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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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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问我这三个故事中我更偏爱哪一个。每一个故事都曾让我投入真真切切的情感,每一个都代表着那一段岁月里无法重复的欢喜和悲伤。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不知道在我的云荒纪年里,2011年将会用哪一部作品来概括。但是云荒是这么大的世界,就算我们这些作者耗费一生也不能将它充满。所以,如你见证的那样,传奇永远都不会结束。
2010年3月2日于英国
壹 半生已分孤眠过
当苍茫海的天空从纯澈的蓝渐渐在天际褪化为浅淡的绯红时,隐翼山就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夕阳的光芒从西麓的冰洞里透进来,如同一束散开的芦花把飞扬的光斑映照在巨大的冰块上,霎时折射出七彩斑斓的色泽,闪闪烁烁,让那些幽蓝色的冰块都仿佛活了一般微微晃动。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在苍茫海上驾船捕鱼的渔民们,才有极小的可能遥望见这座传说中仙人所居的神山,而他们中又只有寥寥可数的人,有幸能从眩目的通透的光辉中分辨出山上的仙人们衣袂飘摇的身影。
那是一座悬浮在水面上的神山,巨大的海兽潜伏在它的脚底,托着山上的仙人们在从极冰渊和归墟一带游历。归墟是云荒众神的转生之地,横亘在它之前的从极冰渊深达万丈,阻隔了凡人通往归墟的航道。所以毋庸置疑,隐翼山就是生活在归墟中的神仙们遨游苍茫海的不系舟了。
经过历代目击者目眩神迷的描述,这个关于隐翼山的传说在云荒北陆的大片渔区流传甚广。甚至有人相信,那些居住在这座虚无缥缈的神山上的仙人,冥冥中主宰着渔民们远航捕捞的收成。于是每一次扬帆出海之前,云荒北陆的渔民——无论是空桑人还是漂流无定的冰族人,都会向着隐翼山时常出没的方向,进行他们简朴而又虔诚的祭礼。这种风俗虽然被伽蓝帝都派驻的官府视为愚昧,却也并没有加以制止。
实际上,隐翼山为什么能够隐藏在一无所蔽的苍茫海上,没有人比舒轸更清楚。作为隐翼山的主人,舒轸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每一块冰晶的消融和凝结,预测出那些由透明冰块组成的山体如何随着天空的明暗而变幻颜色,进而判断这座飘荡在云荒大陆北方的冰山会被洋流带向哪一个方向。
隐翼山并不是神山,它只是一座没有根基随波逐流的冰山,舒轸也不是仙人,他只是一个找不到家园的孤儿。当远方的渔民们对他顶礼膜拜的时候,他想要膜拜的神灵却弃他于不顾。想到这里,舒轸站在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冰山最高处,仰起头露出了一丝苦笑。
忽然,一个黑点映射在舒轸浅灰色的眸子里,并且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迎着他当头砸下。舒轸眯了眯眼睛,轻轻伸出手,将那个半空坠落的小东西接在手中。
那是一只风鹞,云荒上飞行速度最快的鸟。它们长着雪白的羽毛,红色的羽冠,如同兽类里的狷一样傲视群侪。可惜,就如同狷被空桑的帝王当做了坐骑,风鹞也被人们训练成了送信的鸟儿。经过风驰电掣般的长途跋涉,这种速度有余耐力不足的鸟儿将主人的信物送到云荒那一头的时候,往往也就到了它们的死期。
此刻落在舒轸手中的这只风鹞,却不光是力气耗尽的疲累,更是被隐翼山散发的千年寒气冻僵了羽翼。它眷恋般瑟缩在舒轸微温的手心里,再没有力气飞上高空,只能抬起小黑豆一样的眼睛,哀恳地望着主宰他的人。
舒轸从风鹞脚踝上的金属筒里取出一张小小的纸条,温柔地摸了摸鸟儿颤抖的羽毛,微微在掌心调动了灵力。不过眨眼工夫,那只冻僵的风鹞便立时暖和过来,连日夜兼程的疲乏也奇迹般消失。它扑闪着翅膀站起,在舒轸的手边徘徊了两圈,似乎感激地不肯离去。
“飞吧,你自由了。”舒轸轻轻地微笑着,抬起了手臂。终于,风鹞展开翅膀,朝着南方的云荒大陆飞去,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苍茫海上。
由于几无生还,风鹞一生只执行一次任务,侥幸存活下来的从此便摆脱了主人的奴役,获得自由。舒轸目送着鸟儿轻快地离去,良久才低下头,展开了手中的纸笺。
白色的笺纸上,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一对翅膀,托着一滴用最珍贵的茜蓝草汁点成的圆点,如同幽蓝色的宝石。这简单的图案中仿佛蕴含着某种沉甸甸的力量,让舒轸原本散淡的表情也渐渐凝重了。
如履平地一般走下光滑如镜的冰山,舒轸看见两个侍女正在采摘雪地上新发的夜光莲,以备夜晚照明之用。尚不等两个侍女屈身见礼,舒轸已摆了摆手道:“小姐呢?”
“小姐尚在房内安睡。”一个侍女恭谨地回答。
舒轸沉了沉眼睑,迈步就往一处建筑在冰川断崖上的阁楼走去。被他甩在身后的侍女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道:“星主,小姐吩咐她入睡的时候,不让任何人打扰。”
仿佛根本不曾听见侍女的话,舒轸的脚步毫无滞碍地踏上了断崖前冰筑的悬阶。身侧是壁立万仞的无底冰谷,谷底的冰柱如同万千竖立的刀枪剑戟,寒光盈盈。突然间,舒轸记起了她小时候初到隐翼山时,吵嚷着非要住在这悬天阁里的模样,闹得他只能无奈地摸摸她头上的红丝绳,点头说好,心里却暗叹只怕隐翼山此后再不得安宁。
可是如今,就是想听见她的吵嚷,恐怕也不可得了。
悬天阁的门并没有锁,就算有锁,对云浮世家的家主来说也形同虚设。他熟练地穿过层层的珠帘和镜子屏风,想起这迷宫般的布置是她小时候的最爱,总是嘻嘻地笑着躲在某一个角落里,引得侍女们空闻其声,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最后还是要他亲自进来,才能将她揪回修炼的静室里。可是这些记忆,都隔了很久,就连如今回想起来,也如同蒙上了荫翳的尘埃,不再鲜活清楚。
绕过最后一个画满了窗子的屏风,舒轸走到了悬天阁正中心“回”字形的天井内。虽然外面冰天雪地,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却是温暖如春。一棵巨大的心砚树种在天井正中,亭亭如盖,树下放着一张软榻,榻上侧身躺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一件朴素的长袍,头发也只用钗子松松地挽了个髻,一只手搭在腰间,一只手枕在腮下,一动不动地合着眼睛。
舒轸走过去,站在榻边凝视着她,却已经不能将她和昔日那个活泼娇俏的小女孩联系起来。这些年来,她不再梳妆打扮,哪怕舒轸挖空心思给她搜罗来各种珠宝衣料和新奇玩意,她也视若无睹。
沫儿,从什么时候,你的眼里不再有世人,也不再有你自己了呢?舒轸安静地叹了一口气,感到孤寂的冷意从骨髓中散发开来。最近这段日子,舒沫更是不断地陷入沉睡,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也不肯说出什么。
忽然,舒沫的眼睫轻轻地动了动,原本搭在身侧的手指也屈张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就在舒轸以为她要醒来的时候,舒沫却依旧皱着眉头熟睡下去,似乎有一层淡淡的光从她身上浮起,又立刻消失不见。
然而堂堂云浮世家的家主是何等样人,只这一瞬间,已足够他蓦地伸出手指,从舒沫身上拈出了一道浅银的光。仔细一看,那在他手指尖上拼命扑扇挣扎的,是一只透明的蝴蝶。而刚才那层从舒沫身上浮起又沉入的光芒,分明是上百只这种无形无质的蝴蝶!
原本一直澄澈无波的眼眸中忽然升腾起一股怒气,舒轸双指一捻,将那拼命挣动的蝴蝶化为齑粉,随即伸出手掌在熟睡的女子脸前拂了一拂。
仿佛听到了什么呼唤,舒沫缓缓睁开了眼睛。待她分辨出来面前满面怒容的人正是舒轸时,不由蓦地翻身站起,带着几许戒惧地看着面前飘逸出尘的男子,开口低低唤了声:“星主。”
“这些噬魂蝶是哪里来的?”舒轸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平稳地问道。
“我养的。”舒沫原本低垂的眼睛忽然定定地看着舒轸,仿佛带着反抗的骄傲吐出这三个字来。
“你养的?好,很好。”舒轸来回走了两步,好半天才平复下怒火冷笑道,“你知道它们靠什么为生吗?”
“靠吞噬我的魂魄。”舒沫依旧从容不迫地回答。
“看来你自己很清楚。”舒轸没想到舒沫能够如此毫不在意,反倒有些出乎意料,“为什么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沫儿?”他的语调缓和下来,带着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心痛。
“我的魂魄我自己有权处置,不劳星主费心。”舒沫说着,揉了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刚才于沉睡中被舒轸强行唤醒,反噬之力一时难以散去,全身如同被碾压过一般疼痛无力,只能强打精神回答着舒轸的问话。
“你还在恨我?”舒轸负着手,举目望着头顶心砚树的串串白花,忽然毫无征兆地说出这句话——与其说是问句,不如说是给自己所下的判决。
舒沫咬着下唇不说话,半晌忽然冷笑起来,“不错,我恨你,恨那个平日里对待飞禽走兽都慈悲无伦的云浮星主,对待他的同类却是那么残忍无情!”
“他们不是我的同类,只有你才是。”穿着白色长袍的男子站直了身子,带着他无法磨灭的高傲,“沫儿,如果那件事再发生一次,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
“星主肩负着整个云浮世家的使命,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自然没有错。我恨的,更多的是我自己。”仿佛记起了什么揪心的痛楚,舒沫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誓言,“如果能够回到从前,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必要阻止那件事发生!”
蓦然被舒沫眼中不同寻常的亮光所感,舒轸的心腾地一沉,脱口说道:“洄溯之术!你动用了洄溯之术!”不错,刚才发现噬魂蝶的时候他就早该想到的,她这些日子来不是沉睡,而是陷入了洄溯之术——这种修炼起来艰难无比的秘传法术,可以让施术者强行回到过去,扭转命运的转轮,可是代价便是施术者余下的生命。
“不错,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修炼洄溯之术,近些日子才得窥堂奥。”舒沫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臂,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迷梦般的微笑,“终有一天,我可以回到那一瞬间,用噬魂蝶存下他的魂魄,让他复生。”
“你疯了。”舒轸苦笑着退了一步,“十七年过去了,他的魂魄早已投入黄泉,轮回转世,他早已变成另一个人了。沫儿,放手吧,清醒地告诉自己:朔庭已经死了,你再也不能复活他了!”
“不,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舒沫说到这里,再也不能压制洄溯之术被强行中止的反噬之力,踉跄着跌坐在榻上,脸色变成了可怕的青灰,却仍旧断断续续地说道,“当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却救不了他,我已经痛悔了十七年……若是此刻再放弃……我会痛悔……一辈子……”
“别说了。”舒轸走上来握住了舒沫的手,用自己的灵力平复着她体内翻涌的力量,一直到她连绵的颤抖平息下来,方才自嘲地一笑,“如今我算是知道,嫁给我原来是比豢养噬魂蝶更痛苦的事情。”
“星主。”舒沫低低地唤了一声,终于开口说,“对不起。”
“还知道对不起我,算你没白吃白喝了我几十年——那就帮我做件事。”舒轸此刻又恢复成以往散淡的隐翼山主人,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笺来,交给舒沫。
“这是?”舒沫惊讶地看着那对简单勾勒而成的双翅,不明所以。
“这是来自伽蓝白塔的召唤。”舒轸说,“云荒的主人有事要我们帮忙了。”
“就像上一次一样?”见舒轸郑重点头,舒沫秀丽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痛愤的神色,她看着手中那张纸笺,忽然一发狠就想将它撕成碎片。
“别——”舒轸眼明手快把纸笺夺下来,握住了舒沫发抖的手,“我们能远离俗世常年占据隐翼山,也是赖得伽蓝帝都的默许。沫儿,你以后或许便是这隐翼山的主人,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不,我不……”舒沫本能地拒绝着,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来。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舒轸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转而轻快地道,“你不肯嫁给我,焉知天下没有别的女子愿意嫁给我呢?如果不幸她不曾拥有云浮血统,那我之后这云浮世家的家主只能由你继承。你这番到帝都去应对皇帝,也算是对你的历练。”
“星主,你……”舒沫还想推脱,舒轸已重新将纸笺塞进她手心里,站起来懒洋洋地笑了笑,“至于我,既然打定主意要重新去找个老婆,自然要好好地准备一下了。从极冰渊的地泉又要到喷涌的时候了,我不趁此机会去保养青春,更待何时?——要不咱俩换一换,你去泡那地泉,我去帝都,如何?”
“我去帝都。”舒沫无奈地点了点头。那从极冰渊的地泉传说与神界的虞渊水相通,每十几年喷涌一次,有返老还童起死回生之效,历来只有云浮世家的家主可以享用。舒轸数十年来一直青春不老灵力长进,大半靠的便是这地泉的功劳。舒沫既不答应嫁给他成为云浮世家的女主人,此刻更是不愿僭越了舒轸的特权。
“那么就准备一下去帝都吧。”舒轸往外走了两步,终于平复下心中的酸楚,勉强笑道,“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若是路上见到了如意郎君,就赶紧把自己嫁掉。至于岁数,你就一口咬定只有二十出头,千万要守住这个女人最大的秘密啊。”
梦华王朝淳熹帝二十年,舒沫终于离开隐翼山,再次踏上云荒大陆的土地。
从云荒北部九嶷郡的海岸线登陆,绕道苍梧、姑射、望海三郡,从叶城的地道口进入帝都伽蓝,这是舒轸为舒沫指明的线路。这条线路,和十七年前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舒轸不会再陪伴在她的身旁。
舒轸原本还安排了四名随侍的婢女,都被舒沫坚决地拒绝了,既然她同意重走一遍当年那刻骨铭心的路程,就让她保留一点自由,不让那些追忆被不相干的人窥探到。
“可是你知道怎么辨认方向、住店、雇马车吗?要是食物不合口味,或者路上丢了包袱,你知道该怎么办吗?”面对她的固执,舒轸只是抱着手,漫不经心的口气掩饰不住心底的担忧。
“我迟早要学会。”舒沫淡淡地说着,“我不能一辈子都依靠你。”
“随便你吧。”舒轸没有坚持,因为如今的舒沫即使站在他面前,神色都仿佛离得他很远很远,他是早已丧失了规劝的亲近身份。这个认知让舒轸一瞬间心如刀绞,可是就算十七年前的事情重新来过,他依然只能做出同样的选择。至少,他的沫儿还安然无恙。
“我走了。”舒沫取过舒轸亲自为她收拾的小包袱,负在肩上,眼睛看着地面吐出这三个字,算是和隐翼山的主人告别。
“我送你。”舒轸说出这句话,心里忽然极是害怕舒沫会拒绝这个要求。幸而舒沫什么也没有说,当先走出悬天阁,踏着隐翼山千年不化的冰雪走到海边去。
一路上,仍是没有一句话。舒轸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舒沫掏出随身的短剑“湛水”,从脚下镜子一般的冰面上切割下一块方圆三尺的冰块来。
短剑“湛水”乃是上古神器,也是舒轸当初送给舒沫的随身兵刃。即使组成隐翼山的万年玄冰比寻常铁石还要坚硬,湛水到处,厚厚的玄冰便如同丝帛一般迎刃而解。
被生生从母体割裂的玄冰被海水一卷,顷刻间悠悠荡荡地向远方飘去。舒沫挽着背上的包袱站了一会,回头看了看始终沉默注视的舒轸,便垂目轻轻点了下脚尖,“我走了。”霎时之间,她轻盈的身体便如同羽毛一般飘飞而起,恰好落在远方堪堪浮出海面的冰块上,慢慢消失在舒轸的视线中。
当方圆三尺的玄冰渐渐在苍茫海的浩荡洋流中融化,十七年后的舒沫又回到了她记忆中的地方。
贰 遣怀反自忆从头
十七年的时间,并没有给云荒大陆带来多大的变化——苍梧郡的森林依旧那么茂密苍翠,姑射郡的沼泽依旧盛开着野生的紫莲,镜湖的水也依旧浩渺清澈,然而这些与隐翼山截然不同的景致却再也不像上次那样让舒沫感受到无尽的喜悦和赞叹,因为曾经一路上陪伴她的那个少年,已然如同眼角余光捕捉到的流星,当你回头寻找时,才发现他早已消失在黑暗中,而且永远不会回来。
“朔庭……”舒沫的手指紧紧抓着肩上的小包袱,轻轻地对着空寂的身侧呼唤。而那个曾经担着沉甸甸的担子跟在她马后的少年,则再不会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故意苦着脸对她抱怨:“有钱的小姐,您又要买什么东西?”
那个时候的朔庭,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后来舒沫无数次后悔的,就是当时为什么没有抛弃她宝贝一般搜罗来的流水玉砚台、帝王谷四季屏风、紫檀木仙女雕像等等废物,而让朔庭一路的负担不是那么沉重。可惜那个时候,她只是一个高傲的以云浮后裔自诩的千金小姐,除了舒轸,其他人在她的眼中都是草芥。
包括云荒的帝王——淳熹帝。
空桑梦华王朝的开创者风梧帝出身草莽,特立独行,向来不喜繁文缛节,因此并没有遵袭古制,另行颁布年号,民间也仅以其名纪年。淳熹帝是风梧帝的长子,即位后为示孝道,也未立年号,至今执掌云荒皇权已有二十年。
不管云荒的贵族百姓对淳熹帝如何评价,舒沫对这个云荒最尊贵的人并无丝毫好感。若非舒轸相逼,她也断断不愿再走进阴暗窒闷的帝都皇宫。
所以,当舒沫走进淳熹帝召见她的紫宸殿时,她并没有表示出任何一点谦卑和尊敬之情,只是直挺挺地站在紫宸殿正中,目光平视地望着前方。
为了表示对云浮世家的尊重,淳熹帝屏退了一切从人,自己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高高的宝座上,而是平和地站立在丹陛下。当舒沫走进殿门时,淳熹帝虽然对舒轸的缺席有些吃惊,但是帝王的威严和庄重让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失仪的地方,甚至表现得过于亲和了——他微微一笑,双臂在胸前交叉举起,掌心向内,拇指交扣,其余手指平平展开,整个手势仿佛一双徐徐内敛的翅膀。
这个手势让舒沫原本绷紧的挑衅之弦如同被重锤一击,顷刻有些乱了。她下意识地在胸前做出同样的手势,低低地道:“原来你也是……”
“帝王之血原本源自云浮神族,小姐不必为奇。”淳熹帝笑容微敛,收了传说中翼族相见时的伏翅礼,指着旁边一张椅子道,“请坐。”
舒沫并没有动,她不愿当自己落座后,淳熹帝走回他高高在上的座位那里去,那么,他们对话的关系,就不可能再如此平等。旧时的噩梦,让她再不能容忍这个男人作为帝王的一切特权,哪怕仅仅是特权的象征。
“星主有事外出了,所以我只好亲自来问问,云荒的主人先以帝王之命相召,后以同族之礼相待,究竟对我们有什么吩咐。”舒沫恍如不闻地站在原处,平淡的语气中潜藏着内心的讥刺,冷峭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注视着淳熹帝,仿佛想要看穿他的心思。
十七年过去,淳熹帝也有些老了。也许在旁人看来,白缎金纹的皇袍披在魁伟的身躯上仍然衬托着这个帝王的气势,他的举手投足间仍然带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威严和气度,可是舒沫锐利的眼睛却看穿了淳熹帝华美的外袍,看穿了他依旧紧实的肌肉,一直可以看见那具骨架中积蓄的疲倦和无奈。梦华王朝的帝王此刻只剩下薄薄的皮肉蒙在高大的骨架上,就像一面民间祭祀时敲击的铜鼓,尽管声音再怎么铿锵,形态再怎么雄伟,心里面却早就空了,只要被什么一戳,就会支离破碎。
这个认识,让舒沫的心里升起一丝快意。他这十七年,想必也不怎么好过。
“小姐太客气了,吩咐是说不上的。”淳熹帝想必也感觉到了舒沫的敌意,却有意识地避开去,仍旧十分客气地道,“我只想征得云浮世家的同意,去一次从极冰渊。”
舒沫的警觉腾地冒了出来,心中冷笑怎么自己会因为眼前这个人露出的一点疲态,就轻易忘记了他非比常人的手段了呢。她按捺住不露出任何声色,只是缓缓道:“皇上难道忘了和云浮世家的盟约了么?”
云浮世家襄助云荒帝王稳固政权,而远离云荒大陆的苍茫海一带则属于云浮世家的辖地,就算是帝王本人,不经准许也不得踏足。正是因为这样互利的盟约,舒轸才屡屡对淳熹帝的作为听之任之。对于自诩云浮翼族后裔的双方而言,盟约的神圣不可违逆自不待言。
饶是沉稳如空桑帝王,听到这样的指摘也不由得垂下眼掩饰住眼中的尴尬。“舒轸星主恪守盟约,我又岂敢践踏。”淳熹帝不仅一直回避称“朕”,语气还越发客气起来,带着发自内心的诚恳,“所以说,是想请求云浮世家的同意。”
舒沫耳听他说出“求”字,心中一紧,对这个帝王软弱到近乎卑顺的态度不仅没有志得意满,反倒生出一股惆怅怨愤之气。她冷清清地一笑,慢慢说道:“真是不巧,我还没有做到家主,没有权利决定这么大的事情。何况那从极冰渊我也从未去过,就算想要带路也找寻不到。至于舒轸星主,他已然出外云游去了,没有十年八年恐怕也见不到他。”
这种断绝了一切希望的回答让淳熹帝皱了皱眉,却强忍着没有露出更多的失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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