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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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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你一样。”他对文婷说,“在找你的时候,我不知道在找什么,那天下午你来了,一个医生和一个男青年押送你走到我窗下,我马上知道,找的就是你啊。”

文婷把头倚在他肩上。她比他稍高一点,因此这样倚并不省力。跟文婷在一起的这个张书阁真有艳福,你看看文婷那样子!一副渴望再多听几句动听情话的样子。正常的人怎么会懂得他和她的幸福?他们之间的幸福也是通过两人之间那条内线给予和接收的,一种秘密电波,波段只有他们俩能播出和接收到。

有时候他觉得非人类的生命也能接收到。比如鸟,比如牛、羊、猪,以及猫和狗。山村里不少人家门口都拴着狗,第一次他和文婷走近时,它们狂咬,但他们站定下来,跟它们的目光一接上,它们就安静下来。等他抱着建交的良好愿望上去,它们已经娇滴滴的邀宠了。他和文婷听它们哼哼唧唧地控诉主人们的凶狠功利不公道。接下来,就是他替它们做主——把拴它们的绳子解开。当然,主持这样的公道得悄悄地,文婷得为他放哨。

当文婷和他自己看见村子里到处跑着获得自由解放的狗时,他们俩就觉得把他们自己给解放了一样开心。

但有一次,当他正用小刀割狗绳子的时候,那家男主人的脸从墙头上冒出来。男主人扭住了他,在送他往村委会去的路上,文婷不断地求情。那男主人对文婷的求情报以“呵呵”的笑声,说到处割狗绳子把狗放得满世界乱跑,满世界乞讨拉屎引起游客抗议并使游客流量减低的罪魁祸首终于给捉拿归案了。

文婷求那男人手别那么重,别拧他的右手,拧左手就行了。

这个男村民一听,本来是左手右手一起拧的,这下立刻释放了他的左手,全身劲儿都用在拧他的右手上。

文婷用一张一百元救下了他的右手。他都没看清文婷什么时候从兜里掏出的钱。她可够快的。这是他们第六次来山村,她就学会了拿钱开路,拿钱买“私了”。而村里人学得远比他们快,早知道“私了”可以卖高价。一百块就想买“私了”?做梦吧!山村里现在一天见多少北京游客?那个法式度假庄园工地上,光北京来的工程师经理包工头就十好几个,村里人谁还像十多年前那样,没见过一百元?所以男村民又朝文婷“呵呵”了几声。文婷飞快地亮出另一张一百。男村民看看文婷的假皮革包,四个角磨破,皮癣似的,盘算“私了”还能涨多高价。这时已经有人把事情传开了。三十四户人家的村子有点儿消息走得快着呢,坏消息走得比好消息更快。曾补玉套着两只护袖围着围裙跑来,叫那男村民先等等,请他有话好说。男村民说跟这个搞破坏的老头儿没啥说的,让村委会跟他说去。搞啥破坏啦?不就是帮着放放狗吗?挨家割绳子,那不叫破坏叫啥?人家那叫动物保护懂不懂?现在西洋人兴这个!谁整天用绳子绑狗,那叫虐待动物,才该上法庭!人家老张那是文明人!……

曾补玉嘻哈打趣,只用了一篮柿子,就把“私了”给买下了。

可是这一次来“补玉山居”,老板娘曾补玉说:村里成立了联防队,以后所有客人都得用身份证登记。北京市公安局的规定。出什么事了?事倒是还没出,不过离“奥运会”不是还有两年了吗?像这样的山区旅游点人员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让公安们操上心了呗。

他眼睛一直打量着垒花坛的几块石头。它们有点儿意思,尤其是最底下那块大的。颜色是高粱馒头的颜色,高梁面和白面掺和揉成的花卷,揉得不规则。好就好在不规则,能用它刻一个好东西,从来没有刻过的一件大作品。可是,刻什么呢?……怎么把它取下来?找一块同样大小的石头,偷换下它来。得在晚上,得用电筒。不用电筒他也不会弄错,他早就认识它了。认识了山上山下所有的石头,最后在眼跟前找到了要找的一块。“补玉山居”,不是白叫这名字呢。

文婷坐在他身边,轻声地在说话。在和另一个女子说话。他回过头,看见文婷对面站着个大个子姑娘。等大个子姑娘被曾补玉带去开房间时,文婷告诉他,大个子姑娘姓孙,叫彩彩。第二天,他找到了一块尺寸合适的石头,打算去偷换那个巨大的“高粱花卷”,文婷对他说:“我都跟她说了。”

他顾不上问文婷都跟谁说了,说了什么。他正急着找理想的工具去起“高粱花卷”。最下面一块石头,要完整地起下来,再换一块石头上去,也不那么省劲儿。等他摸着黑顺利完了工,才想到文婷的话。他跑到文婷住的女生通铺房间,敲敲玻璃窗。门轻轻开了,文婷站在门口冲他乐。他问她怎么知道敲窗的是他。那还能有谁?才敲三下就敲醒了?根本没睡呢!为什么没睡?……

“那你为什么敲窗子?”她偏偏脸。

秋天的月亮可真亮,文婷笑得一嘴月光。

“你下午说,你全告诉她了。告诉谁了?”他问。

“所以我等你敲窗子。”

他想,夜里他和她是这世界上的正常人。他们怎么会有病?一问一答都从白天延续到深夜。这就是他们往往在深夜谈话的缘故。深夜最干净,话吐进去,不会被弄脏。不像白天,所有人的话都飞在空中,如尘土和坏气味。

然后文婷告诉他,那个叫孙彩彩的姑娘把自己的事告诉了她之后,她也把她和他的事告诉了彩彩。

这就是为什么他和文婷离开“补玉山居”时,彩彩追到柏油公路上,给了他们一张照片。是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照片:十九岁的彩彩只有脸没有胸部,因为胸部在一大堆鲜花和一个大奖牌后面。报纸上了岁数,又黄又脆,但不妨碍照片上的人脸年少新鲜。文婷说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叫孙彩彩的前散打女冠军有缘分。

老板娘曾补玉给婷婷装的几个卤鸡蛋被婷婷一直带到了歌厅。拿出来的时候,发现它们全挤裂了。她请了四天假,歌厅的前台小姐又换了新人。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因为生脸熟脸都被同样的挑钩眉、粉白脸、黑眼圈弄得一模一样。婷婷是被她不客气的口气提醒,才发现她是个陌生人。她问婷婷往里瞎蹿什么?这里是歌厅!花了三分钟时间,婷婷才让这个新小姐明白她几年前就蹿到这歌厅了,远比小姐蹿来得早。她吃了两个扁了的卤蛋,换上工作服,看看手表,还有半小时才上班。可在清洁工具仓库里也没什么好待:四周风景是拖把扫帚吸尘器,人和洗厕剂交换呼吸,不如早点儿上班。

婷婷刚从仓库出来,迎面碰上一个人。灯光朦胧,那人大声叫道:“妈!”

婷婷站住了脚。马上,她觉得眼泪冲下了面颊。儿子穿着胸口上带飞机的外衣,留一头又厚又密女孩儿式头发,站在警察身边。警察只要一撒手,他就会跌跌撞撞扑过来。什么做妈的?!逛个庙会把儿子也逛丢了!……

婷婷已经抱住了她失而复得的儿子。都是妈妈不好。做妈的人,玩心还那么重!玩了这么一大圈,玩到山上河下,一玩玩了好几年。把儿子玩丢了这么久!她心碎成两半,给老张的那一半,永远在山上河下和他玩去了。

然后她听见豆豆粗而低的声音说:“谢谢您了!要不是您打电话,我们真以为再也找不着她了。”

婷婷猛地抬起头,看见儿子身后的陌生人。再一看,不陌生,是租地下室床位给她的女房东。

不久婷婷已坐在了儿子的车里。不再是稚童气十足的QQ,是一辆成年的车,像儿子一样,不可挽回地成年了。豆豆不仅成年,而且已出现了老相。坐在驾驶座上,后脖梗下和背之间凸起一砣肉,胸下面凸起第二砣肉。等一等,姓许的不也有这样一两砣肉?早知道三十岁以后姓许的除了增长无耻下流还要增长两砣可恶的肉,她无论如何也会逃出他的追求。再看儿子一眼。姓许的真阴毒啊,他把自己长期埋伏在儿子身体中,埋伏三十多年。这可真是个胜利的大埋伏!

豆豆却说母亲埋藏得多么好,埋藏在北京日日流来窜去的三百万人当中,连警察都奈何不了。那三百万变幻莫测的人口暗流中,埋藏着凶手、妓女、毒犯子和吸毒者,人贩子和他们的“货品”,还有像豆豆的母亲这样逃避正常体面生活的人。而三百万人的人口暗流天天大浪淘沙,大鱼吃小鱼,像她这样的虾米天天处在被大鱼小鱼乌龟王八共同吞噬的危险处境中。

婷婷听着豆豆的婉言教导,一句话也不敢插。离家出走是能够导致家长给予最严厉惩罚的行为,辩争是抗拒,抗拒从严。她这几年的出逃,让她的晚辈家长们由愤怒到失望,由失望到心灰意冷,这从豆豆口气里是能听出来的。婷婷做了几年让儿女家长们心灰意冷的长辈,她对自己都要心灰意冷了。因此,她不说不动,眼睛看着前面(一个人更多车更多的北京,一个暗暗滚动着三百万流动人口的大都市),两手规规矩矩平放在大腿上。结束她的暗藏,从三百万莫测的人口暗流中冒出头,她发现这个北京是别人的北京,每个空地上都栽着一幢新的高楼。

她的晚辈家长住在摩天大楼的空隙中,他们曾经的四层楼如同趴在原地的井底之蛙。

准确地说,豆豆和另外同楼的几户邻居是摩天大楼形成的深井之底的蛤蟆。

豆豆和他的媳妇孩子没法跳出深而陡的井壁,几乎被困死了。这是婷婷到家后从豆豆和许含笑的对话听出来的。许含笑春风得意,对母亲不搭不理,连教训她的情绪都没了。她早已搬进自己买的公寓,每月付贷款,工资不喂自己也得喂房子,但她喂房子远比喂她自己劲头高,态度神圣。婷婷对世上各种时尚行情都是门外汉,但歌厅里工作了那么几年知道女孩子们现在喂自己最马虎,第一是怕把自己喂肥,第二是逮着机会就让别人喂自己一顿。兄妹俩吃着婷婷做的晚餐,一面认真谈论。婷婷渐渐明白她的地位突然显要起来。这幢七十年代末建筑的楼年底要夷平,豆豆所住的房子还在婷婷名下(婷婷于是悟到这是进入区文化馆工作之前棉纺厂分给她的房),所以只有婷婷自己出面,才能用这套破房赚两套新房。许多邻居已经办好了这桩交易,欢天喜地搬了出去。

许含笑现在的动作极其雅致,也是五星级了。她雅致地把米饭和菜夹在一只瓷勺里,左手三个手指尖捏勺把,剩的两个手指翘在空中,然后再用筷子把勺里的饭菜轻盈地送进嘴里。一小口菜和饭,还要在中途加一个过场。她小时候直接把下嘴唇接在碗沿上,直接把面条或米饭扒拉到两排牙之间的舌头上,这是什么样的教化长进!她增加了这个从碗到口的过场,就可以非常从容地谈话。大概人们谈交易、谈合作、谈改善你国和我国关系、谈情说爱都得用这个过场。你看含笑不正是需要这个过场,跟哥哥谈合作和交易吗?她说兄妹俩从母亲那儿得到两套房,花的这几十万她可以设法先掏,但将来她的产权就不能是二分之一,应该是三分之二。她的嫂子马上谢谢她,说自己的娘家答应借一部分钱给自己和豆豆——三分之二的房产权?呵呵,房子又不是蛋糕,将来怎么切呀?

“将来”在婷婷儿时到青年时代的词典上都是个积极向上的词汇。几乎是“希望”的同义词。现在呢?她听了老张对她和他将来的设想,从中年之后不再美妙的词汇“将来”再度恢复了它的积极向上意义。老张说,将来他们可以做一对“三无”,同住一个福利院,他常常去看望在厨房后面干活儿的她,她也可以常常看见被成群结队带到院子里散步、晒太阳或者种树、编织各种球网的他。等他的篆刻一挣到钱和假期,他就带她去“补玉山居”度假。是个值得盼望的将来。几乎又和“希望”这个词同义。现在看来,她永远做不了“三无”了。这份房产(一套变了两套!)将永远钉在她的名下,或者反过来说,她和她的名字将永远被钉在它的下面。它是她的十字架。它摒除了她自由恋爱和自由生活的可能性。在回到这五十八平米的“井底”之前,她以为她的自由是无边无际的。

这次回来,她就被牢牢看住了。儿媳在家里照看孩子和婷婷(其实是婷婷照看孙子,做清洁和做饭),顺便照看豆豆的电脑维修生意,接待偶尔上门的客户。豆豆开车出去,去客户公司和家里上门服务,每天骂骂咧咧地出出进进,完全被不堪重负的生活败坏了活着的胃口。连她三岁的孙子都会叫喊:奶奶站住!……只要她往大门口迈一步,谁都可以叫她“站住!”

可她跟老张约好,等第一场雪一下,就进山里去呢。她也跟叫孙彩彩的女孩子说过,一旦去“补玉山居”,就给她打电话,大家可以相约同行。上次在“补玉山居”跟彩彩姑娘谈得很投机。彩彩叫她文阿姨(彩彩并不知道她不姓文,文婷只是在“补玉山居”和老张面前使用的名字),把她作为长辈请教。彩彩问她,假如一想到跟一个人永远分开,她就想流泪,那是她在怜爱自己,还是在为那个人痛心?婷婷回答不出来,只告诉彩彩,她和老张在一块时,她觉得谁都让她怜爱。一只猫一只狗一只羊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都让她怜爱得心抖。甚至她会怜爱让她惧怕的亲生儿女。为什么怕自己的亲生儿女呢?因为儿女们是对的呀。可为什么要怕他们呢?因为他们在理,他们知道什么是真为了母亲好,为了母亲长远的安宁稳定健康,这三样加起来应该就是幸福吧。彩彩不懂了,说老张难道不是很好的人选,还有那么天赋的一双手。可是老张和她自己一样,都是受人监护的人,是一不小心就会给社会带来危害的人。她告诉彩彩,她是背着儿女和老张私奔出来的。说着说着,她有点忘乎所以了,告诉彩彩,她攒了一千多块钱,等到够两千了,就够付租房的押金了。她会租一间便宜的小屋,每礼拜把老张从福利院接出来过周末。等再有一些钱,她就开个小铺子,专门展销老张刻的人物肖像。不过那是几年后的事了。这样一个大计划得容她攒一阵子钱。等到他们的小铺赚了钱,他们会常常来“补玉山居”。在“补玉山居”就没人计较他们的被监护身份,山村的人肯定不会检举他们。只要他们说话当心,行动不出大格,山村里的人不会发现他们那种令人难堪的病史。婷婷记得彩彩听她说话时使劲看着她,然后转过脸,看着一块墙壁,好久不说话。婷婷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婷婷又追问,真的没事吗?有什么事她和老张看可以帮忙的。彩彩转过脸,眼睛还是不看她,说自己从来没想到过,人到了这个岁数还会恋爱,并且还挺疯狂的。她被彩彩说得心跳脸红,但还是接了一句傻话,说对呀,“老”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有了爱情才能不怕它。

第13章

现在雪都脏了,她连门都出不了。豆豆和含笑全都在盼着雪化,好搬家,搬到新楼里去。含笑有一大柜子衣服和几大箱子儿童时代的东西还存在豆豆家(其实是婷婷家),所以要亲自来搬家。她和哥哥的交易做得不成功,因为她的嫂子和她亲兄弟明算账,说有病的婆婆将和儿子媳妇住一块儿,按说这是落到谁头上谁倒霉的事,没跟含笑多要一份房产权就非常客气了。许含笑说那可不一定,将来母亲受不了儿媳的气,说不定还会去跟她闺女住的。将来的事谁说得定?!都住嘴,别烦了!……

这是豆豆气急败坏地在打住两个娘儿们的扯皮。

“将来这两套新房子肯定卖价不一样!”许含笑说,“你们那套在十七楼,我这套在十二层,你的把边儿,厨房厕所都有窗子,明卫明厨,肯定卖价儿高啊!”

豆豆保证,一旦卖出新房子,多卖的那点钱肯定兄妹半儿劈。

婷婷想,“将来”在他们那儿似乎不是个什么美妙的词儿。并且,他们所谈的将来,跟婷婷词典上的“死亡”是同义词。等婷婷的死亡一发生,他们谈的那个将来才发生。现在两套房死死钉住的是婷婷,他们无法“半儿劈”。要不是她想将功赎罪,从此做个乖老人乖病人,她真想对他们说:别等将来了,现在就半儿劈吧。

又是一年的第一场雪。没下多久就开始融化,化成一小洼一小洼的水,又结成黑色的冰。儿媳出去买菜了。婷婷站在十七层高的楼上,纵横交错的小区街道在她脚下。儿媳戴着羽绒服上的帽子,皮球一样滚动,滚动。

孙儿会哭到他妈妈买菜回来。婷婷心揪得直痛,但她想到还有一个人为她心痛,痛得更剧烈。她失约了整一年。婷婷身无分文地出了门。

上了往北去的公共汽车,婷婷马上举报自己无票混车。她说她是回福利院的。对于那个福利院围墙内的人,外面世界都是好奇、嫌恶,而且稍有恐惧,因此售票员立刻赏了她免票乘车的福利。

又是这间会见室。老张一见她便说,下第一场雪那天早晨,他到她上班的歌厅找她,要和她一块儿进山,可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笑笑。今年的雪和去年的雪在老张那儿融成了一片。他对于年份时间一向不计较。他又说他今天可能走不了,因为上次他去歌厅用的是一封假邀请函,盖的是假公章——他自己刻的,本来真假没区别,可他填日期填错了,填成了1976年。连姓熊的护士都没注意去看那日期,直到他出了福利院,坐上去北京的公共汽车院务处才发现,日期错了。错少一点儿问题不大,错太多了,错了三十年,错出个正常人和精神疾病患者的区别来。

她告诉他,她好不容易从家里跑出来。

他直着眼,盯着桌面上的一个点。那个点上飞速闪过他的计划。然后他让她到大门外等着。他走了十多步远又转身,朝她挤挤眼。押送他的护士也跟着他转脸,但他已经把脸上表情及时收起了。

在等老张时,她在冻成生铁的地上飞快地来回走动。她丢下三岁多的孙子逃出来的时候太急了,蹬进一双鞋就走,进了电梯听见孙子在门里大声喊“奶奶!”她也没顾上看看脚上穿了什么。现在她发现自己穿的是一双儿媳的尖头皮鞋,单薄而风骚,上面闪闪烁烁缀的东西都跟碎冰块似的,光是看着就冻脚。

她想到曾经和孙彩彩的约定。她问传达室的看门人,能不能麻烦他把电话借她用一下。看门人说,麻烦她到五里路外的街上去花钱打公用电话。

等了一个多小时,她的脚从疼痛到麻木。老张终于出来了,戴个大口罩,又戴了顶鸭舌帽,还围了一条五十年代的花格子羊毛围巾,眼镜被摘了下来。他特意伪装了一番。

在进山的路上,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他叫熊护士给琉璃厂随便谁打个电话,请那人用电话向病区值班医生告半天假,然后请熊护士签字担保他暂时离院。假如熊护士不合作,他就把熊护士长期以来盘剥他的劣迹举报给院领导。熊护士马上合作,并且合作成功。幸亏值班医生是刚分来的大学生,对张亦武这样狡猾顽劣的老病号油子缺乏经验,也幸亏他不用功没责任心,不好好读张亦武的病历和所有医生的值班日志,因此对他私刻公章自己邀请自己出院开会的案子毫不了解,他很快批准了老张半天假期。在老张,半天时间很经花,可以变成好几天来花费。

进山的路竟非常拥挤。不逢年过节,人们仍然能给自己放假去山里滑雪。公共汽车被堵在两山之间的柏油路上,婷婷已经挨了一场冻的脚现在作痛起来。

“你怎么了?”老张问她。

“脚……”她苦苦脸。

她的位子靠窗,老张让她转过身,把后脑勺抵在窗子上,这样她的脚就可以在他大衣里了。隔着走道坐了一对穿滑雪服的男女,他俩看看他们。那对男女大概二十五六岁。老张也看看他们,似乎对他们说:恋爱这桩事你们能做,我们也能做,我们只会做得比你们好。

“将来老了,我就这么给你焐脚,啊?”他轻声说。

他把老还看成“将来”。他把老永远都看成将来。一个值得期盼、永远到达不了的好去处,和“希望”完全同义。一路的车子都给堵火了。最火的一辆是银色奔驰,一般来说大奔驰是车子里最爱发火的。

银色大奔驰渐渐接近了婷婷和老张乘坐的公共汽车。再过一会儿,它就跟婷婷所在的窗口平行了。大奔驰加了塞儿,所以把对面的车道也占了,朝相反方向开的车也都动弹不得。大奔驰恼火得快疯了,不停地叫,长叫短叫,婷婷想象着暗色玻璃后面的人一定捶胸顿足,口沫四溅。

大奔驰的前车窗落下来,里面出来一个声音,命令公共汽车司机再往边上靠靠。司机说大奔驰加塞儿进来,它还让别人靠边儿!反面对行的车上,也有人大声指责大奔驰加塞儿加得太他妈土匪!又一个人怪修路的人:全是他的过儿,怎么修这么窄一条路!

婷婷看见大奔驰的后门一开,闪出个女人来,又关上了。这个是中年美女,步伐十分矫健,一双高跟黑马靴看上去皮质柔软,并很少在一般人走道的地方走道,因此纤尘不染。中年美女头发微黄,几绺金色又浮在微黄的头发上,这种花头发婷婷在歌厅见过,但始终看不出美来。中年美女的皮毛大衣架在肩头,走到公共汽车的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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