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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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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做十四个小时的工,高中毕业生们仍有精力消耗在东莞那片霓虹闪烁的蛮荒上。不久,一道出门的两个女孩悄无声息地辞了工。剩下的女孩瞧不起她们:无法坚持灰姑娘梦想的人,只能沦落成“小姐”。又是不久,所有同道来的女孩子们都不再做工。连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柳亚兰也进了歌厅。被工友们叫做小赵的女孩是唯一要把灰姑娘做到底的。她才十九岁,急什么?唯一让她遗憾的是,每天打饭排一小时的队伍时,再也没有几个小老乡轮流占位子,相互聊天解闷了。

她真的像灰姑娘一样朴实无华地等到了她等候的上流男子。那是个星期天,累死累活的一周里唯一的假日。像以往一样,她补了长长的一觉,下午四点走到繁华拥挤的街上。她穿一条白色牛仔短裤,一件蓝色无领无袖汗衫,赤脚蹬一双低跟凉鞋。到街上就看见远处一蓬黑烟。再往前走一段,人群迎着她热烘烘地跑过来。黑烟起处,某个餐馆遭了火灾。这里人一结下仇就会你烧我房子我放你血,罪恶之后,一跑了之,再到另一个无法无天的沿海城市去白手起家。

她还没想好往左还是往右挪,就被人群裹挟到一个小街上。这里晚上极其繁华,下午四点钟却还是瞌睡朦胧、无精打采。一家挨一家的美容院谁都知道它们真正的服务项目是什么。楼上的窗子开了,露出小姐们蓬头散发的倦容。小姐们把瓜子壳嗑到楼下,把烟灰直接弹到避火灾的人群头上。有人叱骂,她们也不急不恼,厚颜地回敬一句带笑含痴的双关语。

一只手拉了她一把,说她怎么站在这儿傻听那些脏话?那些话比茅房还脏!

她看见拉她的人是个比她大不了太多的男子,两道漂亮的眉毛。多少女孩会希望把这两道眉移植到自己脸上。他的个头不太高,但绝对不矮。灰姑娘等待的不该是个矬子王子。他的洁白衬衫,笔挺的卡其色布裤子让他跟街上所有汗流浃背,不洗澡但穿着港式、台式时髦衣着的人群马上区别开来。

她在他拉她的同一时刻,就作了挣脱的努力。但他不由她挣扎,把她拉进了一个小店。仔细一看,这是一家租言情、武侠小说的小店。方圆几里,这是唯一能看见带字的纸的地方。

“你知道那些女人是什么人吗?”

“知道。”她还在打量他,还在一样一样地发现他长相上的优点。唯一缺点是他的眼睛。假如它们又大又深,就真的是灰姑娘等待的人了。

“你懂她们在说什么?”

“……不太懂。我不太懂她们的口音。”

“你个傻丫头。站在那儿,马上会有人把你也当成她们那样的女人。你要不肯,还会得罪那些坏男人,说不定会伤害你。”

她朝他慢慢眨着眼。

第14章

过了一会儿,他和她已在商场一家冷饮甜食店里。她觉得她正经历的,越来越像灰姑娘。多年后,她成熟起来,也玩世不恭起来,会明白自己十九岁那个下午是怎么了。事物的表象可以随着你的主观愿望变。事物都是变色龙,可以随你的主观愿望变出你想要的表象。因此她坐在甜食店白色铁椅上,看到的是自己美好的主观愿望——一个受过国外教育的年轻男子。九十年代,留学归国,就是王子。

“我叫林伟宏。你呢?”坐在她对面的青年说。

“赵益芹。”她的手握在冒冷汗的冰点杯上,湿漉漉的,她便用指尖上的水珠在玻璃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从那之后,叫林伟宏的青年也开始叫她小赵。每晚下了班,林伟宏就开车带小赵到厂外去吃冰点。他的车在东莞不是最豪华的,也不是最朴素的,就像他的为人,适可而止。

他们关系的进展也跟其他类似的男女差不太多。开始她收到的礼物是高档服装,然后是首饰。收到首饰的同时,两人已经山盟海誓,已经并蒂比翼了。她知道如今一个处女的消失不是什么大事情,市价是十万,但两情相悦,就可以无价。在火热的恋爱中,他许了她一个无忧无虑丰衣足食的后半生,她多做一阵处女有什么意义?就在他来厂里接她出去吃甜点的那个星期,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伟宏非常爱她,任何人都能从他看她的目光相信这一点。他把新居的钥匙交给她,把银行的卡片交给她,把两个手机的号码也交给她,似乎还没交完似的,长久地看着她,似乎要她提醒,还要他交出什么。要他交出性命,他都会交的,那就是她在他眼睛里看到的。那才是她要的恋爱。真爱总是有那么一点悲剧感,有那么一点性命攸关的沉重。

当她真的提醒他还有什么没向她交出时,他又模棱两可,得拖且拖了。她要他交出的是他父母的名字,他童年的相片集。他说等有了时间,他会带她去见他们的。他们远在江西,工作也很忙,副省长和他做大学党委书记的太太比他自己还忙。

春节放假,全国人都不忙,只忙着串亲戚逛山水,总该去看望二老了吧?她提醒他。他说好的好的,但必须打个电话先问一问。电话他是当着她面打的。内容她一字不落地听见了。秘书说他的首长父母去某疗养院疗养了,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后来她才发现主观愿望有多大魔力,它不让你看清事实,你是无论怎样也看不清的,即便假象千疮百孔,破绽处露出大片事实。主观愿望可以致幻,有酒精或毒品的功效。

从十九岁到二十岁,她锦衣玉食,唯一的痛苦是无聊和寂寞。她在健身房、游泳馆、美容院(真正的美容院)碰到和她身份类似的年轻女人,过着和她一样的美中不足的日子。其中少数人说,等有了孩子就好了。这个好是指消除了的寂寞和更正了的地位。孩子有时可以导致婚姻。婚姻是所有类似她的年轻女人的夙愿。

而伟宏让她实现了这个夙愿,就像带她去甜食店吃一次冰点那样轻易。他在一次出差回来,亲热一场之后说:要不要结婚?

她想,这就是那些年轻女人天天娇生惯养着自己,时时花枝招展地期盼的那件事?它怎么就这样发生了?一张纸就使她名正言顺地享受下去,永远过一模一样的寂寞无聊的好生活了?

其实还是有了些变化。首先她不再住门挨门墙贴墙的公寓了。伟宏在远郊拥有一栋独立别墅,大得够装她在安徽老家的半个村的乡亲。别墅的花园虽然很大,却像一片大荒田,所以整整半年她用了无聊去开荒,栽种花草,还种了几垄蔬菜(到底是农家女儿,看见好土地就想让它吐出实惠东西来)。无聊头一次不那么难受,不让她胃口减低,睡眠不实。

周围别墅的主人们谁也不搭理谁,似乎间距拉那么大,图的就是搭不上讪。只有一次,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邻居敲开她的门,说要借一把削土豆的刨子。她从来不吃土豆,但很高兴终于来了串门人,就把她请进门来。就在那个时刻,一个月没回家的林伟宏突然回来了,见了那个女客人就放长了脸,客人赶紧告辞。那是她头一次真正领教丈夫的脾性。他说别墅区里的男人女人都是男盗女娼,眨眼间就会把他的老婆诱惑走。

那次伟宏在家住了一个月。她从来没有那么幸福过,天天跟他冲着五颜六色的花草、几垄蔬菜喝茶。一个月之后,他走了,她怀孕了。

生下女儿的那段日子也是她的天堂生活。林伟宏虽然仍在外头忙,但回来得比过去勤得多,哪怕只回来看一眼女儿吃一顿晚饭再走。这天他刚进家就声明不吃晚饭,只是看看她和孩子。她嗔他以后回来汽车就不必熄火了。他皱着眉,似乎对她的娇嗔不解风情。那天她逼他在家吃晚饭,饭后又逼他陪她哄孩子睡觉。孩子一向睡觉很乖,给个橡皮奶嘴就睡着。可偏偏那天晚上拧来翻去像条毛毛虫,只有抱在怀里才安静。她看他又要起身,便把女儿往他怀里一塞。他只得坐立不安地抱着她。

电话铃响了,是找林伟宏的,他接了电话就要把女儿放回小床上。但只要孩子一离开他的怀抱,就哭喊挣扎,小手揪住他领子一角。她在一边痴痴直乐,他已经正言厉色,说自己公务在身,一刻也不能再耽搁。她却跑得更远,笑得更幸灾乐祸。他突然在女儿背上狠狠揍了两巴掌。她停在一个笑弯腰的姿势上,抬起眼睛:这个男人怎么变得她不认识了,一脸横肉,两眼凶光。

随着那刚落下去的两巴掌,他顺势把孩子扔在了床上。六个月的女儿。

孩子安静了至少十秒钟,就像进入了一个短的休克。是恐惧疼痛造成的休克。休克过后,真正的惨号开始了。那是一个一向受呵护宠爱的婴儿第一次面对凶恶和强大。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凶恶和强大势力的存在。她哭喊,是她还不甘认下自己作为弱者的地位。

年轻的母亲和她一样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她扑上去,头撞在他胸口。她老家的村子里,女人们跟男人们拼打玩命,就把最致命的部分(也是最坚硬的部分)做武器。他横着一巴掌,打在她一侧脸上。耳朵进了水一样,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在出掌同时,另一只手也配合得很好,以拳头从另一边夹击,她的下巴似乎飞了出去。

当她在地上回过神,发现自己下巴完好,而一只耳朵的确背了气。她一边往起爬一边咒骂:做什么生意?不就是偷盗奸杀,无恶不作吗?!省长的公子?哼,黑社会的高干子弟吧?……

她一边出气一边暗暗吃惊,长期以来,自己从来不允许往坏的方面去想林伟宏,从来都是一次次打消自己的狐疑:相随心变,怎么看他的相貌都是正的。而这时她吐出的每句话,都不再是怀疑,都是证据确凿的审判。女人对自己的男人,认识和发现,往往是刹那间完成的。越是爱,对他的发现就越彻底。

坐在地板上,一面腮帮像掺入了速效发酵粉一样迅速膨胀起来。她就拿这张一边胖一边瘦的脸长久对着他,目瞪口呆。她心理上的“长久”,其实也只是一个相互对视的冷场。她在说穿了他是什么人之后,就进入了一个冷场。

冷场中,孩子渐渐安静下来。哭喊渐渐变成了小病狗的那种哼哼。

她马上后悔自己把事情说穿。一切事物说穿了都没什么大意义。更何况本来就丑恶的事物。不说穿它,它就可以不那么丑恶。她认识的那些游手好闲的宠物女人,谁的幸福优越满足堪被说穿?宠物被说穿,就是狗、猫、鹦鹉、热带鱼。狗被说穿,就是四足、犬科家畜,杂食类,在自然界吃大兽残剩和粪便。

于是她希望从被她说穿的那一刻逆转。

逆转出现了。或者可以勉强叫它逆转。林伟宏走上来,跪下,双手托住她的腰,把她抱起。他身上没有烟味酒味,只有一个正直男人的清爽气味。他即便作恶,也是正正经经、兢兢业业去做的。做歹徒也不必破罐子破摔地做啊,这是她在他面孔上、身上看到的。同时她又在心里急促呼唤,快否定我快否定我,说我胡扯,说你不是个歹徒!……

他果然否定了她。否定了一半。他的忏悔情真意切,说自己太虚荣,太想博得她欢心,就冒充了高干子弟。他的父亲仅仅是个县一级的干部,他家庭八辈子的荣耀都来自他的出国留学。但她其余的指控,全是凭空臆想。一个寂寞的女人,对常常外出的丈夫胡乱猜想,非常正常。这个别墅区基本上每栋房子里都住着一个胡猜乱想自己丈夫或情夫的女人。而她们中的不少人,猜到的都不算胡猜乱想。

主观愿望使她马上接受了他的忏悔,马上融化在他那句“我真心爱你”之中。她还是住在巨大豪华城堡中的灰姑娘,这一个基本点是没有变的。

为了弥补他给了她的一巴掌、一拳头,他竟然留下哄她睡觉了。一个肉体狂欢节,一次性潜力的相互挖掘。她睡着之后,两个多小时突然惊醒。幸福的醉意还使她晕晕然,但她觉得她把他从一件大事中拦了下来。一件天大的事。他在她身边睡得死沉,一条胳膊搭在她腰上有一千斤重。一个闹睡眠荒的人才会睡这么死。连手机响了他都没听见。女儿睡在隔壁,中间的门没关严,她怕女儿被惊醒,手机刚一响她马上抓起它。这时他也醒了,第一个动作就是上来夺她手里的电话。但她在半秒钟前已经捺下了答话键。她用背抵挡他,使他够不着手机。

“……一车货都给警察截走了!阿六经不住审,恐怕要把我们都咬出来!……”

原本以为是另一桩可怕的事。也就那么几桩可怕的事会导致男人的手机在半夜两点响起。这个别墅区的大多数房子里,也许都住着一个要么是半夜把可怕的电话打出去、要么是被可怕的电话惊醒的女人。但她没想到这是另一桩可怕的事。更加可怕。

其实她也想到了。一个忙成那样的男人不可能是忙正职的。尤其是那种行踪不定、神出鬼没的忙法。

等他电话一挂断,她立刻拧开了床头灯。他眯着眼,脸皱成一团。一小团灯光对他来说都亮得成了折磨。

“关上灯!”他低声呵斥。

“干什么光明正大的事?灯都不能开?!”

他和她甜言蜜语的世纪结束了。他们从此会应用你咬我我咬你式的谈话风格。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搞什么鬼?你以为你给我住豪华房子、买金银珠宝我就真把你当成功企业家了?”她每说一句话,自己额头上披落下来的一绺卷发就狠狠一抖,在眼前像个抖动的阴影。

他不说话,急急忙忙穿衣服。一面穿着,又想到什么,走到衣帽间,把一个箱子拿出来,从衣架上扯下她的两身衣服,扔在箱子里。

“你干什么?”

“把你的首饰装进去!”

“我们不会跟你去死的!警察来了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把我骗到手的!”

他不理她,动作飞快地抓了几件孩子的衣服,又扔了一大摞尿布在上面,然后把它们塞进箱子。

她跑过去,把箱子踢翻。他看看箱子,又看看她,转身便走。她不知愣了多久。“哇”的一声,女儿哭起来。她追到走廊,见他已经抱着女儿到了楼梯口。细软都拽不走她,他怎么早不想到女儿可以做根绳?她即便是头牛,这绳子也能把她牵走。

她果然被牵走了。唯恐他不牵似的,跌着爬着也要跟上去,跟着挤进车里。她刚一进车门,他便锁上了儿童保险锁。车子从车库开出去之前,她还叫喊、撕扯他的后脖领,把他衬衫领子变成绞索,他两臂马上没了力气,但车子已从车库倒退出去。一旦进入公共地界,她便撒开手。她看着棕榈树一棵棵往后退,奶油糖球般的路灯挨着树立着,一下子觉得她不能没有他。她被关在门内关得太久,关得没了用场,早就不是那个一张火车票就敢离家三千里闯荡的女毕业生了。一个没有任何社会功用的年轻女人,拖着一个孩子,什么样的下场等在前面,这可一点儿也不难瞻望。

车子开到一个纺织品集散地小镇。小镇的坏名声比它的商业效应大得多。凌晨三点多,等于其他地方的初入夜时分,人们吃了第二次夜宵,冲了三次凉,街上一片无事生非的生机。发廊门口,粉红灯光照出歪着斜着的窈窕剪影,一个个食档一会一声油腻腻的“嗞啦”声。

伟宏转过身。她抱紧女儿,直眼相向。

他摸摸她的头发,又摸摸孩子的脸蛋儿。他细长的眼睛柔柔地含着感激。她明白了,她无意间留他过夜,救了他,不然他现在会跟他的同伙们蹲在警察的拘留室里。

伟宏说他必须把危险引开,以至警方不会来伤害她们母女。他从口袋掏出皮夹,从里面拿出一沓钞票。假如他不再回来,用她的现金卡把银行所有现金提出来,用那些钱哺养孩子和她自己。钱不多,但他无能为力了。孩子长大,姓赵,改个名字,随母亲的心愿改就行。

她不知怎样已抓住了他的手。不知怎样,他的手背已成了她拭泪的帕子。她的泪怎么会为一个罪犯洒,并洒个没完?

他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他万一逃脱,回到她身边,就把一切真话都告诉她。

她把脸搁在他手背上想:还是假话好。这个臭名昭著的纺织品集散地是没几句真话的,但人人快活,谁也不较真。

他叫她去不远处的酒店住下。那个酒店是附近一带的高尚去处,日本、韩国、香港人的地盘。

她在天蒙蒙亮时居然睡着了。睡得孩子饿醒,哇哇直哭,她都睁不开眼。她把孩子放在胸前,由她吮奶,自己又靠着床头睡了过去。中午她起床时里外一新,觉得长痛短痛都过去了,现在该是她打算新生活的时候。她和孩子长长地洗了个澡,在冲浪浴的大浴盆中,她和六个月的女儿玩水玩成了同辈。过一会儿,她心里跑过一个念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谜散了阴影没了心病去掉了什么都好了……

等她和女儿都是一身干净的衣裙出了门,来到月亮当空的小镇深夜,看到夜里亮着粉红灯光的窗都拉紧窗帘。她感到自己的健康和幸运。她的命运可以像窗帘后的任何一个女孩子。她们太缺乏灰姑娘的信仰。她自己虽然错嫁到黑道上,毕竟也是黑道上的灰姑娘。

她去了银行,却没有按林伟宏的嘱咐,把所有现金提出来。现金是存在她的名字下面,她看不出有提取它的必要,一共三十多万,回到老家盖栋房,做个小康寡妇,足够了。那是她的退路。老家的人不好辜负。看着她一个人带着女儿回去,多少会让他们觉得受了辜负。从她小时,他们就给她吃炒米花、煮包谷、咸茶蛋,说她大起来是要嫁贵人的。他们对于她,以炒米花、鸡蛋、夸奖、喜爱、摸一把脸拍一下头投资了那么多年,假如她孤身一人抱着个不明来历的女儿,走回他们中间,他们多少会觉得投资不慎,亏空了。

她把提取出来的两万元钱汇给了父母,要他们买些好吃的好穿的。她明明知道父母一文钱也不会动她的,会为她积攒起来。她结婚后寄回家的钱母亲都存着,一分都舍不得花。父母是没说的。命运让她摊上了这样的好父母。

过了两天,她又去银行,发现账户里多出五十万来。就是说,林伟宏没有遇到麻烦,或者已经从麻烦里脱身了。她还没有分析出自己对这个新情况是欣喜还是担忧,账户里又进了二十几万元。她黯然神伤:一个天天把脑袋掖在裤带上过活的男人,挣了钱先想到的就是妻子。他希望她过得一如既往,衣食无忧,就是他不在人世,他的关照依然会在,他给她的无忧无虑一直能延续到她和他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他是个多情汉呢。

在另一个世界?难道到了那里她还会理他?一个冒牌王子,一个跟法律和警察作对的恶棍(她是世俗的,所受的教育使她认为警察的对立面就是她的对立面)。

在那个酒店住到一个礼拜时,她怀抱里的孩子都挡不住男客人们朝她抛来的投石问路的微笑。日本男人韩国男人香港男人似乎都不介意跟一个年轻的小母亲吃一次下午茶,或一顿晚餐,尽管谁都明白这样的茶和餐会导致什么。

她想无论如何也得离开酒店了。可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如此无用,连东西南北也找不着。从酒店到长途汽车站不过两公里,她都感到赤地千里,无从始步。像她这样的美丽寄生虫在曾经的豪华公寓和别墅小区都不少,而到了外面,她意识到从人到虫的退化可以很快,而从虫向人再进化,几乎不可能。

她好不容易乘上出租车,到了长途汽车站。上长途车的人浑身汗泥,斜叼烟卷,自己的鞋底印印在了别人的背上或肩上。出租汽车司机建议她直接坐他的车去东莞。她跟他上了道才想到,价钱不问,到时他狮子大开口怎么办。可她绝对不敢在半路上问价。问价有用吗?他开出天价她也只有乘他的车,不然她和孩子就会被他扔在烈日炎炎的高速公路上。这几年她只坐过自家的车,从来没发现出租车司机原来一脸匪相。她怎么会上他的车,孤儿寡母的被他拉到高速公路上?……这一刻她觉得公共汽车站那个拳打脚踢、浑身汗泥、满口粗话的人群多么安全。

她小心翼翼地编着谎言,跟出租车司机闲聊。人可以不说一句实话地把一场对话进行到底,这是她的一大发现。司机是河南人,河南人是当地的出租车行当中的最大帮派。司机所有的话题都是在讲这个镇上的丑闻。丑闻在这里是正常事,而一个像小姐这样有气质有身份的女人出出进进倒引起人家闲话。什么闲话?闲话多了!……

她渐渐听出自己在发廊窗帘后面那些浓妆重彩的眼睛里是什么样儿:那个名牌包包肯定是真货!还戴钻石呢!又进银行了!要有她那么多钱就好了!现在老板、当官的把二奶都养在酒店里?那多费钱?她不像二奶,像从海外回来探亲的。嫁给日本鬼子了?说不定嫁给韩国鬼子了呢!她穿的衣服像韩国的……

车把她开到东莞时,她已经是个不该在乎价钱、教养第一的日本人太太,或韩国人太太。她把钞票交到河南司机伸不展的手上,心里给剜了一样疼。她从来没学会洒脱的太太作风,每一分钱怎样花出去,她都看得到一根清清楚楚的轨迹。如此稀里糊涂让一大笔钞票从钱包里消失,她的心情为此低沉了很久。

·文】她在安静的近郊租了个一居室公寓,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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