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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有所思-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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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了吧。
他这样想着,便没有再去打听。
她过得好就好。
终于将所有书画整理整齐,夜色已经浸染了街道,他锁了悦心堂的门,慢慢走回方宅。
洛水上又响起丝竹歌吹之声,花船上挂起形形色色的花灯,映地河面明灯荧荧,如珠璀璨,船娘们倚在船头,露了半截雪白的手臂,甩着香粉腻腻的帕子,朝岸上招摇着。
与往常的任何一个夜晚都没有什么不同。
方朝清微微低着头走着,一袭灰色的长衫仿佛溶入沉沉夜色里,丝毫不起眼,路过的人也不会为他驻足,只临河花船上,一个船娘无意瞟到他,惊讶地美眸一闪,迟疑道:“咦,那不是……”
“莺哥儿,看什么呢?眼珠子都粘上去了。”其他船娘调笑着打趣。
那被叫做莺哥儿的船娘不理打趣,只伸长了脖颈,却见那人已隐没在暮色里,再也看不到身影。
不由幽幽一叹:“唉……”
方朝清自然没有注意到花船上的动静。
他径自向前走着,到了一点,忽地抬头向岸边一棵垂柳下望去。
果然便见一只写着“方”字的灯笼,和灯笼后那形销骨立般的身影。
他忙走上前。
“珍娘,怎么又来了?”他问道,接过她手里的灯笼。
崔珍娘蒙着面纱的脸腼腆一笑:“今日你回来的晚了些,我等不及,想见你……”
方朝清叹息:“新来的伙计还不太上手,我留在铺子里整理了一会儿,这才耽搁了。以后你若担心,便叫个下人来铺子找我,不必亲自来接我。”
说着声音又有些低沉:“大夫说你的身子益发不好了……”
崔珍娘眼睛一眨,几乎没落下泪来:“清郎,是我没用,连自个儿身子都养不好!”她身子微微颤抖着,一身秾艳的银红撒花织金裙子好似挂在竹竿上,随着她的动作空荡荡地漂浮着,益发显得人瘦地可怕。
方朝清不由心酸,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别气馁,慢慢来,兴许是大夫不好,咱们再换个大夫,总能养好的,再不然——就去京城找大夫。”
崔珍娘凝噎着点头:“嗯。”
方朝清叹了一口气:“走吧,时候不早了,你还没用饭吧?早上就吃的不多,晚饭还是要多吃点。”
崔珍娘脸色郁郁,然还是乖乖点头,一边握紧了他的手:“嗯。”声音有些发紧。
方朝清安抚地朝她笑笑。
两人相携而行。
只是,没走几步,便有方家仆人迎面跑来。
“夫人!”那婆子一见崔珍娘,便急吼吼地叫道,“家里来客人了!”
“客人?”
方朝清与崔珍娘齐齐疑惑地睁大了眼。
——
到了方宅,还没进门,方崔两人便知道所谓“客人”是谁,也知道为何那婆子一副急吼吼的模样了。
方宅格局开阔,大门也气派,门前大片青砖铺就的空地,平日里空荡荡的,此时却显得有些热闹。
只见那大门正前方不知何时竟支了个棚子,周围有数人打着灯笼,将棚内照地通透明亮,远远便看到棚子里放了把太师椅,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大刺刺地坐在那太师椅上,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来路,少年身边还有几个人正与围观的路人说着什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惊喝之声。
那报信的婆子一脸气愤地道:“……这位一来就大言不惭,满嘴喷粪,叫老爷夫人滚出来见他,奴婢们实在看不过,就赶他走,结果倒叫他倒打一耙,弄了这许多人在这儿,胡编瞎话说咱们方府不仁义,亲弟弟登门投靠倒把人打出去,糊弄的一群没脑子的信了他的话,倒败坏了老爷夫人的名声!”
崔珍娘脸色难看,看着方朝清,担忧地道:“清郎,他……怎么来了?”
方朝清只看着那人,神色难辨。
听崔珍娘问,他摇了摇头,缓慢往前走:“不用担忧。”
“他想来便来,我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
方朝清和崔珍娘一现身,围观的人群便“轰”地退散,给两人让出一条路来,崔珍娘瞄了几眼,见有些便是左近的邻居,还有些整日游手好闲的混子,此刻都一脸兴奋地打量着他们两人和那棚子下的人。
她不禁往上拉了拉面巾,又局促地低下了头。
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安,方朝清径直往那棚下的少年走去。
走近了,便见那少年唇红齿白,一双眼睛猫儿一样,锦衣玉冠意气风发,端的是翩翩公子少年风流。
不是阿圆是谁?
见他走来,阿圆嘴角蓦地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都看不出是要叫人开心的样子,倒仿佛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方朝清脸色未变,一直走到棚前,已经能看清阿圆眼睫下的阴影,才开口。
他声音清冷,如寒玉相击:“方朝元,你来做什么?”
周边立刻响起小声的议论,“方朝清方朝元,听名字倒的确是兄弟啊。”
阿圆——不,方朝元,方朝元似乎没听到周围人的议论,嘴角的笑容愈发大了,目光在方朝清和崔珍娘身上打量了一遍,才咧着嘴笑道:
“哥哥这话说的,我来当然是来看望哥哥呀!哥哥离开京城五年,五年来对父母兄弟不闻不问,也是十分狠心了,但弟弟我可不像哥哥一样狠心,这不,来到洛城,便想着哥哥也在,就特地来登门拜访,看看哥哥如今过地怎么样了,谁知道一来便遇到恶奴,一听说我是方家人,便指着我鼻子骂,赶我出门。”
“真是,哥哥家的奴才就是这么教的?还是——”
他目光又转到崔珍娘身上,“听说方宅下人都是嫂嫂从京城带来的?崔府居然调教出这样的恶仆,看来崔家也是徒有虚名嘛?嫂嫂,你说是不是?”
崔珍娘身子颤抖,被面纱蒙住只露出的一双眼睛急速眨动着,张了张口,却颤抖地根本说不出话来。
方朝清揽住崔珍娘肩膀,“珍娘,别怕。”
又扭头冷声对方朝元道:“我过地怎样,不劳你费心。你若还要脸面,就立刻走。”
方朝元猫眼一瞪:“哥哥这话说的,我怎么不要脸面了?当年犯错被赶出京城的可不是我,哥哥是忘了自己做了什么?要不要我再提醒哥哥一遍?”
方朝清脸色惨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揭了我的疮疤,你便光彩了么?”
他微闭眼眸,眼里痛色闪过:“你和父亲……不是一直以我为耻?”
话声落下,那边方朝元没接话,只瞪着方朝清,半晌才狠狠地“哼”了一声,转眼又扬起笑容,笑地极为乖巧:“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哥哥,我今天可是诚心诚意来关心你、投靠你的,你看,我行礼都收拾好了,你总不会不收留我吧?”
方朝清一愣,这才看到那棚子下竟然真堆了许多行礼,怪不得要扎棚子,那些行礼堆在太师椅后都把棚子堆满了,黑压压一片倒真不是做样子。
他皱眉:“我过得很好,就不用你关心了。”
方朝元瞬时瞪大眼,刚刚装出的乖巧模样立时又变作了乖张:
“好?哪里好了?离家五年,一事无成,曾经的堂堂状元郎,先帝亲口夸过的‘御笔金钩’,不读书不治学,却操贱业与商旅为伍,还做什么砸什么,如今开个破书画铺子,竟然还靠卖春宫图发财?可怜没了春宫可卖,就立马又变得半死不活地……”
“你这叫过得好?”
他眼里甚至有了些恨,又笑地极为嘲讽:“你是不是忘记自己叫方朝清了?忘记自己曾经多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了?”
“如今窝在这破地方,无人知晓,无人理会,庸庸碌碌蝼蚁一般地过日子,你这也叫过得好?”
他语速极快,却吐字清晰,没一个字含糊不清,一字字一句句,便如闷雷一般,一道接一道地砸在方朝清身上。
方朝清猛然胸口剧痛,耳朵轰隆欲鸣,酸涩的双眼几乎看不清眼前人影。
他张口,想要拦住他不要再说,然而方朝元已经片刻不停地再次张了口。
“哦,还有你这媳妇儿。”他看着崔珍娘,无视她惨白的脸色,和绿豆眼里惊恐的神情,笑地张狂又恶质。
“你是忘了表姐了么?当年你可是跟京城第一美人定亲的呢,多少人羡慕,如今呢?”
“不娶美若天仙的未婚妻,反而娶了崔珍娘,你说你过得好?嘻嘻……”
他又将崔珍娘上下打量一番,随即厌恶地扭开头,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自己眼睛似的。
“你忘了当年你怎么说崔珍娘的?”
“你不记得,我可记得呢,你说‘我喜欢苗条些的女子,崔姑娘……丰润了些’。”
“嘻嘻,哥哥你可真委婉,嫂嫂当年哪叫‘丰润了些’呀,分明是胖成猪才对吧?”
“还有嫂嫂这模样——别说丑了,说丑都是抬举她,根本就是妖怪吧!你忘了?当年嫂嫂跟跟表姐可是因为相貌在京城齐名呢!不过一个是因为太美,一个是因为太丑!”
“哦,嫂嫂如今倒是瘦了,不过……啧啧,这一副骨头架子。”
“哥哥,我可有侄儿侄女了?”
“我怎么没听说呢?”
“怕不是嫂嫂不能生吧?!”
第38章 兄弟
围观众人已是一片哗然。
虽然都是凑热闹的,但谁也没料到竟能凑到这样的热闹。
那唇红齿白,看着就像仙人童子一样的锦衣公子,嘴巴一张便刀子一样,雪亮锋利,还淬了毒,一字一句,字字句句,全都化作刀子,片片割着方朝清和崔珍娘的肉,割地围观众人虽然八卦心大起,但仅仅是看着那两人,却也仿佛感受到那刀割般的痛楚。
有人不忍心地转过了头。
有人嘀咕着那锦衣公子嘴巴也太毒太不给哥哥嫂嫂留情面。
然而方朝元丝毫没注意周边人变化似的,依旧笑地讽刺,尤其又嫌恶之极地瞄了崔珍娘一眼。
“不过,哥哥你应该庆幸才对吧,幸好嫂嫂生不了,不然万一真给你生个孩子——”
“再万一孩子长得像嫂嫂一样。”他眉眼盈盈地笑着,却伸手做了个捂嘴欲呕的动作,“嘻嘻——会把人家接生婆吓死的吧!”
他的声音又清又脆,还带着些少年的清朗,带着笑说话时,便如珠落玉盘一般,干净利落又爽脆,听声音便叫人觉得是个好人。
然而,这会儿谁都不会把他当做一个好人。
好人不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但更多的人,却是看着崔珍娘。
她蒙着面纱,形销骨立,不看脸也是骨头架子一样,而看脸——面纱上露出的部分,皮肤黑黄,眼如绿豆,再配上那焦黄稀疏的发,便是不看面纱下的部分,也看不出半分美貌。
而此刻,那露出的一双绿豆眼已经睁到了最大,眼珠颤抖一样左右疯狂转动,稀疏短浅的眉毛剧烈抖动着,像一只褪了色、身体还残缺不全的毛虫,被按住了死穴,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求得活命,然而谁会在意一条毛虫的生死呢?
它越挣扎,便越叫加害它的人兴奋。
就比如此时,看着她这模样,方朝元竟然拍手笑了起来。
“哈哈哈!”
他指着崔珍娘,好似看到一只可笑逗趣的猴子。
然而那笑声戛然而止。
“啪!”这是响亮的耳光声。
“砰!”这是清脆的倒地声。
方朝清的手心很麻,很痛,用尽全力的一掌,不仅被打的人疼,打人的人也疼。
他有些茫然地看了下手心,还未来得及对那张被他瞬间打地发红发肿,嘴角都流出血的脸说什么,便听身后“砰”的一声。
围观的人发出一声惊呼。
崔珍娘的丫鬟婆子们更是惊叫起来。
众人灼热的目光注视中,那疯狂挣扎的毛虫终于停息下来,绿豆眼也不再转动,而是突然直愣愣地,再然后上下眼皮一翻,那骨头架子一样的身子,便“砰”地一声,直直地向后倒去,倒在坚硬的石板路上。
石板与人肉相撞,本应该是闷闷的声音,但众人听在耳里,却诧然发觉那声音又硬又脆。
分明是一具骨头撞上石板。
“小姐!”
“我可怜的小姐呀!”
侍立的婆子丫鬟们愣了一下,才忽然回魂似的尖叫起来,一下子刺入方朝清的耳朵,刺醒他因为打人而生出的片刻茫然。
“珍娘……”他看着那倒下的人影,喃喃了下,忽然又转头看方朝元。
方朝元捂着脸,身子都被打歪了半边,一缕鲜血从嘴角流下来,流到弧度圆润,甚至还带着些婴儿肥的下颔,然后分成断线的珠子,一滴滴砸在青石板上。
他抬起头,眼里同样有些茫然,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打了。
他看着方朝清。
方朝清也看着他。
方朝清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很轻:
“你不是我弟弟。”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说罢,他转身,脚步踉跄,却飞一般地向前跑,一直跑到崔珍娘身前,蹲下身,小心地抱起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摔倒时面纱歪斜,露出一张鬼怪般面孔的崔珍娘。
崔珍娘眼皮紧紧合着,鼻息微弱,看着简直就像死了一般。
“珍娘。”他又叫了一声,忽然眼泪落下来。
“对不起。”他说。
——
方朝清抱着崔珍娘进了方宅。
方宅的下人,除了飞奔着去找大夫的,也一股脑儿地进了宅子,然后将大门紧闭。
许是看没有热闹瞧了,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地散了,散去时,各个摇头晃脑,心有戚戚焉。
门口便只剩下了方朝元一行人。
“公子。”缺七少八齐齐叫了出来,缺七飞快地拿出伤药和干净的手帕,上前要给方朝元处理嘴角的伤和被打肿的脸颊。
方朝元愣愣地,任由缺七动作。
“嘶!”
缺七只轻轻按了下他嘴角,便叫他一下子痛出声来。
少八握紧拳头,咬牙道:“大公子这一下也太狠了。”
方朝元似乎终于从愣愣的状态醒转过来,他看了少八一眼。
“小八。”他叫道,因为半边脸肿着,声音便有些含糊,不复之前的清朗,“你还叫他大公子?”
少八“啊”了一声。
方朝元忽然仰起头,叫缺七正给他上药的手猛地撒了个空,药粉洒落一地。
“他都不认我这个弟弟了。”
“早就不认了吧。”
“今儿更是说地清楚明白了。”
“你还叫他大公子?”
“我还叫他哥哥?”
“哈哈……”
他小声笑着,旋即又变成大声,笑地嘴巴咧到最大,圆圆的猫儿眼弯成了月牙。
然而那半边肿着的脸,以及流着血的唇角,却叫人怎么都感受不到他身上有一丝的快乐。
——
方宅请的大夫很快便到了。
把过脉看过相,大夫松口气:“无妨,只是情绪过激,刺激太重,一时闭了窍,这才昏了过去,扎两针,再喝些镇定安神的药便无妨了。”说罢便令学徒准备银针等物。
又扭头看向方朝清:“比起这个——恕老朽直言,方老爷,令夫人身子原来的问题才是最糟糕的。”
“本来就有胎里带来的病,一年年地损耗着身子,偏又吃不下东西,进不得补……”大夫一脸无奈,摇了摇头,看着方朝清,有些不忍心地道,“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多久,夫人恐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然而不必说下去方朝清也懂。
他紧紧咬着唇,几乎将它咬破。
扎过针不久,崔珍娘便醒过来了。
大夫又看了看她情形,开了些镇定安神的药,又从随身的药箱里捡了药材,交给方家下人,便摇着头告辞了。
方朝清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守着崔珍娘。
药熬好了,他端着碗,用瓷勺小心地搅着,吹去热气,用手贴着碗壁试过,温度正好时,才一口一口地喂给崔珍娘。
药太苦,崔珍娘的脸皱成一团。
他便将一旁备好的蜜饯塞进她嘴里。
“多少吃一些,压压嘴里的苦。”他轻声劝着。
崔珍娘梗着脖子将蜜饯咽了,模样与吃药并没什么不同,但眼里却泛出柔情与感动来。
“清郎……”她眼角含泪,凝噎地喊着他,没有半分反抗,乖乖地一勺勺地吃着那苦苦的药汁,和虽甜却因为厌食而更难以下咽的蜜饯。
方朝清朝她笑笑:“好好吃药,待会儿再用些粥,然后便睡觉,明日一早起来就都好了。”
半点没提方才在门前发生的不堪。
崔珍娘点头,泪水落入药碗,又混着药汁,飞溅着溅到方朝清干净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一个个褐色的小点。
方朝清手腕微顿。
旋即便又舀起一勺药汁,小心地送入崔珍娘口中。
终于吃完药,方朝清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直到看到她脸上露出笑容,才起身回自己的房间。
刚起身,崔珍娘忽又拉住他的衣角:“清郎……”
她声音哀婉地叫他。
方朝清顿住动作:“怎么了,珍娘?”
崔珍娘神色凄楚:“今晚……留下陪我好不好。”
方朝清一愣,旋即温柔笑道:“当然可以。”
——
丫鬟又去抱了一床棉被,铺在崔珍娘重金陪嫁的千工拔步床上。
这床是当初崔珍娘母亲还未去世时便给她备下的嫁妆,用的是百年的老沉檀木,有定心安神之效,平日做个摆件儿便能轻易卖上几十两,更何况那么大一整块儿木头,全剖了做床,只木材这一项,便价值上千两。
更不用提上面的装饰和雕工,这一个床,便抵得上一个小富之家的全部家资。
便是富贵如相府这样的人家,也少有陪嫁这么大方的。
丫鬟把被子抱来,方朝清接过来:“我自己来吧。”
他瞄了一眼,见崔珍娘睡在外面,他便将被子整整齐齐地铺在床的里侧,距离崔珍娘的被褥有半条手臂的距离。
床太大,这样的距离不算近,却也不远。
待丫鬟退出去,方朝清吹熄了灯,上了床,将被子拉直胸前腋下的位置,双手在胸前合拢,正要闭眼,忽又扭头对崔珍娘道:“珍娘,睡吧。”
说罢,他便闭上眼睛,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出他模糊却又轮廓分明的侧影,从侧面看,每一道线条都像是天工之笔。
崔珍娘痴痴地看着他。
忽然轻声道:“清郎,你——恨我么?”
方朝清张开眼睛。
第39章 一夜
“清郎,你——恨我么?”
崔珍娘的声音并不好听,粗重沙哑,像粗糙的衣物与地面摩擦,即便放低了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在耳里也叫人格外不舒服。
但方朝清已经习惯了。
再不好听的声音,再难以卒睹的容颜,日日听日日见,初时的惊诧不适便都渐渐消磨了,更何况当这人是你仅剩的、唯一的亲人时,便是再难听,再难看,也不会有人嫌弃。
方朝清自然也不会嫌弃。
他转过头,看着她在阴影里的脸,失笑:“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珍娘,别把那混账的话放在心上。”
崔珍娘沉默着,依旧定定地看着月光下他柔和完美的轮廓。
直到方朝清又快涌起睡意,她才突然又低低地道:“清郎,你应该恨我的……”
“方朝元有句话说得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听上去就像是用鼻息发声一般,“我……生不了孩子。”
方朝清一愣。
“我无法为方家延续香火,无法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到你老了,也无法享受天伦之乐……”
“你该恨我的……”
“我……是罪人。”
“清郎,你……纳妾吧……”
阴影里,她卑微地垂下头,像一只淋了大雨的鹌鹑,瑟瑟发抖地将脑袋埋进同样潮湿的羽毛里,妄图以此汲取一丝温暖。
方朝清叹息。
“珍娘。”他轻声唤道,“不是早说过么?”
“有没有孩子不重要,方家那么多子孙,也用不着靠我来为方家延续香火。便是怕老来无依,也可以去善堂抱养,原先不是说等你身子好些了,有精力了,便去抱养一个么?”
他脸上露出微笑,“你若精力充足,再多养几个也无妨。孩子多些,也热闹些。”
又皱起眉:“纳妾的事更不要提,好好的一个家,平白多出一个人,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更何况你性子弱,身子更弱,若是走了眼,纳了个心大的,说不定便怎么欺负你了。”
更何况,那些能够委身为妾的女子里,并没有能让他心动的。
而让他心动的……
他苦笑着轻轻摇头。
她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愿意当人妾室?
真是奇怪啊。
明明知道她出身不堪,明明知道她跟那铁匠不清不楚,但是,却从不会像市井传言那样,将她看做一个淫荡无耻毫无底线的女人。不需要开口询问,他便直觉地认定,她宁愿与单身男子不清不楚,也不会愿意卑微地将自己放在等同货物的“妾”的位置,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甚至觉得,哪怕是如今的他还是十年前的他,出身高贵,少年风流,意气风发……哪怕那时候的他,若开口让她做妾,她也不会肯的。
这种话,若是说出去,恐怕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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