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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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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手不动了,她直直地瞪大眼睛瞅着道静,木然的没有表情的神情,反而比哀哭更凄惨。“老家也回不去,要着饭,给打鱼的补网……”这女人似乎感觉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学生,还不嫌她脏,不嫌她穷,于是喘了口气,轻轻摇晃着将要睡着的孩子,无力地说:“小姐,俺也活不长啦,孩子也快啦——病,没的吃……早知道,一家子死也死在老家呀。”
    “不要紧。能够活下去的。”道静也喃喃着。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小狗吃牛奶的情景。她望望眼前这个干瘪的女人,又看看她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心里难过极了。
    “唉,死了好,省得活受罪。叫洋人、有钱人享福去吧!唉,小姐,您是避暑来的吗?看,那边海滩上他们玩的多乐和呀。”
    “不,不是!”这女人最后的两句话,像针似的刺了道静一下子,她顾不得再说什么赶快走开了。
    破旧的帐篷,起伏的沙丘,咆哮的海涛,飒飒的杨叶,海滩上的小狗和洋伞,美丽得像仙宫一样的避暑别墅,别墅跟前“华人与狗不得通过”的木牌,……全闪电似的在她脑际旋转,她心慌意乱、急急忙忙地跑回了杨庄。  
第四章
    “林先生回来啦?敝处靠着大海,风景无比,您就好好观光观光吧!”
    林道静刚一回到关帝庙的住屋门前,余敬唐就从屋里迎出她来。他满面含笑,连那不住眨动着的眼皮,也像笑着。
    没容道静开口,他又炫耀似的告诉道静:“今天一早,我就进城去见鲍县长啦。这位县长年纪又轻又有德望,我们是老同学,可惜他到省开会去了,没有见着。不要紧,您就暂且在敝处委屈几天,等他一回来一切好办。”
    道静听了,望望余敬唐那黄瘦的窄脸默然无语。
    余敬唐急忙解释道:“请不必着急,不必见外。您只管住在这儿等着。您不知道,我可是最爱交朋友的人。”
    “您不必为难。如果不成,那我就回北平去。”道静说。这时,她心里七上八下糟乱得很——表哥表嫂不在这里了,工作又毫无着落,回北平吧,连路费都不够,而且回去后又怎么办呢?……她望着摆在桌子上的一堆贝壳不禁出起神来。
    “林先生,您千万别见外。将来我到北平去,不是一样要打扰您?”余敬唐说得那样诚恳,仿佛熟朋友一样,使得道静又稍稍踏实一些。半天,她点点头说:“谢谢您!鲍县长能够很快回来就好了。”
    “那当然哪。快!快!慢不了。哦,哦,您出去半天还没吃饭吧?早给您预备好啦。”他连忙唤着看门老头,“喂!老高头,给林先生端饭来呀!”
    老头把饭端了上来,余敬唐就弯弓着背走出去了。林道静看着八仙桌上的白面烙饼摊鸡蛋,心里饱饱的,一点儿也吃不下去。
    临离开北平前,她住在王晓燕家里的时候,曾嘱托了几个接近的同学和老师为她寻找工作。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北平托人寻找的工作没有消息,而余敬唐校长等待的鲍县长也消息杳然,道静开始对余敬唐那“哦,哦,不成问题”的乏味的声音感到了厌烦和怀疑。
    “哦,哦,林先生,放心!放心!不成问题——鲍县长就要回来啦。”
    “哦哦,请问——不揣冒昧,林先生结婚了吗?有未婚夫吗?……对不起,随便问一问。”
    每天余敬唐都要来探望她一两次,而每次谈话的内容都是翻来覆去千篇一律的乏味的东西。
    “他为什么留我住在这儿?说是替我找工作,可是又总要等什么鲍县长,他总问那些结婚没有、未婚夫等等干什么?”
    道静对余敬唐的行为怀疑起来了,她恨不得赶快离开这里,但是,世界虽大,而又无处可去。在无可奈何中,她只好咬紧牙关,忍受着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熬煎,在杨庄继续住下来。
    十天过去,当给北平的同学、老师写的寻找职业的信仍如石沉大海,而余敬唐的“鲍县长”又总不见回来的时候,道静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沉郁,面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了。为了躲避余敬唐的唠叨,为了打发这难过的日子,她就整日滞留在海边,和海做了亲密的朋友。
    她每天吃点早饭就到海边去。一看见那蔚蓝色的无边海水,看见海上闪动着的白色孤帆,她沉重的心情就仿佛舒服一些,就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掌抚慰地贴在心上。虽然,她再没有刚来那天的兴致——吹口琴,拾贝壳,游山玩景,可是她还是热爱着海。不管它是风平浪静时,美得像瑰丽的锦缎,还是波浪滔天,咆哮得好像凶暴的野兽,她都整日坐在一块浸在海水里的巨大的岩石上,挨着海,像挨着亲爱的母亲。这时她忧郁的眼睛长久不动地凝视着海水,有时她会突然垂下头来低低地喊一声“妈妈!”——自从王妈向她讲过了妈妈的命运和遭遇,她的眼前就时时刻刻浮动着她的影子。
    她这样整日坐在岩石上,附近的农民和孩子们都惊异地望着这浑身素白的、令人奇怪的年轻姑娘。
    有一天,这种沉默单调的情况被破坏了。傍晚,她正对着汹涌澎湃的晚潮呆望着的时候,一个声音把她从迷惘的梦境中唤醒来:“该回去吃饭了,老高头等着你呢。”
    道静扭头一看:一个黑黑瘦瘦的青年,含着微笑站在她身边。这个人她常看见,在海滩上,常见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蹓跶,可是他们谁也没跟谁说过话。
    这时,她睁大眼睛望着这个青年,她并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回去吃饭吧,留神把身体饿坏了。”青年和悦的声音好像对熟朋友说话一样,又说了一遍。他留着短分头,穿着黄色卡叽布学生制服,眼睛虽然不大,却亮亮的显着灵活和聪慧。这样的人在农村里是少见的,道静不由得对他注意起来。
    可是,她只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谢谢!”便转身跑走了。
    从此,在海滩上,她常常看见那个青年学生的踪迹。有时他走近她身边想跟她讲话,可是,也许因为她那冷冷的神情,他没有张口,慢慢地又走远了去。
    在岩石上坐烦了,有时,道静也顺着海边走下去。而且不止一次地又走到了海滨的游泳地方,走过那仙境般的别墅旁边。一天,她无意中又看见了那几个灰色的帐篷,望见了岩石后面的大柳树。这时,她想起了上次坐在树下补缀鱼网的女人和她的婴儿,就朝着帐篷跟前走过去。
    “有个生病的补鱼网的女的上哪儿去啦?”柳树下不见了那个女人,道静看见几个渔人正在帐篷外面支着锅子做饭,她就走过去问其中的一个老头。
    “谁?”老头扭过头惊异地瞅着道静,“这儿没有老娘们,你找谁呀?”
    道静说明了女人和她那骨瘦如柴的婴儿的情形。
    “唉,她呀!”老头儿停止了烧火,扭脸对道静说,“完啦——投海死啦。……这样人死了也好,看她受的那份洋罪。可惜了那个孩子,还是个小子呢!前几天她抱着孩子一块儿跳了海。……一家子算全完啦。”
    几个渔人,好奇地拥过来围住了林道静。奇怪一个女学生,怎么会关心起这受苦的穷女人。闹得道静又窘又难过,她像逃脱似的赶快走开了。
    她急急地在松软的沙滩上走着。
    那瘦削的黄蜡般的脸孔,那鱼样的没有表情的眼睛,那没有奶吃哀哭着的婴儿,和那个披头散发呼喊着“还我孩子”的妈妈的形象,全同时混成一幅阴惨的画面,在道静眼前浮动起来。她觉得脚步发软、心头梗塞,但她还是奋力走着、走着,她是这样疲乏,恨不得一步走到学校,赶紧躺到床上去。
    “喂,小白鸽!停停!停停!”一阵嬉笑的喊声在什么地方喧腾着。道静抬头一看:沙滩上,躺在太阳下面的是一小群脱得光光的青年公子。在他们的身边,漂亮的救生圈、考究的游泳衣、精致的像蘑菇样的大洋伞和各种花花绿绿的酒瓶子堆了一大片。
    道静吓了一跳,刚要返身跑开,接着一个声音又喊叫起来:“护士!喂,白衣裳的小护士过来呀!我们累啦,过来给我们捶捶腿!”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随着这喊声一块儿送到道静的耳边。她明白了这是在喊她、在取笑她。因为在附近除了她穿着白衣,没有第二个女人。她被激怒了。突然,她挺直身子,笔直地朝这些人走了过去。走到离他们十来步远,她站住了。
    她咬着嘴唇,懔然地瞪视着这些人。她那傲慢的、仇视的眼光,像袭来的一阵疾雨,公子们突然被淋得噤若寒蝉了。道静瞪着他们足有一分钟,然后庄重地转过身来,不慌不忙地走开了。
    她刚走了几步,背后又传来了刺耳的笑声:“好不害臊!”“好厉害的眼睛!”“小白鸽变成秃老鹰啦!”……
    道静没有再回头。她掏出手娟,狠狠地擦去了涌流出来的泪水。
    回到杨庄的村边,天色将晚,天气也变得阴沉了。道静疲惫地坐在沙滩上,又呆呆地看起海来。平日美丽安静的海洋,现在随着暴风雨的将临,变得狂怒而墨黑;滚滚袭来的惊涛骇浪也有如万马奔腾地咆哮着。她的心随着这突变的海洋也变得更加阴暗。她歪倒在潮湿的沙子上,想起了刚才看见的那一伙公子哥儿们,就用手指在地上慢慢画了起来: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祗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是唐诗吧?”一个热情的声音,从道静身后悄悄传过来。
    她扭身一看:还是那个黑黑瘦瘦的青年正俯身对她微笑着。
    “喜欢诗?你也写诗吗?北戴河这海边可真是诗的境界。”
    不知为什么,道静忽然绯红了脸。她赶忙站起身,拍掉头发上的沙子,轻轻说了句:“不,不会写!”就想转身走开。
    可是青年这回却拦住她说:“要下雨了,回去吧。你怎么成天呆在海边呢?”
    “没什么,谢谢!”她不知自己嘴里说的是什么,冷淡地一扭身就跑开了。
    这时,大块乌云随着东风在天上疾迅地飞卷,海水翻滚着,变得漆黑,狂风猛起,天就要落大雨了。道静躲开了青年,反而放慢了脚步,向学校慢腾腾地走着。海边离学校差不多有一里路,等她走到离学校不远的树林子外面,天色已经漆黑,大雨倾盆般落了下来。她这才急忙跑起来,一气跑到学校里。当她走进关帝庙的大门里,找不着自己住的房间时,这才发现在黑暗中走错了路——匆促中她跑进关帝庙旁边的角门里,这是做为村公所用的另一个院落。既进来了,她只好权且在这里避避雨。东屋里灯光明亮,麻将牌声劈劈拍拍。她就站在东屋廊子下面喘着气,摸着滴水的头发。忽然听见屋里有男人粗嘎的笑声:“喂,老余,你总把那小家伙留在这儿是个啥意思呀?功夫长了,不怕大嫂子吃醋喝酱油吗?”
    “那妞儿长的可真不错,又是高中生。老余,你这小子可真有眼力呀!”
    屋子里哈哈的大笑声,哗啦啦的麻将牌声,混在狂暴的雨声中震响着,站在窗外的林道静却猛地打了个冷战。她把身子紧贴在墙上从玻璃窗子向里一望:清清楚楚地看见余敬唐校长眨动着眼皮,正和三个绅士样的人物打着麻将。一个肥头大耳的圆胖子戴着黑框的玳瑁眼镜,把大拇指向余敬唐一伸,吧嗒着厚嘴唇说:“老余,舍得舍不得?把这小妞让给老弟我吧!行的话,城里聚兴号的买卖让给你。……别看老弟有了三房太太,可没尝过洋学生是啥滋味呢。”
    道静更加把身子紧贴在走廊一边的墙壁上,咬紧牙齿屏息听下去。
    “哦,哦,老哥们,别开玩笑了!我本人可并无一点野心。”
    这是余敬唐的声音,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都是自己的哥们,我对你们说实话吧,咱鲍县长早就托我物色个标致女学生,县长的太太是个乡下黄脸婆,他当然不满意。我一见姓林的小姐找她表哥来,像个逃难的,那份愁模样叫我怪心痛的,所以,我把她挽留下来。……”三把牌手停止了摸牌,都把脸朝向余敬唐,听他津津有味地说下去,“不巧!老鲍到省开会去了,至今还没回来;那小妞还总催我给她找事,这年头女人的事可真好找——只要有个漂亮脸蛋子,‘事儿’可真好找!哈哈……”
    胖子急忙向余敬唐的肩上一拍,眯缝着眼睛笑道:“鲍县长要是不要,老余,可得让给老弟我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倾家荡产,也得乐它一阵!”
    …………
    道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黑夜的大雨中跑回她的住屋去的。屋里黑漆漆,她穿着湿透的单衣,像受了重伤,蜷伏在板床上。许久许久,她不动、不响,而且什么也不想。
    大雨在窗外倾泻着,海涛惊人地吼叫着,天宇充满了激昂的叫嚣。但是道静什么也不知道。
    渐渐,她清醒一些,开始思索半个月以来的遭遇。人生为什么是这样的冷酷、残暴?她竭尽了全副勇气刚刚逃出了那个要扼杀她的黑暗腐朽的家庭牢笼;想不到接着又走进了一个更黑暗、更腐朽、张大血口要吞食她的社会。一切有为的青年,不甘心堕落的青年将怎样生活下去呢?天地如此之大,难道竟连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的立锥之地都没有?
    深夜,她勉强坐起来点上灯,看见桌上放着三封信。她用颤抖着的手打开来——第一封是王晓燕写来的。她看清了这样几句话:
    ……报告你好消息:你已经考上师大了,而且成绩很不错。可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妈妈因为花了姓胡的许多钱,她找不到你,没法应付姓胡的,听说已经躲起来了。所以,小林,你能够回北平来么?我看你先不要回来吧!……
    “先不要回来。……”她低声重复着。
    第二封信是陈蔚如写来的。她也曾到处托人为道静找事,但是毫无希望。她这样说:
    亲爱的静姐,工作真不好找呀!我为你跑了许多地方,诉说你的痛苦和志向,但是许多人都用讥笑的口气回答我,甚至我爸爸都反对我。……亲爱的静姐,你看怎么办呢?不然,你回来吧!回到北平再想办法。……
    “回到北平再想办法?”在昏暗的灯光下,道静的脸色越发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是饥饿?是寒冷?还是由于一连串过于沉重的打击?她捏着那两封信,愣愣地坐在凳子上,动也不能动了。第三封信就放在桌子上,但是她没有勇气再拆它。生活——向她身上抽来的生活的皮鞭够残酷了,在她的想象里,人生不会再给她什么幸福与温暖,那第三封信是不是会带给她更可怕、更冷酷的消息呢?
    雨下得越发大了,闪电在黑暗的空中刚刚划过,沉重的雷声便跟着发出惊人的巨响。道静住在偏殿的里间屋里。偏殿的外屋停着一口有钱人家准备下的棺材。将近午夜,煤油灯里的油燃尽了,爆着小小的无力的火花,屋里渐渐黑暗下来,终于完全漆黑了。道静坐在凳子上,头脑昏昏沉沉,好像在腾云驾雾。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一个闪电打过,那口漆黑发亮的棺材在道静眼前一闪时,她猛地一惊,似乎停止不跳了的心脏激烈地跳了起来。
    “妈妈!救救你的孩子!……”
    她哭着倒在棺材旁边,许久没有声息。
    当她似乎苏醒过来时,一个意念可怕地闪过心头,使她的心猛一紧缩,接着又激烈地狂跳……她跳起身来,狂奔着跑出了屋外。
    夜是漆黑的,大雨还在不停地倾泻着。林道静就在这样漆黑的大风雨之夜,从庙里径直奔到了海边。
    黑得像墨水一样的海水卷着巨浪是可怕的,但是在林道静的眼里,这黑暗的社会更可怕。就这样她跑到了海边,毫没有顾惜地纵身扑向了怪啸着的狂涛巨浪。  
第五章
    沉沉的黑夜,海愤怒地冲击着岩石,发出惊心动魄然而又单调寂寞的声响。道静倒在大雨下面的沙滩上——她并没有死。当她正要纵身扑向大海时,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住了她。
    同时,一个低低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别……别这样!……想……想办法。……”那个人浑身也在发抖。雨是这样的凶猛,好像要把他们冲跑掉,那个人就用力抱住了道静的上身,吃力地想把她举起来。
    道静似乎处在一个可怕的噩梦中,——她为什么要死?
    是谁来挽救了她?……她疲惫的朦胧的意识已经分辨不清,只是下意识地从那个人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无力地倒在沙滩上。
    “回去吧!这样大雨,冷……回去……”
    那个人的声音又在道静耳边响起来。年轻人的,亲切的,又像是在梦中似的。
    歇了一阵,道静清醒一些了。就着闪电一霎的光,她扭头看了看她旁边的人——黑瘦的脸,焦灼的闪着亮光的眼睛,那不是常在海边逡巡的青年吗,傍晚,他还对道静讲过话,谈过诗。
    “他……”一道温暖的热流,缓缓地流过了道静冰冷的全身。她冻僵了的心遇见了这温热的抚慰,死的意念,突然像春天的冰山一样坍倒下来了。她慢慢爬起身来坐在沙子上,雨水顺着头发流到全身,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浑身颤抖着,牙齿打着战,她勉强挣扎着站起身来,那个青年又说话了:“冷,你受不了,我送你回去。”
    道静一句话也不能讲。她默默地在渐渐小了的风雨中,傍着那个青年走回学校去。
    他们一同回到道静住的偏殿里,青年从别的屋里端过来一盏洋油灯,道静从他的动作上看出,他夜来也是住在这个庙里的。他小心地把灯放在桌子上,站了一下,看看道静小声说:“你换换衣服,我一会儿再来。”
    奇怪,这时道静忽然变成一个非常温顺的小孩,她顺从地赶快找出衣服换好,拿起水壶喝了几口冷开水,那个青年就又走了进来。他依然穿着湿透了的黄色学生装,但脸上却露着欣快的笑容。在门边立了一下,他就向道静点点头,自我介绍说:“你不认识我;可是,你一来我就认识你了呢。林道静是不是?我叫余永泽,就是这村子的人。余敬唐是我堂兄。我在北大上学。林……今天真太危险了!……”他背台词似的流畅地说着,慢慢坐在桌旁的太师椅上。
    道静也坐在桌子边,低着头,好像大病刚愈一样衰弱无力。停了一会儿,她仰起头,不好意思地看了余永泽一眼,低低地说:“谢谢你,不然,……可是活着也没意思!……”说到这儿,她又低下头来不出声了。
    余永泽站起身,靠近她旁边,沉默了一下,说:“可以告诉我么?你有什么痛苦的事?如果我能够帮助你的话,那将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时雨已经小了,淅淅沥沥地在深夜的窗外飘洒着;屋里的煤油灯在这清冷的雨夜里,愈显得暗淡无光。道静振作起来,笑了一下:“当然可以告诉你——我看出你跟你堂兄余敬唐不是一样的人。”
    在艰难险厄的境地中,突然遇见了一个同情自己、而且救了自己生命的人,好像他乡遇故知,年轻的林道静便率直地推心置腹地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完全告诉了余永泽。甚至连余敬唐打牌时她偷听到的话,也告诉了他。说到最后,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忽然迸放着一种刚强的、坚决的、和这沉默的少女绝不相称的光焰。
    “我恨!什么都恨!恨社会、恨家庭、恨我自己……为什么一个人不愿马马虎虎地活着,结果却弄得走投无路?……”
    “我知道。你的痛苦就是你不说,我也猜得差不多。”余永泽点着头,颇有阅历似的看着道静的眼睛微笑一下,“自从你来到我们村子,我看你的神气,看你成天呆在海边上,就知道你必定有大的不幸和痛苦。可是那时咱们没有机会说话。”他瞟了道静一眼,微微不安地顿了一下,“可是,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我早就担心你会有意外,所以常常跟在你后边。今夜里,我看见你从村公所跑出来的那个神气,我就更不放心,所以住在你对面的殿里。”说到这儿,他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笑笑,突然住了口。
    道静这时才恍然大悟。自从来到北戴河海边,她常常看见他好像影子般在自己身边时隐时现。原来他是有意地在关心着自己。……想到这儿,她偷偷看看余永泽,不觉红了脸。
    “林……”对她的称呼,他好像颇费思索地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秃秃地没有下文。“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你知道我很……同情……”
    “余敬唐既然居心不良,我只有走!”
    “哪儿去?”余永泽急急追问一句。
    道静望望余永泽那双不安的小眼睛,沉重而又天真地说:“哪儿去吗?不知道!到处流浪,四海为家。”
    “那怎么行!”余永泽坐在林道静对面的太师椅上,急忙摇着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儿黑暗、龌龊,别处还不是一样。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可不能再去冒险。”
    “那,你说怎么办呢?”道静对这个突然闯进生活里的青年,带着最大的尊敬,很快地竟像对传奇故事中的勇士侠客一般的信任着他。
    “林……不客气,我们一见如故。敬唐那方面不成问题,我父亲在村中很有威望——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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