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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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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太太便合长姐儿道:“你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几篇儿是几篇儿?”他自己一想,果然这话问得多点儿,是一时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儿懂得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着,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
  说着,梗梗着个两把儿头,如飞而去。
  话休絮烦。却说公子过来,见程师爷正在那里合老爷议论今年还不晓得是一班啥脚色进去呢,那莫、吴两公也不知有分无分。正说着,老爷见公子拿着稿子过来,问道:“你倒作完了吗?”因说:“既如此,我们早些吃饭,让你吃了饭好誊出来。”公子此时饭也顾不得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来,吃多了,可以不吃饭了。莫如早些誊出来,省得父亲合师傅等着。”安老爷道:“就这样发愤忘食起来也好,就由你去。”
  一时要了饭,老爷便合程师爷饮了两杯,饭后又合程师爷下了盘棋。程师爷让九个子儿,老爷还输九十着。他撇着京腔笑道:“老翁的本领,我诸都佩服,只有这盘棋是合我下不来的。莫如合他下一盘罢。”老爷道:“谁?”抬头一看,才见叶通站在那里。老爷因他这次算那地册弄得极其精细,考了考,他肚子里竟零零碎碎有些个,颇觉他有点出息儿。一时高兴,便换过白子儿来,同他下了一盘。
  程师爷苦苦的给老爷先摆上五个子儿,叶通还是尽力的让着下。下来下去,打起劫来,老爷依然大败亏输,盘上的白子儿不差甚么没了,说道:“不想阳沟里也会翻船!”程师爷便笑道:“老翁这盘棋虽在阳沟里,那船也竟会翻的呢!”老爷也不觉大笑道:“正不可解。这桩事我总合他不大相近,这大约也关乎性情。还记得小时节,长夏完了功课,先生也曾教过,只不肯学。先生还道:”你怎的连“博弈犹贤”这句书也不记得?你不肯学,便作一道“无所用心”的诗我看。‘先生是个村我的意思,这首诗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时节浑不浑,便口占了一首七截,对先生道:“平生事物总关情,雅谢纷纷局一枰;不是畏难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这话将近四十年了,如今年过知非,想起幼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真觉愧悔!”
  说话间,公子早誊清诗文,交卷来了。安老爷接过头篇来看着,便把二篇匀给程师爷看。老爷这里才看了前八行,便道:“这个小讲倒难为你。”程师爷听了,便丢下那篇,过来看这篇。只见那起讲写道是:……且《孝经》一书,“士章”仅十二言,不别言忠,非略也;盖资事父即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自晚近空谈拜献,喜竞事功,视子臣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国为两事。究之今闻未集,内视已惭,而后叹《孝经》一书所包者为约而广也。……
  程师爷看完了,道:“妙!”又说:“只这个前八行,已经拉倒阅者那枝笔,不容他不圈了。”说着,便归坐看那一篇。
  一时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换过来看,因合老爷道:“老翁,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转何如?”安老爷接过来,一面看着,一面点头,及至看到结尾的一段,见写道是:……此殆夫子闻达巷党人之言,所以谓门弟子之意欤?不然达巷党人果知夫子,夫子如闻鲁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闻陈司败之言可也。况君车则卿御,卿车则大夫御,御实特重于《周官》;适卫则冉有仆,在鲁则樊迟御,御亦习闻于吾党;御固非卑者事也,夫子又何至每况愈下,以所执尤卑者为之讽哉?噫!此学者所当废书三叹欤!
  老爷看罢,连连点头,不觉拈着胡子,翻着白眼,望空长叹了一声道:“这句却未经人道!”程师爷便道:“他这段文字全得力于他那破题的‘惟大圣以学御世,宜非执名以求者所知也’的两句。所以小讲才有那‘圣人达而在上,执所学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穷而在下,执所学以师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几句名贵句子。早作了后股里面出股的‘执以居鲁适周,之齐、楚,之宋、卫,之陈、蔡’,合那对股的‘执以订《礼》,正《乐》,删《诗》《书》,赞《周易》,修《春秋》’的两个大主意的张本。直从博学成名,把这个‘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这后一段未经人道的好文字来?”一时,程师爷把那三篇看完,大叫:“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这第三篇的结句,便是个佳。”老爷笑问:“怎的?”他便高声朗诵道:……此中庸之极诣,性情之大同;人所难能,亦人所尽能也。故曰:“其动也中。”
  说着,又看了那首诗。安老爷便让程师爷加墨,程师爷道:“不,今日这课是老翁特地要看看他的真面目,兄弟圈点起来,诱掖奖劝之下,未免总要看得宽些,竟是老翁自己来。”安老爷便看头二篇,把三篇合诗请程师爷圈点。一时都圈点出来,老爷见那诗里的“一轮探月窟,数点透梅岑”两句,程师爷只圈了两个单圈,便问道:“大哥,这样两句好诗,怎么你倒没看出来?”程师爷道:“我总觉这等题目用这些花月字面,离题远些。”安老爷道:“不然。你看他这‘月窟’‘梅岑’,却用得是‘月到天心处’合‘数点梅花天地心’两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脱那个‘讲’字,竟把‘讲《易》见天心’这个题目扣得工稳的很呢。”
  程师爷拍案道:“啊哟!老翁,你这双眼睛真了不得!”说着,拿起笔来,便加了几个密圈,又在诗文后加了一个总批。
  那程师爷的批语不过照例几句通套赞语,安老爷看了,便在他那批语后头提笔写了两行,批道是:三艺亦无他长,只读书有得,便说理无障,动中肯綮。诗变熨贴工稳。持此与多士争衡,庶不为持衡者齿冷。秋风日劲,企予望之!
  公子见这几句奖勉交至的庭训,竟大有个许可之意,自己也觉得意。一时,程师爷便让老爷带了公子进去歇息,又笑道:“今日老翁自然要有些奖赏,才好叫学生益知勉学。”老爷道:“这个自然。”说着,程师爷拿了他的毛竹烟管、蓝布烟口袋去了。
  却说公子随安老爷进来,太太迎着门儿便问道:“没钻狗洞阿?”安老爷道:“岂但,今日竟算难为他的了。”太太见老爷露着喜欢,坐下便笑问道:“老爷瞧我们玉格这回考去,到底有点边儿没有哇?”老爷未曾开口,先动了点儿牢骚,说道:“这话实在难讲。这科名一路,两句千古颠簸不破的话,叫作‘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照上句讲,自然文章是个凭据;讲到下句,依然还得听命去。只就他的文章论,近来却颇颇的靠得住了;所不可知者,命耳!况且他才第一次观光,那里就敢望侥幸?只要出场后文章见得人,便再迟些发达,也未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后尘就是了。”说着,便回头吩咐公子道:“你今日作了这课,从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场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节饮食;再则清早起来,把摹本流览一番,敛一敛神;晚上再静坐一刻,养一养气。白日里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谈谈;否则闲中望望行云,听听流水,都可活泼天机。到场屋里,提起笔来,才得气沛词充,文思不滞。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件东西,待我亲自取来给你。”说着便站起来,叫人拿了灯到西屋里去。
  公子见老爷亲身去取这件东西,一定因师傅方才的话,有件甚么珍重器皿奖赏。不一刻,只见老爷从西屋里把自己当年下场的那考篮,用一只手挎出来。看了看,那个荆条考篮经了三十余年的雨打风吹,烟熏火燎,都黑黄黯淡的看不出地儿来了。幸是那老年的东西还实在,那布带子还是当日太太亲自缠的缝的,依然完好。
  列公,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儿子读书,下场怎的连考具都不肯给他置一份?原来依安太太的意思,从老早就张罗要给儿子精精致致从头置份考具,无奈老爷执意不许,说必得用这一份,才合着“弓冶箕裘”的大义。逼着太太收拾出来,还要亲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亲自去拿。便挎了出来,满脸堆欢的向公子道:“此我三十年前故态也。便是里头这几件东西,也都是我的青毡故物。如今就把这分衣钵亲传给你,也算我家一个‘十六字心传’了。”
  列公,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见父亲赏了这份东西,说了这段话,真个比得了件珍宝他还心喜。连忙跪下,双手接过来,放在桌儿上。安太太合老爷向来是相敬如宾的,方才见老爷站起来,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这个篮子来,便站在桌儿跟前,揭开那个篮盖儿,把里头装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交付公子。金、玉姐妹两个也过来帮着检点。只见里头放着的号顶、号围、号帘,合装米面饽饽的口袋,都洗得干净;卷袋、笔袋以至包菜包蜡的油纸,都收拾得妥贴;底下放着的便是饭碗、茶盅,又是一分匙箸筒儿,合铜锅、铫子、蜡签儿、蜡剪儿、风炉儿、板凳儿、钉子锤子这类,都经太太预先打点了个妥当。因向公子说道:“此外还有你自己使的纸笔墨砚,以至擦脸漱口的这份东西,我都告诉俩媳妇了。带的饽饽菜,你舅母合你丈母娘给你张罗呢。米呀、茶叶呀、蜡呀,以至再带上点儿香啊、药啊,临近了,都到上屋里来取。”
  何小姐最是心热不过的人,听了婆婆这话,一面归着着东西,合张姑娘道:“实在亏婆婆想的这样周到!”安太太笑道:“妞妞,也不是我想的周到,实告诉你罢,我那天打点着这份东西,自己算了算,连恩科算上,再连这次,我这是打点到第十九回了。”安老爷在旁边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从自己乡试起,至今又看着儿子乡试,转眼三十余年,可不是十九回了吗?自己也不免一声浩叹。
  才收拾完毕,太太又叫长姐儿:“把那个新絮的小马褥子、包袱、褐衫、雨伞这些东西都拿来,交给你大奶奶。”又听安老爷说道:“正是我还有句话嘱咐。”因吩咐公子说道:“你进场这天,不必过于打扮的花鹁鸽儿似的。看天气,就穿你家常的那两件棉夹袄儿,上头套上那件旧石青卧龙袋。第一得戴上顶大帽子。你只想,朝廷开科取士,为国求贤,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随便戴个小帽头儿去应试,如何使得!”
  公子只得听一句应一句。他只管这等恪遵父命,只是才得二十岁的孩子,怎得能像安老爷那样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着母亲给作了件簇新的洋蓝绉绸三朵菊的薄棉袄儿,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缎子耕织图花样的半袖闷葫芦儿,舅母又给作了个绛色平金长字儿帽头儿,俩媳妇儿是给打点了一分绝好的针线活计,正想进场这天打扮上,花哨花哨,如今听父亲如此吩咐,心里却也不能一时就丢下这份东西。太太是怕儿子委屈,便说道:“一个小孩子家,他爱穿甚么戴甚么,由他去罢,老爷还操这个心!”安老爷道:“不然。太太只问玉格,我上次进场出场,他都看见的,是怎的个样子?”回头又问着公子道:“便是那年场门首的那班世家恶少,我也都指给你看了。一个个不管自己肚子里是一团粪草,只顾外面打扮得美服华冠,可不像个‘金漆马桶’?你再看他满口里那等狂妄,举步间那等轻佻,可是个有家教的?学他则甚!”
  太太同金、玉姐妹听了这话,才觉得老爷有深意存焉。公子益发觉得这番严训,正说中了他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个长姐儿心里不甚许可,暗道:“人家太太说的很是,老爷子总是扭着我们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劝劝。听起来,场里有上千上万的人呢,这几天要换了季还好,再不换季,一只手挎着个筐子,脑袋上可扛着顶纬帽,怪逗笑儿的,叫人家大爷脸上怎么拉得下来呢?”咳!这妮子那里晓得,他那个大爷投着这等义方的严父,仁厚的慈母,内助的贤妻,也不知修了几生才修得到此,便挎着筐儿、扛顶纬帽何伤?
  闲话少说。当下公子便把那考篮领下去,俩媳妇又张罗着把包袱等件送过去。过了两天,便有各亲友来送场,又送来的状元糕、太史饼、枣儿、桂圆等物,无非预取高中占元之兆。这年,安老爷的门生,除了已经发过科甲的几个之外,其余的都是这年乡试。安老爷也一一的差人送礼看望,苦些的还帮几两元卷银子。公子合这班少年都在歇场的时候,大家也彼此来往,谈谈文,讲讲风气。
  那年七月又是小尽,转眼之间便到八月。那时乌大爷早从通州查完了南粮回来,安老爷预先托下他,一听下宣来,即忙给个主考房官单子,打算听了这个信,才打发公子进城。说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量桥宅里住。外面派了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人跟去。张亲家老爷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爷、安太太更是放心。头两天便忙着叫人先去打扫屋子,搬运行李,安置厨房。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饭,早有乌大爷差人送了听宣的单子来,用个红封套装着。安老爷拆开一看,见那单子上竟没甚么熟人,正主考是个姓方的,副主考里面一个也姓方。那个虽是旗员,素无交谊。老爷当下便有些闷闷不乐。
  你道为何?难道安老爷那样个正气人,还肯找个熟人给儿子打关节不成?绝不为也。只因这两位方公虽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来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矫艰涩,岛瘦郊寒一路,合公子那高华富丽的笔下迥乎两个家数,那个满副主考自然例应回避旗卷,正合着“不愿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的两句话,便虑到公子此番进场,那个“中”字有些拿不稳。所以兜的添了桩心事,却只不好露出来。
  公子此时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里还计及那主司的“方”“圆”。这个当儿,太太又拉着他尽着嘱咐:“场里没人跟着,夜里睡着了,可想着盖严着些儿。”舅太太也说:“有菜没菜的,那包子合饭可千万叫他们弄热了再吃。”张太太又说:“不咧,熬上锅小米子粥,沍上几呀鸡子儿,那倒也饱了肚子咧。”金、玉姐妹是第一次经着这番“灞桥风味”,虽是别日无多,一时心里只像是还落下了件甚么东西,又像是少交代了句甚么话,只不好照婆婆一般当着人一样一样的嘱咐。
  正在大家说着,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家人上来回:“张亲家老爷叫回老爷、太太,不进来了,合程师老爷头里先去了。”又回道:“大爷车马也伺候齐了。”随着便领随身的包袱、马褥子。一时仆妇们往外交东西。公子便给父母跪了安,又见了舅母、岳母。舅太太先给他道个喜,说:“下月的这几天儿里再听着你的喜信儿。我们家的老少两位姑爷可都算我眼瞅着成的人了,我也算得个老古董儿了。”张亲家太太便接口道:“姑爷,你只抢个头名状元回来,咱就得了。”
  安老夫妻听了,各各点头而笑。安太太又说:“才嘱咐的话可别忘了。”老爷又吩咐:“你一出场,家里自然打发人看你去,就把头场的草稿带来我看。不必另誊,也不许请师傅改一个字。”说着,又点了点头,说:“就去罢。”
  公子满脸笑容答应着,才要走,太太道:“到底也见见俩媳妇儿再走哇!”公子连忙回身,向着他两个规规矩矩的一站,两人也绷着个盘儿还了一站,彼此对站了会子,却都不大得话。还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义的话来,说道:“我昨儿晚上嘱咐你们的,节下给父亲母亲拌的那月饼馅儿,可想着多搁点儿糖。”他说了这句,便一脸的飞黄腾达,兴匆匆回身就走。金、玉姐妹俩借着答应那声,也搭讪着送出屋门来。
  公子下了台阶儿,早有众家人围随上跟着走了。安老夫妻隔着玻璃,扭着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门,还在那里望。不提防这个当儿,身背后猛可的当啷啷一声响,老夫妻倒唬了一跳,一齐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那长姐儿胳膊上带着的一副包金镯子,好端端的从手上脱落下来了,掉在地下当啷啷的一响,又咕噜噜的一滚,一直滚到屋门槛儿跟前才站住。老爷忙问:“这怎么讲?”太太是最疼这个丫鬟,生怕他挨说,便道:“都是老爷的管家干的,给人家打了那么大圈口,怎么不脱落下来呢?”他道:“等着得了空儿,再交出去毁打毁打罢。”
  何小姐道:“别动他,等我给你团弄上就好了。”说着接过来,把圈口给他掐紧了,又把式样端正了端正,一面亲自给他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他笑道:“你瞧,团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他的时候,咱们再放。可惜了儿的,为甚么毁他呢?”
  在大奶奶说的是平平静静的话,他不知听到那里去了,不由的把个紫膛色的脸蛋儿羞的小茄包儿似的,便给何小姐请了个安,又低着双眼皮儿,笑嘻嘻的道:“这要不亏奶奶,谁有这么大劲儿呀!”当下安太太以至大家看了他这举动,都说他到底岁数大些了,懂得个规矩。
  这段话在当日没人留心,今日之下,入在这评话里。当天理人情讲起来,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实甫的“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这两句,不仅是个妙句奇文,竟也说得是个人情天理。诸公要不信这话,博引烦称,还有个佐证。就拿这《儿女英雄传》里的安龙媒讲,比起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虽说一样的两个翩翩公子,论阀阅勋华,安龙媒是个七品琴堂的弱息,贾宝玉是个累代国公的文孙,天之所赋,自然该于贾宝玉独厚才是。何以贾宝玉那番乡试那等难堪,后来直弄到死别生离?安龙媒这番乡试这等有兴,从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称物平施,岂此中有他谬巧乎?
  不过安公子的父亲合贾公子的父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道学,一边是实实在在有些穷理尽性的功夫,不肯丢开正经;一边是丢开正经,只知合那班善于骗人的单聘仁,乘势而行的程日兴,每日里在那梦坡斋作些春梦婆的春梦,自己先弄成个“文而不文正而不正”的贾政,还叫他把甚的去教训儿子?
  安公子的母亲合贾公子的母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慈祥,一边是认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边是一味的向家庭植党营私,去作那罔人勾当,只知把娘家的甥女儿拢来作媳妇,绝不计夫家甥女儿的性命难堪;只知把娘家的侄女儿拢来当家,绝不问夫兄家的父子姑娘因之离间,自己先弄成个“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他把甚的去抚养儿子?
  讲到安公子的眷属何玉凤、张金凤,看去虽合贾公子那个帏中人薛宝钗,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艳丽聪明,却又这边是刻刻知道爱惜他那点精金美玉,同心合意媚兹一人;那边是一个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缘,还暗里弄些阴险,一个是妒着人家的金玉姻缘,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头来弄得潇湘妃子连一座血泪成斑的潇湘馆立脚不牢,惨美人魂归地下,毕竟“玉带林中挂”,蘅芜君连一所荒芜不治的蘅芜院安身不稳,替和尚独守空闺,如同“金钗雪里埋”,还叫他从那里“之子于归,宣其室家”?
  便是安家这个长姐儿比起贾府上那个花袭人来,也一样的从幼服侍公子,一样的比公子大得两岁,却不曾听得他照那袭而取之的花袭人一般,同安龙媒初试过甚么云雨情;然则他见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学那双文长亭哭宴的“减了玉肌,松了金钏”,虽说不免一时好乐,有些不得其正,也还算“发乎情,止乎礼”,怎的算不得个天理人情?
  何况安公子比起那个贾公子来,本就独得性情之正,再结了这等一家天亲人眷,到头来,安得不作成个儿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务怪,厌故而喜新,未免觉得与其看燕北闲人这部腐烂喷饭的《儿女英雄传》小说,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艳谈情的《红楼梦》大文?那可就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书,不知合假托的那贾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毒,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个完人,道着一句好话。燕北闲人作这部书,心里是空洞无物,却教他从那里讲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话来?
  闲话少说。归着再讲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张亲家老爷同着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当。程师爷已经到场门口看牌去了,一时回来,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头排之末,说:“看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听点了。歇息歇息,吃些东西,静一静罢。”他说着,便带了叶通亲自替学生检点考具。公子见诸事用不着自己照料,想起从前父亲赴考时候的景象,越觉冷暖不同。接着便有几个亲友本家来,看过去了。到了次日五鼓,家人们便先起来张罗饭食,服侍公子盥漱饮食。装束已毕,程师爷、张老又亲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检点一过,门户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齐车马,便都跟着公子径奔举场东门而来。
  公子才进得外砖门,早见梅公子站在个高地方,手里拿着两枝照入签,得意洋洋的高声叫道:“龙媒,这里来!”公子走到跟前,只听他道:“你来的正好,咱们不用候点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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