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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贵双全-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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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头那位仿佛不过二十出头,倒是难得的容貌。乌绿天鹅绒窄腰身旗袍、碎钻发簪蝴蝶髻,细眉小嘴、眼神斜睨、风骚入骨,见了宝龄,已上前来拽住她的手,细细地瞧:“我们的大小姐这不是好好的么?真是谢天谢地,大吉大利!要不是老爷说起,我还不知道昨个儿夜里头发生的事呢。这不,一清早便跟二姐过来瞧瞧。”
声音微哑,熟稔中带着那么几分调笑,像是从嗓子底发出来的,让人心里痒痒。一双灵动的眼却是不住往宝龄身上打量,像是要从哪个旮旯里瞧出什么端倪来。
叁、来龙去脉
自古书中,那些姨太太总都是些难缠的主。
顾大小姐生前与两位姨太太相处如何,宝龄并不清楚。待招娣一一见过礼,她才知道顾老爷这两房姨太太,年纪微长的是二姨太、年轻的是三姨太。
她本费力想着应该管她们叫什么,转念一想,照那顾大小姐的性子,平日大约也不见得按规矩来,于是只是任由那三姨太拽着手,却也不说话。直到三姨太亲热地将她拉进屋里,按着她坐下来,她才顺势抽回了手。
三人坐定,招娣上了茶,水雾弥漫间,二姨太与三姨太对望一眼,还是二姨太先开了口:“身子好些了么?”
宝龄点点头,含糊地应了声。处境不明,她还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二姨太神色不定,略微停顿之后呷了一口茶,像是稳定了一下情绪才道:“宝龄,你爹生意场上琐碎的事多,你娘又精神不济,不宜操心。往近里说,我是你二娘,往远里说,我也算得上是你半个姑母,有些话,就当我逾越了规矩,与你说说……”说罢看住宝龄,似乎在端详她的反应。
宝龄心底一动,这姑母一说从何而来?
她正思索,这默许的模样却像是给二姨太打了一支强心针,她清了清嗓子,道:“咱们顾家虽不能与那些世袭望族相比,但在南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爹只有两个女儿,当你是珍珠宝贝一般疼着,你自小这般那般,我们也只当你年幼,并不作数,可如今,你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幸好没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你爹如何是好?你是顾家的长女,如今说小也不小了,日后做事总是想长远些的好。”
宝龄不知二姨太说的大事是不是指自尽一事,但凝视间,见她说话时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有些犯疑:顾大小姐自尽,其中的原委虽是不详,但古时的规矩严谨的很,做姨太太的,怎么来找小姐说这么一番话?何况,顾大小姐是嫡出,她的生母顾太太都未说话,一个做姨太的怎么就……宝龄看了招娣一眼,见招娣垂首而立,并未露出一丝惊讶,心里更是迷惑。
倒是三姨太笑起来,细眉一挑道:“二姐,你真是操心,知道的以为我们是来探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来说教的呢。大姐都不说什么,你怎么就……”
二姨太放下茶盏道:“本来大姐身子硬朗也轮不到我一个做老二的说什么,可老三你也是听说了,白朗大夫说,大姐的身子是越来越经不得折腾了,老爷若不是因为这些,又怎么会将这一大家子的事交给我?既然交给了我,我总得有个样子。老爷外头的事多,家里的事,总不能再叫他操心。”
三言两语,宝龄明白过来,这位二姨太虽是二房,可因为顾太太身体差,这顾家上上下下的事,都由她掌持着,所以说话一副当家主母的口吻。
三姨太翘着兰花指笑做一朵花:“是是是。我是怕宝龄心里还堵着呢,二姐就……”说罢看住宝龄。
宝龄被她们盯得发憷,只觉得那目光像是要在她脸上戳个大窟窿出来,只可惜她不了解来龙去脉,也就不可能做出太多的表情来,只是有些茫然。
二姨太等了半响不见宝龄反应,抚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终是开口道:“本来你们小辈之间的事二娘不便说什么,要说也得等你身子好了再说,可一来,好不容易菩萨保佑你没事了,我怕耽搁不起;二来,你闹也闹了,气也出了,经过这么一次,总是成熟些。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阮家四公子是你娘娘家的表外甥,自幼便跟你和宝婳两姐妹一块儿长大,感情自是比旁人亲近些,所以你见他与宝婳走得近,心里不痛快。可等你年纪大了就知道,那些不过都是一时的心思,做不得数的,闹闹别扭,过一阵子也就好了,犯不着作践自己的性命。再往回说,就算阮四公子真喜欢了宝婳,你一个顾家大小姐,日后还怕找不到出类拔萃的少年郎么?何苦钻牛角尖。你说是不是?”
二姨太每说一句,宝龄的眉毛便往上挑一分。她本就迷惑:顾家两姐妹花样年华、衣食无忧,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还弄出人命来。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一桩“桃色纠纷”。她喜欢她表哥,她表哥却貌似喜欢她妹妹,于是她想不开一死了之。怪不得顾太太来做说客。
明白了一些原委,宝龄抬起头,见两位姨太太都一并望着自己,心想着总归不能一直装哑巴。她本就不想再做原来的顾大小姐,只是不想叫人生疑罢了。既然不能装死装失忆,便只能装作受惊。毕竟那顾大小姐再强悍也不过是个被人娇纵惯了的小姑娘,没经过风浪、心理素质又差,所以才会为情所困选择轻生,如今鬼门关上走过一回,心里后怕、转了性子也不算牵强。
心绪百转,良久,宝龄故意嘟了嘟嘴,露出一副沮丧的模样来:“死了一回,我哪里还敢做什么,现在想想,没什么比活着好,听二娘的就是了。”
二姨太说完那番话本是神情不定,此刻见宝龄一副恹恹的模样,倒像真吓坏了,仿佛落了一桩心事,刻板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笑容:“你明白就好,你爹也宽心了。”
“宝龄倒是变得懂事了。”三姨太娇笑一声,拿起桌上白瓷碟子里的青梅放到嘴里,“怪不得老爷子从昨儿开始心情就好了,这些日子我还没见老爷这么舒心过。大姐一大清早也去了宝婳房里呢。看来他们早知道我们宝龄已经想通了。这样多好,年纪轻轻的,哪里有解不开的事。”
原来她那番谨慎被顾老爷与顾太太以为经过一场生死,她是想通了,原谅了阮四公子与自己妹妹。
这样也好。宝龄心想:她好不容易重获新生,不过是想安安稳稳活到老而已。若能有个和睦的家,别如前世那般,便是最好不过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正经话也说完了,也该扯些家常的了。”三姨太见气氛又冷下来,便打起了圆场,“宝龄,老爷知道你欢喜热闹,早上出门前还跟我说,吃过饭再叫白朗大夫来瞧瞧你,若没什么,夜里便要请戏班子过来唱上几出,去去晦气。”
“是么。”宝龄回过神应了声。
三姨太见她神情平淡,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看来真是吓着了,从前你是顶喜欢看戏的,还迷上了魏家班的巾生筱桂仙,常叫他唱完了陪你说会话呢。”
原来这顾大小姐很是博爱,心里放着阮家四公子、迷上一个唱戏的、还有一个……连生。想起连生,宝龄皱眉:若顾大小姐为了阮四公子寻死觅活,那连生又是怎么回事?看来她以后得把这一桩桩关系都梳理清楚了,省得将自己绕了进去。
三人又说了会话,宝龄只是听着,大约由于她刚才认错的态度良好,气氛也不算尴尬,到了吃饭的点,三姨太拉着宝龄去自己屋子里用饭,宝龄以要吃药歇息为由头婉拒了。两位姨太太走后,招娣便端来了中饭。
木耳丸子、香菜干丝、莼菜鲈鱼羹……一律是江南的小菜,清淡却不粗糙。应当是顾老爷特地叫厨房给她这个“病人”准备的。
宝龄的心思却不在饭菜上,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招娣拿来汤药让她服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响,张了张嘴:“大小姐真的不生阮四公子跟二小姐的气了?”
若换成真的顾宝龄复活,不知道还会不会,但她,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宝龄心底好笑,嘴里却含糊道:“我哪里生他们的气了。”
“哪里没有。”或许是刚才见大小姐有了些许“悔改”的模样,招娣胆子大了些,撇着嘴,小声嘀咕,“小姐从前见阮四公子与二小姐亲近,便变着法子气阮四公子,起先是针对二小姐,只要二小姐要的,您都一并抢过来,二小姐柔弱,只是任由您欺负,四公子看不过去,帮二小姐说了几句话,您便更是变本加厉,为了跟四公子赌气,居然离了家,每日夜宿在外,还在外头包了个……小倌……”
招娣这厢里絮絮叨叨,宝龄那厢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等一下!你说我什么?包……小倌?!”
“大小姐,这事儿咱们可都不晓得,是、是那殷媒婆说的!”招娣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又像是要哭出来,支支吾吾道:“大伙只道大小姐被四公子说了几句才赌气离家,老爷派人四下寻找,可久找不到,三日前小姐却不知怎么自个儿回来了,夜里吞了砒霜便……白朗大夫说回天无力,老爷便信了鬼媒人的话要为小姐说亲。昨儿夜里头,招娣经过柴房无意中听那殷媒婆说起,说带来与大小姐结亲那少年是、是小姐离家那段日子在外头包的小倌,她想多讨些赏钱才将那人赎了来。”
宝龄的思绪有短时间的空白,然后微微张大嘴呈石化状:连生的身份居然是小倌!也就是……鸭子?
这世上不仅有妓女、还有小倌。小倌,便是出卖色相的男子,有的叫娈童,有的叫相公,也有的叫“像姑”。
宝龄想起前世书中那些零零碎碎关于小倌的记载。她纵然再聪明,也无法将那个稚嫩的少年与小倌联系在一起。更想不到,“自己”跟他竟然是这样的关系。怪不得殷媒婆说什么“暗巷子”、“见不得人的勾当”。
虽然从两位姨太太的话里,她已了解了一些眉目,但还是免不了吃惊,这位顾大小姐的性子也再一次得到证实,活脱脱便是个“女流氓”。刁蛮跋扈、六亲不认、离家出走、包小倌,就算放在现代也是少见。她怎么就偏生穿在了这么个人身上?
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宝龄又将所有人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
ABC青梅竹马,A喜欢B,B却喜欢C。于是A绞尽脑汁挤兑C,又招惹了D来气B,结果想不开轻生,媒婆不知从哪里打听到A对D有意思,便巴巴地将D送来结阴亲。
这其中唯一出乎预料的,大概便是她这个来自于另一个遥远时空的魂魄,忽然代替顾大小姐活了过来。
宝龄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前身不止“劣迹斑斑”,还留下一段纠葛的“四角关系”。要梳理清楚这段关系,首先最简单、也最迫切的,便是一个连生。
招娣见宝龄不知想什么想的入了神,以为自己提起的事,勾起了小姐的回忆,小姐心里还有怨气,于是咬着唇、涨红了脸,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大小姐……二小姐跟阮四公子都是好人,您就别再为难他们了,还有那少年……他、他本也是无辜的,求小姐,求小姐放了他吧!”
嗬,好大的勇气!要不是那顾大小姐的所作所为已让人忍无可忍,这丫头也绝不会豁出性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宝龄苦笑,若她还是原来的沈宝龄,怕也是对这样的人嗤之以鼻吧?只可惜,她现在是顾宝龄,纵然只是借了她的皮囊,也再撇不清关系。
沉默许久,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忽又回过头来,“带我去找连生。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关系是撇不清了,但她毕竟不是真的顾宝龄,并未对谁情根深种。就算无法置身事外,也可以理智对待。
招娣本是一时冲动才说了刚才那番话,说完便惶恐不安到了极点,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听得宝龄的话,猛地抬头,只见大小姐站在逆光下,斑驳的光线将她的脸颊照的恍惚,只剩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从容笃定,竟仿佛不是那位从前的小姐。她一愣,鬼使神差似的点了点头。
肆、连生
顾家是南方旧式的四进院,高墙深巷、白砖黑瓦。墨色的大理石门框上镌刻着牌楼名……宝龄住的一重院落名为拂晓园。
东西南北四间房,东厢房便是她住的那间,西厢房住着招娣,除此之外,也许还有几个丫头婆子,只是门紧闭着。中央是个天井,青砖嵌铺,可以望到一片深邃的碧云天。穿过天井便是前厅,出了前厅,穿过一个小花园,才是正门。
正是早春,小花园里大朵的胭脂杏花爬上枝头,生生将那座白墙,变作了粉墙。花团锦簇中,只一抹纯绿,那是一株香樟树。树下,摆放着一张檀木睡椅和一只小圆桌。树枝盘错横亘,漫过墙头,仿佛要伸到天边去,比起那些撩眼的花,别有一番广阔之势。
这是宝龄来到顾家之后第一次走出屋外,不觉多长了个心眼,四处瞧着,跟在招娣身后,也不知穿过了多少条回廊、经过多少重院落。除了她的拂晓园,她还瞧见仁福堂、瑞玉庭、青云轩、云烟小筑……从外头匆匆一看,与拂晓园的风格大致相似,里面却不得而知。几个丫头婆子下人打她身边经过,一脸惶恐,都是急急地见了礼,又匆匆离去,似乎唯恐她突然发难,走远了些,便窃窃私语,有胆子特别大的,完全掩饰脸上的鄙夷,远远地瞧着她,好像她是毒蛇猛兽。
从招娣嘴里了解了顾大小姐的生平,宝龄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不发一言,跟着招娣在一间平顶屋前停了下来。
连生被关在柴房。
宝龄记得自己睁开眼时,听人告诉那祥福叔,说人带来了关在柴房。后来她“醒过来”,顾老爷当然顾不得连生,下人们大约也不敢擅作主张,所以将连生又关了回来。
她见柴房的门上上着锁,便侧过脸看向招娣。招娣低声道:“这里的钥匙只有祥福叔有,我去请祥福叔来开门。”
宝龄站了一会便看见一个穿着深灰长褂的中年男子缓缓而来、脚步稳健,应当就是祥福叔了。她在屋里头听到过他说话,“醒来”之后,顾老爷便是让他去请的白朗大夫,她因此觉得有几分亲切,朝他微微点头:“祥福叔,我想进去看看。”
祥福叔神色恭敬,倒没有一般下人见了她那种惧怕又避之不及的感觉,只是低着头给她开了门。她跨进门的那一刻,听得他而耳边道:“大小姐,与人方便便是自己方便。”
宝龄一愣,祥福叔已转身而去。
柴房里阴暗潮湿,宝龄走进去的时候,一个少年正微闭着眼,靠在墙上。
脱去了大红的喜服,连生此刻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衣裤,微暗的光线下,一张脸显得更为素净稚嫩,浓密的睫毛在眼窝投下阴影,仿佛沾了一夜的露湿。
顶多是个孩子罢了。宝龄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清透的少年,曾经如何在那种烟花之地委曲求全,不觉叹息一声,那轻微的声响,让连生睫毛颤了颤,猛地坐起来,如一只受惊的小兽,细长的手指死命拽住地上的稻草,指节青白。
宝龄踌躇着怎么开口,倒是连生憋不住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事,他弯了弯嘴唇,乌黑的眼睛闪着轻蔑的光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连生如临大敌的模样让宝龄有几分无奈,只好走近一步。
“你!”连生腾地站起来,贝壳一般小巧的牙齿死死抵住嘴唇,勒出一道白色的印痕,睫毛上的雾气结了冰花,“你还想做什么?”
忽明忽暗的光线透过窗户的隙缝照进来,宝龄看到他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隐约可见青紫色的伤痕,仿佛是掐痕一般,蓦然一怔。
触及宝龄的目光,连生的神情变得有几分屈辱,忽然将衣袖撩起来伸向她,连声调都带了刺:“这些,还不够么?”
宝龄怔了怔,才明白了连生话里的意思,这些伤痕,原来也与她这具皮囊的前主有关。纵然她已知道顾大小姐性格古怪,喜欢的并不是连生,只是用他来发泄心中的怨气罢了,却还是没想到会残忍至此。
宝龄深吸一口气,侧脸对着门外:“招娣,给我拿些跌打酒来。”
门外的招娣似乎愣了一会,才转身去拿了一瓶跌打酒来,又退了出去。
宝龄拿着跌打酒刚转过身,小少年便像只受惊的兔子,蹦到墙角:“你做什么?!”
“跌打酒能做什么?”被人视如蛇蝎的滋味总归不好受,宝龄见他靠在墙角,已无路可退,索性一把抓住他的手。
那胳膊细的仿佛一下便能折断,加上这密密麻麻的伤痕,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连生还在挣扎,宝龄不想与他废话,一只手按住他,一只手飞快地将跌打酒倒在伤口上,然后用指腹轻轻晕开。
一丝冰凉顺着手背蔓延全身,连生“嘶”地低吟了一声,感觉那片冰凉的酸楚中,宝龄手指所到之处却是微微的温热,她一只手按得很紧,一只手动作却是极轻的,让他几乎忘了挣扎,就这么定住,浑身僵硬。
涂抹好所有的伤痕,宝龄抬起头,便撞上连生的眼神。深黑的眼睛,像一只迷路的小白鸽,警惕中带着一丝微微的迷惘,湿漉漉的。对视间,又蓦地缩回手,咬着唇,眼角轻颤。
分明是朵纯洁的小白花儿,却沦落泥澡。若是她没有醒过来,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在她的世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还在父母的庇护下,无忧无虑的念书,再大的忧愁也不过是明天的考试而已。
僵持了片刻,宝龄开口:“如果我放你走,你要去哪里?”
连生猛地抬头,乌黑的眼睛闪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来,充满不可置信:“你……放我走?”
宝龄思索片刻道:“你给我三天时间。”
连生复杂的神情停格在脸上,宝龄已走出屋子。招娣垂首站在门口,见她出来,脸上的惊讶还来不及收敛:“小姐真要放他走?”
“你以为呢?”宝龄反问。
招娣不说话了,宝龄便道:“叫祥福叔给他拿几件厚实的衣裳过去,这几日的夜里可不是一般的冷。”她顿了顿,“另外,替我打听打听,连生家里还有什么人。就算我放了他,他也要有地方去不是么?”
招娣杵在原地,忽然像是反应过来,连步子也有些踉跄,细细碎碎,终是追了上来,唤一声:“大小姐!”
宝龄停下脚步看她,她迟疑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这是大小姐出事前交给招娣的,叫招娣交给阮四公子,招娣还来不及送小姐便……如今交还给大小姐。”
宝龄皱了皱眉,接过来打开。
白纸黑字,与那风筝上“宝龄”两字一般,不算难看,只有些稚气,正是顾大小姐的笔迹,却也是简单不过的两个字:成全。
成全你。我死了,你便解脱了,不用再被我纠缠?
成全你们。我死了,你们便可以永远在一起?
宝龄握着纸,左思右想,忍不住问招娣:“这信,我叫你交给阮四公子?”
招娣点点头又摇摇头:“您只是叫我放在咱们小花园里那棵大樟树的树洞里,难道……不是给四公子的?”
宝龄回答不出来,她记得经过花园的时候,是看到那么一棵樟树,但若顾大小姐要给阮四公子写信,何必那么麻烦。还是,或者这原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顾大小姐使出百般看家本领,那位阮四公子还是视而不见,所以她万念俱灰,才会选择轻生,临死还不忘给求而不得的梦中人修书一封。那樟树洞,或许是他们曾经传过信的地方,顾大小姐怀着一点小女儿家的心思,希望在她死后阮四公子能怀念旧情,去那里看看。不知是想表达刻骨铭心的爱意,还是想让他愧疚终生。
按照书面意思来理解,这封信,似乎只能是给宝龄那位素未蒙面的表哥的。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
回到拂晓园的路上,经过花园,宝龄停顿下来,看到了那株香樟树。香樟树是有个树洞,不过里头空空的,只有一只小蜘蛛在奋力地织网。树下的躺椅上铺着一块红毡毯,也许是顾大小姐平日里闲坐的地方。甚至这个鸟语花香的园子,也极适合放那只躺在她梳妆台上的纸鸢。如果是这样,倒是符合宝龄刚才的推测。后花园,本来就是公子小姐私会的地方。
观察了许久也毫无头绪,宝龄看了招娣一眼,招娣自将信给她那一刻起,便有些惴惴不安。
宝龄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招娣不是来不及将信送出,而是……并未打算将信送出。从招娣刚才那番话可以看出,她对自己小姐诸多不满,反而对阮四公子和二小姐颇为同情。顾大小姐死了,招娣或许原本打算将这封信私自处理掉,不再让阮四公子和二小姐心里难受,更万万不会让顾老爷和顾太太知道。
顾大小姐为情自尽的事顾家上下虽人人心里都有数,但若这封信传出去,无疑更是火上加油,顾老爷和顾太太心中难过,纵然不会责怪阮四少爷跟二小姐,他们之间的感情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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