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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谋春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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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岔了,两岔了。”嬴柱连连摆手,“我本无随行之心,只是不解父王何以甘冒风险老迈出巡,特来向丞相求教而已。丞相怀计然之学入秦,对治秦富秦必有通盘划策,我却争个甚道了?嬴柱今日申明:此后必与丞相协同谋国,助丞相推行长策!”
  “安国君果真鱼龙之变也!”蔡泽红着脸哈哈大笑几声,站起来在大石前转悠着,脸色便沉了下来,“秦王年逾古稀,绝不会有再次出巡了。执意为之,其意明白不过:治蜀大事上道,秦王已生急迫之心;不知会同行,便是对你我失望,岂有他哉?”
  “丞相大是!”嬴柱霍然起身,“我正欲全力报国,父王何其不明也?”
  蔡泽摇摇头:“也是事出有因:老夫是蜗身不展,长策虚置。安国君大约是偶有识见而常无胆魄,缺少担待了。事证在前,怨不得老秦王也。”
  “如此说来,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了?”嬴柱不禁便红了脸。
  “莫急莫急。”蔡泽摆摆手笑了,“目下,你我之于秦王,犹鸡肋耳,弃之可惜,咥来无味,明白?”见嬴柱困惑摇头,蔡泽笑了,“安国君不用费神这等事,只安一颗全力为政知无不言的心便了。”
  “不能随行,对谁个言去?”
  “此事老夫担承,保你三日后随行出巡。”说罢大手一挥,“走!该回去了。”摆着罗圈步便摇出了树林,片刻之间,两辆轺车便向晚霞中的咸阳城辚辚驶去了。
  五月初旬,南风吹拂,关中原野倏地遍野金黄。咸阳也顿时热了起来,连晚风中也裹着烘烘的燠热之气。秦昭王最是怕热,要在往昔,早该到章台去避暑了。然则,章台虽好,离咸阳也只有百里之遥,却终是离开了中枢之地。当此国事艰危朝野浮动之际,国王威权便是镇国利器,秦昭王如何敢须臾离开?说起来,自长平大战后秦昭王已经是十余年没出王宫了,纵是夏日燠热,也只有忍了。
  热归热,国事还是不能耽搁。给事中几番选择,秦昭王便允准了在后宫园林的滈池边召见一班老臣。这滈池是东引滈水入宫成池,再南流出王宫园林入渭水,是关中两水在咸阳王城结成的一颗明珠。池中活水流动,碧绿汪洋。岸边垂柳成行,时有大石亭面水临风,实在是比大冰镇暑的王宫书房还清爽了许多。今日,外围最宽敞的一座石亭便做了小宴铺排。明月刚刚挂上树梢,一班应召老臣便陆续来了,一时间交错行礼谈笑风生,池边一片喜庆。
  谁也没有料到,老秦王这番召见的竟是清一色的经济老臣:大田令(掌农事土地)、太仓令(掌粮仓)、大内(掌物资储备)、少内(掌钱财流通)、邦司空(掌工程)、工室丞(掌百工制造)、关市(掌商市交易并税收)、右采铁(掌采掘铁矿石)、左采铁(掌冶铁),还有一位驷车庶长,齐楚楚十位老臣。这十位臣子虽然都是经济大员,爵份、执掌、隶属却是三等:驷车庶长为高爵王族大臣,因执掌王族封地生计,关涉经济而被特召;大田令、太仓令、邦司空三位,为经济官员之首,位列朝堂大臣,直向秦王奏事;其余六位,则是开府丞相的属官,大体皆是大夫级中等爵位,寻常情势下都是听命于丞相而不直接面对秦王。此等官员职爵虽低,却都是实权在握,直接与百业庶民打交道,便被坊间国人呼为“业官”,即专精一业之官员。
  依国事法度与秦国传统,这般三等臣子合为一体被国君召见,是从来没有先例的。也许正是因了这个缘故,老臣子们礼遇寒暄之后,便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足下瞅瞅,召来一班致仕老朽,你说老秦王要做甚?”
  “无非要大行敬老之风,老王先自垂范朝野,岂有他哉!”
  “老哥哥可笑也!若行敬老,能独敬我等食货之老?其余老臣便不算老么?”
  “大是大是!老夫之见,大约还是老王要谋经邦济世之策,要我等建言献策。”
  “不不不!”一老连连摇头,“属官尽在,丞相缺位,能做朝会谋划?”
  “对也!丞相不来,忒也托大!”一老竟愤愤然了。
  “禁声禁声。”一老低声笑道,“丞相能不来么?那是未奉王命,不得见召。”
  “这就奇了。一年丞相便不见重,匪夷所思也!”
  “不召丞相,老秦王有精神?听得完我等絮叨?”
  “听得完听不完不打紧,要紧是谁个总揽推行?老秦王自个动手么?”
  “这不对了?说说而已也,听听而已也,莫得当真了。”
  便在老臣们惊喜忧戚莫衷一是之时,便见四盏风灯悠悠从池边而来,老臣们立时肃静了下来。风灯渐行渐近,却见老秦王坐在两名武士抬着的荆山竹榻上,雪白的长发散披在佝偻的肩头,宽大的麻布袍袖几乎苫盖了小巧精致的竹榻,一双老眼始终微微闭着,时不时传来一声断续的呼噜。看看将近石亭,走在竹榻旁的给事中轻轻咳嗽了一声,老秦王立即睁开了双眼,呵呵笑声便随风飘了过来:“老人都到了,好啊!不用见礼,各自入座,先吃喝着了。”说话间竹榻稳稳落地,秦昭王拂开了前来扶他的给事中,竹杖一点便站了起来,微微颤抖着霜雪般的头颅一步步挪了过来。
  “参见我王!”老臣们肃立在亭外各自座案旁,齐齐地躬身施礼。
  “坐了坐了。”秦昭王呵呵笑着靠进了特设在石亭宽大台阶上的坐榻座案,伸展着腿脚扫视了老臣们一眼,“谁不能席地?说一声,换坐榻了。”
  “臣等尚可。”老臣们齐齐地回了一声。
  “老来能屈伸,好事也!”秦昭王感喟一句,便举起了大爵,“都是一班老人,竟是多年未曾谋面。来!先干一爵,诸位硬朗康健!”
  “我王万岁!”老臣们兴冲冲一呼,便纷纷举爵汩汩饮了下去。
  “难得也!”秦昭王悠悠啜了两口,放下酒爵笑道,“今日月明风清,与昔年老人一聚,实堪欣慰。诸位尽皆经邦济世之臣,掌事务实,熟悉我土我民,虽致仕有年,时或有上书言事者,足见老人忧国之心未尝有减也!”激励一番,秦昭王便是一声叹息,“天意也!长平大战后,老夫有失洞察,三战皆败,国力大减,竟不能出函谷关逐鹿中原,诚令山东六国笑耳!当此之时,如何使秦国再起?如何使根基夯实?老夫竟无良策以对,便想请老人一谋。诸位但以国事为重,尽可直言相向,毋得有虚。”
  亭下一片寂静,原本隐隐约约地呱呱蛙鸣与悠悠蝉声竟显得有些聒噪了。见老臣们的目光都看着驷车庶长,秦昭王便是哈哈大笑:“有言在先:今日只论职事所能,不论官爵高低。老庶长不涉实务,懂个甚?请他来还不是为了做起来方便?太子丞相都没来,就是为了诸位说话方便。毋得多虑,但说无妨。”
  “老臣有话。”太仓令颤巍巍站了起来,“长平大战前老臣掌仓,其时大秦腹地六座仓廪尽皆盈满,庶民小户犹有百斛存粮,更不说汉水房陵仓、楚地南郡仓、河内野王仓、阴山云中仓,仓仓足储。我王昔年入河内督导长平后援,不患粮秣不足,唯患运力不逮,何等气象也!倏忽十余年,秦国腹地仓廪存储不足三成,山东外仓更是压仓犹难。近年关中旱涝不均,土地荒芜,年成大减,庶民家仓消耗殆尽,已成春荒望田之势。惟其如此,老臣以为,当今第一要务,便是增加年成,足仓足食!”
  一言落点,末座右采铁已经站了起来:“臣启我王:自我大军退回关内,宜阳铁山复被韩国夺回,铁石所需便难以为继。咸阳铁坊开工不足两成,兵器打造已经停顿,唯能小修小补而已。大型兵器非但十余年未添一件,且多有锈蚀坏朽而无以修葺。如此再有数年无铁,大秦之强兵将不复在矣!”
  “如何如何?”秦昭王嘴角猛烈一抽搐,“年前国尉尚且有报:铁石足兵,不足为虑。如何便是如此窘境了?”
  左采铁昂然站起高声道:“大秦官风今非昔比,我王听得几多真话!”
  秦昭王脸色倏地阴沉了下来,却终是生生忍住,腮帮咬得鼓鼓地狞厉一笑:“诸位但说,兜底儿说真话,老夫要得便是个真字!”
  “我王求真,老臣敢不谋国?”关市起身慨然拱手,“自山东六国重起合纵,我军大败于信陵君统率的救赵联军,关外入秦商旅便锐减八成!咸阳尚商坊原本是万商云集,物流如河,而今却是萧疏冷清,百不余一。偌大咸阳南市,原本是与北地胡商交易牛羊战马的天下大市,如今也减少了四成上下。商市萧疏十余年来,山东大商之税锐减九成,其余关市税金大减六成,若无盐铁两项支撑,大秦商市几于崩溃矣!”
  “老臣也有话说。”老态龙钟的前少内颤巍巍站了起来,“老臣昔掌钱财,府库存金三万六千镒 ,秦半两通行天下,年铸六千八百三十四万枚,珠玉宝藏并各种古董器物一万六千二百五十三件。但有秦使东出连横,在在挟金千镒之上,其时不患无钱,唯患无才,却是何等气象!然则,今日之拮据,老臣委实难以出口……”一语未了,竟是期期唏嘘语不成声。
  秦昭王白眉猛然一耸:“今日如何?府库没钱了?”见举座无声,秦昭王不禁勃然大怒,“谁知道今数?说!”旁边侍立的给事中躬身低声道:“臣启我王:秦法有定,府库存金素为邦国机密,致仕臣子无由过问。臣因王宫用度,与府库多有来往,大体揣摩,府库诸项钱财合计,大约只是昔日三成上下。”
  “岂有此理!”秦昭王笃笃笃连跺竹杖,满脸沟壑都抽搐起来,见老臣们一片惶恐,竟生生咬着牙关压下了怒火长吁一声,“老夫非对你等也,说吧,还是那句话,兜底说!”
  一时间老臣们纷纷诉说,大内说器物存储不足以应对一场大战,大田令说关中大量数万亩良田变成了荒芜的盐碱地,昔年入秦的山东移民已经开始悄悄外逃;邦司空说民力唯艰,仅靠刑徒劳役根本不足以开通蜀道;工室丞说百工作坊已经有一半停工待料,连兵器维修的皮革、生铁、木材等也不足用了;连驷车庶长都说,王族封君的封地这些年也是水旱频仍年成大减,有几家非但无力纳赋,还得王族府库倒贴……总之是人人诉说艰难,缅怀昔日大秦强盛,无不感慨唏嘘。
  说着听着,秦昭王的怒火似乎渐渐地平息了,只是那双雪白的长眉紧紧缩成了两个白钻,听到末了便是冷冷一笑:“再难再苦,总得有个出路不是?诸位说说,当此艰危之际,当如何使秦国再起了?哭穷哭难,顶个鸟用!”
  一句粗鲁的骂声,老臣们惊愕得面面相觑无话可说!骤然之间,老臣们觉得未免也太兜底了,老秦王脸上也是实在搁不住了。可是,要让老臣们当下谋划对策,却是谈何容易?且不说这些老臣子致仕多年已经不谋其政,纵想谋政,也都是人各一业的事务传统,谁个能有通盘长策?更兼原本便已经觉得说得太多,谁还敢贸然对策?愣怔错愕之下,竟是都低头盯着案上的酒菜痴痴发起老呆来。
  “散会!”秦昭王竹杖笃地一点,便站起身冲冲大步去了,慌得给事中与几名武士连忙一溜小跑赶了上去,竟将一班老臣丢在了池边无人理会。
  回到书房,秦昭王脸色铁青,靠在坐榻里泥雕木塑般望着黑沉沉屋樑,吓得书房内外的内侍侍女大气也不敢出。过得顿饭时光,秦昭王猛然站了起来大喊一声:“传诏长史:明日立即出巡关中!”给事中答应一声便飞步去了。片刻之间,长史捧着一方木匣匆匆来到,进门便道:“启禀我王:丞相蔡泽夤夜紧急上书。”秦昭王冷冷道:“本王在宫,为何不来直说?”长史道:“丞相是要晋见,臣言我王今夜早寝,丞相思忖再三说声难得,便留下书简去了。”秦昭王扫一眼木匣上的泥封喘了口粗气:“打开。”说罢靠在坐榻大枕上便眯缝了一双老眼,“唸来听听。”
  长史唸得几句,秦昭王猛然睁开眼睛连连摆手:“且慢且慢,从头再唸。”长史一点头,抑扬顿挫的声音便在书房清晰地回荡起来:
  臣蔡泽顿首:入秦有年,臣未展长策,心实有愧。期年揣摩踏勘,臣对再度强秦已有定见,述其大要,王可忖度。长平战后,秦国大衰,跌至惠王东出以来最低谷。其间根本,在于秦国本土经济一直未有长足开发。往昔秦之殷实,一在积累,二在扩地,三在掠国。自我王即位,五十年大战连绵,连夺河东、河内、彝陵、南郡四地,魏楚韩周之累世财货,泰半入秦矣!上党与强赵相持三年,而终能长平一战大胜,唯赖秦国财货囤积之盛耳。然终因未能一鼓灭赵,财货自此无所进项也。及至再行灭赵,三战败北,举国积财消耗八成有余矣!更兼近十余年六国合纵锁秦,入秦商旅锐减,咸阳百业萧条,关中水旱不均,蜀地水患民乱叠生,关外四郡复失,内无食货之根,外失财货之源,秦之国计民生终陷凋敝矣!然则,困境并非无救。臣以为:秦欲再起,当一反往昔积财之道,以腹地开发为本,以扩地掠国为末。唯本土民生蓬勃茂盛,强国之根方无以撼动也!惟其如此,臣有七字方略:明法、整田、重河渠。实施于国,则当以关中平川为轴心,蜀中陇西为两翼,消弭水患,泻卤出田,老秦本土当成天府也!盖秦国新法虽有蛀蚀,然根基坚实,朝野无变乱之虞,唯国策得当,十年之期,强秦再起有望矣!
  “唸啊!”秦昭王霍然睁开眼睛,敲打着坐榻扶手。
  “启禀我王:丞相上书完。”长史将竹简放上书案,“丞相有言,明日午后入宫晋见,尚有详实对策说王。”目光一阵闪烁,秦昭王轻轻点了点竹杖:“唸也唸了,你以为这对策如何?”长史恭谨道:“臣不谋大政,对丞相长策无以置喙,唯觉论秦之失似有太过,邮传朝野,恐与国不利。”秦昭王目光又是一闪:“你是说,此书不邮传郡县?”长史低声道:“依据秦法,丞相之国事书当邮传郡县知晓。然此书指斥历代秦王国策有失,臣恐徒乱民心。以臣之见,可以‘该书未涉实政’为由,留宫不予邮传。”
  秦昭王默然了,凝神思忖片刻突然一拍坐榻扶手:“不!全书抄本照发,并责令各郡县立即上书以对!”说罢起身向给事中一挥手,“备车,丞相府。”长史尚在愣怔之中,秦昭王已经点着竹杖出了书房。片刻之后,一辆遮盖严实的黑色篷车在几名便装武士簇拥下出了王宫,便向东面的大街辚辚驶来。
  新丞相府坐落在正阳道的北侧,七进官邸,属官官署应有尽有,只是没有后苑园林,便显得宏阔不够。其间原由,便是蔡泽尚未定爵,入主范雎的应侯丞相府多显唐突,秦昭王当初便下诏另辟了这座闲置官署做了蔡泽丞相府。黑篷车到了府前,便见府门风灯明亮,各色吏员穿梭般出出进进,车马场也是满荡荡没有空位,秦昭王不禁大是惊讶,便低声吩咐驭手绕道后门进府。
  从后院一路前行,后三进院落一片寂静,廊道转角连风灯也没有。将近府邸中段的国事堂,领道的老仆便向行榻旁的给事中示意停步,自己要去通禀丞相。秦昭王却摇了摇头,竹杖一点便从武士抬着的行榻上站了起来,径自向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去。给事中低声吩咐几句,让武士们原地守侯,便只带着一个长衣带剑武士匆匆跟了上来。
  国事堂是丞相府第三进庭院的公务大堂,形制便如一座小型宫殿,前有六级宽阶;庭院两侧便是属员官署;庭院中央便是传送政令的谒者亭,亭外一车一马,随时准备将丞相国事堂用印的政令传送出去。在整个丞相府,这第三进庭院便是中枢所在。此时已经三更末刻,庭院中的每间官署却都是灯火煌煌大门洞开,遥遥看去,吏员们不是埋头书案便是匆匆进出,连谒者亭都是灯火通明驭手在车,一副待命出发的模样。
  秦昭王脚步悠悠,心下却是疑惑:近日并无国事定断,这蔡泽连夜忙碌个甚来?莫非有了紧急军情?六国攻秦了?及至扶杖摇上六级宽阶,站在廊下向大厅中一张,秦昭王不禁愕然——面对大门的北墙上张挂着一幅巨大的《秦国兆域图》,凡有山水交汇处便有大大的红点绿点,黑瘦的蔡泽正站在图下对几名属官指点着挂图说话,两厢一张张书案前的吏员们则一边埋首翻阅卷卷竹简,一边不断地拨动算器,竟没有一个人抬头。大约顿饭时光,蔡泽与属官们会商完毕,一回头才看见秦昭王站在廊下,愣怔之下一时竟张口结舌。
  “丞相夤夜忙碌,老夫也是看得痴迷了。”秦昭王呵呵笑着便进了大厅。
  “我王这厢坐。”蔡泽恍然醒悟,连忙便将秦昭王向自己的主案前领引,无奈主案前却是相府长史与几名属官正在稽核什么,一边忙碌一边争执,对身后事浑然不觉,满厅竟没有一个空闲处落座。蔡泽正在尴尬,秦昭王却抬起竹杖一指朗声笑道:“好!一派振兴气象也!国事若此,夫复何言?”蔡泽连忙拱手道:“臣未向我王禀报便清理举国府库,此时尚未理出头绪,臣之过也,请我王处置。”秦昭王慨然一叹:“丞相言重也!公心谋国,何过之有?本王当国五十余年,别无长处,唯这放手臣下任事,还是说得也!前有太后穰侯,后有武安君应侯,无论本王亲政与否,何曾因大臣集权任事而生龌龊?天下人才,唯敢任事者方可成事。丞相振作,老夫高兴尚且不及,谈何罪过处置矣!”蔡泽低声道:“臣有一上书,言及先王之失,心下正在惶恐不安。”秦昭王点着竹杖哈哈大笑:“丞相没读过先君孝公之《求贤令》么?不数先君之错失,安有秦国变法!邦国要富强,便当因时而变,祖宗之法何足畏也?”
  “臣谨受教也!”蔡泽大感振奋,当即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万岁!”大厅吏员们一片欢呼。
  “好好好,便万岁一回。”秦昭王雪白的头颅颤动着呵呵笑了,“你等忙了,我与丞相另找个地方说话。”蔡泽连忙一拱手:“前四进皆满,臣冒昧请我王入臣寝厅。”秦昭王点杖笑道:“好,便是寝厅,左右好歇息了。”
  直到雄鸡高唱天色发白,那辆黑篷车才辚辚离开了丞相府。
  三日之后,秦昭王在丞相蔡泽与太子嬴柱陪同下出巡关中,再任经济大臣十五人一体随行,除了老秦王一辆宽大结实的辒凉车,其余官员尽皆轻骑,出了咸阳东门便沿着渭水河道向东而来。这辒凉车是特制的宽大车辆,人在其中可坐可卧,车厢的弧形顶盖有可闭可阖的天窗,左右两边也有窗牖,外有粗麻布车衣,垂衣闭窗则温,去衣开窗则凉,故曰辒凉车,也叫辒车。后来始皇帝死于酷暑,尸体便用这辒凉车运回,辒凉车便渐渐演变为丧车,也叫安车,这是后话。
  车马东出咸阳数十里,便是关中大县高陵地面,这高陵县正在泾水入渭水的交会地带,东接秦国故都栎阳,一马平川,也算得秦国腹地的上等县了。秦昭王怕热,一直坐在大开的车厢天窗之外,四野风光尽收眼底,眼见城池外的田禾已经收割净尽,农人们正忙着引水灌田,田畴中却时不时传来一阵激烈的吵嚷,便不禁大奇:“夏灌好事,农人们吵闹个甚?”
  车旁蔡泽马鞭遥指答道:“关中水荒,历来夏灌争水,吵闹便是家常便饭了。”秦昭王不禁便大皱眉头:“怪也!关中八水环绕,如何便有水荒?”蔡泽一拱手道:“我王醉心战事,未尝详察关中山水农事。关中虽有八水,然引水灌田之河渠却始终只有一条,便是穆公时百里奚在郿县修成的百里渠。其余各县庶民灌田,全部依赖老井田制遗留的残渠,与民户自开的毛渠。这残渠毛渠,渠道窄浅,极易淤塞。战事多发,县吏、亭长、里正等一班吏员忙于催纳赋税,民众则忙于收种与战时徭役,众多残渠毛渠无暇修葺,夏灌之时引水极少,自然便要争吵起来。”蔡泽说得扎实,秦昭王不禁便红了脸道:“那井田制里外四层水网,井渠、里渠、社渠、成渠,外接河流,如何目下便成了残渠?”蔡泽笑道:“我王有所不知也。三代之时,地多民少,井田制水利自然规整。然千年之下,江河水流人口土地已经沧桑巨变,井田制已成古董废墟,其里外四层水渠早成荒草干沟,无引水灌田之利,有助长洪水之患,且大占田土,是以才有商鞅变法的‘废井田,开阡陌’。这开阡陌,便是平整井田制遗留的废路废渠为耕田。据臣踏勘,关中二十三县,保留的井田残渠只有五条,每条宽不过六尺,长不过二十里,对于抢时抢种之夏灌,无异于杯水车薪也!”
  秦昭王默然了,咣当咣当的车轮沉重地碾在心头,竟是良久无语。多少年来,秦昭王都自信自己是个明君,知国知人洞察烛照,对秦国的操持绝不会有差。然今日一到栎阳,自己对民情民生便是如此生疏,遑论偏远之地?一时百感交集,秦昭王便是一声叹息:“邦国生计,卿能如数家珍,实堪欣慰矣!”便闭起一双老眼不再说话了。
  蔡泽说一句我来领道,便匹马前行,出了官道两层护林便向田间村路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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