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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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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子。你妻子尽管 崇尚俭朴,但她是个很爱洁净的人,她就这样让你躺在她的床上,说明了她对你还是很有感情的。
你妻子没嫌你脏而让你躺在她的床上,她也没嫌我脏而允许我蹲在室内。你儿子跪在你的床前哭叫着 :“爸爸,你这是怎么啦?是谁把你打成了这个样子?”
你睁开眼睛,抬起胳膊,抚了一下你儿子的头。你的眼里涌出,泪水。
你妻子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床前的凳子上。我嗅到她还在热水里加了盐。她将一条毛巾扔到热水里然 后就动手脱你的衣服。你挣扎着折起身体,嘴巴说“不”,但你妻子执拗地拨开你的胳膊,跪在床边,解 开了你上衣的纽扣。我看得出你不愿接受你妻子的照护,但你无法拒绝。你儿子帮助他妈妈脱光了你的衣 服,你赤条条地躺在你妻子床上。你妻子用蘸着盐水的毛巾,揩擦着你的身体。你妻子的泪水不时滴落在 你的胸脯上。你儿子的眼睛也在流泪,你闭着眼睛,泪水沿着两只眼角流人鬓发。
在这个过程中,你妻子没问你一句话,你也没对她说一句话,只有你儿子,每隔几分钟就要重复一句 :“爸爸,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子?我要去找他报仇!”
你不回答,你妻子也不吱声,好像你们对此都已心照不宣。你儿子无奈,只好问我:“小四,是谁打 了爸爸?你带我去找他报仇!”
我低声呜呜着,向你儿子表示我的遗憾,台风带来的豪雨,把气味搞乱了。
你妻子在你儿子的帮助下为你换上了干净衣服,那是一套白色的丝绸睡衣,宽松而舒适,你穿上后, 显得那张脸更蓝更黑。你妻子把你的脏衣服扔到脸盆里,用墩布拖干了地面,然后拍拍你儿子的头,说: “开放,天快亮了,你去睡一会儿,明天还要上学。”
她端着脸盆,拖着你儿子走了,我也跟随出去。
她用水桶中的雨水洗了你的衣服,晾在晒条上,然后她就走进东厢房,打开灯,背倚着案板,坐着那 只小方凳,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腮,眼睛直直的,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她在灯光下,我在黑暗中。我可以异常清楚地看清她的脸。她青紫的嘴唇,她迷茫的眼神。这个女人 ,在想什么呢?我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就那样坐着,一直坐到黑暗散开,黎明降临。
这是个热闹非凡的早晨,县城里每个角落里都有人声。有人欢喜,有人惆怅,有人抱怨,有人咒骂。 天上依然愁云密布,雨还是一阵大一阵小地下着。你妻子开始做饭。她好像在擀面条,是的,她在擀面条 。面粉的气味在铺天盖地的腥臭气味中显得格外清新。我听到了你的呼噜声,小子,你终于睡着了。你儿 子起来了,他睡眼惺忪,跑到厕所边上去撒尿,发出很响的水声。就在这时候,庞春苗的气味穿透混浊成 糨糊一般的千百种滋味,快速地逼近,毫不犹豫地来到你家大门外。我只叫了一声就垂下了头,因为我感 到心情沉重,一种无比悲凉的情感,像巨手一般扼住了我的咽喉。
大门被庞春苗敲响。她敲得坚定而果断,似乎还带着几分怒气。你妻子跑去开门,两个女人隔着门槛 相望。她们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一句话也没说。庞春苗大踏步地,准确地说是小跑着冲进院子。你妻 子在她身后,一瘸一拐地随着。她往前伸出一只手,似乎要将庞春苗扯住。你儿子急匆匆地跑到甬路中央 ,在那里转了几圈,小脸紧绷着,一副张惶失措的样子,后来他跑到大门洞,关上了大门。
透过窗玻璃,我看到庞春苗急匆匆地穿过那个小走廊,进入你妻子的房间,随即我便听到了她的号啕 大哭声。我看到你妻子也跟进了房间,她发出的哭声更加响亮。你儿子蹲在井台边,一边哭着,一边撩水 洗脸。
两个女人的哭声停止了,屋里似乎开始了艰难的谈判。有一些被抽泣和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话我没 有听清楚,但完整的话我悉数听到。
“你们好狠心,把他打成这个样子!”这是庞春苗的话。
“庞春苗,我和你远日无仇,近日无冤,天下好小伙子有得是,你为什么非要拆散我们这个家?”
“大姐,我知道对不起你,我也想离开他,但我做不到了,这是我的命……”
“蓝解放,你自己决定吧。”你妻子说。
沉默片刻后,我听到你说:“合作,对不起你了,我要跟她走。”
我看到你在庞春苗的扶持下站了起来。你们穿过走廊,走出房门,进入院子。你儿子端起那盆水泼在 你们面前,接着他就跪在了甬路上。他跪着,仰着泪脸说:“爸爸,你不要离开我妈……春苗阿姨也可以 不走……奶奶和姥姥,不都曾经是西门爷爷的妻子吗?”
“儿子,那是旧社会……”你悲哀地说,“开放,好好照顾你妈妈,她没有错,是爸爸的错,我虽然 离开了这个家,但我还会尽最大力量照顾你们。”
“蓝解放,你可以走,但你千万要记住,只要我活着,就不要来找我提离婚的事。”你妻子站在堂房 门口,冷笑着说,但她的眼里滚出了泪珠。她下台阶时跌倒了,但她很快地爬了起来。她绕过你和庞春苗 ,把你儿子拉起来,忿忿地说,“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给人下跪!”她和你儿子站在甬道外被 雨水泡涨的泥地上,为你们闪开了道路。
就像你妻子把你从大门口扶持到屋里时的姿势一样,庞春苗的脖子钻到你左腋下,你的左胳膊垂挂在 她胸前,她的右胳膊揽着你的腰,就这样你们艰难前行,你沉重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把这个瘦弱女孩压垮 ,但她用力挺直腰肢,显示出一种令狗也感动的力量。
你们走出了大门。是一种含混不清的感情驱使我跟到大门口,我站在台阶上,目送着你们的背影。你 们蹚着污水,行走在天花大街上。你的白绸睡衣上,很快就溅满了污泥浊水。污泥浊水同样弄脏了庞春苗 的衣服。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在阴霾的天气里,显得格外醒目。细雨斜飞,路上的行人有的披着雨衣 ,有的撑着雨伞,他们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你们。
我感慨万千地返回院子,走回我的窝,趴下,看着东厢房。你儿子坐在方凳上哭泣。你妻子把一碗热 气腾腾的面条放在你儿子面前的饭桌上,大声说:“吃!”
第五十章蓝开放污泥糊老爸庞凤凰油漆泼小姨
终于与春苗再次相聚。从我家到新华书店这段道路,一个健康的人用均匀的速度十五分钟便可走完, 但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按照莫言的说法:这是浪漫的旅程也是苦难的历程;这是无耻的行径也是高尚 的行为;这是退却也是进攻;这是投降也是抵抗;这是示弱也是示威;这是挑战也是妥协。他还说了许多 类似的对立矛盾语,有的正合我意,有的故弄玄虚。其实,我想,我在春苗扶持下的离家出走,既不高尚 也不光荣,其最值得称道的是:勇气,还有坦率。
现在,一提到这件事,我的脑海里便会出现那些五颜六色的雨伞和形形色色的雨衣,那遍地的泥泞与 污水,那在水泥道路上艰难呼吸的鱼和成群结队的蛤蟆。这场九十年代初期的豪雨暴露出了那个年代的虚 假繁荣外表下遮盖着的种种弊端。
春苗在新华书店后院里那间宿舍,暂时充当了我们的爱巢,我沦落到这步田地,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 的,我对洞察一切的大头儿说。我们相聚并不仅仅是为了亲吻、做爱,但我们一进入她的宿舍就吻在了一 起,然后就做爱,尽管我身上多处受伤,痛疼难忍。我们的眼泪流进对方的嘴巴,我们的肌肤因欢娱而颤 抖,我们的灵魂交融在一起。我根本没问这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也根本没问我是被谁打成了这副模样。我们搂着,抱着,吻着,互相抚摸着, 把一切都置之度外。
——你儿子在你妻子逼迫下勉强吃了半碗面条,几十颗泪珠滚人碗中。你妻子却食欲大振,她就着三 瓣大蒜吃下了自己那碗面条,又就着两瓣大蒜吃光了你儿子剩下那半碗。她的脸色因辛辣而红润,她的额 头和鼻子上布满汗珠。她用毛巾揩干你儿子的脸,坚定地说:“儿子,挺起来,好好吃饭,好好上学,长 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们盼着我们死,他们想看我们的笑话,那是做梦!”
我护送你儿子上学。你妻子送我们到大门口。你儿子回头抱住你妻子的腰,你妻子拍拍儿子的背,说:“你看,比我都高了,大小伙子了。”
“妈妈,你千万不要……”
“笑话,”你妻子笑着说,“难道为了这样两块人渣,我会上吊、跳井、喝毒药?放心地去吧,妈妈 一会儿也去上班。人民需要油条,就等于人民需要妈妈。”
我们依旧走近路。天花河水已经涨得与小桥平齐。农贸市场顶盖的塑料板部分被风掀掉,几个浙江商 人坐在那些被浸泡的布匹与服装前哭泣。虽是清晨时刻,但天气已经闷热,泥地上蠕动着被雨水灌出来的 紫红色蚯蚓,一群红色的蜻蜓在低空盘旋。你儿子蹦了一个高,用敏捷的动作捉了一只蜻蜓。他又蹦了一 个高又捉住了一只蜻蜓。他捏着两只蜻蜓问我:“狗,你要不要吃?”
我摇摇头。
他将那两只蜻蜓的尾巴掐掉,然后用一节草棍儿将它们连接在一起。他用力将它们抛向空中,飞吧, 他说。两只蜻蜓在空中翻滚着,最后跌落在污泥里。
凤凰小学的一排教室夜间坍塌了,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如果是白天上课时坍塌,那正在视察学校灾 情的庞抗美就没那么多豪言壮语了。本来就拥挤的校园内因遍地瓦砾和垃圾而混乱不堪。许多孩子在破砖 烂瓦中蹦来蹦去。他们没有难过,他们其实很兴奋。学校门口停着十几辆溅满泥浆的豪华轿车,庞抗美穿 着粉红色半高勒雨鞋,裤腿卷到膝盖之上,雪白的小腿上沾着污泥。她穿着一件蓝色帆布工作服,眼上戴 着墨镜,手里提着一只电喇叭,喉咙嘶哑地说:“老师们,同学们,九号台风带来的暴雨,给我们全县, 也给我们学校带来了巨大损失,我知道你们的心情都很沉重,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你们表示亲切的慰问 !我建议学校放假三天,在这三天之内,我们将组织力量,清理垃圾,调整教室。总之,一句话,哪怕我 县委书记庞抗美坐在泥水里办公,也要让孩子们在宽敞、明亮、安全的教室里上课!”
庞抗美的讲话,激起了热烈的掌声,有很多教师的脸上挂满了泪珠。庞抗美接着说:“在这抢险救灾 的关键时刻,全县的干部,都要亲临现场,以最高的忠诚、最大的热情,创造第一流的工作,如有胆敢玩 忽职守、消极推诿者,必将严惩不贷!”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作为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竟躲在小房里与情人死去活来般地缠绵,的 确是……卑鄙无耻,尽管是因为他们打伤了我,尽管我并不知道学校校舍坍塌,尽管我是为了刻骨铭心的 爱情,但这些,都不是能够拿上桌面的理由。所以,几天后,当我把辞职报告和退党报告送到县委组织部 时,组织部的吕副部长冷冷地说:“老兄,你已经失去辞职和退党的资格了,等待着您的是撤销职务、开 除党籍和开除公职!”
我们从上午缠绵到下午,死过去又活过来。小屋里潮湿闷热,汗水湿透了床单,我们的头发都像刚被 大雨淋过一样。我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味,看着她的眼睛在幽暗中不时因为动情而放出的磷火般的光芒 ,悲欢交集地说:“苗苗,我的苗苗啊……即便我现在死了,我也知足了……”
她的已经肿胀发红、并渗出血丝的嘴唇又堵住了我的嘴,她的双臂又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脖颈,我们又 一次沉溺在生死交界处。我想不到这个瘦弱的女孩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爱情能量,我也想不到一个 遍体鳞伤的中年男人竟然能配合着她在爱的惊涛骇浪中搏击。就像莫言在他的小说里写的那样:“有一种 爱,是插在心上的尖刀。”但这还不够。有一种爱,能让心脏破碎;有一种爱,能让头发里渗出血液;沉 溺在这样的爱情当中,宽容的人们,能否原谅我们?就这样做着爱爱着她,我已经消解了对那些蒙上我的 眼睛把我拖到黑屋子里毒打的凶手们的仇恨,它们只是让我的一条腿受了骨伤,其他部位都是皮肉伤,他 们打人的技巧十分高明,好像一帮手艺高超的厨师,根据客人的要求煎烤牛排。我不但消解了对他们的仇 恨,我也消解了对那些为我预定了这场毒打的人的仇恨。我是该打,如果我没遭受那样的毒打而得到与春 苗这样的深恋酷爱,我会问心大愧,我会惶惶不安。因此,打手们和打手的主顾们,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 们,感谢啊,谢谢……谢谢……从春苗的珠光闪烁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从她的吐气如兰的嘴巴里 ,我听到了同样的话语,她也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谢谢……
——学校宣布放假,学生欢欣鼓舞。这造成巨大损失也暴露严重问题的自然灾害,在孩子们眼里是热 闹和新奇,在孩子们心中是兴奋和好玩。一千多名凤凰小学的学生在人民大街上散开,使已经混乱不堪的 交通更加不堪混乱。正如你所述说,那天早晨,街上散布着腮部开合、尾巴抽动、肚皮银白、巴掌大小生 命力顽强的鲫鱼,也有一些离水片刻即身亡的鲢鱼,还有一些杏黄色的胖大泥鳅,它们身处淤泥,正是得 意之处。更多的是那些核桃般大小的蛤蟆,他们漫无目标地在马路上跳来跳去,有的试图从街道的左边蹦 跳到街道的右边,有的却从街道的右边奋力地向街道左边逃窜。起初还有许多居民提着塑料桶或是塑料袋 在马路上捡拾鱼类,但很快,那些捡到了鱼的人,又匆匆忙忙地从家中把鱼提出来,倾倒在就近的河沟中 ,或者干脆倾倒在马路上。那天县城内凡是有车辆行走的街道上,都进行着残酷的屠杀,压到死鱼的声音 令人心悸,狗也心悸,而压死蛤蟆的声音,则令狗不得不一次次屏住呼吸、闭住眼睛,因为那声音犹如肮 脏的箭,直射进我的鼓膜。
雨时下时停,停雨时偶尔会有潮湿的阳光从云缝里射出,整座县城都冒着湿热的蒸气,死物们开始腐 败变质散发臭气。这样的时刻最好躲回家去。但你儿子没有回家的意思,他也许是想借着在混乱的县城里 漫无目的的漫游而减轻内心的压力吧?好吧,我就跟着他。我遇到十几条熟识的狗,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我 汇报着在这场灾难中我们狗类受到的损失。死了两条狗,一条是火车站饭店后院里那条狼犬,它是因墙壁 倒塌被砸死,另有一条是河边木材批发市场那条长毛猎犬,它因不慎落水被呛死。听到这消息,我对着它 们不幸遇难的方向长吠两声,寄托我的哀思。
我跟随着你儿子,不知不觉地又到了新华书店大门外。一群群的孩子涌进书店。你儿子没有进去。他 的蓝脸看上去又冷又硬,仿佛一块瓦片。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庞抗美的女儿庞凤凰。她穿着一件橘黄色的塑 料雨衣,一双同样颜色的半高勒橡胶雨鞋,宛如一团耀眼的火苗。一个年轻的、身材健壮的女子跟随在她 的身后,那显然是她的保镖。在她们身后,跟随着毛儿洁净的狗三姐。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污水, 但爪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弄脏了。你儿子和庞凤凰目光相遇,她愤恨地啐出一口唾液,吐到你儿子面前。她 恶狠狠地骂道:“流氓!”你儿子的头像脖子后边挨了一刀似的低垂到胸前。狗三姐对我龇龇牙,脸上挤 出一个神秘的表情。大约有十几条狗聚集在新华书店门前。由狗接送孩子上学,是县城新近兴起的事情, 这都是因为我以无比的忠诚和勇敢树立了榜样。但我与这些狗保持着距离。其中有两条曾经与我交配过的 狗,拖着松松垮垮的naizi上前来与我套近乎,我的冷淡让它们讪讪而退。有十几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在玩一 种残酷而恶心的游戏,他们在街上寻找那种浅绿色的蛤蟆,用枝条轻轻抽打它们,它们的肚子慢慢地鼓起 来,状如皮球,然后他们便用砖头砸爆它们。这样的声音使我难以忍受。我叼着你儿子的衣襟,向他表达 回家的愿望。你儿子跟随着我走了十几步,突然又停下来,他的脸因激动而蓝如碧玉,他的眼里盈着泪水 。他说:“狗,我们不回家,你带我去找他们!”
——我们在做爱的间隙里,因疲劳而进入半梦半醒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我们的手也是互相抚摸着。我 感到手指发胀,指肚上的皮肤磨得如丝绸一般淡薄而光滑。她在半梦半醒中呻吟着,说了一些诸如:“我 爱的就是你的蓝脸,我从见你第一眼时就迷上了你,莫言第一次带我去你办公室时我就想与你做爱”之类 的痴语。她甚至还非常孩子气地用手捧着自己的乳房给我看,“你看呀,它们为你长大了……”在全县干 群奋战抗灾的时刻,我们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的确是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可恨可耻,但这是事实 ,我不能对你隐瞒。
我们听到了门板和窗户上发出的响声。我们也听到了你的吠叫。我们曾发誓说即便是上帝来敲门也不 理睬,但你的吠叫,却如一道无法违抗的命令,使我急欲爬起来。因为我知道与你在一起的还有我的儿子 。我受伤很重,但做爱是治伤的良方,我竟然手脚麻利地自己穿上了衣服。虽然我腿软头晕,但我没有跌 倒。我帮助已经如同抽掉了全身骨头的庞春苗穿好衣服,并粗略地拢了拢她的头发。
拉开门,一道湿热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随即便有一团黑糊糊的稀泥,如同一只癞蛤蟆,迎着我的 面飞来。我没及躲闪,潜意识里也不想躲闪,那团淤泥就响亮地击中了我的脸。
我用手指抹去脸上的臭泥,左眼里进了泥沙,沙涩刺痛,右眼尚能视物。我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儿子和 冷漠的狗。我看到这间宿舍的窗户上、门板上全是淤泥,而门前那片脏水中已经被挖出一个大坑。我儿子 背着书包,双手沾满淤泥,身上和脸上都溅满泥点儿。他的表情应该是愤怒,但眼睛里不断地涌着泪水。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感到似有千言万语可对儿子解说,但我只是牙痛般哼哼了一声:“儿子,你甩吧… …”
我向门外跨了一步,手扶着门框防止跌倒,闭上眼睛,承受着我儿子的泥巴。我听到他在我面前呼呼 地喘着粗气,一团团又臭又热的污泥携带着风声,对着我飞来。有的端端正正地砸在我的鼻梁上,有的正 正端端地击中我的额头,有的糊到我的胸脯上,有的碰到我的肚腹处。有一团坚硬的、显然是裹挟着破碎 瓦片的泥巴击中了我的生殖器,这一下沉重的打击使我呻吟一声,痛苦地弯下了腰,双腿软弱,我蹲下了 ,然后又坐下了。
我睁开眼睛,因为泪水的冲洗,此时我双眼都能视物。我看到儿子的脸像炉火中的皮鞋底一样扭曲着 ,手中的一块大泥巴落在地上。他“哇”的一声哭了,然后双手捂着脸跑走了。狗对我狂叫几声,跟着我 儿子跑走了。
在我作为我儿子的一个泄愤目标站在门前忍受着泥巴袭击时,庞春苗,我亲爱的人,一直站在我的身 边。我儿子袭击的是我,但她的身上也溅满了污泥。她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低声对我说:“哥哥 ,这是我们应该承受的……我很高兴……我感到我们的罪轻了一些……”
在我儿子用泥巴袭击我的过程中,新华书店办公楼二层的廊道上,站着几十个人。我认出了他们和她 们是新华书店的领导和职工。其中有一个姓余的小个子,为了提拔副经理,曾经托莫言找过我。他手中端 着一架沉重的高级照相机,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用不同的镜头,全面地记录下了我的狼狈相。后 来莫言把拍摄者精选出来的十几张照片拿给我看,我感到非常震惊。那确实是些可得世界摄影大奖的作品 。无论是我脸部被泥巴击的那张,还是我满身满脸黑泥而庞春苗身上基本上还没沾泥、但脸上显露出悲怆 表情的那张特写,都对比鲜明构图均衡;无论是我被击中生殖器痛苦弯腰,而庞春苗面带惊恐表情弯腰扶 持的那张,还是忍受袭击的我与庞春苗、泥土已经出手但正保持着掷抛姿势的我儿子、狗蹲在一旁目光迷 惘地看着这一切的那张;都可以用诸如“惩罚父亲”、“父亲和他的情妇”之类的题目命名之,然后触目 惊心地进入经典摄影作品的行列。
有两个人从办公楼廊道上下来,畏畏缩缩地走到我们面前。我们看清了他们,一个是书店的党支部书 记,一个是书店的保卫股长。他们对我们说话,眼睛却看着别的方向。
“老蓝……”支部书记似乎为难地说,“真是非常抱歉,但我们也没有办法……你们最好从这里搬走 ……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在执行县委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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