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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自传-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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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眼前一样。我以前读过两三本左拉的小说,这时又让朋友的谈话引起了兴趣。下一天我就到格南书店去买了《酒馆》。我在饭厅楼上我那个房间里看完了它。我接着还看过左拉的另外两部作品《萌芽》和《工作》(那两部小说的主人公就是柔尔瓦丝的两个私生子)。因此我一连几天向朋友介绍左拉的连续性的故事。安徽朋友不久以前才读过我的小说稿本,便带笑问我,是不是也想写有连续性的小说。他也许是开玩笑,然而这对我却是一个启发。这以后我就起了写《新生》的念头。故事倒还不曾认真考虑,书名却早想好了。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人死了,理想还存在,会有新的人站出来举起理想的大旗前进。那么《灭亡》之后接着出现的当然是《新生》。我在那些日子里想来想去也不出以上的范围。
《新生》里应当有些什么人物,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有一个人是少不了的,那是李静淑,我在《灭亡》的最后就预告过她的行动了。
后来我从沙多—吉里到了巴黎,在巴黎住了一个时期,又看了好几本左拉的小说,都是收在《卢贡一马加尔家庭》这套书里面、讲两家子女的故事的。从那个时候起一直到现在,我都是这样:多读了几本小说,我的手就痒了,我的脑子也痒了,换句话,我也想写小说了。在那个短时期里,我的确也写了一点东西,它们只是些写在一本廉价练习簿上面的不成篇的片段。我当时忽然想学左拉,扩大了我的计划,打算在《灭亡》前后各加两部,写成连续的五部小说,连书名都想出来了:《春梦》、《一生》、《灭亡》、《新生》、《黎明》。《春梦》写杜大心的父母,《一生》写李静淑的双亲。我在廉价练习簿上写的片段大都是《春梦》里的细节。我后来在马赛的旅馆里又写了一些,在海轮的四等舱中我还写了好几段。这些细节中有一部分我以后用在《死去的太阳》里面,还有一大段我在三年后加以修改,作为《家》的一部分,那就是瑞珏搬到城外生产、觉新在房门外捶门的一章。照我当时的想法,杜大心的父亲便是觉新一类的人,他带着杜大心到城外去看自己的妻子,妻子在房内喊“痛”,别人都不许他进去。
他不知道反抗,只好带着小孩在院子里徘徊;他的妻子并不曾死去,可是他不久便丢下爱妻和两个儿子离开了人世。
我在十月十八日早晨到了马赛,准备搭船回国,下了火车赶到轮船公司去买票,才知道海员罢工,往东方去的船一律停开。我只好到一家旅馆里开了房间,放下行李,安静地住了下来。这样一住,便是十二天。马赛的生活我已经老老实实地写在短篇《马赛的夜》里面了。连海滨的旅馆和关了门的中国饭馆也是真实的。我在贫民区里的中国饭馆吃饭,在风景优美的“美景旅馆”五层楼上一个小房间里读其实是“看”左拉的《卢贡—马加尔家族》,整套书中的二十部长篇我先后读过了一半以上,在马赛我读完了它们。我不相信左拉的遗传规律,也不喜欢他那种自然主义的写法,可是他的小说抓住了我的心,小说中那么多的人物活在我的眼前。我不仅一本接一本热心地读着那些小说,它们还常常引起我的“创作的欲望”。在等待轮船的期间,我只能写一些细节或片段,因为我每天必须把行李收拾好出去打听消息,海员罢工的问题一旦解决,我就得买票上船。否则我会在马赛老等。然而我的思想并不曾受到任何的限制。我写得少,却想得多。有时在清晨,有时太阳刚刚落下去,我站在窗前看马赛的海景;有时我晚饭后回到旅馆之前,在海滨散步。虽然我看到海的各样颜色,听见海的各种声音,可是我的思想却跟着我那几个小说中的人物跑来跑去。我的思想像飞鸟一样,在我那个隐在浓雾里的小说世界中盘旋。我有点像《白夜》里的“梦想家”,渐渐地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小小世界。《春梦》等四本小说的内容就这样地形成了。《春梦》写一个苟安怕事的人终于接连遭逢不幸而毁灭;《一生》写一个官僚地主荒淫无耻的生活,他最后丧失人性而发狂;《新生》写理想不死,一个人倒下去,好些人站了起来;《黎明》写我的理想社会,写若干年以后人们怎样地过着幸福的日子。
但是我回国以后,始终没有能把《春梦》和《一生》写成。我不止一次地翻看我在法国和海轮上写的那些片段,我对自己的写作才能完全丧失了信心。《灭亡》的发表也不能带给我多少鼓励。我写不好小说,便继续做翻译的工作。《伦理学》的后半部教我伤透了脑筋,我咬紧牙关拚命硬译,越译越糊涂,但是总算把它译完了。我还翻译了克鲁泡特金的自传《革命者的回忆录》和斯捷普尼雅克的特写集《地下的俄罗斯》,这两本书不像《伦理学》那样难解释,书中热情的句子和流畅的文笔倒适合我的口味,我在翻译时一再揣摩、体会,无意间受了一些影响。我还从世界语翻译了意大利亚米契斯和日本秋田雨雀的短剧和苏联阿·托尔斯泰的多幕剧《丹东之死》。总之,我还不曾灰心断念,我借翻译来练习我的笔。
一九二九年七月我大哥来上海,我和他在一起过了一个月愉快的生活。他对我并没有更多的了解,却表示了更大的友爱。他常常对我谈起过去的事情,我也因他而想起许多往事。我有一次对他说,我要拿他作主人公写一部《春梦》。他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不置可否。那个时候我好像在死胡同里面看见了一线亮光,我找到真正的主人公了,而且还有一个有声有色的背景和一个丰富的材料库。我下了决心丢开杜家的事改写李家的事。过了几个月我写信给他又提起《春梦》。我手边还有他在一九三○年三月四日寄来的回信,他很坦白地说:“《春梦》你要写,我很赞成,并且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尤其赞成。……我自从得到《新青年》等等书报读过以后,就想写一部书,但是我实在写不出来。现在你要写,我简直喜欢得了不得。希望你有余暇把它写成罢……”他没有想到我写的小说同他想写的并不一样:他想谴责的是人;我要鞭挞的是制度。他也没有想到我会把他老老实实地写进我的小说。我更不会想到他连读这部小说一行一字的机会也没有。一九三一年四月十八日起我的小说在上海《时报》上连载,我把《春梦》的名字改成了《激流》(一九三三年我把小说交给开明书店印单行本的时候,才改用《家》作书名)。第二天下午我得到了报告他去世的电报,原来他死在《激流》开始发表的那一天,当时我的小说只写到第六章。我每隔一个星期向报馆送一次稿;我还不曾想好整个的结构,脑子里更没有那许多细节。说实话,我还有一些顾虑。可是大哥意外地死了,我的主人公死了,我不用害怕我的小说会刺伤他,或者给他带来他所忍受不了的悲痛的回忆……不久我读到了成都寄来的我大哥的遗书,才知道他服毒自杀。我想起一年前他来信中那一段话:“我也是陷于矛盾而不能自拔的人,奈何。
……此时暂不自辩,将来弟总知道兄非虚语,恐到那时你却忘记兄了,唉。……“我的悲愤更大了,我的悔恨也更大了。
我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把小说写出来,让他看清楚面前的深渊,他也许还有勒马回头的可能。我不曾好好地劝告他,帮助他。现在太迟了。我不能把他从坟墓里拉出来了。我只好把我的感情、我的爱憎、我要对他讲的话全写到我的小说里去。
《新生》的写作也是在这个时期。不过我开始写《新生》比写《激流》早几个月,大约在一九三○年年底或者一九三一年年初;我结束它在一九三一年八月,也比结束《家》早些。那时我早已抛弃了写五部连续的长篇小说的计划,而且把从法国带回的廉价练习簿中一部分可用的细节用在《死去的太阳》里面了。《新生》的内容、结构以及人物也逐渐地形成而固定了。我想写一个人的转变,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
我选择了李冷作主人公,主要的原因是,我在《灭亡》里已经预告了李静淑的道路和作用,我不便改动它们,写李静淑附带写她的哥哥,或者由李冷的眼中看出妹妹的精神面貌,用一管笔可以写出两个人的言行同他们的思想活动,对于像我这样学习写作的人,的确有不少的便利。况且我前不久有过失败的经验,我指的是《死去的太阳》,我写完它,自己不但感到疲倦,还有失望的情绪,这并非由于小说的调子低沉(我在小说初稿的结尾还说:“经过了短时间的休息以后,太阳又会以同样的活力新生于人间。”),而是因为我发现自己无力、无才来适当地表达我的思想感情。我把那个中篇小说的初稿题作《新生》,也可以说明我当时的心境。我完全失掉了写作的兴趣和信心,我连李静淑的故事也放弃了,我想拿那个失败的作品来结束我的文学生活。
不用说,这只是一时的沮丧。过了若干时候我又有了拿笔的勇气。我先写了几个短篇,后来我就用日记的形式,让自己作为李冷写起《新生》来。因为我打定了主意要写主人公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的大转变,便不得不先教和平主义的李冷转变为否定一切的个人主义者。虽然杜大心的惨死让李冷受到很大的刺激,但是这个转变总有些勉强。同样,写另一个女主人公周文珠由《灭亡》里的陈太太转变而来,也显得不自然。周文珠的转变本来是多余的,倘使把她作为新出场的人来写可能更好,我还可以在她的身上加一些色彩。至于我那样写法,也不过是加强人物同前一本书的联系而已。
我写《新生》,一共写了两遍。第一稿是在一九三一年八月写完的。我九月里把稿子送到《小说月报》社去,后来见到一九三二年一月号《小说月报》的“目录预告”,知道我的小说在这期“月报”上开始连载。我听见一位朋友说杂志已经印好,在装订中,却没有想到“一·二八”的炮声一响,闸北商务印书馆的厂房全给日本侵略军的炮火和炸弹毁得一干二净。当天的号外上就刊出这样的消息:纸灰飞满了闸北的天空。我看见不少人遭受了家破人亡的灾祸,仍然勇敢地站起来跟侵略者作斗争,我不会为自己这本小说感到痛惜。我说,我的精力是侵略者的炸弹毁灭不了的,我要把《新生》重写出来。我在一九三二年七月,花了两个多星期的工夫,第二次写完了《新生》。这一次我是一口气写完它的。我从早写到晚,什么事都不做。第一稿的内容和文字还很清楚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我必须趁我不曾忘记的时候,把它们记录在纸上。我写得快,因为我的脑子里装满了东西,用不着我停笔苦思。我的确写得痛快,因为那许多东西自己要从我的脑子里跳出来。我写第一稿的时候却不是这样,我当初写得很吃力,写得很痛苦。
《新生》的第一稿和第二稿大致相同,但也不能说没有差别。我凭着记忆重写十万字的旧作,我不可能把行行字字安排得跟过去一模一样,况且时间隔了一年多,我的环境改变了,我的心境也改变了。写第一稿的时候,我住在闸北宝山路宝光里;写第二稿的时候,我已经搬进当时的“法租界”,住在环龙路花园别墅我舅父家的二楼,脑子里还装了不少日本军人的暴行。第一次,我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写下去,我好像在挖自己的心、挤自己的血一样。有些时候我仿佛在写自己的日记,虽然更多的时候我是在设身处地替李冷写他的见闻。我说过《新生》第一稿在商务印书馆的大火中全部焚毁。可是仍然有两三节给保留了下来。那两三节是在全稿完成以前由我摘出来作为随笔或者作者的日记在刊物上发表了的。那是我在北四川路和顾家宅公园里的见闻。在李冷的日记里的确有我自己的东西。他常常叫嚷:“孤寂,矛盾”,那是我自己的痛苦的呼声。我在那个时候写的《复仇·序》中第一句便是:“每夜每夜我的心痛着。”(一九三一年四月)在《新生》里面,李冷在四月十五日的日记中说:“我快要被自己毒害到不能挽救的地步了。”在十九日他又写道:“我真的被个人主义毒害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了。”文珠也批评过李冷的“空虚的个人主义”。我并不是李冷那样的个人主义者,但是我常常像他那样感到“孤寂”和“空虚”,因为我正像他那样有很多的矛盾。其实他的“否定一切”和“个人主义”也是假的。他在外表上好像很倔强,可是心里空得很。除了渺茫的理想外,他还有一种对什么都不相信的“怀疑”。这种怀疑可能影响他的行动。不过我想这样说,要不是小资产阶级的空架子支持着他,他早就跟着妹妹李静淑和爱人(未婚妻)周文珠走新的路了。我也见过有人一直顽强到底,逐渐走上毁灭的路,当然不仅是由于“怀疑”和“空架子”,同时也因为替自己考虑太多。我们那一代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知识青年都或多或少地跟个人主义有关系。我当然也不是例外。
我向往革命,而不能抛弃个人主义;我盼望变革早日到来,而自己又不去参加变革;我追求光明,却又常常沉溺在因怀念黑暗里冤死的熟人而感到的痛苦中;我大声嚷着要前进,过去的阴影却死死地把我拖篆…其它种种自己克服不了的内心的斗争、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智与感情的冲突等等,我也不想在这里提说了。我只想提一下,那几年中间我不但深陷在矛盾中不能自拔,我还沉溺在骨肉的感情里面,个人的悲欢离合常常搅乱了我的心。我前不久在旧书中找到了两页残信,那是我从前寄给我大哥、在他死后又回到我手里来的旧信的极小部分。我记得在一九三二年整理《海行杂记》的时候我把那些旧信全撕毁了,不知道怎样却留下了这两页。在一九二七年三月初我刚到巴黎不久寄出的信上有这样的话:……我永远是冷冷清清,永远是孤独,这热闹的繁华世界好像与我没有丝毫的关系。……大哥。我永远这样地叫你。然而这声音能渡过大的洋、高的山而达到你的耳里么?窗外永远只有那一线的天,房间也永远只是那样的大,人生便是这样寂寞的么?没有你在,纵有千万的人,对于我也是寂寞……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写《灭亡》的一些章节的。在一九二九年八月从上海寄出的信上,我又写了如下的话:这几年很少哭过的我今天却流了眼泪了。在暮色苍茫中我们离了你。一只小小的木船载着我们四个人向外滩码头划去。蓝空中有几颗明星,凉风吹动我的衣服。前面是万盏灯光的上海,后面是载着你们的“其平”。我离你愈远了。这时多年的旧事一齐涌上心头。……你的流着泪的脸至今还在我的眼前,上码头时,分明四个人都上了岸,我却东张西望,寻找你在哪里。“大哥,这边走。”
这句话几乎要说出口来。自己才陡然明白你不在上海了。
一种从来不曾感到过的凄凉侵袭过来,我觉得在这么大的上海市,我只是一个孤独的人。……这几年来我在表面上似乎变得不像从前那样的孤僻了,其实在心里我依然造了一个囚笼锁住了自己。……我不再抄下去了。今天我还珍惜这份感情,可是我不能不责备自己的偏执、软弱、感伤、孤僻和近视……我写《新生》第一稿的时候还没有能摆脱那种有时突然袭来的孤独、凄凉的感觉,我甚至还不曾打破那个囚笼。所以我能够那么有耐心地描写李冷的孤寂而痛苦的不正常的心境,我仿佛在受一次审问或者受一次考验,我又好像在解剖自己,看看自己身上究竟有些什么东西。总之我绝不是冲锋陷阵、斩将搴旗的战士,也不是对症下药、妙手回春的医生。
我写《新生》第二稿的时候,刚从南方旅行回来,发表了《春天里的秋天》,“孤寂”和“空虚”的感觉已经开始减淡,过去二十八年的阴影也逐渐消失,而且那个时候我有一种坚定的信心,我要证明:日本侵略军的炮火“不能毁灭我的创造的冲动”;帝国主义的炸弹毁灭不了我的精力和作品。
所以我当时兴奋多于痛苦,不吃力,却感到痛快。虽然前半部中仍然充满阴郁的调子,但大半是过去心境的追忆和旧日文字的默写,我脑子里常常响着一个声音,就是我在《春天里的秋天·序》中说的:“这应该终结了。”“这”字指的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我在那篇序文的结尾甚至说:“向着这垂死的社会发出我的坚决的呼声‘我控诉’。”我这样说,未免太狂妄。我除了一管幼稚、无力的秃笔,什么武器也没有,又不曾找到正确的革命理论把自己武装起来,而且整天关在屋子里写文章,不参加实际的斗争,我怎么能够损害我的敌人呢?我当时也知道自己的弱点,我始终没有能够解决自己的矛盾,反而放任矛盾发展下去。我不断地说,我要放弃文学生活(写作的确带给我不少的痛苦,像我在《灵魂的呼号》中所说的那样),可是我反而捏紧笔让自己越陷越深;我因为“在白纸上写黑字廉价地浪费了年轻的生命”而感到不幸,而不断地诉苦,可是我反而日也写、夜也写,愈写愈多,好像一旦放下笔我的生命就会从此完结。我写完《新生》第二稿后,两个多月便写了像《灵魂的呼号》那样的诉苦文章。《新生》的第二稿里当然也有我自己的那些矛盾。不过倘使我的记忆力不算太坏,那么《新生》第二稿中阴郁的调子比第一稿中的淡了些;第二稿的字数也稍微多了些,大约增加了万把字罢:全书一共三篇,第一篇加了些,第二篇减了些,第三篇只有一句话,还是从《约翰福音》中引来的,为此不增也不减;至于增减了些什么,我当时就记不清楚,现在更说不上来了。
我再仔细一想,第二篇中减少的可能是李冷在禾山牢房里回忆往事的片段,这不是我有意删去的。我记得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说过,《新生》的第二篇是根据一个朋友的日记写成的,这是真话。我写第二稿的时候,那本狱中日记还在我的手边,可是后来却找不到了。我不知它是在我几次迁居中遗失了,还是朋友把它拿了回去,因为那位朋友并不曾遭枪决,他让熟人花了点钱保释出来了。我把朋友的经历借给李冷,但是我还得把一、二两篇连接起来,把人物的性格统一起来,因此我虽借用了一些事实,却无法借用文字,我还得加上李冷自己的东西,回忆往事的片断便是这样地加上去的。
这种地方可多可少,我第一次从容地执笔,构思的工夫较多,便写得长些,第二次我一口气写下去,当然容易跳过一些不重要的细节。但是当时如果没有朋友的日记,我绝不可能想到资本家勾结军阀所干的杀害工人的勾当和在禾山进行的事情。这些事实在第二稿中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连王炳这个人也是原来有的,我不过改变了他的姓名和结局。他既不曾越狱逃走,更没有中弹身亡。原来的日记里也有那个同情“犯人”的北方看守。“用驳壳枪打死三个,得赏十元”的话也是从日记里抄下来的。我增加的只是他奉命枪毙李冷的事情。我增加的还有李冷就义前那个“把个体的生命联系在群体的生命上……在人类的向上繁荣中找到个人的新生”的信念。这个信念不仅是李冷的,它也是我的。尽管我的作品里有多少“阴郁性”,尽管我常常沉溺在个人的感情里,尽管我有时感觉到“孤寂”和“空虚”,甚至发出“灵魂的呼号”,可是我始终不曾失去这个信念。因此我才没有让“绝望”和“悲观”压倒,我才相当健康地(我指的是身体,不是思想)活到现在。我在充满矛盾的痛苦生活中不断地叫嚷:“我不怕,我有信仰。”我凭借的便是这个。
我两次写了李冷的“新生”,我自己在感情上也得到一些鼓舞。但是我既不曾走到“灭亡”的边缘,也没有得到“新生”的光明。所以我一直在无数的矛盾中间苦苦地挣扎。《新生》以后的许多作品都是在这样的挣扎中写成的。例如一九三三年写成的《萌芽》(后来改名为《雪》),这个中篇也暴露了我的思想、感情上的矛盾。我在写作的时候,宣泄了自己的感情,我当时的确有鲜明的爱憎:一方面是作威作福、荒淫无耻,另一方面是辛勤劳动、受辱受苦。我当初写了两个不同的“结尾”——一个是:工人的起义胜利了,曹科员夫妇搭火车离开了大煤山,男的说:“我不能等着看他们灭亡……所以我走了……”;另一个是:工人的起义给镇压了,曹科员夫妇离开了大煤山,在车上男的说:“倘使赵科员能够活起来……他又会责备我逃避现实了。他真倔强,临死……还说种子已经落在地下……。”在两个“结尾”中,女的都是“低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这几个月就像做了一场梦,可怕的梦。……现在落雪了。’……”调子是同样地低沉。虽然我是在批评那一对改良主义的年轻夫妇,可是我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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