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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旅人-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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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清让应一声,随即拉开一张椅子,请宗瑛坐。
大嫂又嘱咐佣人:“晚饭再多准备一些。”
佣人得话折回厨房,盛清让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大嫂道:“都在里面,你核对一下。”
文件袋里装的是离开上海必需的通行证、车船票——盛清让已经全部替他们办妥。
大嫂除了道谢也没旁的可说,这个家欠他的,一时还不清,到最后她也只补了一句:“有劳你了。”
她说完又看向门外,叹息一样说道:“清萍还没有回来。”
天色愈沉,大门一直开着,门口却始终不见人影。
二姐夫坐不住了,说;“一定是去霞飞路买蛋糕,又被姚太太拉去打麻将了,我去找她回来!”语音刚落,外套也不及穿,他找了辆自行车便飞快出了门。
清蕙坐在沙发里对着黯光翻读手里的书,但其实早就读不下去。
大嫂转头问奶妈:“阿晖那孩子后来吃饭了吗?”
奶妈愁眉苦脸地摇摇头:“说没有胃口,一定要等妈妈回来才吃。”
坐在轮椅里的大哥闻言发话:“怎能由得一个小孩子胡闹,他说不吃就不吃,难道打算饿死?叫他下来吃饭。”
奶妈一脸为难,大嫂便说:“给他盛碗汤送上去。”
其他孩子一听阿晖能吃晚饭了,更觉得饿,然大嫂不发话,便只好借着廊灯看外面风卷落叶,听屋外秋虫鸣。
天彻底黑了,二姐、二姐夫迟迟不回,屋子里连小心翼翼的谈话声也歇了。
最后孩子们饿得脸都耷下来了,大嫂才说:“让孩子们先吃吧,我们等清萍回来再说。”
宗瑛坐在盛清让身旁,昏昏欲睡,听到大嫂说话,猛地敛神,从口袋里摸出药盒,倒出一次量,正打算一口吞,盛清让却忽然伸手拦了她:“你等等,我给你倒杯水。”
他起身去倒水,还没走到厨房,小楼里电话铃声乍响。
佣人匆匆忙忙跑去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茫然转头,对盛清让道:“洋人打来的,听不明白。”
屋里人倏地一愣,盛清让说:“也许是租界巡捕房。”
他快步走过去,从佣人手里接过听筒,电话那边听到他的声音,惋惜地开口:“lsosorry。”
一盆冷水浇下来,从头淋到脚,脊背窜起一阵寒意。
那边慢吞吞地推测事情经过,讲事情结果,讲现在该做些什么,盛清让一直听他说,自始至终话少得可怜。
所有人都屏息等他结果。
盛清让“咔嗒”一声搁下听筒,沉默片刻,缓慢转过身。
屋子里静得吓人,客厅里的座钟不慌不忙地敲了八下。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二姐走了。”他说。
清蕙怔着;大嫂下意识张嘴,想问却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宗瑛握着一把药片,一言不发地看向他。
盛清让说:“今天新垃圾桥那里发生了小规模的枪战冲突,误伤了二姐,等送去急救,已经迟了。”
大哥怒拍轮椅反问:“她买个蛋糕怎么买到新垃圾桥去?她到底想干什么?!”
他声嘶力竭,骂得红了眼,孩子们被吓得呆住,客厅里死一般地沉寂,连进来送晚饭的佣人,也没有敢再往前一步。
清蕙握紧了手里的书,大嫂双肩垂塌叹了口气,宗瑛看向黑黢黢的大门口。
再也不会有人扯着嗓门整天教训这个管教那个了。
早上还在和大嫂起争执、快言快语讲话的一个人,走出那扇门,便如孤舟入汪洋,在风浪里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卷,现在只剩一片白茫茫。
眨眼间说没就没了。
战争所及,粗暴冷酷得可怕。
清蕙突然失声哭起来,年幼的孩子也“哇”地放声大哭。
屋内失控之际,盛清让却只能镇定地走向宗瑛,拿起桌上公文包,同大姐说:“我现在就去巡捕房。”
宗瑛跟他走,他转过身贴她耳侧道:“马上宵禁了,外面危险,你要不要留在公馆?”
宗瑛摇头:“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他对上宗瑛视线,二话不说立刻握紧她的手,转身带她出了门。
姚叔开车送他们去租界巡捕房,之后又辗转去医院,最后在太平间找到二姐。
宗瑛还记得她耀武扬威的样子,但现在她的小皮包已经没了,身上的贵重首饰也不知去向,熨烫服帖的贴额小卷发死气沉沉地耷着,一张脸毫无血色,腰身宽松的墨绿旗袍上,晕开一大片血迹。
盛清让沉默,宗瑛叹了口气。
盛清让办妥手续,打算返回公馆,却已近晚十点。
再过几分钟,他就要离开这个时代,今天的事肯定办不完了。
这时宗瑛却坐进车内,看一眼时间,抬首对他说:“我带二姐回公馆,你去忙。”
姚叔不解地问:“三少爷这个辰光还有什么事情要办?”
宗瑛替他捏造理由:“应该是工部局的急事,明早应该就能回来吧?”她说着看向盛清让,言下之意是叫他“现在就走,明天早上回公馆”。
不待盛清让给出答复,她将仅剩的半盒饼干递给他,果断地伸手拉上了汽车门,对姚叔说:“走吧。”
盛清让站在原地看车子远去,宗瑛转过身拨开帘子看他,就在十点到来时——他凭空消失在了昏暗的街道上。
汽车在夜色里穿梭,宗瑛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胸膛里仿佛也空空荡荡。
战时连丧事也从简,在报纸上登了讣告,叫来家里人一聚,简简单单就将一个人彻底送走了。
二姐遭遇的意外,反而更坚定了一家人离开上海的决心。
清蕙不再执意留在上海,同意跟随大哥大嫂去往内地,二姐夫带阿晖坐船去香港,只有盛清让仍旧留在上海。
临出发的这一天,家里客厅已经放满行李。
所有人忙这忙那,只有清蕙郁郁地站在门口,等照相馆的人过来。
她一向喜欢照相,眼下要离开上海了,她想留个念想。
就在她走神之际,忽有辆吉普在大门口停下,一个军装青年下了车,大步朝小楼走来。
清蕙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喊道:“四哥哥!”
她并不是特别喜欢老四,但现下看到从前线回来的亲人,莫名的庆幸和感激便涌上心头。
老四一身狼狈,脸上还挂着彩,不知道从哪里赶来。
他走到入口处,垂眸瞥一眼清蕙:“小矮子。”说罢拍拍身上的灰,在清蕙“你怎么回来了,是看到报纸了吗”的追问中,他随口答了一句:“去汇报,顺路过来看一眼,马上就走。”
他说着越过清蕙,看向屋内行李箱:“要走了啊?”
清蕙不太开心地“嗯”了一声。
老四并不在意她声音里的难过,他走到客厅墙壁上悬挂的那张全家福前,脱下了军帽。
清蕙说:“二姐不在了。”
老四默不作声,想起二姐嘲笑他小时候鞋带都不会系的样子,重新戴上军帽,正了正风纪扣,讲:“她没机会笑话我了。”
气氛一阵凝滞,外面佣人喊道:“五小姐,拍照片的来了!”
清蕙转身往外去,那人问要在哪里拍,要怎么拍,清蕙一一同他说明妥当,便亲自去喊家里人出来拍照。
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二姐夫、大嫂、大哥、老四,还有在二楼谈事情的盛清让、宗瑛。
清蕙安排位置,她说“三哥哥就站在最中间吧”,谁也没有异议。
她想叫宗瑛站在盛清让身边,宗瑛却避开道:“你们拍,我还是不参与了。”
她说着往后倒退几步,视野中的画面熟悉得令她不禁握起了拳——这幅画面,正是她在盛秋实手机里看到的那两张合影之一。
她那时只晓得是张全家福,却不知是一家人各奔东西之前留作纪念的照片。
此时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那张合影,明白盛清让为什么站在正中,也明白了为什么在那张照片里,没有看见二姐的身影。
战时的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成为永别。
而眼前这张全家福,也许是这些人人生当中与彼此的最后一张合影。
58|699号公寓(1)
画面定格声响起,拍照的人头一歪,问道:“还要再来一张伐?”
清蕙讲:“好呀。 ”老四却脱了帽子道:“不拍了,我要走了。”他言罢阔步走出相机取景范围,低头迅速点起一支烟,猛吸几口,突觉身后有人,转过身便看到盛清让。
老四屈指弹了弹烟灰,在烟雾中眯了眼道:“你对这个家倒真是不离不弃,难怪爹走之前心心念念要见你,看来他也晓得你最有良心。”
盛父去世的时候,盛清让人在巴黎。
隔着千山万水,消息也滞后,盛清让收到信时,盛父已经离世数月。
那封盛父给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封信上写道:“我此生两错,一对不起你母亲,二对不起你,均已无可弥补。你愿意回,就回家来;不愿回来,我托法国的朋友照应你。”
盛清让第一次收盛父的信,也第一次听盛父讲这种话。
后来学成,他也曾犹豫是否要留在巴黎,但“回家来”三个字始终盘桓心间,因此最终回了上海。
“他要早知道你这样能干,当年也不会舍得将你送去大伯家。”老四接着抽一口烟,叹道:“临走前还写信把你从巴黎叫回来,可惜那时候家里谁也不待见你,连拍合照都不叫你。”他说着转头看一眼还在摆姿势拍照的家人,问盛清让:“现在他们照相却叫你站中间,做了那么多事情得来这样一个认可,觉得值吗?”
盛清让想起早些年的事,本以为会有万千感慨,实际心中却掀不起一点波澜了。
凡事求个问心无愧,他讲:“能被理解认可自然是好,但我做这些,是因为想做,不是为求理解或认可才做,所以谈不上值不值得。”
两人谈话时,大嫂走过来。
老四对大嫂多少有几分敬重,刚刚急于拍照未打招呼,此时也转过身,唤了一声“大嫂”。
大嫂抬头对他说:“你能平安回来,我们很高兴。”
老四却回:“我马上就走了,或许以后也不会再回来,家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当没我这个人吧。”
大嫂晓得他不喜欢这个家,也晓得他向来嘴硬逞强,可看他这一身的伤,想他马上又要回到前线去,她终归担心。
她望着他道:“有国才有家,你虽离开这个家,却守着上海,守着国土,便是在守我们的家。我将你大哥的话也托给你,他叫你好好活着,活到将敌人赶出国门,到时候再回家来,我们给你备最好的酒。”
老四手中的烟即将燃尽,门外的军用吉普车拼命响起喇叭声,似军号般催促他离开。
他深深皱眉,干燥的、带劣质烟味的唇紧紧抿起,内心各□□绪交织,眼眶酸得发胀。
手指将烟头碾灭,帽子往脑袋上一扣,老四沉默地转过身大步走向门口,临上车,他却忽然转过身,朝里大声喊道:“我走了!你们一路保重,改日再见!”
车子启动,清蕙拔腿追出去,然她气喘吁吁到门口,那辆军绿色吉普已经飞驰至道路尽头,拐个弯立刻不见踪影,只剩了恣扬尘土和道旁翩跹的落叶。
上海的秋天真的到了。
自古逢秋悲寂寥,添上别离则愁绪更浓。
宗瑛又在公馆陪清蕙和孩子们住了一晚,盛家人要离开上海的这天,她早早就被清蕙吵醒了。
清蕙辗转反侧一夜,天没亮便起来清点行李——去途漫漫,不便携带太多家当,必须有取舍,可东西扔在这里,说不定将来就再也见不到了。
最后连同孩子的物品,一共塞满两只大箱,外加一只手提小箱子。
家里的佣人们大多发了工钱遣散了,只有姚叔留在公馆看门。
临行前,姚叔掬泪替他们叫车,搬运行李,最后将他们送出门,说道:“三少爷打电话来,说已在码头等着了。”
一行人各自登车,关上车门,汽车发动,缓缓驶离静安寺路上的盛家公馆。
清蕙拨开帘子隔着玻璃朝后看,只见姚叔老泪纵横地关上铁门,最后落上了锁。
车内的孩子们虽不知前路意味着什么,但马上要离开他们熟悉的城市,对目的地的好奇全被莫名的恐慌感覆盖。
阿莱紧张地抱着弟弟阿九,大嫂的孩子们挨在一块心不在焉地共看一本书,二姐的孩子阿晖则始终攥着他爸爸的衣服不吭声——意识到是自己“想吃蛋糕”这句话令妈妈再也回不来,他害怕极了,好像担心再开口,会把爸爸也弄丢了。
到码头,宗瑛终于见到盛清让。
她问他昨晚睡在哪里,他答:“在公寓。但不知为什么,怎么也睡不着。你睡得怎么样?”
宗瑛说:“我很好。”
要紧事在前,两个人之间也只够说这一两句问候。
已过午时,秋日当空。
因船票稀缺,码头上十分嘈乱,军队控制着码头,警察开枪维持秩序,但在天天听枪炮声的战时,如此震慑能起的作用也非常有限。
好不容易熬到登船时间,又是一阵人潮挤拥。
清蕙和孩子们排在队伍后面,她抱着阿九,宗瑛替她提着藤条箱。
前面的大嫂提醒清蕙:“跟紧了,看好孩子,马上要登船了。”
人头涌动,摩肩接踵,大家都往一个方向走,离船越来越近,清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要离开了。
她学校在这里,同学在这里,朋友在这里,自小熟悉的一切都在这里,她只认识上海。
从她出生起,一切记忆都只有上海作为布景。
歌里唱“洋场十里,好呀好风光,坐汽车,住洋房,比苏州更在天堂上”,可现在上海,再不是天堂。
她转身看向宗瑛,眸光里尽是依依不舍,对宗瑛,更是对上海。
阿九在她怀里安静地睡,阿莱紧紧跟在她身侧,临上船了,宗瑛将藤条箱递给她。
她慨然开口道:“宗小姐,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开上海。但我现在,真的要走了。”
语声里有无奈,也有深深的留恋。
宗瑛不知要怎样安慰她,清蕙却已经侧头叮嘱身旁的孩子:“阿莱,票拿出来,记得跟紧我。”
她说完便转过身检票登船,最后转头踮脚看一眼宗瑛,隔着七八个人头喊道:“你和三哥哥要保重啊!”
宗瑛只觉有人从她身边挤过去,人群的力量将她不断往前推,但她与这艘即将的船无关,也与这个时代无关,她只能逆着人群往回走。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干燥温暖,紧握她冰冷的手指,大拇指指腹压在她指关节上。
宗瑛只看到他背影。
盛清让带着宗瑛走了好长的一段路,远离了码头人群,转过身极目远眺,能看见的那艘船,上海低矮的天际线也尽收眼底。
此时盛清让突然想起中学国文课本里的一首诗,是杜甫的,他在那首诗里写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乱离时代,各奔东西,不知哪日才能重逢。
送走所有家人,偌大上海,仿佛只剩他自己。
回去途径静安路上的盛公馆,也只剩紧闭的两扇铁门,和院子里高过围墙的几株法国梧桐——阔叶几乎落尽,尖利枝桠戳着一只红彤彤的落日。
两人回到699公寓时已是傍晚,服务处静悄悄地燃着一支蜡烛,意味着又断电了。
到楼上,发现煤气也不能用,金属龙头里更是拧不出一滴水。
在这种战争局势下,公共服务设施系统崩溃,城市公寓的劣处便体现出来。
借着天边仅存的一丝黯光,宗瑛翻遍橱柜,只寻到一瓶红酒和两盒罐头。
她犹豫片刻,拿了红酒和罐头走到阳台,将它们搁在小桌上,正要回去找开瓶器,盛清让却递了过来。
他同时递来的还有蜡烛与火柴。
宗瑛打开火柴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火柴。
天幕彻底覆下,“嗤啦”擦燃火柴,宗瑛小心翼翼凑过去点亮烛芯,火苗在夜色中静静烧着,偶有微风,它便晃动。
与此同时,盛清让打开了酒瓶,倒了半杯酒给她。
两张藤椅并排挨着,可俯瞰半个上海,停电的城市陷入黑暗的沉寂,白日里的喧嚷与拥挤、枪声与哭嚎,反而似梦。
宗瑛仰头饮一口酒,沉默半晌说:“我妈妈的案子,还有723隧道案,或许已经有结果了。”
盛清让道:“我前日碰到薛小姐,她同我提过这件事,也问了你的情况,我已如实同她讲了;昨晚还有一位律师找过你,他打到我的手机上,问遗嘱相关的事情,我请他再联系你。”
宗瑛远离那个时代数日,今晚终于要回去迎接一切是是非非。
她将杯中余酒饮尽,楼下传来打锣声,望下去却是黑沉沉一片,看不见半个人影。
“会停电断水很长时间吗?”她忽然问。
“以前没有过,这次不清楚。”盛清让说,“不过若明早八点前仍是这样,我也没机会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水电了。”
“你的意思是——”
“昨天收到紧急通知,明早八点,我要离开上海去办一些事。”
宗瑛一怔,看向盛清让:“去多久?”
盛清让回道:“可能十来天,也可能更久。”他语气里充满不确定,仿佛是去赴一段险途,最后顿了顿看向宗瑛道:“我们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面,也许等你手术结束,我就回来了。”
他讲话时,宗瑛一直看着他。
借着烛光仔细看,才发现他发间多出来的数根白发。
宗瑛忽觉一阵心酸,避开视线,放下空酒杯,手探进口袋摸出一只烟盒。
她决心抽完这盒就不再抽烟,现在皱巴巴的皱巴巴的蓝色烟盒里,只剩了一支烟。
和之前通体漆黑的blackdevil(黑魔鬼)不同的是,这支烟几乎全白,只在蓝色分割线以上印了和平鸽。
宗瑛挨近蜡烛,借着跃动的火苗,点燃了这最后一支烟。
烟丝迅速地在空气里燃烧,烟草味里夹杂着梅子和奶油的味道,她低头摊开那只空烟盒,盒子正面同样印着和平鸽,它嘴里衔着三叶橄榄枝,左右侧分别印着两个单词。
她情不自禁读了右侧单词——“。”(和平)
盛清让则顺着她读出了左侧单词——“infinity。”(无限)
远处的苏州河响起炮声,起风了。
夜里秋风煞人,无情撩灭桌上白烛,黑暗中只剩烟丝明灭,到最后,连烟也燃尽了。
“”;“infinity”
这两个单词多好啊。
若没有这一场战争,何至于令整座城市都担惊忍怕,何至于令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又何至于令一个而立青年、在短短数月内白了头发?
夜色中面目难辨,气息却好认。
两人不约而同侧过头,彼此呼吸近在咫尺,唇瓣蜻蜓点水般相触,他下意识要避,宗瑛带着烟草味的手指却探过去,轻轻揽了他侧脸。
夜风撩起的头发拂到对方脸上,宗瑛轻启唇瓣,将混着酒香的梅味和奶油味,一并分享给他。
一个将回现代面对真相和手术,一个将赴未知险途不知何日是归期,露天阳台里的两个人,在1937年10月6日的夜色里——
继续了曾经错过的那个吻。
59|699号公寓(1)
黑暗中睫毛颤动,唇齿相依的亲密,却不太关乎情/欲。
宗瑛头一次发觉盛清让的脸这么烫,她睁开眼,手指仍搭在他下颌,唇往后稍退了半寸。
额头相抵,鼻息交融,片刻之后,盛清让带伤的手搭上她侧脸,缓慢慎重地继续、并加深了这个吻。
安静亲吻之外,是紧绷的身体,是加速的心率,是摸索着紧握在一起的手。
直到楼下某位太太厉声训斥:“小赤佬!脑子坏掉啦!哪个叫你把火柴盒丢池子里的?我蜡烛都点不起来了!快叫你爸爸到叶先生那边借盒火柴!”这气氛才倏地被打破,亲吻中止,重回人间。
空气里酒香若隐若现,瘪的烟盒仍躺在酒杯旁边,一片黑黢黢中,谁也看不清对方面部神色的变化。
宗瑛松开手,若无其事地摸到酒瓶,将1盎司的小甜酒杯倒满,浅饮了一口,冰冷液体顺食道入胃,予人片刻镇定。
夜风愈大,盛清让起身折回屋内,摸黑从沙发上取了条毯子,径直走向阳台,准确地将毯子披上宗瑛的肩,随即重新在旁边藤椅坐下,微哑着声同她说:“少喝一些。”
宗瑛总共不过喝了几口,但听他劝说,果真放下玻璃酒杯,展开毛毯,抓住一角递过去。
盛清让这次破天荒地未推辞,于是顺理成章分享了同一条毛毯。
缺少照明的夜晚,人如困兽,哪里也不方便去,坐着看夜景,视野一片黑寂,城市也如困兽。
距回到那个亮堂年代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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