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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小说集合-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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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新卧下,拿起书来,且不看着,只对着这无数浓红的花瓣出神。
花香中,他看着淡绿色的墙壁,白漆的床几,一室很简单洁净。太阳慢慢的移过窗棂。他微微觉暖,放下书,掀开一层毡子,坐了起来,用铅笔在一张明片上写几个字:
妹鉴:
昨得重阳节来书,极慰!数日内当大忙,或未能作长信,身心均安好,勿挂。
哥草
按了铃交给了看护,从此无言偃卧,至于夜间。
夜中热度又高,看护听见他呜咽呓语。进去一看,只见他头垂在枕旁梦中泪流满面;唤醒了问时,他只强笑不语,那茫然的眼光,烧红的双脸,都看出他昏热非常。看护默然的退了出去,同医生进来,装了冰袋,放在他额前,他脑冷心热,昏然的失了知觉。
三天的模糊昏热之中,他却一灵不昧。他知道境由心生,便闭了目只当是母亲时时刻刻坐在他的床前,一念牢牢的噙住,到了第四天的早晨,他才完全的清醒了。
只觉得同隔世一般,床前堆满了花和信——看护欣然的告诉他,这几天之中他的朋友们怎样不断的探问,他自己怎样的昏沉,如今可是大好了,他也十分喜悦,探身拨了拨几上重叠的信封,忽然中间一行瘦棱棱的字,触了他的眼帘,连忙拿起拆开一看:
星如兄:
一别十日,音问杳然,孝起才函告我,你已病在医院。当下即从镇上赶来,正在你热极之时,看护拒我入见。再三婉商,只从门隙中看你一眼。你睡容清减,而迷惘之中,神气尚完。出院时一路嗟叹,山上走了半天,摘得野花一束,和你床前的浓艳的玫瑰及清丽的菊花,自然比不起;但的确是我自己秋风中辛苦寻来的,愿他代我伴你慰你,看着你早早复原,切祝康健!
钟梧
他呆呆的拿着这一张纸,得了永久的胜利似的,簌簌的落下泪来。
晚上临睡之前,他忽然悄然的对看护说,“推我的床到窗前去罢;也不要放下帘子来,我要看一看星辰。”看护笑着依从了他。
病中的心情,本是易感的,他今夜对于天上万静中滴滴的光明,更不能不恋慕赞美。“假如地上没有花朵,天上没有星辰,人类更不知寂寞到什么地步!”他两手交握着放在额上,从头思索。太空穆然,众星知道这青年人要在这末一夜的印证,完成了他永久的哲学,都无声的端凝的扬光跃彩……四面繁花的温香,暗中围拂着,他参禅似的,肃然的过了一夜。
出乎意外的,医生告诉他,明天早上便可出院了,他的朋友们预备了一个茶会,却要在今夜来接的。他点首无语,“原该转身出去迎接世界了,而这光明肃静的光阴,何其太短!”
这天的下午,他起来将四面的窗帘都放下了,只留下面湖的一扇,要看晚霞。取出一卷纸,一管笔,拉过椅子来,便坐在窗前。
钟梧兄:
为着你的一封书,我冒雨感病,我住院七天。只是一封书,何至使我如此。然而你的哲学,震撼了我的信仰,读信之下,我进退无依。我本是一个富于悲观思想的人,也曾从厌世主义里,打过转身。近两三年来,才仿佛认出了人生之真意义。无端你的几百字飞来,语语投入我怀疑的心坎。感谢上帝!我以雨中之一走,病中的七日,重重的证实了我原来的与你相反的主义。现在的我,已是旷劫功圆,光灭心死!钟梧兄!待我来与你细细分剖。
我接到你的信,反复沉思了三日,第三日之夜,我无目的的冒雨出走。当时只为寸心如焚,要略略的解除躯壳上的苦痛,不想大自然竟轻轻的从月光中逗露我以造化的爱育!——沉黑的雨中,我上了亭子,我猛望见对岸的一灵不灭的灯光,我如受棒喝!让我来告诉你这灯光的历史罢:湖岸上一个人家,只有母亲和儿子。一夜母亲暴病,这儿子半夜渡湖去请医士,昏黑中竟坠水不返。悲痛欲绝的垂危的母亲,在病榻上立下誓愿,愿世世代代,自那时起,夜夜在她窗口点着一盏灯,指示她儿子以隔湖的归路。不论她的儿子以灵魂,或肉体归来,这一盏灯是永远临照的,——这故事已过百年了,我也是一夜游湖,无意中听友人谈到的。这儿子的形骸已沉泥土,母亲的骨髓也已化灰尘;谁知这一盏百年来长明不熄的爱的灯光,竟救了那夜那时,立近悬崖已将坠落的我!
自此起此心定住,又猛觉到一身所在的亭子,也是友谊的爱的纪念建筑——这故事你已知道,我不赘述——这茫茫的世界上,竟随处留下了爱的痕迹!自此我如沉下酒池,如跃入气海,如由死入生,又如由生入死。中夜以后,光景愈奇妙,苦雨之后,忽然明月满天,造物者真切的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幅万全的“宇宙的爱”的图画,那夜的湖山,清极,秀极,灿烂极,庄严极,造物者怎知我正在歧路徘徊,特由慧力来导引,使我印证,使我妙悟?因着金字塔,而承认埃及王,因着万里长城,而追思秦皇帝。对于未曾目睹的和我们一般的人物,以他们的工作的来印证,尚且深信不疑地赞美了他们的丰功伟烈;何况这清极,秀极,灿烂极,庄严极的宇宙,横在眼前,量我们怎敢说天地是盲触的,没有丝毫造物的意旨?
我游泛于自然的爱里,月明下一片湖山,只我一人管领,我几疑是已羽化登仙。直等到云积雨来,才又从沉黑中归去,归途中恍惚如梦。感谢上帝!这一瞥的光明,已抵我九年面壁!
我还不自足,拼却七日读书的光阴,来到此痛苦呻吟的世界里,孝起知我为潜心思索而来,他在送我到此的临行之前,珍重的握我的手说:“愿你有大定力!医院中往往使人生烦恼,因为目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呻吟痛苦。”钟梧兄!岂知此中更见出人类的爱!不提起人类便罢,提起人类,使我感泣!如你所说,我是生活美满完全的人,不知人情甘苦。我为着这一层更自十分歉愧,觉得有情溢乎词的苦楚,因为我没有痛苦的经验。慰安你,或评驳你,都不能使你心服。然而即是你的经验,你所谓的二十三年的苦日子,也不能证明人类是不爱的!
先从宇宙说起罢,你说,“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然而为何宇宙一切生存的事物,经过最不幸最痛苦的历史,不死灭尽绝?天地盲触为何生山川?太空盲触为何生日月星辰?大气盲触为何在天生雨雪云霞,在地生林木花草?无数盲触之中,却怎生流转得这般庄严璀璨?依你说为“盲触”,不如依我说为“化育”。科学家枯冷的定义,只知地层如何生成,星辰如何运转,霜露如何凝结,植物如何开花,如何结果。科学家只知其所当然,而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知其所以然!世界是一串火车,科学家是车上的司机,他只知只顾如何运使机力,载着一切众生,向无限的前途飞走。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如同乘客,虽不知如何使这庞然大物不住的前进,而在他们怡然对坐之中却透彻的了解他们的来途和去路。科学家说了枯冷的定义,便默退拱立;这时诗人,哲士,宗教家,小孩子却含笑向前,合掌叩拜,欢喜赞叹的说:“这一切只为着‘爱!’”
惭愧我没有什么精深的理解,来燃起你的死灰,我只追根溯源,从我入世的第一步着想,就已点着了熊熊的心灵之火!病中昏沉三日,觉得母亲无一刻离我身旁,不绝的爱丝缠绕之中,钟梧兄,就是从此我深深的承认了世界是爱的,宇宙是大公的,因为无论何人,都有一个深悬极爱他的母亲。
我的环境和你的不同,说别的你或不懂,而童年的母爱的经验,你的却和我的一般。自此推想,你就可了解了世界。茫茫的大地上,岂止人类有母亲?凡一切有知有情,无不有母亲。有了母亲,世上便随处种下了爱的种子。于是溪泉欣欣的流着,小鸟欣欣的唱着,杂花欣欣的开着,野草欣欣的青着,走兽欣欣的奔跃着,人类欣欣的生活着。万物的母亲彼此互爱着;万物的子女,彼此互爱着;同情互助之中,这载着众生的大地,便不住的纡徐前进。懿哉!宇宙间的爱力,从兹千变万化的流转运行了!
这条理,恐怕你也不忍反对。——十岁以前的你,是天真未漓的,十岁以后的你是昏昧堕落的。钟梧兄!我敢如此说!你为着要扶持你的人生哲学,即能使你理论动摇的天性之爱,竟忍心害理不去回想追求,只用“几乎忘了”一语,轻轻遮掩过去。然而你用了万牛回首之力,也只能说到“忘了”两字,不敢直斥为“没有”!可怜的朋友,你已战败了!
固然的,天性之爱,我所身受的,加倍丰富浓厚;而放眼尘世,与我相似的,又岂乏其人?在院的末三日,我凭窗下望,看见许多的父母,姑姨,伯叔,兄弟,姊妹,朋友,来探视他们病中的关切的人。那些病势较重的人的亲属,茫然的趑趄进出。虽然忧喜不一,而死生一发之间,人类不能作丝毫之虚假,爱感于心,如响斯应。我看那焦惶无主的面庞,泪随声堕的样子,更使我遽然惊悟,遍地球上下千万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钟梧兄!谁道世界是不爱的!
感谢你的又一封书,系铃解铃。我知道你的人生哲学是枯冷的,又与我只是三日的新交!你便不来,也不为负我。然而你又何必“当下即从镇上赶来”?何必“出院时一路嗟叹”?何必“秋风中辛苦奔走”?你既痛恨虚假的人类,你必不肯也不屑做那“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作云覆手雨”的自欺欺人的事。你来时不自知,叹时不自觉。可怜的朋友,我替你说了罢,你纵矫情,却不能泯灭了造物者付与你的对于朋友的爱。
因此,假如世界是盲触的,是不爱的,你于世界有何恩意?便单生你一人在世上,天不降雨露,地不生五谷,洪水猛兽来围困侵逼,山巅地穴去攀走飘流,世界也不为负你。然而你竟安安稳稳的,有工可作,有书可读的过了二十三年。我说这话,不免有残忍的嫌疑。然而你试平心静气的回想,不是世界上随处有爱,随处予人以生路,你的脆弱的血肉之躯,安能从剑林刀雨的世界中,保持至于今日呢?
再退一步,辩论至此,已如短兵相接!纵使世界如你所说,是剑林刀雨淋漓刺人的世界;而因着还有一个锋镝余生的我,便仍旧不能证明他是完全不爱的。一日有我在,一日你的理论便不能成立,我要化身作一根砥柱,屹立在这苦海的乱流中,高歌颂扬这不完全的不爱!
再退一步,已是退无可退,纵使我的理论完全是假的,你的理论完全是真的,为着不忍使众生苦中加苦,也宁可叫你弃你的真来就我的假。不但你我应当如此信,而且要大声疾呼的劝众生如此信。
我的朋友!你的理论也不是完全可以弃置的,自私自利的制度阶级,的确已在人类中立下牢固的根基。然而如是种种,均由不爱而来。斩情绝爱,忍心害理的个人,团体,和国家,正鼓励着向这毁灭世界的目的上奔走。而你在迸出血泪之后,仅仅退守饭碗主义,在虚伪残忍的人类中,只图救自己于饥渴死亡,这岂是参透一切的你所应做的卑怯的事!〖JP〗
携起手来罢,青年有为的朋友!愿与你一边流迸着血泪,一边肩起爱的旗帜,领着这“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作云覆手雨”的人类,在这荆棘遍地的人生道上,走回开天辟地的第一步上来!
我的话到此已尽!你试自向第一步心中去印证,可知是千真万实,没有半句虚假。七日的思想滤过了秋雨滴沥之夜,秋风撼窗之夜,星辰满天之夜,皓月当空之夜,梦影憧憧之夜,对花读信之夜。自问自答,自证自疑,心潮几番涨缩起落,仅而得此,请你不要当作自欺欺人的话语看!
现在再来回答你的一句枝节的话,《宁可我爱天下人》是三年前一时有感而作。孝起何时拿去,我竟然不知,以至于呈露于你的眼前,这是我极引以为悲惋歉仄的事。那篇不成文字,也更不是诗——是我的不幸,是天下人的不幸——愿你忘了它。至于说对我的了解,竟是言人人殊,那更不足为怪,连我都未曾十分了解我自己。我只是赤子之心,笑啼间作。你既是从活泼坦易方面认得我,就请你从这一方面认识我到底。
明天回校去了,盼望不久能和你相见!
星如
这时湖面已漾着霞光,——他静沉沉的叠起这几张纸来,放在袋里,眼光直穿出霞外。夕阳要下去了,要从东半球他屋前的树梢上来,照见他的一切亲爱的人!他凝望着天末,明天起要重新忙碌了,他决意在这时把妹妹的信也写完:
妹妹:
我病了七天,现在已经痊愈,明天便出院了。病中未曾写信,我不愿以目前的小疾,累我的双亲和妹妹,数万里外月余日后的忧思。
重读你的信一遍,妹妹!我心已碎。生平厌恶“心碎”、“肠断”这类被人用滥的名词,而为着直觉,为着贯穿天地的大爱,我不肯违心,不惜破二十年的旧例,今朝用它一遭!
诚然,母亲不是我一个人的,往玄里说,也不是我们两个人的,是天下人的。你不许我随便使她受感触,妹妹,我甘作囚人,你为狱吏,我愿屈服于你的权威之下,奉你的话为金科玉律,天经地义!往者不可谏,提起来,我要迸出痛悔的泪,然而又岂是得已!
“去国以音哀以思”,叔叔责我太无男子气,我何尝不也觉得羞愧?然而我的去国,不是遣逐,不是放流,是我自己甘心情愿,为求学而去的。白衣如雪的登舟之日,送者皆自崖而返,我不曾流下一滴眼泪!我反复读了叔叔的“去国刚三月”之语,更了解了自己。足见我原不是喜欢写这类文字的,去国以后之音,才哀以思。然而去国之前的我的生活,与去国之后的我的生活,至多只有一两分的更变,所不同的,就是离了双亲。
惟其如此,这男子气才抛掷得有价值,才抛掷得对得起天地万物,婴儿上帝。双亲呵!我深幸二十年来,在万事上作刚强的大丈夫,珍重的留下这一段气概,为你们抛掷!
为着双亲,失了男子气。妹妹,我愿普天下男子都将这一段气概抛掷了罢!我发这绝叫时,我听得见神灵赞叹,我看得见天地万物,在我足下俯伏低头!
虽然是可以剖肝沥胆,究竟如你所说,不应使双亲伤心。我每次写信,总是十分小心谨慎,而真性情如洪水,往往没过我的笔端,我自恨为何自己不能控制!——我要说我想家,写的太真切了,一定使双亲深深的受了激触。要说我不想家,双亲一定不信,或反疑到我不言的幕后,有若干的感伤。几番停笔踌躇,至终反写上些陈陈相因游子思家的套话,我的心从来哪有如此的百转千回过?你只以为我任意挥毫,我的苦心有谁知道?也许只有母亲能够知道罢,我反复地读她的来信,看她前后字句之中,往往矛盾,往往牵强,处处发现了与我同经验的痕迹,自慰慰我的言语中,含蓄着无限凄黯的意绪,最亲密的话,竟说到最漠然的地步。然而,妹妹,究竟彼此都瞒不住,我知母亲,母亲知我,——彼此都能推测得到呵!前日病中卧读《饮水词》;看到“关心芳字浅深难!”及“不禁辛苦况相关?”等句,见得我跳将起来!古人的诗词,深刻处哪有一字虚设?不过应用于天性方面,我却是第一人!
在最美的环境之中,时时的怀念最亲爱的人,零碎的抒情文字,便不由自主地续续产生了。凄恻的情绪,从心中移到了纸上,在我固然觉得舒解了蕴结的衷肠。而从纸上移到双亲的心中时,又起了另一番衷肠的蕴结。在聪明正直的妹妹前,我自知罪无可逭,我无可言说,从今后,只愿你能容我改过自新!
你也许更要说我太柔情了,怎知和你的信同时放在桌上的一个朋友的信,还说到人家批评我孤冷呢!我难道有二重人格?我只是我,随着人家说去,无论是攻击,是赞扬,我都低头不理。我静默的接受任何种批评,我自以为是谦恭,而夷然不顾的态度中,人家又说我骄傲。然而我并不求人们的谅解!天文家抬头看着天行走,他神移目夺于天上的日月星辰,他看不见听不见人世间的一切,在他茫然仰天的步履之中,或许在人间路上,冲撞践踏了路人,起了路人的怨怼,然而专注的他,又岂……
我应许你的琴儿,自然不至于失约。你的芳辰近了!我祝你在那天晨光晴朗,花香鸟语之中,巾帔飘扬的拜过双亲之后,转身便来开视你万里外的哥哥珍重赠送的礼物!妹妹,我如和你一般具有音乐的天才,则退隐的时间内,更不嫌寂寞了。病中七日,日日不同,夜夜不同,度尽了星月风雨。我心中无限柔静与悲哀的意绪,要托与琴丝。而自去国后,就没有像你的这么一个人,能低头舒腕,在我窗前挥奏!天下家人骨肉的结合,完全的何止千万?而我们的家庭,对于我,似乎特别的自然而奇妙,然而也……只换了“别离”两字!不许再说了,上帝助我!我须挥去额前的幻想,结束了缥缈的生涯,奋然转身,迎接工作……
的确,斜阳已成碧,要再写时也看不见了。他猛然的站起来,左手握着右腕,低头看着几上没有写完的信,似乎想续下去,——一转念,下了决心,忽然将手中的一枝金管的笔,激箭似的从窗内掷将出去。自己惊觉时,已自太晚!那枝数年来助他发挥思想的笔儿,在一逝不返的空间路上,闪闪的射出留恋的金光之后,便惊鸿似的无声的飞入湖里,漾起了几圈溶溶的波纹——
他最后的写不出的文字,已婉转萦回的写在水上了!波纹渐渐平了,化入湖水。他仍痴立窗前不动。湖上被碧霞上下遮住的一抹夕阳,作意的粲然凄艳。霞光中,一辆敞篷的汽车,绕着湖岸,对着他缓驰而来。车上仿佛坐满了人,和司机并坐,向着楼窗挥手的黑发的青年,似乎便是孝起。
“生命路上英勇的同伴,已从明光中携手来迎接了!”——他忽然如受日的雪人一般,无力的坐了下去,双手抱着头儿,起了无名的呜咽。
竟于1924年1月,青山大风雨之夕。
六一姊
这两天来,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是我童年游伴之一,虽然在一块儿的日子不多,我却着实的喜欢她,她也尽心的爱护了我。
她的母亲是菩提的乳母——菩提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和我的大弟弟同年生的,他们和我们是紧邻——菩提出世后的第三天,她的母亲便带了六一来。又过两天,我偶然走过菩提家的厨房,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坐在门槛上。脸儿不很白,而双颊自然红润,双眼皮,大眼睛,看见人总是笑。人家说这是六一的姊姊,都叫她六一姊。那时她还是天足,穿一套压着花边的蓝布衣裳。很粗的辫子,垂在后面。我手里正拿着两串糖葫芦,不由的便递给她一串。她笑着接了,她母亲叫她道谢,她只看着我笑,我也笑了,彼此都觉得很腼腆。等我吃完了糖果,要将那竹签儿扔去的时候,她拦住我;一面将自己竹签的一头拗弯了,如同钩儿的样子,自己含在口里,叫我也这样做,一面笑说:“这是我们的旱烟袋。”
我用奇异的眼光看着她——当然我也随从了,自那时起我很爱她。
她三天两天的便来看她母亲,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多。她只比我大三岁,我觉得她是我第一个好朋友,我们常常有事没事的坐在台阶上谈话。——我知道六一是他爷爷六十一岁那年生的,所以叫做六一。但六一未生之前,他姊姊总该另有名字的。我屡次问她,她总含笑不说。以后我仿佛听得她母亲叫她铃儿,有一天冷不防我从她背后也叫了一声,她连忙答应。回头看见我笑了,她便低头去弄辫子,似乎十分羞涩。我至今还不解是什么缘故。当时只知道她怕听“铃儿”两字,便时常叫着玩,但她并不恼我。
水天相连的海隅,可玩的材料很少,然而我们每次总有些新玩艺儿来消遣日子。有时拾些卵石放在小铜锣里,当鸡蛋煮着。有时在沙上掘一个大坑,将我们的脚埋在里面。玩完了,我站起来很坦然的;她却很小心的在岩石上蹴踏了会子,又前后左右的看她自己的鞋,她说:“我的鞋若是弄脏了,我妈要说我的。”
还有一次,我听人家说煤是树木积压变成的,偶然和六一姊谈起,她笑着要做一点煤冬天烧。我们寻得了一把生锈的切菜刀,在山下砍了些荆棘,埋在海边沙土里,天天去掘开看变成了煤没有。五六天过去了,依旧是荆棘,以后再有人说煤是树木积压成的,我总不信。
下雨的时候,我们便在廊下“跳远”玩,有时跳得多了,晚上睡时觉得脚跟痛,但我们仍旧喜欢跳。有一次我的乳娘看见了,隔窗叫我进去说:“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天天只管同乡下孩子玩,姑娘家跳跳钻钻的,也不怕人笑话!”我乍一听说,也便不敢出去,次数多了,我也有些气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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