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丰乳肥臀-第33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他们,追赶司马粮和枣花去了!”我指指那条小路。
一团团的雾气、从那条小路里涌出来,神秘莫测的路的深处,有动物的鸣叫,还有很远的打斗声和沙枣花尖锐的叫声。
母亲往村子的方向望了望。那里已经被浓重的雾瘴弥漫,家犬的吠叫,仿佛从水底传上来。母亲拖着我,不顾一切地下了沟。沟里温暖的像车轴油一样的水,猛地从裤管里灌上来。母亲身体胖大,双脚又小,在淤泥中跋涉格外艰难。她拽住沟渠边的野草,好不容易挣扎上来。
母亲拽着我的手,钻进了小路。我们必须弯着腰,如果我们抬直腰,锋利的叶片便会割破我们的脸,甚至割瞎我们的眼睛。小路的两边,镶着茂盛的野草,疯狂的蔟藜爬满路径,蔟藜的硬刺扎着我的脚。我悲伤地哼唧着。被水泡过的伤口奇痛难挨,好几次我就要瘫在地上了,但都被母亲强有力的胳膊拉起来。光线黯淡,幽深得望不见尽头的庄稼里活动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小动物,它们的眼睛是碧绿的,它们的舌头是鲜红的。它们尖尖的鼻子里发出咻咻的声音。我恍惚感觉到正在进入传说中的阴曹地府,而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喘息如牛、不顾一切往前冲撞的人,难道真是我的母亲吗?是不是变幻成母亲的样子来捉我下地狱的鬼怪?我试图把那只被捏痛了的手挣扎出来,但我的挣扎导致的后果是她更加用力地抓住我。
可怕的小路总算开朗起来。路的南边还是无尽头的黑森林一样的高粱地,路的北边出现了一片闲置的荒地。夕阳即将沉没,荒地里的蟋蟀在大合唱。一个废弃的烧砖瓦的窑场,以它的火红色,热烈地欢迎着我们的到来。在窑场的几排砖坯后,司马粮带着沙枣花正与那四个小恶棍打着机动灵活的游击战。敌对的阵营各自占据着一排土坯做屏障,然后向对方抛着砖坯。司马粮和沙枣花明显地占着劣势,他们毕竟人小力薄,胳膊细软,而巫云雨这边,四个人兴奋地投掷着,成群的断砖碎瓦飞过去,打得司马粮和沙枣花不敢抬头。
母亲大喊着:“住手!你们这些欺负人的畜生。”
沉醉在战斗中的四个恶棍对母亲的怒骂不管不顾,他们继续抛着砖瓦,并绕过土坯墙,逐渐地向司马粮和沙枣花的阵地包抄。司马粮扯着沙枣花,弯着腰往废窑那边疾跑,一块瓦坯砸在沙枣花头上,她“哇”了一声,显得有些晕头转向的样子。她手里还攥着那柄大刀子。司马粮捡起两块断砖,跳到坯墙外,对着敌手抛过去,他们轻松地一跳便躲过了。母亲把我藏在高粱地里,扎煞着两条胳膊,像扭秧歌一样冲上去。她的鞋也陷在淤泥里了。她的小脚可怜地挪动着,脚后跟在潮湿的泥地上捣出了一连串的圆窝窝。
司马粮和沙枣花在砖坯墙的尽头显了形,他们俩手拉着手,跌跌撞撞地往砖窑那边跑去。通红的大月亮已经悄悄地升起来,司马粮和沙枣花紫色的身影倾斜着躺在地上。那四个混蛋的身影更长。他们腿脚如簧,飞快地奔跑,把母亲远远地甩在后边。司马粮被沙枣花累赘着,无法施展他的速度。在废砖窑前边那块寸土不生、光溜溜的白净空地上,魏羊角一砖头便把司马粮拍倒了。沙枣花挺着刀子向魏羊角刺去,魏一闪,她刺空,巫云雨一脚把她踢倒。
母亲大叫着:“住手!”
那四个人都像步行的秃鹫端着翅膀一样端着胳膊,八只脚连续不断地踢着司马粮和沙枣花。沙枣花嘶哑地哭叫着,司马粮一声不吭。他们俩的身体在地上翻滚着。月光下,那四个家伙好像在跳着奇怪的舞蹈。
母亲跌倒了,但她顽强地爬起来。她的手死死地抓住了魏羊角的肩膀。这个最阴毒、最狡诈的家伙,把两个曲起的胳膊肘子猛地往后捣去——正捣在母亲的双乳上——母亲大叫了一声,后退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扑在地上,让脸贴着泥土。我感到黑色的血从我眼窝里沁出来。
他们继续踢着司马粮,凶狠程度早已远远超出了打架斗殴的界限。司马粮和沙枣花命在旦夕。这时,一个身体特别离大、满头乱发、满腮胡须、满脸煤灰,浑身上下黑透了的人从废砖窑里钻出来。他的腰背不甚灵活,腿也有些僵硬。他从窑沟里笨拙地爬上来,提着铁锤一样的大拳头,只一下子,便将巫云雨的肩胛骨砸断了。这个英雄哀嚎着坐在了地上。其余三个好汉停住脚。魏羊角惊叫一声:“司马库!”他刚要转身逃跑,就听到司马库怒吼了一声,好像平地里起了一个炸雷,把他们全都震住了。司马库抡起铁拳,第一拳打得丁金钩眼珠迸裂,第二拳打得郭秋生呕出了胆汁,第三拳还未举起,魏羊角便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嘴里连声求饶:“老爷,老爷,饶了我吧,我是被他们逼着来的,我不来他们就揍我,把我的牙都打出血来了,老爷,饶了我吧……”司马库犹豫着,踢了他一脚。魏羊角就势往后翻滚,然后像兔子一样逃跑了。很快,在通往村庄的道路上,传来了他狗叫一样的喊声:“抓司马库啊——还乡团头子司马库回来了——抓司马库啊——”
司马库把司马粮和沙枣花拉起来,又把母亲拉起来。
母亲哆嗦着问:“你……你是人还是鬼?”
“老岳母哇——”司马库哭了半声,随即收腔。
司马粮大叫:“爹,真的是你吗?”
司马库道:“我的儿,你是好样的!”
“老岳母,家里还有什么人?”司马库问。
“你啥都不要问了!”母亲焦急地说着,“快跑吧!”
焦急的铜锣声和尖利的枪声从村子里传来。
司马库抓起巫云雨,一字一顿地说:“小畜生,跟村里那些土鳖们说,谁要敢欺负我司马库的亲人,我就杀他家个鸡犬不留!你记住我的话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巫云雨连声答应着。
司马库一松手,他就瘫在了地上。
“快跑吧!祖宗……”母亲用巴掌拍打着地面,着急地催促着。
司马粮哭着说:“爹,我跟你走……。”
司马库说:“好儿子,还是跟着姥姥吧。”
司马粮说:“爹,求求你,带上我吧……”
母亲道:“粮儿,别缠着你爹啦,快让他走!”
司马库跪在母亲面前,磕了一个头,凄凉地说:“娘!孩子就托付给您了!俺司马库欠您的债,这辈子还不了,就等我下辈子还吧!”
母亲哭着说:“我没把凤儿和凰儿看好,你不要记恨我……”
司马库道:“不怨您,我已经给她们报了仇。”
母亲说:“走吧,走吧,远走高飞吧,什么仇,什么怨,越报越深啊……”
司马库爬起来,跑进土窑。等他从土窑里钻出来时,身上多了一件大蓑衣,怀里多了一挺轻机关枪,他的腰里,缠着一圈又一圈银光闪闪的子弹。他一闪身,便钻进了高梁地。高梁棵子哗啦哗啦响着。母亲喊着:
“你听我一句话,远走高飞,不要滥杀人!”
高粱地平静了。月光如水,扬扬洒洒落下。浪潮般的人声,从村子里涌出来。
在魏羊角的带领下,村里的民兵和区里的公安员,打着灯笼、点着火把,扛着步枪、红缨枪,乱纷纷地跑到了土窑前。他们作张作势地包围了土窑。装着一条塑料腿的杨公安员趴在一堆砖坯后,用一个铁皮喇叭筒子往窑里喊话:“司马库!投降吧!你跑不了啦!”
喊了半天,窑里也没有动静。杨公安员掏出盒子枪,瞄着砖窑黑洞洞的穹窿打了两枪。了弹打在窑壁上,产生了嗡嗡的回音。
“拿手榴弹来!”杨公安员对身后喊。一个民兵贴着地皮、像蜥蜴一样爬过来,从腰里拔出两颗木柄手榴弹,送给杨公安员。杨拧开弹盖,拉出弦,挂在指头上,然后一欠身,将手榴弹扔进窑里。扔完手榴弹他急忙伏下身,等待着爆炸。终于爆炸了。他又扔过去一颗手榴弹,又爆炸了。爆炸的声波渐渐远去,窑里更加寂静。杨公安员又用铁皮喇叭喊话:“司马库,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回答他的喊话的,只有蟋蟀的低吟和远处水沟里青蛙的高唱。
杨公安员壮着胆子站起来,一手捏着手电筒,一手握着盒子枪,对后边喊道:“跟我上!”两个胆大的民兵,一个端着步枪,一个端着红缨枪,弯着腰跟在杨公安员背后。杨公安员每走一步,塑料假肢就“嘎吱”一声,同时他的身体也歪扭一下。他们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走进了旧窑洞。一会儿工夫,他们就从窑里钻出来。
“魏羊角!”杨公安员大吼着,“人呢?”
魏羊角说:“我对天发誓,司马库就是从这窑里钻出来的,不信,不信你问他们!”
“是不是司马库?”杨公安员逼视着巫云雨、郭秋生——丁金钩已经昏死在地上了——不高兴地问,“你们是不是看错了?”
巫云雨胆怯地望望高粱地,支吾道:“好像是……”
“就他—个人吗?”杨公安员逼问。
“就他一个……”
“带武器没有?”
“好像……抱着一挺机枪……浑身上下都缠着子弹……”
巫云雨一语未了,杨公安员与几十个民兵像被拦腰斩断的野草一样,七折八断地趴在了地上。  
第四卷 第三十三章
阶级教育展览在教堂里进行。长长的学生队伍刚刚到达大门口,就像接到了命令,放开喉咙哭起来。几百个学生——大栏小学已扩建成高密东北乡中心小学——的哭声,把一条街都震动了。新来的校长站在教堂大门的石阶上,撇着外乡口音,大声地劝说着:“同学们,同学们,克制,克制啊!”他摸出一块灰色的手绢,沾了沾眼睛,并响亮地擤了擤鼻子。
停止哭泣的学生队伍,在老师的带领下,鱼贯进入教堂,一排排站定。学生们密集在用石灰画出的方框里,沿着墙壁,闪开了一圈空地。墙上挂满了一幅幅用五彩的墨水画成的图画,每张图画下都配有文字解说。
四个女解说人,每人拄着一根教杆,站在四个墙角上。
第一位女解说人是我们的音乐教师纪琼枝,她因为殴打学生受了严重处分。她的脸色发黄,神色沮丧,原先美丽而活泼的大眼睛变得死气沉沉。新近调来的区长背着枪,站在马洛亚牧师的讲经台上。纪琼枝用教鞭指点着图片,用标准的京腔,朗读着图片下的文字。
前十几幅图画,介绍了高密东北乡的自然环境、历史沿革和解放前的社情。然后便在一张画上,出现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吐着红信子的毒蛇。毒蛇的头上,都标着名字,其中一条头颅特别发达的毒蛇上方,写着司马库和司马亭的父亲的名字。“在这些吸血毒蛇的残酷压榨下,”纪琼枝麻木而流畅地读着:“高密东北乡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她的教鞭指向一张图画,画上面着一个脸像骆驼一样的老太婆,挎着一个破篮了,拖着—根要饭棍,一个瘦得像小猴一样的女孩拽着她的破烂的衣角,几片从画面左上方拖着几道断断续续的黑色线条飘落下来的黑色树叶表示着寒风凛列。“有多少人家背井离乡,逃荒要饭,被地主家的恶狗咬得腿上鲜血淋漓,”纪琼枝说着,教鞭自然地移到另一张画面上:两扇开了一条缝的黑漆大门,门上方画着金字匾额,扁额上写着三个大字:福生堂。门缝中,伸出一颗戴红缨瓜皮小帽的脑袋,这当然是个作威作福的地主崽子。奇怪得是,这地主崽子竟被画得面若粉团、目若朗星,一点也不可恨,倒有九分可爱。一条特大的黄狗,正在咬着一个男孩的腿。这时,一个女学生抽泣起来,她是沙口子村来的学生,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现在就读二年级。学生们都好奇地望着她,想探究她啼哭的原因。有一个人在学生队里振臂高呼口号。纪琼枝的解说被打断。她拄着教鞭,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带头喊口号的人,用可怕的嗓门,带头嚎哭起来。他的眼里没有泪,白眼球上布满血丝。我侧目观察着旁边的同学,他们都大哭了,哭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校长站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上,用手绢捂住整个的脸,右手攥成拳头,捶打着胸脯。我左边的张中光,雀斑脸上抹着一道道发亮的口水,他用双手轮番拍打着胸脯,不知道是表示愤怒还是悲痛。他家划定的成分是雇农,但在解放前的大栏集上,我经常看到这个雇农的儿子,跟着他的靠赌博为生的爹,双手捧着用新鲜荷叶包着的红烧猪头肉,走一步咬一口,弄得两个腮帮子、连同额头上,都是明晃晃的猪油。那张吃够了肥猪肉的嘴,极大地咧开着,哈喇子挂在他的下巴上。我右边的一个丰满的女孩,双手拇指外侧,各生着一根又黄又嫩的、像新鲜姜芽儿一样的骈指。她的名字,似乎叫杜筝筝,但我们都称她为杜六六。她双手捂着脸,发出吱吱的、像鸽哨一样的哭声,那两根宠物般的小骄指,在她手上像肥猪崽的小尾巴一样拨浪着,两道漆黑的、阴森森的光线,从她的指缝里射出来。当然,我看到,更多的同学们,都是真正的泪流满面。大家都很珍惜脸上的泪水,没有一个人舍得擦去。我实在挤不出眼泪,而且搞不明白,几幅画技拙劣的水粉画,难道真的能刺痛同学们的心?
为了不过分显眼——因为我发现杜六六阴森森的目光一遍遍在我脸上扫荡,我知道她跟我有深深的仇怨。我跟她在课堂上同坐一条板凳,端着油灯上夜学的晚上,她的生着骈指的手,曾经悄悄地抚摸我的大腿,但她的嘴里却叽哩呱啦地念着课文。当时我惊慌地站起来,破坏了课堂纪律,受到老师的批评,我便说出了实情。这毫无疑问是混蛋的行径,男孩绝不应该拒绝女孩的抚摸,即使拒绝,也不应该当众揭发,这是我在几十年后才认识到的道理,甚至我还有些后悔,为什么不……但当时,她那两只肉虫子一样蠢蠢欲动的骈指,实在太让我恐怖太让我反感了。我的揭发让她无地自容,幸亏是晚自习课、油灯昏暗,每人面前共有西瓜般大一块黄光。她的头低垂着,在后边的那些大男生的淫猥的笑声里,她嗫嚅着:“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摸他的橡皮用一下……”我混蛋透顶地说:“不,她是故意的,她拧痛了我。”“上官金童!住嘴吧!”除了教音乐又兼教我们国文的纪琼枝严厉地制止了我。从此,我就成了杜筝筝的仇敌,有一次我从书包里摸出一条死壁虎,我怀疑就是她塞进去的。今天,在如此严肃的场合里,只有我—个人脸上既没有口水更没有泪水,问题是多么严重。如果杜筝筝要报仇……后果不堪设想。我抬起双手,捂住了脸,嘴半张,试图发出伪装的哭声,但我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
纪琼枝猛烈地提高了嗓音,压倒了所有的哭声:“反动的地主阶级,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司马库一个人就娶了四个老婆!”她的教鞭,不耐烦地敲打着一幅面面,那上边,被画成狼头熊身的司马库,伸出长长的、生长着黑毛的臂膊,搂着四个妖精:左边两个人首蛇身;右边两个屁股后拖着黄色的蓬松尾巴。在她们身后,还有一群小妖。这些小妖,显然都是司马库繁殖的后代,我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司马粮也在其中,哪一个是司马粮呢?是哪个额角上生着两片三角形的猫耳的猫精?还是哪个尖尖嘴巴、穿着小红袄、举着两只细小爪子的老鼠精?我感到杜筝筝阴凉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来。“司马库的四姨太太上官招弟,”纪琼枝的教鞭指向一个拖着狐狸尾巴的女人,用一种高亢但是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说,“吃够了山珍海味,最后专门要吃黄腿小公鸡腿上那层黄皮,为了满足她的奢欲,司马库家被宰杀的黄腿小公鸡堆积如山!”造谣啊!什么时候我二姐吃过公鸡腿上的黄皮子?我二姐是根本不吃鸡的。司马家的公鸡尸体更没有堆积如山!他们对二姐的侮辱使我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委屈,含义复杂的泪水奔涌而出。我毫不吝惜地擦掉它们,但它们持续不断地冒出来。
纪琼枝把负责的部分解说完毕,便退到一边,疲倦地喘息着。接下来由一个刚刚从省城调来的姓蔡的女老师继续讲说。她细眉单眼,嗓音清脆,未曾开言,眼睛里已汪着泪水。这一部分有一个喷吐着怒火的标题:还乡团的滔天罪行。她恪尽职责,像教读生字一样,用教杆的圆头,一个挨着一个,把标题点了一遍。第一幅画面:一团黑云在右上方,黑云里隐约着一钩弯月,左上方还是黑色的树叶拖着几缕黑线,但这里表示着秋风而不是冬风。在乌云弯月下,在萧杀秋风里,高密东北乡的万恶之首司马库,身穿军上衣,斜挎武装带,张着大嘴露出锯齿獠牙,耷拉着一条滴着鲜血的红舌头,从肥大的衣袖里伸出来的左爪子攥着一把杀缺了口的、滴着血的牛耳尖刀,右边的爪子,握着一支匣枪,枪口前有几簇拙劣的火花,说明匣枪正在发射着子弹。他竞然没穿裤子,军装的下摆一直垂到粗大的拖到地面的狼尾巴上。他的下肢画得很矫健,但过分粗大,与上肢不协调,不像两条狼腿,像两条牛腿,不过爪子还是犬科动物的瓜子。在他身后,紧跟着一群凶残、丑陋的动物,一条脖子扬起、喷射着红色毒液的眼镜蛇——“这是沙梁子村的反动富农常希路,”蔡老师用教鞭点着眼镜蛇的头说,“这一个,”她指着一条野狗,“是沙口子村的恶霸地主杜金元。”杜金元倒拖着一根当然沾满鲜血的狼牙棒,在他的旁边,是王家丘的兵痞胡日奎,他基本保持着人的体形,但那张狭长的脸,却更像一头骡子。两县屯的反动富农马青云,活脱脱是一头笨重的熊。总之,是一群凶残的动物,在司马库的带领下,手持利器,杀气腾腾地向高密东北乡扑来。
“还乡团进行了疯狂的阶级报复,他们在短短的十天时间内,用各种难以想象、令人发指的残酷手段,杀害了一千三百八十八人。”她用教鞭向那一大片表现还乡闭杀人场面的画面指了指。学生们掀起了一个嚎哭的大高潮。那些画面,像一部展开放大了的酷刑辞典,图文并茂,色彩艳丽,触目惊心。开首几幅,表现了传统的杀人方法,譬如刀斩,譬如枪毙。后边渐入创新境界:“这是活埋,”蔡老师指点着画面说,“顾名思义,所谓活埋,就是把人活活埋掉。”一个很大的土坑里,站着几十个面如土色的人,坑上,又是司马库,在指挥着还乡团匪徒往坑里填土“据幸存下来的贫农老大娘郭马氏揭发,”蔡老师读着下面的说明文字,“还乡团匪徒埋人埋累了,就让被捉的革命干部和基本群众自己为自己挖坑,然后互相埋掉。土埋到胸口时,人就喘不动气了,胸膛像要炸开一样,血都逼到了头上,这时,还乡团匪徒对准人头开一枪,鲜血和脑浆,便能蹿出一米多高。”画面上,一颗露出地面的人头上,确实蹿出了一股喷泉一样的血液,一直升腾到画面的顶端,才像樱桃珠儿般散开、下落——蔡老师脸色苍白,她好原有些头晕,学生们的哭声,震得房脊都在哆嗦,但这时,我的眼睛里没有了眼泪。按照画面上标出的时间,司马库率领还乡团在高密东北乡疯狂大屠杀的时候,我正跟随着母亲与革命干部、积极分子一起,往东北沿海地区撤退。司马库,司马库,他真的会这般凶残吗?
——蔡老师确实头晕了,她的头靠在画面上的埋人坑里,一个小小的还乡团扬起一锨泥土,似乎要把她埋掉。她的脸上布满了透明的汗珠。她的身体渐渐下滑,那张用图钉按在墙上的画片子,被她的脑袋拖下来。她坐在了墙根前,画片子蒙住了她的头,墙上的灰白色泥土,刷刷啦啦地落在了白纸上。
这突发的事件,压制了学生们的嚎哭。几个区干部跑上来,把蔡老师抬了出去。区长,一个脸上有半边痣的、五官端正的中年人,手压着屁股后边的匣枪木套子,非常严肃地说:“同学们,同志们,下边,我们请沙梁子村贫农老大娘郭马氏给我们报告她亲身的经历。请郭大娘!”他对着几个年轻的区干部说。
大家都望着那扇由教堂通向马洛亚牧师住处的破败小门,仿佛在等待着一位名角的出场。安静,安静,安静突然被打破,一道悠长的哭声,从前院里传过来。两个区干部,用屁股顶开门,搀扶着郭马氏走了进来。郭马氏一头灰发,用衣袖捂着嘴,仰着脸,哭得痛不欲生。大家跟着她,哭了足有五分钟。她擦擦脸,抻抻衣襟,说:
“孩子们,别哭了,死人是哭不活的,活人呢,还得活下去。”
学生们止住哭声,一齐望着她。我感到她的话听起来简单但含意深长。她显得有些拘谨,慌乱地说:“说什么呢?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她竟然转身要走,沙梁子村的妇女主任高红缨跑过来拉住她,说:“大娘,不是说好了嘛?怎么临时又变卦?!”高红缨明显地不高兴了。区长和颜悦色地说:“大娘,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