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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旅人-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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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清让见过她在浦江饭店刷卡,他讲:“我知道。”

    “那么密码你应该也知道。”宗瑛将卡片推过去。

    “为什么会是那串数字?”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宗瑛及时关闭了触发记忆的开关,抬头问:“我不在的这几天,那边有什么麻烦吗?”

    “我在公寓里遇见了薛小姐。”

    宗瑛敛眸,但并不惊奇:“她是不是留了我的钥匙?”

    “是的。”

    “你吃她给的东西了吗?”

    “喝了一杯水。”

    宗瑛蹙眉:“她是不是把杯子带走了?”

    “恩?”盛清让骤想起薛选青临走时拿走的一只纸袋:“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知指纹收集不懂dna检测,没有防备心很正常。

    宗瑛半天没出声,最后说:“没什么,不重要。”

    宗瑛说完,打算起身去看看大哥的情况,这时盛清让却说:“还有一件事。”

    她重新坐回沙发:“你讲。”

    “有一位章姓律师打来电话,说要将原定于周三的会面改到周六,希望你给他答复。”

    宗瑛目光骤冷,搁在沙发扶手上的手突然收回,过了会儿问道:“他还同你讲了什么?”

    盛清让犹豫再三还是据实道:“他讲,你可能需要立一份遗嘱。”

 24|699号公寓(1)

    盛清让眼里的宗瑛,简单,又迷点重重。

    她行动力超群,作风直接鲜少算计,为人有一种近乎单纯的执着,但他对她的生活并不了解,哪怕他已经近距离观察过她诸多私人物品。

    他知道她所修专业,对她的兴趣略晓一二,却不明白相框里那个少女为什么在某个时间点之后拍照再无笑容,更不能理解她在这种年纪立遗嘱的缘由。

    大概是他目光中藏了太多探究,宗瑛抬头看他一会儿,回答了他没能说出口的疑问——

    为什么要立遗嘱?

    她讲:“有备无患。”

    语气平和,却有无法动摇的坚定。由此看来,她并不是个莽撞的粗人,她有自己的思虑和主见,考量得甚至相当周到。

    宗瑛讲完打开手机,屏上显示仅15%电量,无任何信号,时间是8月16日19点整。

    “还有三小时,请尽快回公寓吧,这样稳妥些。”她说着关掉手机电源,又接着叮嘱:“公寓的锁换过了,我在玄关柜里留了一把备用钥匙,你可以取用。”

    她似乎已经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盛清让带来的“麻烦”,并且在自觉适应这超出常理的生活。

    盛清让见她从压烂的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blackdevil,包裹着烟丝的黑金卷纸被压得皱巴巴,她双手轻捏着一头一尾,缓慢捻动,却一直没有点燃它。

    他突然递了一盒火柴给她,随即将□□及纸笔收进包内,起身告辞。

    待他走到门口,宗瑛拿起那盒火柴,下意识关照了一句:“今晚睡个好觉,盛先生。”

    盛清让原本因缺觉而过速的心脏,像是莫名骤停了一拍——有人留意到他的疲劳,并给出善意祝福,对他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低了头匆匆出门,抓紧时间赶回699号公寓。

    晚十点,盛清让顺利在玄关柜里找到宗瑛留下的备用钥匙出了门。

    风里只残留片缕白日燠热,体感舒适,夜色清美。一路亮着的通明街灯,是和平年代电力充足的表现;法桐在微弱东风里轻摇叶片,闲适安定;路上人行车驰各偱其道,道旁商店也毫不担心遭遇哄抢……都是战时不可能有的景况。

    盛清让右拐进入医院大门,一辆救护车乌拉乌拉从他身边疾驰过去,他闻声停下脚步,又见一辆出租车稳稳停在了大楼入口处。

    他想起和宗瑛的第一次见面,同样是在一辆出租车里。他头一回来这间医院,也是因为那次偶然的相遇。

    那天宗瑛下车后,出租车驶出医院,很快他也下了车,折返回医院却没有再见到宗瑛,打算回公寓,又突然下起雨,因此撑开宗瑛那把印着“9。14”和莫比乌斯环的雨伞,离开了医院。

    他大概不知道宗瑛在楼上看见了自己。

    回过神,盛清让快步走进药店。冷白灯光罩着,空调大力往下吹风,店里有一股阴凉凉的草药味。穿白大褂的老药师倚在柜台后看杂志,听到脚步声,往下压压老花镜,抬眸避开镜片看向盛清让:“买什么药啊?”

    盛清让担心买错,特意将宗瑛写的清单拿给药师看。

    对方又推推老花镜,眯眼仔细辨认一番,这才到柜台里拿了两盒药出来,说:“家里面刚生小孩呀?”

    盛清让点点头,取出□□递过去。

    老药师一皱眉:“几十块钱还刷卡,没得零钱呀?”

    他钱夹里仅有法币,只能答:“抱歉,没有。”

    老药师无可奈何,只能叫来旁边一个年轻人,这才给他结了账。

    他将药盒收进公文包,又快步出门,去找那间营业到晚12点的商店。

    商店门口摆着卖相不错的果篮,里面客人寥寥,各色商品密集堆在货架上,大多是些住院必需品,最西边有专门一排架子,摆满新生儿用品,品类齐全,但可选余地极小,倒也省得犹豫不决。

    盛清让站在灯下仔细看奶粉的配方说明,没有看出所以然,索性作罢。

    他对照清单选购齐全,提着篮子去结账,盛秋实这时恰好进来买了一罐热咖啡,站在他身后排队。

    收银员刷完卡让他输密码,又撕了单子给他签字,卡片就放在柜台上。

    这时站在他后面的盛秋实突然眯起眼,凑近看了一眼柜上信。用卡,卡片正面印着“zongying”拼音。

    盛秋实顺势一瞥,pos签购单上的签名,流利签着“宗瑛”二字。

    这个名字并不常见,且这张卡片也实在面熟。

    盛秋实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只见他将商品一件件装进塑料袋,几乎全是婴儿用品。

    盛秋实可疑地蹙起眉,哪晓得盛清让这时候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令盛秋实委实愣了愣,直到收银员提醒,他才倏地回过神。匆匆忙忙给了钱,盛秋实连零钱也不要,直奔出门,迎接他的却只有茫茫夜色,已经见不到盛清让的身影。

    盛清让离开医院回到公寓,核对清单,一切备妥,只剩一套换洗衣物——

    是宗瑛的换洗衣物。

    盛清让犯了难,衣服放在哪里,需要哪些衣服,他一概不知,只能怪自己没有询问清楚。

    他洗了手,走到宗瑛卧室门口待了数秒,最终压下门把手,推开房门,咔哒按下顶灯开关。

    昏黄灯光亮起,陈旧的十六格窗映入眼帘,一张木床紧挨东墙,西墙面并排摆了两只大斗柜,家具少而实用。

    他拉开右边五斗柜,顺利从里面找出一件衬衫一件长裤,但因为压得时间久了,衣物上多有褶皱,需要熨烫。

    正要拿上楼去熨,盛清让突然想起些什么,遂又折回卧室,但又迟迟不确定要不要继续翻——

    她需不需要换内衣?需要。

    他在昏昧顶灯下做出了决定,又俯身拉开斗柜,从中翻出一双干净棉袜。

    随后他又转向左边斗柜,拉开第一层,没有发现内衣;拉开第二层,没有;第三层第四层,仍旧没有……最后一层,只孤零零躺着一本公文包大小的硬皮册子。

    漆黑封皮干干净净,右侧由弹性绑带封住,不着一缕灰尘,是一种克己自制的审美,像保守秘密的黑匣子。

    盛清让看了半天,弯腰取出册子,解开绑带,郑重翻开第一页——

    最中央贴了一张黑白一寸照,照相馆给它裁出了花边。相片主角是个年轻美人,大概只十七八岁,细长脖颈,英气短发,目光敏锐。

    宗瑛和她非常像。

    往后翻,是寥寥几张集体合照,其中一张盛清让在宗瑛的书柜里见过,大学毕业合影。

    这位美人毕业于1982年,修的是药学专业,后来公派留学,去了美国。

    回国不久之后她结婚,很快也有了孩子,再后来照片寥寥,取而代之的是林林总总的剪报——有报纸新闻,有杂志采访,有学术文章,生活看起来被事业占据得满满。

    一页页往后翻,盛清让看到新希制药成立的新闻,泛黄报纸上模糊的黑白照片,隐约可以辨出创始者的模样,其中不仅有这位美人,还有他上次在新闻里看到的——宗瑛的父亲。

    紧随其后是一篇访谈文章,她在访谈最后陈述了对自主药物研制的理想与决心。

    再往后又有几篇研究论文,盛清让逐篇读过,客厅里的座钟铛铛铛地响起来。

    夜愈来愈深,册子也快要翻到最后,只剩了两页。

    一页贴了新希制药自主研制新药即将上市的新闻,最后一页同样是新闻,标题是“新希药化研究室主任严曼坠楼死亡,生前疑患抑郁症”。

    此时盛清让捏在手里的只剩一张硬质封皮,前面的都翻过去了,封底即终点,也是这位美人人生的结束。

    盛清让逐字读完,只记住一个日期——9月14日。

    这一天,宗瑛的母亲严曼,高坠死亡,就在新希即将启用的新大楼里。

    盛清让合上封底,却乍然在封底正中央发现一只烫金的莫比乌斯环。

    他已经不止一次在宗瑛这里看到这个符号,在这个环里仅有一面,从一个点画出去,最终还会回到这个点——是起点,也是终点,像一个轮回。

    与此同时,在医院值夜班的盛秋实刚刚巡完病房回到楼下诊室,手机在白大褂里震动起来。

    他接起电话,那边传来他妹妹不耐烦的声音:“只找到两张呀,我都扫描好发给你了,你自己看邮箱。”紧接着又是哈欠连天的抱怨:“大哥你算算时差好不好,我这边凌晨4点钟啊!昨天写论文写到2点,我还没有困醒呢你非把我叫起来翻老照片,简直是毫无人性,我要去睡了再见……”

    盛秋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讲,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无视了那端传来的嘟嘟嘟声,迅速打开手机邮箱,底部显示“正在检查邮件……”,死活更新不出来。

    医院信号差,他内心愈急躁,最后等不及,索性穿过楼梯间快步下了楼。

    出了大楼,站在暗沉路灯下,邮箱底部终于显示出“刚刚更新,1封未读”字样。

    他急忙忙点开未读邮件,正文页连续贴了两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

    黯光里,他轻触屏幕放大其中一张合照,终于在后排正中位置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简直一模一样。

 25|699号公寓(1)

    天下相似面孔何其多,但连神态都像到此种地步的,寥寥无几。

    盛秋实回忆起商店里的短暂打量,又低头盯了手机屏半晌,突然关掉邮箱调出拨号界面,径直打给了宗瑛。

    机械的提示音再度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他前天打电话想告知她宗瑜病况时,得到的也是这个回应。

    好几天了,宗瑛的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打她公寓电话也无人接。盛秋实心里腾起隐隐不安,决定下了班去她公寓看一趟,但在这之前,他尝试再次拨打699公寓的座机。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时,盛清让手捧着册子,指腹刚刚抚过封皮上烫金的莫比乌斯环。

    他偏头看向房门外,黑暗里铃声不懈地响,最终他放下册子走出卧室去接电话。

    “宗瑛?”那边试探性出声后,紧接着就好像松了口气:“你终于在了,我还以为……”担心的话没讲完,却又突然起了疑:“是你吗?”

    电话这头的盛清让回道:“你好,找谁?”

    “你是宗瑛什么人?怎么会在她公寓?”

    哪怕隔着电话,盛清让也立刻察觉出对方的态度明显变得不善。他判断出对方可能与宗瑛私交不错,为免再给宗瑛惹麻烦,他答复道:“先生,我想电话可能错线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电话那头的盛秋实愣了三秒,盛清让挂断了。

    医院大楼外人烟寥寥,只有救护车呼叫个不停;699公寓内恢复安静,盛清让转身看向座钟,秒针一格一格移动,时间已经不早。

    他忽然想起临走前宗瑛“让他睡个好觉”的叮嘱,迅速整理好情绪,回卧室将册子重新绑好放归原位。

    这时外面突然起了风,老旧的十六格窗被推撞出声响,空气有点潮,像是要下雨。

    然而1937年的这个夜晚,台风撤离,云层稀薄,月亮满了大半,几乎就要圆满,但终归缺了一角。

    宗瑛照料完虚弱的新生儿,没什么睡意,独自出了公馆小楼。

    白月光落满花园,枝叶泛着光,犬吠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捕捉不到一丝一毫城市该有的喧闹,也没有半点战时该有的紧张。

    小楼里所有的人安然睡着,仿佛上海仍是一块乐土,什么都不必担心。

    但宗瑛明白,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

    她转过身抬头看这座簇新小楼,隐约记起大半个世纪后它的面貌、它的归属……眉梢莫名染上一缕愁绪、几分茫然。

    如今安安稳稳睡在这栋楼里的人,后来又有怎样的路,怎么样的命运?

    这样一个家族,最后是分崩离析,还是紧紧抱在一起挨过大半个世纪?

    很快,第一个噩耗,几小时后抵达了还在沉睡的公馆。

    天还没彻亮,大伯家的徐叔一身狼狈地前来报凶信。二姐待在楼上根本没高兴下来,最后只有清蕙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下了楼,干站在小楼外,看徐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手足无措。

    清蕙只觉耳朵嗡嗡直响,对方讲的话她也没有听周全,只知住在虹口的大伯被炸死了,管家徐叔因为出门办事逃此劫难,但已无处可去。

    大伯,连同房子,全都烧成了炭堆。

    “就差一点点,只差那么几个钟头……”徐叔声音彻底哭哑了,“早知道如此,我无论如何也要将老爷绑去码头,等登上船便没有这个事情了……我对不起老爷,更有愧先生的托付啊!”

    二姐这时终于肯从楼上下来,皱眉听完这些,心里烦极。

    大伯一家从来好吃懒做,只晓得占人便宜,她从小便对那一房印象极差,关系自然也冷淡。

    现今大伯死了,她更是体会不到半点悲痛,突然上前一把拉过清蕙,同徐叔讲:“老三不在这里,要哭到他公寓哭去。”言罢又扭头瞪清蕙,厉声道:“你下来干什么,回去!”

    盛清蕙在原地懵了几秒,被她一推,退入门内,随后听见门哐当撞上,只能转过身往楼上走。

    宗瑛站在楼上走廊里看了一会儿,见她上来,默不作声地折回了房间。

    孩子们一个无知无觉地睡着,另一个早早起来主动去厨房帮忙。

    宗瑛坐在沙发里,见盛清蕙进门径直往梳妆台前一坐,对着镜子无意识地拿起木梳,迟迟没有动作。

    宗瑛不出声,清蕙就一直坐着。过了一会儿,她见清蕙低头从抽屉里摸出一沓船票——

    是前阵子盛清让到公馆来,最后留下的那几张船票。

    她这才意识到今天已经是17号,正是船票上的日期。

    因此盛清蕙手里握着的,实际是离开上海的机会,但这机会很快就要失效。

    而这个家里,此刻没有一个人有打算撤离的迹象。

    房间里好半天没有动静,宗瑛拿起面前茶杯,饮尽冷水低着头突然问道:“船还有多久开?”

    清蕙倏地回神,看看船票上的时间,却没吭声。

    宗瑛搁下茶杯:“如果来得及,想走吗?”

    清蕙没有想过离开上海,但大哥的受伤大伯的惨死,一件比一件更明白地在强调着战时的瞬息万变。大伯原本可以坐今天的船安全撤离,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冷冰冰的死讯,谁又料得到?

    面对宗瑛的问题,清蕙紧皱眉头想了半天,没法给出答案,只转过头看向了沙发里的宗瑛。

    她眉目里显露担忧,却又维持着几分天真的侥幸,声音显然没有底气:“仗不会打太久的吧……很快就会结束的,是不是?”

    宗瑛启唇,睫毛微微颤动,欲言又止。

    清蕙的脸彻底委顿下去,客厅座钟铛铛铛响起来,她最后再看一眼船票上的时间,将它们重新收进抽屉——

    失效了,就是一沓被辜负的废纸。

    盛清让显然料到了这种辜负,回到公馆,多余的话一句未讲,只单独同宗瑛聊了一会儿,将她嘱托的物品转交,随即就要去处理别的事——公事、大伯那边的后事。

    临分别,他讲晚上来接宗瑛回去,却遭了拒。

    宗瑛的理由很充分,两个病患都不稳定,需要再观察两天。

    她并不留恋这里,但诸事至少要有始有终,这关乎原则。

    最终两人议出一个底线,无论如何,8月19号宗瑛必须回她的时代。

    多逗留的这两日,宗瑛即便没有出门,也感受到了一种切实的变化——先是食物,食材变少,厨房的佣人再也玩不出花样;其次是水和电,热水几乎停了,总是停电;最后是公寓里的人,二姐一家包括二姐夫和孩子,全从华界搬进了公馆。

    好事也有,大哥状况日益稳定,病怏怏的小儿也终于能正常饮食。

    就在宗瑛和清蕙都松一口气之际,二姐仍念念不忘她给清蕙定的“三日之限”——现在家里人口愈多,她就更见不得清蕙围着两个无关的陌生孩子转。作为临时的一家之长,她终于在19号的中午勒令清蕙立刻将这两个孩子送到福利院去。

    清蕙挣扎着不肯去,二姐连拉带扯将人赶出门,手握扫把站在门口放出狠话:“盛清蕙,你不把这两个拖油瓶送掉就不要想回来!”

    清蕙极不情愿地坐进汽车,宗瑛也与她一起去。

    车子驶出公馆,直奔租界福利院。

    清蕙一路都在做思想斗争,如果拒不送他们去福利院,那么她很有可能会被二姐扫地出门;但如果当真将这两个孩子送过去,她又放心不下。

    宗瑛看出她的焦虑,开口道:“说说你的想法。”

    清蕙明显在试图说服自己:“送去福利院也不是不行,我有空就过去看看他们……”她紧张到甚至咬指甲:“以前学校组织我们到福利院做过义工,那时候租界福利院还是很温馨的。”

    讲完所有益处,福利院到了,车子却连外门都进不去。

    福利院内外几乎被难民占领,早失去了夕日的秩序。清蕙看着车窗外,讲不出一句话,她的自我说服在现实面前苍白无力。

    甚至有难民见车子停下,立刻围上来敲窗户,她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下意识地往后缩,生怕玻璃被人砸开。

    司机见状不妙,立刻发动车子,通知后面两位:“这里不能待了!”

    汽车在一片混乱当中逃离,清蕙紧张得下意识收臂,只将怀中孩子抱得更紧。待车子停稳,她仍没松手,勒得孩子嚎啕大哭起来,宗瑛喊了她一声:“盛小姐——”在她晃神之际,接过她怀里哭得愈凶的孩子:“我来。”

    清蕙手臂肌肉绷着,一时间难以松弛,好不容易缓过神,她看向车外,映入眼帘的是宽阔黄浦江,一艘英国人的驱逐舰停在江面上,即将。

    数日来苏州河里飘着尸体,抬头就可以看到城市北面隐隐升起来的黑色烟雾。难民仍不停地涌入租界,哄抢和□□不断发生,运粮的车辆常常遭到阻截,正常营业的商店不断减少,租界居民尽可能地减少出门,警察显然有心无力,战火就在门口烧,租界的撤离也开始了——

    超过8成的英国妇女和儿童登上驱逐舰即将去吴淞口登船,撤离上海这座危城。

    启程的驱逐舰,像远去的诺亚方舟。

 26|699号公寓(1)

    车内婴儿的哭声渐渐止了,盛清蕙的视线仍在车窗外。

    她脸上的惊恐不定转而无奈沮丧所取代,神情委顿,情绪亦低落:“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学校组织我们去福利院还是好几个月前的事,现在连学校都被炸了,福利院的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

    喃喃片语,是对之前自我说服的全盘否定。

    送福利院这条路被堵死,还有别的路走吗?

    为此陷入沉默与为难的除了盛清蕙,还有宗瑛。两个孩子都是由她带进盛家,如果当时她在华界没有施此援手,那么也就不会有小妹现在的苦恼。

    宗瑛又下意识抿唇,思索解决办法。

    她固然不能将这两个孩子带去2015年,然上海眼下这种状况,寻常人家大多想着如何逃离,逃不走的则纷纷琢磨怎样节省生活资料,如此节点上想要找个合适的家庭来领养这两个孩子,实在是难事。

    难归难,总要用尽办法试试,她想。

    “盛小姐——”宗瑛终于开口,决定先将担子从清蕙身上接过来。

    没料话还没说出口,盛清蕙却突然握紧拳,撑起唇角,鼓足勇气说道:“就算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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