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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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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御寒取暖的准备。就在我攀 着树权屁颠儿乐着的时候,我听到一阵马达的轰鸣,抬眼看到,从杏园外边那条土路上,开来了三辆拖着 挂斗的汽车。汽车风尘仆仆,仿佛刚从沙漠里钻出来,车头上落着厚厚的尘土,以至于难以分辨汽车本来 的颜色。汽车颠颠簸簸地开进杏园,停在那片新猪舍后边的空地上。空地上散乱着砖头瓦片,还有一些沾 着泥巴的麦草。三辆汽车像三个尾大不掉的怪物,折腾了半天才停妥当。这时,我看到,从第一辆车的驾 驶棚里,钻出了蓬头垢面的蓝金龙,从后边那辆车的驾驶棚里,钻出了会计朱红心和孙家老大孙龙。然后 从第三辆车上的车厢里,站起了孙家三兄弟和小鬼一样的莫言。这四个小子的头脸上尘土很厚,活像秦始 皇的兵马俑。这时候,我听到从车厢里和挂斗里,发出了猪的哼哼声,哼哼声渐渐变大,变成了齐声尖叫 。我心中兴奋无比,知道猪的红火日子已经开始。这时我还没看到这些沂蒙山猪的形象,仅仅听到了它们 的叫声,仅仅嗅到了它们屎尿的古怪气味。但我预感到这是一群丑陋的家伙。
洪泰岳骑着一辆崭新的“大金鹿”飞驰而来,那时自行车还是紧俏物资,每个大队的支部书记才可以 凭票购买一辆。洪泰岳将自行车支在空地的边上,紧靠着一棵被砍去了半边树冠的杏树,连锁都没上,可 见他的兴奋非同一般。他像迎接远征归来的战士一样,张开双臂跑向金龙,你不要以为他要拥抱金龙,那 是外国礼貌,大养其猪时代的中国人还不兴这一套:洪泰岳张开的双臂在到达金龙面前突然下垂,他伸出 一只手,拍拍金龙的肩膀,说:“买到了吗?”
“一千零五十七头,超额完成任务!”金龙说着,身体便摇晃起来。洪泰岳没来得及扶他,他就一头 栽到地上。
随着金龙的晕倒,孙家四兄弟和夹着一只人造革黑色皮包的会计朱红心也摇晃起来,只有莫言还精神 抖擞,他挥舞着胳膊,大声喊叫着:“我们杀回来了!我们胜利了!”
红通通的太阳照着他们,使场面显出几分悲壮。洪泰岳招呼着大队里的干部和民兵,把这几个劳苦功 高的买猪人,连同三个司机,扶的扶,抬的抬,都弄到了饲养员居住的那排房屋里。洪泰岳大声吩咐着: “互助,合作,找几个妇女,擀面条,煮(又鸟)蛋,慰劳他们,其余的人,都来卸车!”
车挂斗后边的挡板刚打开,我就看到了这些可怕的东西。它们哪里是猪!它们怎么配叫猪!它们七大 八小,毛色混杂,身上无一例外地沾着肮脏的粪便,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我慌忙夹起几片杏叶,堵塞了鼻 孔。我原以为他们会弄来一群美丽的小母猪与我做伴,使我这个未来的猪王享尽艳福,没想到竞弄来一群 野狼与野猪杂交出来的怪物!我原本想再也不看它们,但它们那侉里侉气的外地口音又让我感到好奇。老 蓝,尽管我有一颗人的灵魂,但毕竟还是一头猪,你不能对我期望过高。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一头 猪?
为了减轻它们的尖叫对我耳膜的刺激,我揉烂两片杏叶,团成球儿,堵住耳朵。后腿发力,前腿举起 ,我把住那两根杏树权儿,取得了一个开阔的视野,将新建猪舍旁边那片空场上的景物尽摄眼底。我知道 自己肩负重任,在七十年代的高密东北乡历史上将扮演重要角色,我的事迹,最终将被莫言那小子写进经 典,我要爱护自己的身体,我要保护自己的视力、嗅觉、听力,这些,都是我创造传奇的必要条件。
我将前爪和下巴放在树权上,借以减轻两条后腿承受的压力。树权因我的压迫而下垂,并微微颤抖。 一只啄木鸟贴在树皮上,歪着脑袋,用黑色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我不懂鸟语,无法与它交流,但我 知道我的形状让它感到了惊奇。我透过疏朗的杏树叶子,看到那些从车上卸下来的家伙,一个个头昏眼花 、腿脚发软的可怜样子。有一只嘴如柱笼、两耳尖削的母猪,可能是因为年老体弱、不堪旅途颠簸,一下 车就晕了过去。它侧卧在沙地上,翻着白眼,嘴里吐着白沫。还有两只模样略微周正些的小母猪,看样子 极像一母所生,都弓着脊梁,在那里呕吐。它们俩的呕吐,像病毒性感冒一样迅速传染,使半数的猪,弓 起了呕吐时的脊背。其余的那些家伙,有歪着的,有趴着的,有借着杏树粗糙的树皮蹭痒的,发出“喀嚓 喀嚓”的声响,天哪,多么粗糙的皮肤!是的,它们身上有虱子,有癞癣,我要保持警惕,与它们拉开距 离。有一只黑色的公猪,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家伙瘦而精干,嘴巴奇长,尾巴拖地,鬃毛密集而坚硬,肩 膀阔大,屁股尖削,四肢粗大,眼睛细小但目光锐利,两只焦黄的獠牙,从唇边伸出来。这家伙基本上就 是一头未经驯化的野猪。所以,当众猪因长途坐车体力不支丑态百出时,这家伙却悠闲地散步看景,宛如 一个抱着膀子吹口哨的小流氓。几天之后,金龙为它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刁小三。刁小三是当时流行的 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的一个反面人物,对,就是那个抢了少女包袱还要抢人的坏种,我与刁小三的戏 很多,按下不表。
我看到,在洪泰岳的指挥下,社员们将那些猪捉进那五排二百间猪舍。捉猪的过程纷乱而嘈杂。那些 智商低劣的家伙,在沂蒙山区被野放惯了,不知道进了猪舍就可以过上养尊处优的幸福生活,它们把进猪 舍当成了上屠场,它们放声痛哭,它们尖声嚎叫,它们胡碰乱撞,它们四处逃窜,它们都使出了最后的力 气,做困兽之斗。那个在牛时代里干了许多坏事的胡宾,被一头发了疯的白猪撞中小腹,仰面跌倒后,费 劲坐起来,面色灰白,头冒冷汗,捂着肚皮哼哼,这个倒霉蛋,心地阴暗,自视才高,什么事都想掺和, 但吃亏的总是他,真是既可恨又可怜。你大概还记得我作为一头牛时,在运粮河广大的河滩上,修理这老 小子的情景吧?几年不见,他更老了,门牙脱落,说话漏风,但我作为一头猪却只有半岁,正是青春年华 、黄金岁月。莫道轮回苦,轮回也有轮回的好处。还有一头豁了半个耳朵、鼻子上扎着一只铁环的阉公猪 ,暴怒之下,咬伤了陈大福的手指。这个曾与秋香有染的坏蛋,夸张地大声嚎叫,仿佛整只手都被公猪咬 掉而不仅仅伤了一个手指。与这些无用的男人形成对照的是那些行动迟缓的中年妇女,有迎春,有秋香, 有白莲,有赵兰,她们都弯着腰,伸着手,嘴里发出“哕哕”的声音,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向那些被逼 到墙角的猪靠拢。尽管这些沂蒙猪身散恶臭,但这些女人脸上却没流露出丝毫厌恶之意。她们的微笑是那 么真诚。猪们虽然还是发出惊惧的“哐哐”声,但却没有逃窜。女人的手伸过去了,不避污秽地触到了它 们的身体,她们为它们搔痒。猪禁不住搔痒;人架不住吹捧。它们的斗志顷刻之间便被瓦解,一个个眯缝 起眼睛摇摇晃晃地软在了地上。女人们顺势把这些被温情俘虏了的猪抱起来,一边在它们的腿缝里搔着, 一边就把它们送到了猪舍里。
洪泰岳对女人们大加赞赏,对那些粗野蛮干的男人冷嘲热讽。他对坐在地上哼哼不止的胡宾说:“怎 么,jiba被猪咬掉了吗?看看你这熊样,起来,躲到一边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他对惨叫不止的陈大 福说:“还有你,哪里像个男人,即便是咬掉了两个指头,也用不着这样哭嚎!”陈大福攥着手指道:“ 书记,我这是工伤,公家要给我医疗费和营养费!”洪泰岳道:“你回家等着吧,等着国务院和中央军委 派直升机来接你去北京治伤,没准中央首长还会接见你呢!”陈大福道:“书记,你用不着讽刺我,我虽 然傻,但好话坏话还是能听出来的!”洪泰岳啐了陈大福一脸唾沫,又对准他的屁股踹了一脚,骂道:“ 滚你妈的蛋!你傻,你偷(又鸟)摸狗时怎么不傻?你争竞工分时怎么不傻?”说着,又踢了陈大福一脚。 陈大福躲闪着,喊道:“共产党还打人啊?”洪泰岳道:“共产党不打好人,对你这样的二流子,除了打 别无良药可治,你最好躲到我的眼界外边去,看见你我心里就憋闷!二小队的记工员来了没有?今天早上 ,参加抓猪的人都记半个工,但胡宾和陈大福不记!”“凭什么?”陈大福拔高嗓门吼叫着。“凭什么? ”胡宾尖着嗓子吼叫着。“什么也不凭,我看着你们俩不顺眼!”“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陈大福 忘记了手上的伤,将那伤手,攥成一个拳头,在洪泰岳眼前挥舞着,喊叫,“你扣我工分,想把我的老婆 孩子饿死吗?我今天晚上就带着老婆孩子睡到你家里去!”洪泰岳轻蔑地说:“你以为我老洪是被人吓唬 着长大的吗?老子革命几十年,什么样的难缠货色都见过,你这一套癞皮狗战法,对付别人也许有效,在 老子面前不灵!”胡宾原本也想跟着陈大福吵嚷,但他的老婆白莲,用沾满猪屎的胖手,扇了他一个嘴巴 子,然后赔着笑脸对洪泰岳说:“书记,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胡宾窝着嘴,一副想哭不敢哭的憋屈样子 。洪泰岳说:“起来吧,难道还指望着四人轿来抬你吗?”于是胡宾委屈着爬起来,跟在身高马大的白莲 身后,缩着脖子,回家去了。
在闹闹哄哄中,一千零五十七头沂蒙山猪,绝大多数被提了进去,只有三头,尚未归舍。一头土黄色 的母猪死了,一头黑色问白花的小猪也死了。另有一头,就是那只黑色的野猪刁小三,钻到汽车底下,死 活也不出来。基干民兵王臣,从饲养棚里扛来一根梧桐杆子,想把它捅出来,但杆子刚伸进去,就被刁小 三咬住。猪和人僵持着,形成拔河的状态。我虽然看不到车底下的刁小三,但完全可以想象出它的模样。 它咬住杆子,鬃毛直竖,双眼放出绿色的凶光。这基本上不是一头家猪,而是一匹野兽。这头野兽在后来 的岁月里,教会了我很多。它先是我的敌人,后是我的谋士。正如前面所说,我与刁小三的故事,将在后 面的篇章里,浓墨重彩地渲染之。
那身材魁梧的民兵与车厢下的刁小三较劲,正好是势均力敌,木杆子偶有进退,也是在方寸之间。众 人都看得呆了。洪泰岳侧歪着身子,往汽车底下望去。许多人都学着老洪的样子侧歪着身子往汽车底下看 去。我看着那些人的怪样子,努力想象着车底下那头猪,那个桀骜不驯、流里流气的好汉。终于有人觉悟 ,上前来帮王臣的忙。我对这些人产生了不屑之感。公平角力,一对一嘛,几个人对付一头猪,算什么人 呢!我担心着车下的猪随时都会被那杆子拽出来,像从泥土里掩出一个巨大的萝卜,但随即就听到“喀吧 ”一声脆响,只见那几个掩着杆子的男人往后跌倒,叠成一堆。杆子断去一截,茬口雪白,显然是被刁小 三咬断了。
众人不由得喝起彩来。世间的万物就是这样,小坏小怪遭人厌恨,大坏大怪被人敬仰。那刁小三的行 为,虽然还算不上大坏大怪,但已经明显地超越了小坏小怪的程度。又有人将杆子捅了进去,但车底下传 出的“喀吧”声吓得那人扔掉杆子就跑了。众人议论纷纷,有建议用土枪打的,有建议用扎枪攮的,有建 议用烈火烧的。这些野蛮的建议都遭到了洪书记的否定。洪书记神色沉重地说:“都是些比屎还臭的主意 ,我们要‘大养其猪’,不是大养死猪!”于是又有人建议派一个胆大的女人钻进车底去给它搔痒痒,再 凶的公猪,也知道尊重女性吧?再凶的猪,被女人一搔痒,也会野性顿消吧?主意是好主意,但派谁进去 ,立即就成了问题。此时还担任着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但其实一点权力也没有的黄瞳道:“重赏之下,必 有勇妇!谁能钻进去把这头野猪降服了,奖给三个劳动日的工分!”洪泰岳冷冷地说:“那就让你老婆钻 进去!”吴秋香避到人后,骂黄瞳道:“你多嘴多舌,自找难看!别说是三个劳动日的工分,就是三百个 劳动日的工分,老娘也不进去!”正为难间,只见西门金龙,从杏园尽头那五间养猪人的宿舍兼煮饲料的 屋子里走出来。初出门时黄家双娇一边一个搀扶着他,走了几步后,便将二女推开。二女并肩跟随着他, 如同他的两个美女保镖。在他们身后,还跟随着身背药箱的西门宝凤与蓝解放、白杏儿、莫言等一干人。 我看到了西门金龙那张风尘仆仆的严肃面孔,看到了蓝解放、白杏儿等十几个人挑着的猪饲料木桶,虽然 用杏叶堵着鼻孔我也嗅到了饲料的香气。那是用棉子饼、红薯干、黑豆屑儿与红薯叶儿混合熬成的糊状物 。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木桶里冒着乳白的蒸汽,那香味儿就随着蒸汽扩散开来。我还看到,那几间屋子 里,蒸汽像云团一样从门口汹涌而出。这一干人,虽然七长八短,但在那个早晨却平添了许多庄严色彩, 仿佛是一群为前线的战士送饭的支前队伍。我知道那些已经差不多饿成了夹板的沂蒙山猪马上就该大快朵 颐了,它们的幸福生活其实已经开始了。尽管我出身高贵,不屑与你们为伍,但既然已投生为猪,也只好 入乡随俗,视你们为同类,兄弟姐妹们,让我祝福你们吧,祝你们身体健康胃口好!祝你们尽快适应这里 的生活,为社会主义多拉屎多撒尿多长膘,按他们的说法,一头猪就是一座小型化肥厂,猪身上全是宝: 肉是美味佳肴,皮可制革,骨头可熬胶,鬃毛可制刷子,连我们的苦胆都可入药。
看到金龙来到,众人齐声道:好了,好了!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金龙能把这头野猪从沂蒙山拉来, 就有办法把它从汽车底下弄出来。洪泰岳递给金龙一支烟,并亲自为他点着火。书记敬烟,高级礼遇,非 同小可。金龙嘴唇发白,眼圈发青,头发凌乱,看上去十分疲惫。这次沂蒙山购猪,他劳苦功高,在社员 中树立了威信,并重新赢得了洪书记的信任。书记的敬烟,看来也让他受宠若惊。他将抽了半截的香烟放 在一块砖头上——那烟随即就被莫言捡了去抽——脱掉那件已经褪色发白、肩膀和袖口都打了补丁的旧军 装,显出一件紫红色的翻领运动衫,胸前用白漆印着“井冈山”三个毛体大字,把袖子捋上去,弯腰就要 往车下钻。洪泰岳一把拉住他,说:“金龙,不要蛮干,这头猪,基本上是疯了。我不希望你伤了它,更 不希望它伤了你。你与它,都是我们西门屯大队的宝贵财富。”
金龙蹲下身,往车下张望着。他捡起一块沾满白霜的瓦片掷进去,我猜想那刁小三一张口就咬住了那 瓦片,“喀嘣喀嘣”嚼碎,小眼睛凶光四射,让人不寒而栗。金龙站起来,嘴唇一抿,腮上浮起笑意。我 十分熟悉这小子的这副表情,只要他的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就说明他已经有了主意,而且多半是妙不可 言的主意。他贴近洪泰岳的耳朵说话,仿佛怕被车底下的刁小三听到。其实他是多虑了,我相信除了我之 外,这地球上的猪,都听不懂人类的语言,而我能听懂人类的语言,是一个极个别的例子,因为那望乡台 上的孟婆汤,对我不起作用,否则我也如那些轮回中的芸芸众生一样,一碗汤灌下去,什么前生来世,都 会忘却得干干净净。我看到洪泰岳脸上也绽开了笑容,他拍着金龙的肩膀,笑着说:“小子,亏你想得出 来!”
用了大约抽半支烟卷的时间,西门宝凤手捧着两个雪白的馒头跑过来。我看到那馒头被泡涨了,散发 着浓郁的酒香。我马上就明白了金龙的诡计,他是想让刁小三醉倒,失去反抗能力。如果我是刁小三,我 自然不会上当。但刁小三毕竟是一头猪,野劲儿十足,但智商显然不高。金龙把浸了酒的馒头扔到车下。 我心中暗暗念叨着:哥们儿,千万别吃,一吃就中了人家的计了!但刁小三显然是把酒馒头吃了,因为我 看到金龙和洪泰岳等人脸上都洋溢着阴谋得逞后的喜气。接着我又看到,金龙拍着巴掌说:“倒也,倒也 !”这语言是从古典小说学来的,古典小说里那些强人,在酒里加上menghan药,骗着人家喝下去后,就拍 着巴掌说“倒也,倒也”,于是那些人就倒了。金龙钻到车下,把醉得摇头晃脑的刁小三拖了出来。刁小 三哼哼着,失去了反抗能力,任由人们把它抬起来,扔到与我的新舍只隔着一道墙的猪舍里。这两问猪舍 是独立房屋,是专为种公猪准备的,他们把刁小三放进来,显然也是把它当成种公猪来培养的。我感到这 是一个荒诞的决定。我四肢强健,身体修长,粉皮白毛,短嘴肥耳,是猪中的英俊少年,培养我做种猪, 是天经地义之事,可这刁小三——它的容貌体态诸位已经知晓——这样的劣种,能配出什么样的后代?— —事隔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金龙和洪泰岳的决定是对的。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物资贫乏,猪肉供应严重 短缺,那时候人们最喜欢吃的是那种入口就化的肥肉,可现在,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人们的嘴巴越来越刁 ,已经不满足于吃家养的东西,更喜欢吃野味,刁小三交配出来的后代,都可以当成天然野猪出售。这些 都是后话,暂不提它。
当然,作为一头智慧超群的猪,我不会忘记保护自己。当我看到他们抬着刁小三往这边运动时,马上 就猜到了他们的意图。我及时地将两条腿从杏树权上拿下来,然后悄悄地趴在墙角那一堆干草和枯叶中装 睡。我听到他们把刁小三扔到隔壁时发出的沉重声响,听到刁小三的哼哼声,我也听到了洪泰岳与金龙等 人对我的夸奖。我悄悄地睁开一条眼缝,看到墙外那些人。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他们的脸上都如敷了金 粉一样灿烂。
第二十四章庆喜讯社员燃篝火偷学问猪王听美文
爷儿们,或者是哥儿们,大头儿蓝千岁用北京痞子般的口吻对我说,接下来让我们共同回忆那个灿烂 的深秋,那个灿烂的深秋里最灿烂的日子。那一天,杏园里红叶如丹,天空中万里无云,高密县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大养其猪”现场会在我们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召开。这次会议在当时被誉为创造性的工 作,省报发表过长篇通讯,与这次会议有关的几个县、社干部,被提拔到更高一层的位置上,这次会议载 入高密史志、更成为我们西门屯历史上的光荣。
为筹备这次会议,西门屯大队的社员,在洪泰岳的带领下,在金龙的指挥下,在驻队干部、公社革委 会副主任郭宝虎的指导下,已经没日没夜地准备了一个星期。幸好时当农闲,地里已没有庄稼,全村忙会 也不至于误了农时,但即便是三秋大忙季节也没有关系,那年头政治第一,生产第二,养猪就是政治,政 治就是一切,一切都为政治让路。
从得到全县养猪现场会要在这里召开的消息那一刻起,整个村庄便沉浸在一种节日的气氛当中。先是 大队支部书记洪泰岳在高音喇叭里,用兴奋的腔调宣布了这个喜讯,接着全屯的百姓便自发地走上街头。 那时刻已经是晚上的九点多钟,国际歌的旋律已经在喇叭里播放完毕,往常的日子里,社员们即将上炕睡 觉,村西头王家那一对新婚夫妇就要开始性交,但喜讯激动了人们的心,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你为什么不 质问我:一头猪,在杏园深处的猪圈里,如何能知道村子里的情况?实不相瞒,那时候,我已经开始了夜 间跳出猪圈、视察猪舍、与那些沂蒙山来的母猪打情骂俏、然后漫游村庄的冒险生涯,村子里全部秘密, 尽在我掌握之中。
社员们点燃灯笼火把走上街头,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社员们为什么如此高兴?因为在那个 年头里,只要哪个村庄成了典型,就会有巨大的利益滚滚而来。人们先是聚齐在大队部的院子里,等待着 支部书记和大队的头面人物出场。洪泰岳身披着夹袄,站在明亮的汽灯光芒里,发自内心的喜悦使他的脸 光彩夺目,犹如一面用砂纸打磨过的铜镜。他说:社员同志们,全县“大养其猪”现场会在我们屯召开, 是党对我们的关怀,也是党对我们的考验,我们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筹备好这个会议,并借这次会议的 东风,把养猪工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峰,我们现在只养了一千头猪,我们还要养五千头猪,养一万头猪,等 我们养到两万头猪时,我们就进京去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报喜!
书记讲话完毕,人群还聚着不散,尤其是那些正当青春佳期、精力无处发泄的青年男女,恨不得上树 下井,杀人放火,与帝修反决一死战,这样的夜晚如何入睡?!孙家四个兄弟,没经书记许可就冲进办公 室,把那套封存日久的锣鼓家什从柜子里拿出来,从来就不甘寂寞的莫言,虽然处处招人厌,但他脸皮厚 ,不在乎,事事都掺和,他抢先把鼓背在身上。其余的年轻人又从柜子底下翻出了闹“文革”的彩旗,于 是,一支锣鼓喧天、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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