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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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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喝茶时分,菲利普动身去贝尔福狮子街,在一条由拉斯帕依大街向外延伸的新铺筑的马路上,找到了奥特太太的寓所,奥特太太是个三十岁光景的微不足道的妇人,仪态粗俗,却硬摆出一副贵夫人的派头。她把菲利普介绍给她母亲。没聊上几句,菲利普就了解到她已在巴黎学了三年美术,后来又知道她已同丈夫分道扬镳。小小的起居室里,挂着一两幅出自她手笔的肖像画。菲利普毕竟不是个行家,在他看来,这些画尽善至美,功力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不知可有那么一天,我也能画出同样出色的画来,”他感叹地说。
“哦,我看你准行,”她不无得意地应道。“当然罗,一锹挖不出个井来,得一步步来嘛。”
她想得很周到,特地给了他一家商店的地址,说从那儿可以买到画夹、图画纸和炭笔等用品。
“明天上午九点左右我要去阿米特拉诺画室,如果你也在那时候到那儿,我可以设法给你找个好位子,帮你张罗点别的什么。”
她问菲利普具体想干些什么,菲利普觉得不能让她看出自己对整个事儿至今还没个明确的打算。
“嗯,我想先从素描着手,”他说。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一般人总是好高骛远,急于求成。拿我来说,到这儿呆了两年,才敢去试几笔油彩。至于效果如何,你自个儿瞧吧。”
奥特太太朝排在钢琴上方的一幅黏糊糊的油画瞟了一眼,那是幅她母亲的肖像。
“我要是你的话,在同陌生人交往时,一定火烛小心,不同外国人在一起厮混。我自己向来言行谨慎,丝毫不敢大意。”
菲利普谢谢她的忠告。但说实在的,这番话菲利普听了好生奇怪,他不明白自己干吗非要做个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君子呢。
“我们现在过日子,就像留在英国一样,”奥特太太的母亲说,她在一旁几乎一直没开过口。“我们来这儿的时候,把老家所有的家什全都搬了来。”
菲利普环顾四周。房间里塞满了笨实的家具,窗户上挂的那几幅镶花边的白窗帘,同夏天牧师公馆里挂的一模一样。钢琴和壁炉架上都铺着“自由”绸罩布。菲利普东张张西望望,奥特太太的目光也随着来回转动。
“晚上一把百叶窗关上,就真像回到了英国老家似的。”
“我们一日三餐仍然按老家的规矩,”她母亲补充说,“早餐有肉食,正餐放在中午。”
从奥特太太家出来,菲利普便去购置绘画用品。第二天上午,他准九点来到美术学校,竭力装出一副沉着自信的神态。奥特大大已先到一步,这时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菲利普一直在担心,他这个“nouyeau”①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他在不少书里看到,乍进画室习画的学生往往会受到别人的无礼捉弄,但是奥特太太的一句话,就使他的满腹疑虑涣然冰释。
①法语,新生。
“哦,这里可不兴那一套,”她说。“你瞧,我们同学中差不多有一半是女的,这儿是女士们当道呢。”
画室相当宽敞,空荡荡的,四周灰墙上挂着一幅幅获奖习作。一个模特儿正坐在椅子里,身上裹着件宽大的外套。她周围站着十来个男女学生,有的在聊天,有的还在埋头作画。这会儿是模特儿的第一次休息时间。
“一上来,最好先试些难度不太大的东西,”奥特太太说。“把画架放到这边来。你会发现,从这个角度上写生,最讨巧。”
菲利普根据她的指点搁好画架,奥特太太还把他介绍给近旁的一个年轻女子。
“这位是凯里先生。这位是普赖斯小姐。凯里先生以前从未学过画,开头还得有劳您多多点拨,您不会嫌麻烦的吧?”说着,她转身朝模特儿喊了声:La pose。①
①法语,摆好姿势。
模特儿正在看《小共和国报》,这时把报纸随手一扔,绷着脸掀掉了外套,跨上画台。她支开双脚,稳稳地站在那里,双手十指交叉,托着后脑勺。
“这姿势够别扭的,”普赖斯小姐说,“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偏偏选中这么个怪姿势。”
刚才菲利普进画室时,人们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模特儿淡漠地瞟了他一眼,现在再没人注意他了。菲利普面前的画架上,铺着一张漂亮挺刮的画纸,他局促不安地注视着模特儿,不知该从何处落笔才好。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裸体女人。这个模特儿年纪不轻了,乳房已趋萎缩,失去了光泽的金发,像一蓬乱草似地耷拉在脑门上,满脸尽是一块块显眼的雀斑。他朝普赖斯小姐的作品瞥了一眼。这幅画她刚画了两天,看来已遇上麻烦。由于她老是用橡皮擦拭,画面已搞得邋里邋遢。在菲利普看来,她笔下的人体全走了样,不知画的啥名堂。
“我早该想到,自己画起来不至于比这更糟吧,”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着手先画头部,打算慢慢往下画。但不知怎么的,他发现同样是画头,写生却要比单凭想象作画难得多。他卡住了,再也画不下去。他朝普赖斯小姐瞥了一眼。她正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画着。她心情热切,连眉头都不觉紧蹩起来,目光中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情。画室里很热,她额头上沁出了一颗颗汗珠。普赖斯小姐今年二十六岁,一头浓密的金褐色柔发,发丝光滑美丽,可惜梳理得很马虎,她把头发打前额往后一挽,草草束成个大发髻。大脸盘上嵌着一对小眼睛,五官宽阔而扁平;皮肤白里泛青,带着几分怪异的病态,双颊不见一丝血色。她看上去像是从来不梳洗打扮似的,人们不禁要纳闷:她晚上没准儿是和衣而睡的呢。她生性沉默,不苟言笑。第二次休息时,她退后一步,端详着自己的大作。
“不知怎么搞的,老是不顺手,”她说,“不过,我也算把心思放在上面了。”她转脸朝菲利普。“你进展如何?”
“糟透了,”菲利普苦笑着应了一声。
她看了看他的画。
“你这么个画法哪成呢!你得先用笔比划一下,然后得在纸上框好轮廓线。一她干净利索地给他示范了一下。她这番真挚情意委实打动了菲利普,可她那毫无韵致的仪态还是让菲利普感到不悦。他感谢了她的热心指点,又重新操起画笔来。到这时候,其他学画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到齐了,这会儿姗姗而来的人大多是男的,因为女的总是一早就来了。今年这时候(虽说季节还早了点),画室已是人满为患。过了一会,走进来一个青年,稀疏的黑发,特大的鼻子,一张长脸不由得叫人联想起马来。他在菲利普身旁坐下,并且隔着菲利普朝普赖斯小姐一点头。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她说,“是不是刚起床?”
“今天是这么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我想,我得躺在床上,好好想象一下户外的景色有多美。”
菲利普会意一笑。普赖斯小姐却挺顶真,不把这话当玩笑看待。
“这种做法真有点好笑。照我的想法,及早起床,趁天气大好出外逛逛,这才更加在理呢。”
“看来要想当个幽默家还真不容易呢,”那个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
他似乎还不想立即动笔,只是朝自己的画布望了一眼。他正在给画上水彩,这个模特儿的草图,他昨天就勾勒好了。他转身对菲利普说。
“您刚从英国来吧?”
“是的。”
“你怎么会跑到阿米特拉诺学校来的?”
“我只晓得这么一所美术学校。”
“但愿你来这儿时没存非分之想,以为在这儿可以学到点最起码的有用本事。”
“阿米特拉诺可是巴黎首屈一指的美术学校,”普赖斯小姐说,“这样认认真真对待艺术的学校,还不见有第二所呢。”
“难道对待艺术就非得认真不可?”年轻人问。既然普赖斯小姐的回答只是轻蔑地一耸肩,他也就自顾自往下说了:“不过关键还在于:所有的美术学校全都大高而不妙。显然全都学究气十足。而这儿所以为害较浅,就因为这儿的教学比别处更为无能,在这儿啥也学不到手……”
“那您干吗要上这儿来呢?”菲利普插嘴问。
“我找到了捷径坦途,却还是在走老路。普赖斯小姐文化素养很高,一定记得这句话的拉丁语原文吧。”
“希望你谈话时别把我牵扯进去,克拉顿先生,”普赖斯小姐毫不客气地说。
“学习绘画的唯一途径,”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是租间小画室,雇个模特儿,靠自己闯出条路来。”
“这似乎并不难做到,”菲利普说。
“这可需要钱呐,”克拉顿接口说。
克拉顿开始动笔了,菲利普打眼角里偷偷打量他。只见他高高的个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宽大的骨架似乎突到肌体的外面;两肘尖削,差不多快要把他破外套的袖管给撑破了。裤子的臀部已经磨破,每只靴子上都打了个难看的补钉。普赖斯小姐站起身,朝着菲利普的画架走过来。
“如果克拉顿先生肯闭上嘴安静一会儿,我就过来帮你一下,”她说。
“普赖斯小姐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有几分幽默,”克拉顿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端详自己的画面,“而她讨厌我,则是因为我有几分才气。”
克拉顿煞有介事地说着,菲利普瞧着他那只模样古怪的大鼻子,觉得他的话听上去格外好笑,忍不住噗哧了一声。普赖斯小姐却气得满脸通红。
“这儿除你之外,谁也没埋怨过你有才气。”
“这儿唯独我的意见,我觉得最不足取。”
普赖斯小姐开始品评菲利普的习作。她滔滔不绝地谈到剖视、结构、平面、线条,以及其他许多菲利普一窍不通的东西。她在这儿画室已经呆了好长一段时间,通晓教师们再三强调的绘画要领,她一口气点出了菲利普习作中的各种毛病,然而讲不出个矫枉匡正的道道来。
“多谢你这么不厌其烦地开导我,”菲利普说。
“哦,没什么,”她回答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刚来这里时,别人也是这么指点我的,不管是谁,我都乐意效劳。”
“普赖斯小姐要想说的是,她向您传经赐教,纯粹是出于责任感,而并非是由于您本人有什么迷人的魅力,”克拉顿说。
普赖斯小姐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画画。
时钟敲了十二下,模特儿如释重负般地叫了一声,从画台上走下来。
普赖斯小姐收拾好自己的画具。
“我们有些人要去格雷维亚餐馆就餐,”她对菲利普说,并乜了克拉顿一眼。“我自己一向是在家里吃午饭的。”
“如果你不介意,就让我陪你去格雷维亚餐馆吧,”克拉顿说。
菲利普道了谢,起身准备离开画室。没走几步,奥特太太过来问他今天学画的情况如何。
“范妮·普赖斯可手把手教你了?”她询问道。“我特意把你安排在她旁边,因为我知道,只要她乐意,她还是有这点能耐的。这个姑娘不怎么讨人喜欢,脾气又坏,她自己也不会作画。不过,她懂得作画的诀窍,只要她不嫌麻烦,倒可以给新来者指点一下迷津的。”
他们走上大街的时候,克拉顿对菲利普说:
“范妮·普赖斯对你的印象不错,你最好留神点。”
菲利普哈哈大笑。对她那样的女人,他压根儿没想到要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们来到一家经济小餐馆,画室的几个学生正坐在那儿用餐,克拉顿在一张餐桌旁坐下,那儿已经坐了三四个人。在这儿,花一个法郎,可以吃到一只鸡蛋、一碟子肉,外加奶酪和一小瓶酒。要喝咖啡,则须另外付钱。他们就坐在人行道上,黄颜色的电车在大街上来回穿梭,丁丁当当的铃声不绝于耳。
“哦,请问您尊姓?”在他们就座时,克拉顿猝然问了一声。
“凯里。”
“请允许我把一位可信赖的老朋友介绍给诸位…一他叫凯里,”克拉顿正经八百地说。“这位是弗拉纳根先生,这位是劳森先生。”
在座的人哈哈一笑,又继续谈自己的。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大家七嘴八舌,只顾自己叽叽呱呱,根本不去理会旁人说些什么。他们谈到夏天去过哪些地方,谈到画室,还有这样那样的学校;他们提到许多在菲利普来说还是很陌生的名字:莫奈、马奈、雷诺阿、毕沙罗、德加①等等。菲利普竖起耳朵听着,尽管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却兴奋得什么似的,心头小鹿猛撞不已。
①莫奈(1840…1926):法国画家,印象画派的创始人之一;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在欧洲绘画的传统上革新技巧,曾遭到学院派画家的歧视;雷诺阿(1841…1919):法国印象派画家;毕沙罗(1830…1903):法国印象派画家;德加(1834…1917):法国画家,早年倾心于古典绘画,后倾向于印象派。
时间过得真快。克拉顿站起身说:
“今晚要是你愿意来,你准能在这儿找到我。你会发觉这儿是拉丁区里最经济实惠的一家馆子,花不了几个子儿,包管可以让你害上消化不良症。”
第05章
41
菲利普沿着蒙帕纳斯大街信步闲逛。眼前的这个巴黎,同他春上来给圣乔治旅合结算帐务时所看到的迥然不同——一他每想到那一段生活经历就不寒而栗——一就其风貌来说,倒和自己心目中的外省城镇差不多。周围是一派闲适自在的气氛;明媚的阳光,开阔的视野,把人们的心神引人飘飘欲仙的梦幻之中。修剪得齐齐整整的树木,富有生气的白净房屋,宽阔的街道,全都令人心旷神怡。他觉得自己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在街头悠然漫步,一边打量来往行人。在他看来,就连那些最普通的巴黎人,比如那些束着大红阔边腰带、套着肥大裤管的工人,那些身材矮小、穿着褪了色却很迷人的制服的士兵,似乎都焕发着动人的风采。不一会儿,他来到天文台大街,展现在他眼前的那种气势磅礴且又典雅绮丽的景象,不由得令他赞叹不已。他又来到卢森堡花园:孩童在玩耍嬉戏,头发上束着长丝带的保姆,成双结对地款款而行;公务在身的男士们,夹着皮包匆匆而过;小伙子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风景匀称、精致。自然景色虽带着人工斧凿的痕迹,却显得玲珑剔透。由此看来,自然风光若不经人工修饰,反倒失之于粗鄙。菲利普陶然若醉。过去他念到过许多有关这一风景胜地的描写,如今终于身临其境,怎能不叫他喜上心头,情不自胜。对于他来说,这里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文艺胜地,他既感敬畏,又觉欢欣,其情状如同老学究初次见到明媚多姿的斯巴达平原时一般。
菲利普逛着逛着,偶一抬眼,瞥见普赖斯小姐独自坐在一条长凳上。他踌躇起来,他此刻实在不想见到任何熟人,况且她那粗鲁的举止与自己周围的欢乐气氛极不协调。但他凭直觉辨察出她是个神经过敏、冒犯不得的女子。既然她已看到了自己,那么出于礼貌,也该同她应酬几句。
“你怎么上这儿来啦?”她见菲利普走过来,这样问。
“散散心呗。你呢?”
“哦,我每天下午四点至五点都要上这儿来。我觉得整天埋头于工作,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他说。
“悉听尊便。”
“您这话似乎不大客气呢,”他笑着说。
“我这个人笨嘴拙舌,天生不会甜言蜜语。”
菲利普有点困窘,默默地点起一支烟。
“克拉顿议论过我的画吗?”她猝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印象里他什么也没说,”菲利普说。
“你知道,他这个人成不了什么气候。自以为是天才,纯粹瞎吹。别的不说,懒就懒得要命。天才应能吃得起大苦,耐得起大劳。最要紧的,是要有股换而不舍的韧劲。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她说话时,激昂之情溢于言表。她头戴黑色水手草帽,上身穿一件不很干净的白衬衫,下身束一条棕色裙子。她没戴手套,而那双手真该好好洗洗。她毫无风韵可言,菲利普后悔不该跟她搭讪。他摸不透普赖斯小姐是希望他留下呢,还是巴不得他快点走开。
“我愿意尽力为你效劳,”她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可深知其难呢。”
“多谢你了,”菲利普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请你去用茶点,肯赏光嘛?”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刷地涨红了脸。她脸一红,那苍白的皮肤顿时斑驳纷呈,模样儿好怪,就像变质的奶油里拌进了草莓似的。
“不,谢谢,你想我干吗要用茶点呢?我刚吃过午饭。”
“我想可以消磨消磨时间嘛,”菲利普说。
“哦,要是你闲得发慌,可犯不着为我操心。我一个人待着,并不嫌冷清。”
这时候,有两个男子打旁边走过。他们穿着棕色棉绒上衣,套着肥大的裤管,戴着巴斯克便帽①。他们年纪轻轻,却蓄着胡子。
①欧洲比利牛斯山西部地区巴斯克人所戴的一种帽子。
“嗳,他们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吧?”菲利普说,“真像是从《波希米亚人的生涯》那本书里跳出来的哩。”
“是些美国佬,”普赖斯小姐用鄙夷的口吻说。“这号服装,法国人三十年前就不穿了。可那些从美国西部来的公子哥儿,一到巴黎就买下这种衣服,而且赶忙穿着去拍照。他们的艺术造诣大概也仅止于此了。他们才不在乎呢,反正有的是钱。”
菲利普对那些美国人大胆别致的打扮倒颇欣赏,认为这体现了艺术家的浪漫气质。普赖斯小姐问菲利普现在几点了。
“我得去画室了,”她说。“你可打算去上素描课?”
菲利普根本不知道有素描课。她告诉菲利普,每晚五时至六时,画室有模特儿供人写生,谁想去,只要付五十生丁就行。模特儿天天换,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习画好机会。
“我看你目前的水平还够不上,最好过一个时期再去。”
“我不明白干吗不能去试试笔呢!反正闲着没事干。”
他们站起身朝画室走去。就普赖斯小姐的态度来说,菲利普摸不透她究竟希望有他作伴呢,还是宁愿独个儿前往。说实在的,他纯粹出于困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脱身,这才留在她身边的;而普赖斯小姐不愿多开口,菲利普问她的话,她总是爱理不理,态度简慢。
一个男子站在画室门口,手里托着一只大盘子,凡是进画室的人都得往里面丢半个法郎。画室济济一堂,人比早晨多得多,其中英国人和美国人不再占大多数,女子的比例也有所减少。菲利普觉得这么一大帮子人,跟他脑子里的习画者的形象颇不一致。大气暖洋洋的,屋子里的空气不多一会儿就变得混浊不堪。这回的模特儿是个老头,下巴上蓄着一大簇灰白胡子。菲利普想试试今天早晨学到的那点儿技巧,结果却画得很糟。他这才明白,他对自己的绘画水平实在估计得过高了。菲利普不胜钦羡地望了一眼身旁几个习画者的作品,心中暗暗纳闷,不知自己是否有一天也能那样得心应手地运用炭笔。一个小时飞快地溜了过去。他不愿给普赖斯小姐再添麻烦,所以刚才特意避着她找了个地方坐下。临了,当菲利普经过她身边朝外走时,普赖斯小姐却唐突地将他拦住,问他画得怎样。
“不怎么顺手,”他微笑着说。
“如果你刚才肯屈尊坐在我旁边,我满可以给你点提示。看来你这个人自视甚高的。”
“不,没有的事。我怕你会嫌我讨厌。”
“要是我真那么想,我会当面对你说的。”
菲利普发现,她是以其特有的粗鲁方式来表示她乐于助人的善意。
“那我明天就多多仰仗你了。”
“没关系,”她回答。
菲利普走出画室,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吃饭前的这段时间。他很想干点独出心裁的事儿。来点儿苦艾酒如何!当然很有此必要。于是,他信步朝车站走去,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餐席上坐下,要了杯苦艾酒。他喝了一口,觉得恶心欲吐,心里却很得意。这酒喝在嘴里挺不是滋味,可精神效果极佳:他现在觉得自己是个道道地地的投身艺术的学生了。由于他空肚子喝酒,一杯下肚,顿觉飘然欲仙。他凝望着周遭的人群,颇有几分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觉。他快活极了。当他来到格雷维亚餐馆时,克拉顿那张餐桌上已坐满了人,但是他一看到菲利普一拐一瘸地走过来,忙大声向他打招呼。他们给他腾出个坐儿。晚餐相当节俭,一盆汤,一碟肉,再加上水果、奶酪和半瓶酒。菲利普对自己面前的食物并不在意,只顾打量同桌进餐的那些人。弗拉纳根也在座。他是个美国人,年纪很轻,有趣的脸上竖着只扁塌的狮子鼻,嘴巴老是笑得合不拢。他身穿大花格子诺福克茄克衫,颈脖上围条蓝色的硬领巾,头上戴顶怪模怪样的花呢帽。那时候,拉丁区是印象派的一统天下,不过老的画派也只是最近才大势的。卡罗路斯一迪朗、布格柔①之流仍被人捧出来,同马奈、莫奈和德加等人分庭抗礼。欣赏老一派画家的作品,依然是情趣高雅的一个标志。惠司勒②以及他整理的那套颇有见识的日本版画集,在英国画家及同胞中间有很大的影响。古典大师们受到新标准的检验。几个世纪以来,世入对拉斐尔推崇备至,如今这在聪明伶俐的年轻人中间却传为笑柄。他们觉得他的全部作品,还及不上委拉斯开兹③画的、现在陈列在国家美术馆里的一幅腓力四世头像。菲利普发现,谈论艺术已成了一股风气。午餐时遇到的那个劳森也在场,就坐在他对面。他是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满脸雀斑,一头红发,长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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