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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小说集合-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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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她拉过一张大沙发,说,“事情都完了,你也该安生的坐一会子了。”宜姑笑着坐下,她似乎倦了,只懒懒的低头抚着小狗,暂时不言语。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炉火光里,他和永明相对坐着,谈得很快乐。他尤其觉得这闪闪的火焰之中,映照着紫衣绛颊,这屋里一切,都极其绵密而温柔。这时宜姑笑着问他,“永明在学校里淘气罢?你看他在家里跳荡的样子!”他笑着看着永明说,“他不淘气,只是活泼,我们都和他好。”永明将头往宜姑膝上一倚,笑道,“你看如何?你只要找我的错儿。可惜找不出来!”宜姑摩抚着永明的头发,说,“别得意了!人家客气,你就居之不疑起来。”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随手便将几盏电灯都捻亮了。灯光之下,一个极年轻的妇人,长身玉立。身上是一套浅蓝天鹅绒的衣裙,项下一串珠链,手里拿着一个白狐手笼。开了灯便笑道,“这屋里真好看,你们怎么这样安静?——还有客人。”一面说着已走到炉旁,永明和他都站起来。永明笑说,“这是我大哥永琦的夫人,琦夫人今天省亲去了一天。”他又忸怩的欠一欠身。
宜姑仍旧坐着,拉住琦夫人的手,笑说,“夫人省亲怎么这早就回来?你们这位千金,今天真好,除了吃就是睡,这会子奶妈伴着,在你的屋里呢。”琦夫人放下手笼,一面也笑说,“我原是打电话打听娃娃来着,他们告诉我,娘和澜妹都到老太太那边去了,我怕你闷,就回来了。”
那边右方的一个门开了,一个仆人垂手站在门边,说,“二小姐,晚饭开好了。”永明先站起来,说,“做了半天工,也该吃饭了,”又向他说,“只是家常便饭,不配说请,不过总比学校的饭菜好些。”大家说笑着便进入餐室。
餐桌中间摆着一盆水仙花,旁边四副匙箸。靠墙一个大玻璃柜子,里面错杂的排着挂着精致的杯盘。壁上几幅玻璃框嵌着的图画,都是小孩子,或睡或醒,或啼或笑。永明指给他看,说,“这都是我三姊给娃娃描的影神儿,你看像不像?”他抬头仔细端详说,“真像!”永明又关上门,指着门后用图钉钉着的,一张白橡皮纸,写着碗大的“靠天吃饭”四个八分大字,说,“这是我写的。”他不觉笑了,就说,“前几天习字课的李老师,还对我们夸你来着,说你天分高,学哪一体的字都行。”这时宜姑也走过来,一看笑说,“我今天早起才摘下来,你怎么又钉上了?”永明道,“你摘下来做什么?难道只有澜姑画的胖孩子配张挂?谁不是靠天吃饭?假如现在忽然地震,管保你饭吃不成!”琦夫人正在餐桌边,推移着盘碗,听见便笑道,“什么地震不地震,过来吃饭是正经。”一面便拉出椅子来,让他在右首坐下。他再三不肯。永明说,“客气什么?你不坐我坐。”说着便走上去,宜姑笑着推永明说:“你怎么越大越没礼了!”一面也只管让他,他只得坐了。永明和他并肩,琦夫人和宜姑在他们对面坐下。
只是家常便饭,两汤四肴,还有两碟子小菜,却十分的洁净甘香。桌上随便的谈笑,大家都觉得快乐,只是中间连三接四的仆人进来回有人送年礼。宜姑便时时停箸出去,写回片,开发赏钱。永明笑说,“这不是靠天吃饭么?天若可怜你,这些人就不这时候来,让你好好的吃一顿饭!”琦夫人笑说:“人家忙得这样,你还拿她开心!”又向宜姑道,“我吃完了,你用你的饭,等我来罢。”末后的两次,宜姑便坐着不动。
饭后,净了手,又到客室里。宜姑给他们端过了两碟子糖果,自己开了琴盖,便去弹琴。琦夫人和他们谈了几句,便也过去站在琴边。永明忽然想起。便问说,“大哥寄回的那本风景画呢?”琦夫人道,“在我外间屋里的书架上呢,你要么?”永明起身道,“我自己拿去。”说着便要走。宜姑说,“真是我也忘了请客人看画本。你小心不要搅醒了娃娃。”永明道,“她在里间,又不碍我的事,你放心!”一面便走了。
琴侧的一圈光影里,宜姑只悠暇的弹着极低柔的调子,手腕轻盈的移动之间,目光沉然,如有所思。琦夫人很娇慵地,左手支颐倚在琴上,右手弄着项下的珠链。两个人低低的谈话,时时微笑。
他在一边默然的看着,觉得琦夫人明眸皓齿,也十分的美,只是她又另是一种的神情,——等到她们偶然回过头来,他便连忙抬头看着壁上的彩结。
永明抱着一个大本子进来,放在桌上说,“这是我大哥从瑞士寄回来的风景画,风景真好!”说着便拉他过去,一齐俯在桌上,一版一版的往下翻。他见着每版旁都注着中国字,永明说,“这是我大哥翻译给我母亲看的,他今年夏天去的,过年秋天就回来了。你如要什么画本,告诉我一声。我打算开个单子,寄给他,请他替我采办些东西呢。”他笑着,只说,“这些风景真美,给你三姊作图画的蓝本也很好。”
听见那边餐室的钟,当当的敲了八下。他忽然惊觉,该回去了!这温暖甜适的所在,原不是他的家。这时那湫隘黯旧的屋子,以及舅母冷淡的脸,都突现眼前,姊姊又走了,使他实在没有回去的勇气。他踌躇片晌,只无心的跟着永明翻着画本……至终他只得微微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太晚了家里不放心。”永明拉住他的臂儿,说,“怕什么,看完了再走,才八点钟呢!”他说,“不能了,我舅母吩咐过的。”宜姑站了起来,说,“倒是别强留,宁可请他明天再来。”又对他说,“你先坐下,我吩咐我们家里的车送你回去。”他连忙说不必,宜姑笑说,“自然是这样,太晚了,坐街上的车,你家里更不放心了。”说着便按了铃,自己又走出甬道去。
琦夫人笑对他说,“明天再来玩,永明在家里也闷得慌,横竖你们年假里都没有事。”他答应着,永明笑道,你肯再坐半点钟,就请你明天来。否则明天你自己来了,我也不开门!”他笑了。
宜姑提着两个蒲包进来,笑对他说,“车预备下了,这两包果点,送你带回去。”他忙道谢,又说不必。永明笑道,“她拿母亲还没过目的年礼做人情,你还谢她呢,趁早儿给我带走!”琦夫人笑道,“你真是张飞请客,大呼大喊的!”大家笑着,已出到廊上。
琦夫人和宜姑只站在阶边,笑着点头和他说,“再见。”永明替他提了一个蒲包,小哈巴狗也摇着尾跳着跟着。门外车上的两盏灯已点上了。永明看着放好了蒲包,围上毡子,便说,“明天再来,可不能放你早走!”他笑道,“明天来了,一辈子不回去如何?”这时车已拉起,永明还在后面推了几步,才唤着小狗回去。
他在车上听见掩门的声音,忽然起了一个寒噤,乐园的门关了,将可怜的他,关在门外!他觉得很恍惚,很怅惘,心想:怪不得永明在学校里,成天那种活泼笑乐的样子,原来他有这么一个和美的家庭!他冥然的回味着这半天的经过,事事都极新颖,都极温馨……
车已停在他家的门外,板板的黑漆的门,横在眼前。他下了车,车夫替他提下两个蒲包,放在门边。又替他敲了门,便一面拭着汗,拉起车来要走。他忽然想应当给他赏钱,按一按长衫袋子,一个铜子都没有,踌躇着便不言语。
里面开了门,他自己提了两个蒲包,走过漆黑的门洞。到了院子里,略一思索,便到上房来。舅母正抽着水烟,看见他,有意无意的问,“付了车钱么?”他说,“是永明家里的车送我来的。”舅母忙叫王妈送出赏钱去。王妈出去时,车夫已去远了,——舅母收了钱,说他糊涂。
他没有言语,过了一会,说,“这两包果点是永明的姊姊给我的——留一包这里给表弟们吃罢。”他两个表弟听说,便上前要打开包儿。舅母拦住,说,“你带下去罢,他们都已有了。”他只得提着又到厢房来。
王妈端进一盏油灯,又拿进些碎布和一碗浆糊,坐在桌子对面,给他表弟们粘鞋底,一边和他作伴。他呆呆的坐着,望着这盏黯黯的灯,和王妈困倦的脸,只觉得心绪潮涌。转身取过纸笔,想写信寄他姊姊,他没有思索,便写:
亲爱的姊姊:
你撇下我去了,我真是无聊,我真是伤心!世界上只剩了我,四周都是不相干的冷淡的人!姊姊呵,家庭中没有姊妹,如同花园里没有香花,一点生趣都没有了!亲爱的姊姊,紫衣的姊姊呵!
这时他忽然忆起他姊姊是没有穿过紫衣的,他的笔儿不觉颓然的放下了!他目前突然涌现了他姊姊的黄瘦的脸,颧骨高起,无表情的近视的眼睛。行前两三个月,匆匆的赶自己的嫁衣,只如同替人作女工似的,不见烦恼,也没有喜欢。她的举止,都如幽灵浮动在梦中。她对于任何人都很漠然,对他也极随便,难得牵着手说一两句嘘问寒暖的话。今早在车上,呆呆的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很昏然,很木然,似乎不解什么是别离,也不推想自己此别后的命运……
他更呆然了,眼珠一转,看见了紫衣的姊姊!雪白的臂儿,粲然的笑颊,澄深如水的双眸之中,流泛着温柔和爱……这紫衣的姊姊,不是他的,原是永明的呵!
他从来所绝未觉得的:母亲的早逝,父亲的远行,姊姊的麻木,舅家的淡漠,这时都兜上心来了!——就是这一切,这一切,深密纵横的织成了他十三年灰色的生命!
他慢慢将笔儿靠放在墨盒盖上。呆呆的从润湿的眼里,凝望着灯光。觉得焰彩都晕出三四重,不住的凄颤——至终他泪落在纸上。
王妈偶然抬起头来看见,一面仍旧理着碎布,一面说,“你想你姊姊了!别难过,早些睡觉去罢,要不就找些东西玩玩。”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将那张纸揉了,便用来印了眼泪。无聊的站了一会,看见桌上的那碗浆糊,忽然也要糊些纸练子挂在屋里。他想和舅母要钱买五色纸,便开了门出去。
刚走到上房窗外,听得舅母在屋里,排揎着两个表弟,说,“哪来这许多钱,买这个,买那个?一天只是吃不够玩不够的!”接着听见两个表弟咕咕唧唧的声音。他不觉站住了,想了一想,无精打采的低头回来。
一眼望见椅上的两个蒲包——他无言的走过去,两手按着,片晌,便取下那上面两张果店的招牌纸。回到桌上,拿起王妈的剪子,剪下四边来。又匀成极仄的条儿,也红绿相间的粘成一条纸练子。
不到三尺长,纸便没有了。他提着四顾,一转身踌躇着便挂在帐钩子上,自己也慢慢的卧了下去。
王妈不曾理会他,只睁着困乏的眼睛,疲缓的粘着鞋底。他右手托腮,歪在枕上。看着那黯旧的灰色帐旁,悬着那条细长的,无人赞赏的纸练子,自己似乎有一种凄凉中的怡悦。
林中散步归来,偶然打开诗经的布函,发见了一篇未竟的旧稿。百无聊赖之中,顿生欢喜心!前半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写的,不知怎样便搁下了。重看一遍之后,决定把它续完。笔意也许不连贯,但似乎不能顾及了。
剧后
“爱娜下来了!爱娜下来了!”白石阶边集拥的女孩子们的呼声,使楼前廊下无数鹄立的群众,一齐回过头来。一领黑纱的斗篷,轻轻的裹住了她纤小的身躯。惺忪的鬓下,铅华未净的椭圆形的脸上,露着含羞的微笑。她翩然的下了层阶,在众目集射之中,黑压压的车马前后推拥隙里,直穿到树影中小径里去。
明月正从天边云外升起,凉风袭人。她抱着肩儿,在石径上低头走着,自己觉得银履的底声,非常的轻清而急促。上了小坡,月影里到了宿舍堂前,左手握住了斗篷上的扣结,右手轻轻的推开门。暖香扑面!角道里摆列着许多匣子里和篮子里的花,上面系着片子,都是自己的名字。爱娜微微的笑着,俯身逐一略看了看,便匆匆的上得楼来。
层层的楼上,都阒然无声,大家都到剧堂看《罗密欧与朱丽叶》去了。也许这时还纷纷在灯明人散的堂前,和来宾朋友们招呼,赞叹着爱娜表演的神妙。
爱娜却乏极了。推门径进自己屋里,匆匆的脱下斗篷,往椅背上一搭。解了衣裳领下的结儿,双腕交叉的在肩上轻轻的往下推着,身上那件淡绿衫子,已飘然的脱落在地上。架上摘下了睡衣,匆匆披上,掩上怀,撩开眉上的头发,一回身便在一张大软椅上,欹侧的卧下。
只觉得一阵一阵的浓香,熏绕着她四周的空气,她微微的睁开眼,瞥见书架上放着一大束光艳夺人的,猩红的玫瑰。她不由的站起身来,伸手取过花儿,看了看花上的片子,便抱在怀里,低头娇慵的轻轻地闻着。
猛抬头,朦胧的灯影之中,对面穿衣镜里,看见了一个白衣仙子!一片玫瑰色的红云,拥着酥胸,樱唇欲动,眼波将流……
骤然间的惊艳,使她不由的挪近前来:这时镜中的那个亭亭倩影,拖着曳地的白丝的睡衣,衣褶里隐约的看出了秀削的身材。白到玲珑的双腕,捧着娇红欲滴的花儿。花叶中间,浓发堆烟般散在肩上。一半烧热,一半胭脂,染出了晕红的双颊。弯弯的画过的眉儿,横入鬓里。小小的欲笑的唇儿,和胸前的花,一般的红润。眼边未曾拭净的微蓝,衬出那一双光辉流动的媚眼。——这影子用着台上微步的极苗条的姿态,向着她姗姗走来。微晕的灯光,笼射在衣上,颊上,臂上,花上;浓淡掩映之间,竟如同一个完美的石像,起来行走!
这影儿她看过不止千百回,而今夜剧后灯下镜中的丰神,竟使她自己也眼花缭乱!她微笑着轻轻的侧身倚着镜子,头也软款地回了过去,直到了唇儿触着了冰冷的玻璃,才惊醒似的,稍微的往后退了一退,半闭着眼,立着不动。
想起刚才在台后化装室里,妆完揽镜的神情,又是如何的清艳!粉额上堆着松松的云发,勒着一行闪耀的钻珠。如雪的白衣和飘带,在强烈的泻映的灯光之下,竟有无限的玲珑与透剔!风流倜傥的同学霞兰,剧中的罗密欧,忽然也从背后镜中出现,用惊爱赞叹的眼光上下的看着她。看了半晌,深深的右手按在胸前,左手回在身后,含笑的对她行礼,说:“爱娜!假如你是真的朱丽叶,我幸而做了罗密欧,我便真的洒血台前,也是三生的福孽!”她虽然不好意思的笑着摇一摇手,心里却知道霞兰说的是由衷的话!
她更能回味到自己刚才在台上的种种变幻的神情和姿态:当她倚在廊栏上,低低的俯唤着墙下的罗密欧说,“我的恩爱是海样的无边,海样的深;”(My bounty is as boundless as the sea;My love as deep;)那含羞的颤动的音调,和月光中隐约红晕的面庞,何等的使人陶醉!佳期之前一夕,含着万千的委屈与坚定,红绡帐畔,向天举起药瓶,说:“罗密欧,我来了!尽此毒杯;为你饮寿。”(Romeo;I come;This do I drink to Thee。)那时又是如何的凄动与激昂!至于最后一幕,坟台四角,银炬高烧,雪浪般的层纱下,盖覆着静卧的修美的身形。闪闪的光焰之中,不知要触动多少的轻怜与微叹!复生后的饮刃,轻躯与霜剑颓然俱倒,坛畔的她的缭乱的神经,和微弱的气息,也随着幕外骤雷似的掌声,久久才静了下去。……
这一切都在她心中旋转——她不禁又微微抬眼望着镜里,就是这眼儿,这唇儿,适才间在这逼照的华灯下,起落万丈的情感潮中,不知震撼颠簸了几多观众!这绝艳,这惊才,这夺人的魔力,上帝竟轻轻的都萃付在这一身么?
她轻盈的紧贴着镜子。一阵阵凝冷的感觉,侵上她的臂腕与腰肢。一晚上的情热和烦乱,使她觉出了沁入心脾的倦慵。她懒懒的揉着眼儿,揉着,揉着,猛然触到了眼边的眶骨——触到了眼边圆圆的眶骨!
忽然一阵轻微觉悟的寒颤,透过了全身!剧后遗留的情潮和心境,使她半真诚半做作的,起了极浓郁极新颖的悲哀!花儿无声的落下,落在她垂地的白衣之旁。她这时似乎看见了年光的黑影,鸷鸟般张开巨翼,蓬蓬的飞来,在她光艳的躯壳上瞰视,回旋。她妩媚的精神丰度,在黑影中渐渐暗淡,她的长眉妙目,在黑影中一团儿冰雪般渐渐的消融。在飘扬的轻裾底下,只立着……只立着一架雪白嶙峋的骷髅!
她心颤,她指尖凉,她颊上的晕红,渐渐消退。她徐徐的抬起双手,掩着眼儿,又徐徐的跪了下去。她幽咽着,她秀削的双肩,在纱衣里翕翕的颤动。……
闭目跪了多时,四周沉黑,剧中一切都模糊消散。萧索的神意,浸着心身。她微叹。她又微微的睁开眼。她看见浓红的花束堆在身旁,镜中人仍是跪着,如玉的双手,合在胸前。秀发四披,庄严柔静的双眸,仰望着镜中天上。树影后西斜的月儿,冰轮般停在窗外,映入镜里,正做了她顶上的圆光!……
1925年11月19日黄昏,娜安辟迦楼。
姑姑
“她真能恨得我咬牙儿!我若有神通,真要一个掌心雷,将她打得淋漓粉碎!”他实在急了,本是好好地躺着呆想,这时禁不住迸出这一句话来。
我感着趣味了,却故意的仍一面写着字,一面问说:“她是谁,谁是她?”
他气忿忿的说,“她是姑姑。”说着又咬牙笑了。
我仍旧不在意的,“哦,不是姊姊妹妹,却是姑姑。”
他一翻身坐起来说:“不是我的姑姑,是一个同学的姑姑。”
我说:“你就认了人家的,好没出息!认得姊姊妹妹也好一点呀……”
他抱起膝来,倚在床阑上,说:“你听我说,真气人,我上一辈子欠她的债——可是,我是真爱她。”
我放下笔看着他,“哦,你真爱她……”
他又站起来了,“我不爱她,还不气她呢!她是个魔女,要多美有多美,要多坏有多坏!自从爱慕她以来,也不知受了多少气了。我希望她遇见一位煞神般的婆婆,没日没夜的支使欺负她,才给我出这口气!”
我看他气的样子,不禁笑说:“你好好说来,你多会儿认得她?怎么爱的她?她怎么给你气受?都给我说,我给你评评理。”
他又坐下了,低头思索,似乎有说来话长的神气,末了叹了一口气,说:“我真认命了!去年大约也是这春天的时候,神差鬼使去放风筝,碰见她侄儿同她迎头走来,正打个照面,好一个美人胎子!她侄儿说,‘好,你有风筝,咱们一齐去,——这是我姑姑。’我头昏脑乱的叫了一声,这一叫便叫死了,她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呢。我同她侄儿举着风筝在前走,连头都不敢回,到了草地上,便放起来。谁知从那时起便交恶运,天天放得天高的风筝,那天竟怎么放也放不起来,我急得满头是汗。她坐在草地悠然的傲然的笑说,‘这风筝真该拆了,白跑半天。’笑声脆的鸟声似的;我一阵头昏,果然一顿脚把风筝蹈烂了,回家让哥哥说了一顿!
“倒霉事刚起头呢,我从此不时的找她侄儿去。她侄儿也真乖觉,总是敲我竹杠,托我买东买西。要不是,就有算学难题叫我替他做,我又不敢不替他做。每回找他之前,总是想难题想得头痛,交卷时她侄儿笑脸相迎,他姑姑又未必在家。”
我不禁笑了出来,说:“活该!活该!”
他皱眉笑说,“你听下去呀!女孩子真干净,天天这一身白衣裳黑裙子,整齐得乌金白银似的,从一树红桃花底下经过,简直光艳得照人!我正遇见了,倒退三步,连鞠躬都来不及,我呢,竹布长衫,襟前满是泥土,袖底都是黑痕,脚上的白鞋也成了黑的了。她头也不回的向前走,俏利的眼光,一瞥之间,露出了鄙夷的样子。我急了,回来抱怨李妈今早不给我长衫换。她咕唧着说,‘平常三天一换都嫌早,今天怎么又干净起来了?打扮什么,二爷!娶媳妇还早着呢,小小的年纪!’偏生哥哥又在廊下听见了,笑着赶追来说,‘娶媳妇还早着呢,二爷!’把我羞哭了。
“第二天穿一件新电光灰布衫子,去看她侄儿。他不在家,剪头发去了。姑姑却站在院子里喂鸟儿,看见我笑说,‘不巧了,我侄儿刚出去,你且坐下,他一会儿就回来。’我搭讪的在一旁站着。这女孩子怎么越来越苗条!也许病瘦了罢,风前站着仿佛要吹起来似的。我正胡想,她忽然笑说,‘你这件新灰布衫子真合式。’我脸红一笑,从此我每到她家总穿这件灰衫。她却悄悄的对她侄儿笑话我自开天辟地以来,只穿得这一件衣服,大约是晚上脱下来洗,天一亮,就又穿上。这话偏生又让我听见了,气得要死!”
我噗嗤的笑了出来!
“还有一次,我在她家里同她侄儿玩,回家来出门的时候,遇见她从亲戚家回来,她说,‘对不起,没有恭接你,你明天再来罢。’我那天本有一点不舒服,第二天一早却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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