我这儿,万一你改主意了,又回来找他,还能找着。”补玉说这些不是为了让她知道冯瘫子多稀罕她,多么多情;她是要让这大块头彪形姑娘更加地悔,让她明白她手腕子使过了头,放走了一个大钱柜子,而那大钱柜子差点儿把钥匙交给她。你就悔青了肠子吧。
彩彩让补玉从身后超过她,进了山居的大门,突然又赶上来,几乎和补玉肩挤着肩进门的。补玉乜她一眼,意思是:怎么,我还能把个瘫子藏没了不成?老大个男人,瘫那儿也一大摊呢。
“你让冯总也等得太久了!好歹人家也是个亿万富豪,对不对?得准允人家有点脾气吧?”补玉还在幸灾乐祸。
彩彩跨进接待室,又想起什么,转过脸问补玉能不能用一下电话,她可以付电话费。补玉应允了,觉得彩彩规矩还是懂的。等彩彩刚进去,她便拿块抹布,在接待室窗子下蹲下来,食指顶在抹布里,仔细擦着白色砖缝。这么关键的电话她理所当然得窃听。曾补玉开店,连身份证都不劳驾你们出示,不靠窃听点儿谈话、电话,我都知道你们都是谁呀?能保障我这小地盘上哪天不发生杀人放火吗?一杀人放火我就得关门,那我一家老小吃什么去?这时补玉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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