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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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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铁关仰天大笑:“同志仍须努力哇——瞄准!”
石二一眼瞄见张铁关身后,被押人群里,卢魁先愤怒欲动。石二焦急,却又不敢暴露地向卢魁先以目示意。
“慢!”张铁关按住行刑队长的枪口,扭回头,视线随石二向身后人群搜寻,眼看落在卢魁先头上。
石二赶紧挪开视线,冲张铁关喝问:“张团长,革命倘若成功,你打算作何努力?”
张铁关回头,说:“砍尽你们革命党砍不尽的人头。”
石二:“你这颗人头上的花翎顶戴,就该换成师长、军长!”
张铁关:“一连长——革命倘若成功……”
石二语气突然平和了许多,像坐进茶馆,跟对座的张铁关摆闲龙门阵:“握拳握刀握枪杆子,我前头这十多二十年怕是走错了路!——我这辈子,分明才是个读书人教书匠!我要读完古今中外的书,拿其中的道理开启民智,让大家都成为花匠,将这一片血染的杀场坟场生死场,把我老家大足——动力再大点儿的话,把四川盆地——建设成……就在血染的杀场坟场生死场上,打造一个大花园,还给老百姓,才是革命成功后最要做……”
一脸冷酷的他,用同样冷酷的声调说出这一番话来,卢魁先听在耳里,却感觉到此前在石窟佛洞中自己说这话时的热情与柔情。
石二复述卢魁先的这段话时,居然一句不差。只改了两个字,卢魁先说出这番话时,说的是“把我老家合川”,石二改作了“把我老家大足”,面对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眼看子弹就要洞穿胸膛,不到二十岁的他,居然镇静如此,居然能为友人想得如此缜密,滴水不漏!
卢魁先一字一句全听懂了。
张铁关不耐烦地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跟春熙路茶馆里说评书似的。”
他随手一挥,枪响。
听得马靴声渐近,卢魁先睁开眼。果然是张铁关,跨过石二的尸身,向这边走来。卢魁先握紧双拳。他一眼看到张铁关身后,死不瞑目的石二,双眼似乎正盯着自己。卢魁先这才发现自己握拳握得手心出汗,迎住石二的“目光”,默默地:石二,兄弟,卢魁先不会让你就这么白白死去的。
卢魁先握紧的双拳松开了。
张铁关一指:“你。”
面前被押的群众闪开,卢魁先被亮了来。
张铁关:“书生,你好哇,你我又见面了。”
张铁关魁梧的身体像一扇铁门板,挡住了石二不闭的眼睛,可是,卢魁先总觉得自己依旧被另一股视线逼视着。他一时辨不出这视线来自张铁关身后行阵中何人,他必须应付张铁关隐含杀气的逼问。
卢魁先:“我没见过长官。”
张铁关:“哦,那就,自报个家门?”
卢魁先正要开口。
张铁关:“不,不,犯不着费心给我说什么假姓化名。手。”
卢魁先伸出双手。
张铁关一把抓过右手,像看手相似的端详着:“这手,不握枪,不握刀……”
回头对士兵说:“记仔细了,这只手,握一管金不换的毛笔,快过九子快枪,狠过鬼头大刀。一篇雄文,敌过十万兵!”
张铁关回头对卢魁先,征求意见似的:“唔?”
卢魁先强令自己保持沉默。
张铁关:“革命军中,宣传策动,这是一把好手啊!”
张铁关将手猛地塞还给卢魁先,盯紧卢魁先:“宣传省城民众抗税保路,你的那篇文章,叫什么名?是用的笔名!”
卢魁先心中一紧,镇静下来,摇头。
张铁关:“记不得了?那我再请教,辛亥年四川起义,你的那篇檄文,又叫什么名?”
卢魁先看出张铁关使诈,不动声色,只摇头。
张铁关征求意见似的:“熊克武旅一团一营一连文书?”
卢魁先暗自笑了,果然不出所料,对方是在使诈。他摇头:“我就知道读书教书。生下来就没摸过刀把子枪杆子。这两年,打打杀杀你死我活的事见多了,我想,这辈子也不会摸刀把子枪杆子!”
张铁关:“当真?”
卢魁先点头,显然,他看出,对方在诱他暴露破绽,此时此地,自己少说为妙。
张铁关:“真的。那,我可知道此时此地你肚皮在想什么?”
卢魁先茫然望一眼自己的肚皮:“我都不知道……”
张铁关指着卢魁先肚皮:“你在想——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卢魁先连连摇头。
张铁关不由分说:“好吧,我这个丘八,退堂。这读书人、教书匠的案子,还请各位来断。”
他果然退后,亮出身后一左一右地方官与乡绅。斩讫那拐骗妇女的粗汉,断完那偷情私奔的女子之案,毙了革命党枭雄,张铁关今日最想做的两桩事业已完成,索性散身一旁,卖个顺水人情,作个民主姿态,把剩下的案子让给三堂会审的另两位。
那位地方官总算有了发言的机会,他心知这位张团座杀完人打完仗拍拍屁股就走人,剩下的事,自己这个父母官还得面对一方乡亲父老。他不想多造杀业,以免有朝一日川省有名的大足龙水刀架在自家脖子上,但又不得不说点什么,可这话一出口,还不能拂逆了张团座!好在他出身刀笔吏,公堂上的语境,再熟悉不过,开口便是:“革命党,多是不读书、专好闹事造反的坏学生!这位书生模样的小青年,若是真读过书教过书的,何不当众给我们背一段诗书?”
地方官背后,张铁关拍手:“好!好玩!”
一时间,整个刑场上的人全把目光投向卢魁先。那位乡绅,从张铁关身后走出,盯住卢魁先。卢魁先这才认出,先前总觉得自己被另一股视线逼视着,原来正是此人。卢魁先抬起头,直面地方官:“好。只不知,要我背哪一篇诗或文?”
地方官显然不识诗书,一脸窘迫。
卢魁先:“请命题!”
地方官毕竟老练,左顾右盼,望见张铁关身右那位乡绅,立即摆脱困境,一声笑出:“举人老爷,他这案子,可算犯在您老手头啦!生死场上这一道考题,大足一县,除了你举人老爷,还有谁敢出?”
卢魁先一听,明白过来——乍见时,总觉得此人与自己极熟悉的某人有极相似之处,身处刑场,一时想不起是哪一位,原来是自己在合川老家的举人老师石不遇。眼前这大足举人,竟与合川举人颇有神似之处。卢魁先心头一震,原来革命遭遇复辟的乱世年代,三堂会审的县衙门之内,居然还有这么一位读书人!生死局面中对方阵营出现新的角色,卢魁先立即将此态势作了新的判定。卢魁先一改面对张铁关与地方官的姿态,主动上前,向大足举人行学生之礼:“先生好。”
“姓孟。”举人冷森森一句抵上来。
大足举人孟子玉坐上本县衙门大堂,厕身这不伦不类的三堂会审,实在是出于无奈。孟子玉不是没审过案,当秀才时,村里乡上百姓们有事难得上县城见官,往往便纠缠着到他府上,孟子玉总能引经据典一番,当下断得争执双方心服口服。孟子玉断案,抱定一个宗旨,其实是至圣先师现成的训示——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外加孔子学生曾子《大学》中的一句:“大畏民志,此谓知本。”就凭这两句,孟子玉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宁人,保一方祥和清平气象。可是今日县衙大堂上,胡军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团长,一上来便杀气腾腾,转眼间血雨腥风!其间,事关那一对偷情男女生死之时,孟子玉确曾想参一言,刚启齿,忽然想到,这话一出口,就像水泼下地,收不回来的。若能保得下来那对男女之命,自然万幸。可是看居中这位团长,本来口口声声到本县专为追杀革命党,今日第一案审的却是龙水湖边码头上偶遇的一对私奔男女,团长必有所图,且志在必得!孟子玉为人,最是知趣,他岂不知这团长为自己堂上设座,请自己参加三堂会审,是对自己有所忌惮?孟子玉知道得更加清楚的却是,这些军阀对地方士绅有所忌惮,是出于一时无奈。自己若此时出语挡横,逼急了,这些军阀最擅长的本事就是肆无忌惮。搞不好,会误了自己身家性命。孟子玉饱读经书,对本家那位亚圣“杀身成仁”的古训,十分信服,孟子玉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孟子玉最怕的是,误了自己龙水湖四方百里一言九鼎的一世美名。因此孟子玉当时就把嘴巴闭拢,连唾沫星子都不溅出一滴。此时,一案二案早经那团长断了,要“收监候审”的那女子也已收监,要就地正法的革命党也已断命刑场,此时那团长已经闪身一边,喝茶抽烟去了,面前这学生的性命,分明全交到自己手中。蜜蜂隔着四十里地,能嗅出菜花香,孟子玉坐在大堂柱头后面,早闻到候审人堆中书香。就是这学生。莫看他装作出门做生意模样,他分明才是个读书人!一身清气,分明才是浊世中一股清流。两眼聪慧且执著,分明是传承孔孟书香一块好料!今日县衙前,不知多少人对那偷情女子惨遭毒打生出怜香惜玉之情,唯有孟子玉,对这学生怜人惜才,要伸出援手搭救这学生一条性命。可是,他怎么一开口,说出话来,竟是合川口音!外省人,听四川话,千口一腔。就像外国人听中国话,全都一样。可是,四川人,却能轻而易举地听出对方是哪一府哪一县的口音。何况大足人,要听出隔壁子的合川口音?何况孟子玉本身就是合川人——合川城东四十里孟家湾人?
孟子玉心头顿时火起。孟子玉最爱读书人。孟子玉最恨合川读书人。是以面对这青年恭敬的问询,却用“姓孟”二字硬生生地抵了回去。
见这位举人突然变脸,卢魁先一愣,这位举人先前端坐大堂上,见张铁关审那对偷情男女,便似有过出手相救之意。此时见审到自己身上,更闪身而出,走上前台,其意不言自明。却为何一开口说出话来,竟似有拒人千里之外之意?此时不能把什么都想清,必须马上应答,卢魁先脱口而出,恭敬中更加真挚之情:“孟先生好。”
“唔。”孟子玉依旧沉着一张脸。
“请先生命题。”卢魁先冷静应答。他发现对面张铁关虽在喝茶说笑,却不时将冷森森的目光投向这边。卢魁先默默告诫自己,面对刀斧加身之祸,唯有冷静,或能寻得一线生机。
“我孟子玉这一命题,若是要你背的这篇书太冷僻,你会怨我出题太偏,更会怨我断案不公。便唐宋八大家,如何?”
卢魁先有意模仿石举人的书呆子状:“学生遵命。只是,这唐宋八大家,数百年前,汪洋恣肆,论文,何止千篇?论字,何止万言?”
孟子玉:“言之有理。”
卢魁先:“因此,还请先生指定一家。”
孟子玉:“这么大的口气?——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孟子玉望一眼刑场的横七八竖的尸体,默默摇头。我孟子玉是恨合川读书人,可是却只恨那一个合川读书人,终不能为了对那一人之怨恨,误了眼前如此年轻的一个合川读书人性命,便说:“哪一家,还是你自选吧。”
一直强令自己保持冷静的卢魁先,当下听出孟子玉语气缓和了些。他打起精神,要领下这一题,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便微笑望着孟子玉,静听他的下文。
孟子玉看这青年学生先前刀斧丛中,眼见人头一颗接一颗滚落脚跟前,虽震惊,却能面不改色。此时,面对自己陡然变脸,这学生仍能处变不惊。孟子玉心中那一段惜才之情又萌动了起来,便把话说得更缓更慢,好让这学生有个考虑选择的时间:“这苏老泉、苏东坡、一路倒数上去,欧阳修、柳宗元、韩愈……”
卢魁先:“韩愈!”
孟子玉:“韩文好哇!然则,仅《古文观止》便选了二十四篇,你选哪一篇?”
“此情此境……”
“此时此地——”孟子玉目光随着卢魁先环视刑场,“你便背诵一篇韩愈祭文如何?”
“请孟先生命题。”
“《柳子厚墓志铭》《祭鳄鱼文》,还有……”
卢魁先眼睛一亮:“《祭十二郎》!”
孟子玉一愣:“《祭十二郎》?”
张铁关立身孟子玉身后,闷声道:“唔?”
卢魁先:“是。”
孟子玉:“此悲之至也!”
卢魁先望着遍野横尸:“悲从中来。”
孟子玉:“此痛之极也!”
卢魁先:“痛不欲生。”
孟子玉审视卢魁先:“韩愈便是祭文,亦多浩荡昂藏之作,《祭鳄鱼文》更见诙谐机趣,今日里,你——却为何独选《祭十二郎》?”
“……”卢魁先被问得头一次不知如何作答。
“唔?”大足举人却句句紧逼,“看你胸中郁结一愤懑难散之气,眼中流露一股伤悲欲祭之情……”孟子玉说着,突然打住,目光从卢魁先脸上,导引似的向眼前刑场游移,盯住了那个刚倒毙的右袖空空的革命党人尸身。
好厉害的角色!卢魁先暗自倒抽一口冷气。眼前这位大足举人,居然于不动声色之间,早就觑破自己与石二刻意隐瞒的关系。得亏这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不是生在那个胡军团长脸上。卢魁先打量张铁关,张铁关正揭了帽子,摸着光头,饶有兴趣却听不大懂。卢魁先迅速重新判断对方,发现孟子玉说这话时声音明显压低,只容卢魁先听见,这位举人是在防谁呢?此时此地,当然是防张铁关。他防张铁关,当然是帮我。我岂可再防范于他?卢魁先避开张铁关的目光,向孟子玉微微一点头,默认其判断是正确的。卢魁先早已看出这位大足举人有与自己的老师合川举人一样的秉性,老一辈读书人的共性——喜欢坚持自己对人事的判断,更喜欢得到他人的认同。卢魁先心知,此时此地若是再要向孟子玉隐瞒自己与石二的关系,眼前刚出现的一线生机就将彻底堵死。
卢魁先点头,动作虽小,孟子玉却看得分明。此情此境,这青年敢向自己坦白承认与刚被处决的“革命党”的关系,足见其天性憨厚老实,而他那双眼中更流露出对自己的信任。孟子玉不由得心头一热。这一热,乃古道热肠之热也!孟子玉发现自己在如此冷酷的世道中内心还幸存着这古道热肠,生出一丝自慰,由自慰而自得,由自得而自信,由自信而暗下决心,今日便有危及身家性命之险,也要出手搭救这青年一把!
“似此,你还是拿定主意要当场背诵《祭十二郎》?”孟子玉看似随意地一问,卢魁先一听全明白其中深意。好一个“似此”,大足举人语言功底绝不在合川举人之下。就这两字,当着张铁关与刑场全体人众之面,大足举人不动声色便向卢魁先传达明白了他内心的担忧——此时此地此情此境,你若背诵韩愈此文,是有暴露自己与倒在刑场上这个“革命党”之间同志关系的风险的!
这位前辈心思之缜密,虑事之全面。卢魁先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选题,是不是一时冲动,意气用事?这一静下来,卢魁先又想起一件事,五年前自己赴省求学,肩上那挑担子的一头,确实装了韩昌黎文集,其中《祭十二郎文》到了省城后,也曾诵读过,可是,自从投身革命,哪还有时间读古文?今日生死场上,自己认了考题要背的这么长一篇祭文,当真能背诵得下来么?心头一紧,卢魁先连开篇第一句都想不起来了,若不能赶紧排开杂念,平静心态,岂不是当场送了自家性命?
今日刑场,头一回出现片刻的宁静,像狂风过后的龙水湖。
孟子玉默默肃立一边,眯缝着眼睛,似在养神,其实却暗暗窥视着面前的青年。后生啊,考你背书之前,我孟子玉对你的考试早已开始——你是另选一篇书来背,先保住你一条小命呢?抑或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偏要背这一篇来祭奠你的革命同志?若是前者,我还救得你一命,若是后者,万一出了差错,休怪我孟子玉撒手不管!
“撒手!”众人身后,突然一声叫唤,回头看时,只见刚才被押下“收监候审”的那秀气女子,不知几时挣脱束缚,发疯般飞跑向刑场。
“小贱人!”张铁关将手头盖碗茶猛地掷地,转眼间已拔枪在手,对准女子。
那女子一个踉跄,陡然站定。
“敢再向前一步,你这偷情的相好,就是你的下场!”张铁关一脚踏在那断头汉子尸身上,汉子被斩断的颈项中,冒出一股尚未冷却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也不去擦拭。
那女子默默地听完张铁关的话,居然冲张铁关嫣然一笑。
“这就对了,要听话。”张铁关右手食指从扳机圈中退出,手心一空,枪口自然下坠向地,他顺势将枪插回套中,接下来却更加吃惊——女子居然笑容可掬,正对着他,三寸金莲在绣花裤筒中微微起伏,人便像神话中踏波而行的莲花仙子,缓缓悠悠地向张铁关逼近。
孟子玉扭过头去,目光一路追随这女子。这哪里像刚陪过杀场的弱女子?分明是川戏台子上莺莺小姐月夜里幽会张生。
女子娇喘吁吁来到张铁关面前,张铁关手头的枪口重新抬了起来,认准女子那一对天生就能勾了男人魂魄的奶子,笑道:“再上前,你这对宝贝可就要堵住我枪口了。”
“那就拜托军爷成全。”女子笑盈盈地像在跟张铁关摆闲龙门阵,她的胸衣在先前撕扯中早已破裂,此时她一颠一颠地晃荡着,一任洁白如雪的酥胸暴露着。她索性拿奶头堵住张铁关枪头。见张铁关呆若木鸡,女子抿嘴一笑:“军爷,你不是要叫我与这偷情的相好同一下场么?小贱人这厢等着您下手呢。”
她笑望着张铁关。张铁关此时哪还有心情扣那扳机?可是,此时不开枪,往后哪还有脸再带这一团兵上阵打仗?正进退两难间,女子硬生生跪在张铁关脚下,伸双臂抱住张铁关踏在无头汉子胸口上的那条腿。
“还以为今日亲眼得见一贞烈女子,谁料想不过是一朵水性杨花!”孟子玉低叹。
“起来说话!”张铁关这下找到了下台的梯坎。
“军爷,求您一件事。”
“讲!”
“还是那件事。”
“哪件事,本团座差点记性!”
“我与他那件事,”女子像哄着婴儿睡觉一般,轻拍张铁关脚下的无头汉子,甜蜜蜜地笑着,“我与我的哥,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但求死同穴!”
说罢,奋力将张铁关那条腿推开,扑倒在无头汉子身上,抚尸大哭:“我的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孟子玉耸然动容,无声一叹。这一叹,同时也从卢魁先心头叹出。连一个弱女子都敢在生死场上,以性命殉自己的所爱,我堂堂男子,还怕什么!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孟子玉耳边响起诵书声。
“你!”孟子玉猛回头,望着眼前青年学生,这样要坏事,当真背诵《祭十二郎》!
“呜呼!”那青年直面孟子玉,对其劝阻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顾自朗声背诵,“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这学生哪里是在背书?分明是置眼前生死于度外祭奠先死同志!孟子玉再要阻拦,已来不及,孟子玉担心地觑一眼那边张铁关,为这学生捏了一把汗。
“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抑扬顿挫,浩荡千里!从来听学生背诵古文,未见有人能将一篇古文背得来似这般见真情得真谛的!孟子玉心一横,他已将这学生相中,连舍命将其从胡军刀下救下再将其收下作自家传人的心都有。孔子的弟子曾子收孔子的孙子子思为弟子,子思……而到我本家祖先之孟子,于是《论语》而《大学》而《中庸》而《孟子》,成就至圣亚圣一脉相传至今之名教道统!今日我孟子玉也收下这学生作关门弟子,让这道统不致在我辈手上断裂。这么好的学生,如今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哇。这么好的学生,怎么就不出在我大足,偏偏出在合川?孟子玉心中正连连赞叹,突然一惊,差点失声叫出:“且慢!”
这么好的学生,既然出在合川,还能出自何人?
石不遇,你好福气。天啦,为何挑女人挑学生都让他石不遇占尽先机!一股恶气涌上胸口,孟子玉再也克制不住,心潮乱涌。想当年,足蹬妈妈亲手打的草鞋,孟子玉走出孟家湾,那天清晨,头一个走进合川城东门,本打算头一个走进瑞山书院门,却不料,有人抢先一步,已经端坐讲堂头一排,便是石不遇。此后经年,二人师出同门,却各擅胜场。石不遇国文考第一,孟子玉必定算学夺魁首。石不遇书法一枝独秀,孟子玉词赋无从可比。一年又一年,在书院时,两个生员便被合川士绅誉为“双峰并峙”。英才惜英才,二人遂成莫逆之交。出师后,二人月月都要上“醉八仙”酒楼,在合川士绅的月会上相聚一次,一上席,二话不说——“门前清”!所谓“门前清”者,不是打麻雀牌,是饮酒。各自将预先摆放在自家座位前桌面上的一瓶茅台老酒喝干,再说二话。同席诸公,大多门前未清,人便不见——滑倒桌下矣。唯有他石不遇与我,面不改色,还能满桌面一瓶接一瓶将诸公未尽之醇醪饮得瓶瓶见底,相顾仰天大笑,我便即席赋诗,你便铺纸命笔,当场写下,人称“双绝”,于是早已守候在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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