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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小说集合-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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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牺牲了女儿在身旁的慰安和舒适,不顾了自己时刻要人扶掖的病体。甚至挣扎着起来,偷偷的在女儿箱底放下了那银花插,来完成这第一次的宴会!
她抽噎的止不住了,颓然的跪到床边去。她感谢,她忏悔,她祈祷上天,使母亲所牺牲、所赐与她的甜美和柔的空气,能从祷告的馨香里,波纹般的荡漾着,传回到母亲那边去!
听见桢上楼的足音了,她连忙站起来,拭了眼泪,“桢是个最温存最同情的夫婿,被他发觉了,徒然破坏他一天的欢喜与和平……”
桢进来了,笑问,“怎么还不睡?”近前来细看她的脸,惊的揽着她道,“你怎么了?又有什么感触?”
瑛伏在他的肩上,低低的说,“没有什么,我——我今天太快乐了!”
1929年11月20日,北平协和医院。
三年
湖水是凝然不动的如同一缸浓浓的绿酒。湖风甜迷迷的无力的吹着。湖柳,被水熏的被风吹得也醉了,懒洋洋的不时刮起几丝长条来,又困倦的垂下了。柳叶中的蝉儿,从酣梦中断续的发出几声短吟,胶粘的,迷糊的,好似醉人的呓语。
自己半卧在临湖廊边的长椅上,心里也懒迷迷的,起不了意想的波纹,只觉得一团的甜,柔,浓,重,压着他的四围,压着他的心身一切。
廊子的那边,放着三张藤椅子,中间一张小藤桌子,罩着细麻绣白花的桌布,上面三副杯盘,几碟子细点,一瓶红玫瑰花。这都是青睡前亲手熨贴的,她是怎样一个娇柔而可意的妻子呵!
他想到这里,微笑的欠伸一下,她这时正在楼上睡着午觉呢!一朵海棠似的,轻欹在玉碗之中。为着她倦了,为着禁止自己去搅醒她,才独自一人跑到楼下来的。
这湖光,这香气,这心情,好像是三年前海外的一个夏日:——上帝祝福这一天!——那天也是这样粘,这样浓,这样重,只不像今天这样的心思有着!那时自己还在校里,午后睡得昏昏忽忽的,夕阳西下时,霖来了,——上帝祝福这个朋友!——叫他一同泛舟去。霖脸上洗得白净白净的,穿着雪白的帆布裤子,雪白的敞领的衬衣,落霞射在他的身上,如同白莲花一般的英挺妩媚。笑说:“你必有了约会?何必又拉上我?”霖笑着从床上扯起他:“你猜得对,只是这位小姐不比别人,她是不肯两个人出去的。我就想起你,让你也开开眼!”
整衣换鞋,同霖去了。接到了她,又一同走入街角的一间冰淇淋店里,三人坐下,才敢抬起头来:对面是一件白得玲珑的上衣,衣领上一个圆圆的绿玉的别针,映着那小小的欲笑的红唇,再上去,是一双黑大黑大的眼睛!凝眸时如同不起波澜的黑海,流动处如同空中飞走的黑星……
出了冰淇淋店,上了船,湖上泛到月出,又送她回去,——这一切,都迷迷糊糊的,心里只觉得乱,回来做了一夜白的,绿的,红的,黑的梦!
霖告诉他,她是今年新来的,她的名字叫做青,他们在国内就认识的,不过青是这么一个过分聪明的女孩子,所以他们的关系,在青处处客气之下,至今还是朋友。
此后呢,说来话长,NFDD3和霖当然还是极好的朋友,可是三年之中彼此都伤过心。一切都委之于青的结果,是青和NFDD3的交情,渐渐的由朋友而恋人,由恋人而同度蜜月了!
因着这天气,NFDD3又抱歉似的,想起他好友来了,这时不知霖在哪里。自己给他寄去一张喜帖,从他家里转的,也许收到了罢?……
极清脆的履声,从楼上下来了。NFDD3刚回过头来,青已走到楼梯转角处。她微俯着那新月般纤纤的身段,用手去理梯柱上盆里的凤尾草。——她已换了一身白到玲珑的衣裙!
NFDD3站起唤一声“青!”她抬起头来,衣领上一个圆圆的绿玉的别针,映着那小小欲笑的红唇,一双睡后的光辉四射的眼睛,如同泛着情波的深大的黑海!
NFDD3倒凝然了。青已燕子似的掠到身边来:“你也睡了一会儿罢?楼下倒比楼上凉快。”她没有等到NFDD3的回答,又飘然的走到茶桌旁边去。
NFDD3只微笑着看着她。青坐下了:“该吃茶了罢?我今天请了一位茶客,你猜是谁?”
NFDD3也走过来:“我猜……”
青笑了,笑得清脆:“你猜!你猜不到,我昨天在湖边遇见霖了!”
NFDD3愕然了,一坐就坐在桌角上:“在湖边?”
“对了,在湖边,就是你同船夫算钱的时候。我先上岸,看见他独自一个在茶桌上吃茶。我告诉他我们在这里,他答应今天下午来,他因为要看医生,先走了,没有见着你。”
“霖怎会在这里,他不是……”
“是的,他是旅行着,在火车上病了,就歇了下来。他也想不到我们在这里,昨天他看见我,显出万分的惊讶。——好,我们又到一处了,可怜的病中的霖,我们可以安慰他,是不是?”
NFDD3默然,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把小银匙来,玩弄着:“他病了,你若体恤他,就不该请他今天来……”
“今天?有什么要紧?这会儿太阳也不毒了,他昨天这时候还坐在湖边呢!”
NFDD3不言语。
“你这人真奇怪,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么?你仿佛不喜欢他来喝茶似的,我们若没有他,还走不到一块儿呢!三年前和今日一样的一天,你记得?”青巧笑着走到NFDD3椅边来。
NFDD3仍旧玩弄着银匙:“太阳毒不毒倒没有关系,一个病的男子比不病的女人还壮呢!——只因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不喜欢他今天来喝茶。”
“这是什么年月了,你还存着顾忌的心?你是个得胜者,应当有得胜者的同情与宽大!”
“我并没有顾忌的心,从头我就没有顾忌的心。我体恤他,所以不愿意他来领受我的同情与宽大!”
青看着NFDD3,笑了:“你不用遮掩,假若我是你呢,我就愿意我的朋友或情敌,到我幸福的空气中来,我焕发的精神,无声的呼唤着说:‘看呵,看我们的幸福。’”青说着一转身就坐在NFDD3的膝上。
NFDD3轻轻的抚着她,面容却沉寂了下来:“青,一个高尚男子纯正的爱情是不容玩弄摧残的,你知道他是怎样的爱过你,你也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怅惘。你的虚荣心,想显出我们的幸福,你的好奇心,想探取他的哀伤。这两种心理,做成了这段温柔的残忍!青,你仍不免是一个完全的女性!”
青急红了脸,站了起来:“你不要冤枉我,我请他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这些——”
NFDD3拉住她:“我知道——我是想到霖一方面,他是这么一个深情的朋友,又是这么一个坦白的情敌,我爱他,我同情他,——假若我是你,我就不请!”
“假若你是他?”
“我就不来——至少是今天不来!”
“……”
楼梯边的电话铃响了。
NFDD3看一看表:“是喝茶的时候了,这准是霖打来的电话,你去接。”
青忸怩的笑了:“我不,你去!”
NFDD3摇头笑说:“是你请的,我不管!”
电话铃响了半天又住了,住了一会又响起来。
NFDD3只笑着坐着不动,青只得走了过去。
“你是青?”
“是呀,你怎么还不来,NFDD3和我都等着你!”
“我?——今天天气真好,有湖水,有船,和三年前的一天差不多,你还记得罢?”
青看着NFDD3笑说:“是呢,我和NFDD3刚谈起,巧极了,我穿的也是三年前的那套衣裳。”
“还带着一个绿玉别针,是不是?——NFDD3呢?”
“他就在这里,你要同他说话么?”
“不,你告诉他——我今天不来了!”
1929年12月9日,北平。
分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忧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的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的红到玲珑的两只小手,在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
另一个巨灵之掌轻轻的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床车上的一个女人说:“大喜呵,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的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挣扎着向外看:看见许多白衣白帽的护士乱哄哄的,无声的围住那个女人。她苍白着脸,脸上满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刚从恶梦中醒来。眼皮红肿着,眼睛失神的半开着。她听见了医生的话,眼珠一转,眼泪涌了出来。放下一百个心似的,疲乏的微笑的闭上眼睛,嘴里说:“真辛苦了你们了!”
我便大哭起来:“母亲呀,辛苦的是我们呀,我们刚才都从死中挣扎出来的呀!”
白衣的护士们乱哄哄的,无声的将母亲的床车推了出去。我也被举了起来,出到门外。医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过一个男人来。他也是刚从恶梦中醒来的脸色与欢欣,两只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着怜惜惊奇的眼光,向我注视,医生笑了:“这孩子好罢?”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嗫着:“这孩子脑袋真长。”这时我猛然觉得我的头痛极了,我又哭起来了:“父亲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脑壳挤得真痛呀。”
医生笑了:“可了不得,这么大的声音!”一个护士站在旁边,微笑的将我接了过去。
进到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大屋子里。四周壁下,挨排的放着许多的小白筐床,里面卧着小朋友。有的两手举到头边,安稳的睡着;有的哭着说:“我渴了呀!”“我饿了呀!”“我太热了呀!”“我湿了呀!”抱着我的护士,仿佛都不曾听见似的,只飘速的,安详的,从他们床边走过,进到里间浴室去,将我头朝着水管,平放在水盆边的石桌上。
莲蓬管头里的温水,喷淋在我的头上,粘粘的血液全冲了下去。我打了一个寒噤,神志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着水盆,对面的那张石桌上,也躺着一个小朋友,另一个护士,也在替他洗着。他圆圆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着,一声不响的望着窗外的天空。这时我已被举起,护士轻轻的托着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白长长的衣裳。小朋友也穿着好了,我们欠着身隔着水盆相对着。洗我的护士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你的那个孩子真壮真大呵,可不如我的这个白净秀气!”这时小朋友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似轻似怜的微笑着。
我羞怯地轻轻的说:“好呀,小朋友。”他也谦和的说:“小朋友好呀。”这时我们已被放在相挨的两个小筐床里,护士们都走了。
我说:“我的周身好疼呀,最后四个钟头的挣扎,真不容易,你呢?”
他笑了,握着小拳:“我不,我只闷了半个钟头呢。我没有受苦,我母亲也没有受苦。”
我默然,无聊的叹一口气,四下里望着。他安慰我说:“你乏了,睡罢,我也要养一会儿神呢。”
我从浓睡中被抱了起来,直抱到大玻璃门边。门外甬道里站着好几个少年男女,鼻尖和两手都抵住门上玻璃,如同一群孩子,站在陈列圣诞节礼物的窗外,那种贪馋羡慕的样子。他们喜笑的互相指点谈论,说我的眉毛像姑姑,眼睛像舅舅,鼻子像叔叔,嘴像姨,仿佛要将我零碎吞并了去似的。
我闭上眼,使劲地想摇头,却发觉了脖子在痛着,我大哭了,说:“我只是我自己呀,我谁都不像呀,快让我休息去呀!”
护士笑了,抱着我转身回来,我还望见他们三步两回头的,彼此笑着推着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对我招呼说:“你起来了,谁来看你?”我一面被放下,一面说:“不知道,也许是姑姑舅舅们,好些个年轻人,他们似乎都很爱我。”
小朋友不言语,又微笑了:“你好福气,我们到此已是第二天了,连我的父亲我还没有看见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我已睡了这许久。这时觉得浑身痛得好些,底下却又湿了,我也学着断断续续的哭着说:“我湿了呀!我湿了呀!”果然不久有个护士过来,抱起我。我十分欢喜,不想她却先给我水喝。
大约是黄昏时候,乱哄哄的三四个护士进来,硬白的衣裙哗哗的响着。她们将我们纷纷抱起,一一的换过尿布。小朋友很欢喜,说:“我们都要看见我们的母亲了,再见呀。”
小朋友是和大家在一起,在大床车上推出去的。我是被抱起出去的。过了玻璃门,便走入甬道右边的第一个屋子。母亲正在很高的白床上躺着,用着渴望惊喜的眼光来迎接我。护士放我在她的臂上,她很羞缩的解开怀。她年纪仿佛很轻,很黑的秀发向后拢着,眉毛弯弯的淡淡的像新月。没有血色的淡白的脸,衬着很大很黑的眼珠,在床侧暗淡的一圈灯影下,如同一个石像!
我开口吮咂着奶。母亲用面颊偎着我的头发,又摩弄我的指头,仔细的端详我,似乎有无限的快慰与惊奇。——
二十分钟过去了,我还没有吃到什么。我又饿,舌尖又痛,就张开嘴让奶头脱落出来,烦恼的哭着。母亲很恐惶的,不住的摇拍我,说:“小宝贝,别哭,别哭!”一面又赶紧按了铃,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母亲笑说:“没有别的事,我没有奶,小孩子直哭,怎么办?”护士也笑着,说:“不要紧的,早晚会有,孩子还小,他还不在乎呢。”一面便来抱我,母亲恋恋的放了手。
我回到我的床上时,小朋友已先在他的床上了,他睡的很香,梦中时时微笑,似乎很满足,很快乐。我四下里望着。许多小朋友都快乐的睡着了。有几个在半醒着,哼着玩似的,哭了几声。我饿极了,想到母亲的奶不知何时才来,我是很在乎的,但是没有人知道。看着大家都饱足的睡着,觉得又嫉妒,又羞愧,就大声的哭起来,希望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哭了有半点多钟,才有个护士过来,娇痴的撅着嘴,抚拍着我,说:“真的!你妈妈不给你饱吃呵,喝点水罢!”她将水瓶的奶头塞在我嘴里,我哼哼的呜咽的含着,一面慢慢的也睡着了。
第二天洗澡的时候,小朋友和我又躺在水盆的两边谈话。他精神很饱满。在被按洗之下,他摇着头,半闭着眼,笑着说:“我昨天吃了一顿饱奶!我母亲黑黑圆圆的脸,很好看的。我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呢。她和护士说她是第一次进医院生孩子,是慈幼会介绍来的,我父亲很穷,是个屠户,宰猪的。”——这时一滴硼酸水忽然洒上他的眼睛,他厌烦的喊了几声,挣扎着又睁开眼,说:“宰猪的!多痛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大了,也学我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
我静静的听着,到了这里赶紧闭上眼,不言语。
小朋友问说:“你呢?吃饱了罢?你母亲怎样?”
我也兴奋了:“我没有吃到什么,母亲的奶没有下来呢,护士说一两天就会有的。我母亲真好,她会看书,床边桌上堆着许多书,屋里四面也摆满了花。”
“你父亲呢?”
“父亲没有来,屋里只她一个人。她也没有和人谈话,我不知道关于父亲的事。”
“那是头等室,”小朋友肯定的说:“一个人一间屋子吗!我母亲那里却热闹,放着十几张床呢。许多小朋友的母亲都在那里,小朋友们也都吃得饱。”
明天过来,看见父亲了。在我吃奶的时候,他侧着身,倚在母亲的枕旁。他们的脸紧挨着,注视着我。父亲很清癯的脸。皮色淡黄。很长的睫毛,精神很好。仿佛常爱思索似的,额上常有微微的皱纹。
父亲说:“这回看的细,这孩子美的很呢,像你!”
母亲微笑着,轻轻的摩我的脸:“也像你呢,这么大的眼睛。”
父亲立起来,坐到床边的椅上,牵着母亲的手,轻轻的拍着:“这下子,我们可不寂寞了,我下课回来,就帮助你照顾他,同他玩;放假的时候,就带他游山玩水去。——这孩子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像我。我虽不病,却不是强壮……”
母亲点头说:“是的——他也要早早的学音乐,绘画,我自己不会这些,总觉得生活不圆满呢!还有……”
父亲笑了:“你将来要他成个什么‘家’?文学家?音乐家?”
母亲说:“随便什么都好——他是个男孩子呢。中国需要科学,恐怕科学家最好。”
这时我正咂不出奶来,心里烦躁得想哭。可是听他们谈的那么津津有味,我也就不言语。
父亲说:“我们应当替他储蓄教育费了,这笔款越早预备越好。”
母亲说:“忘了告诉你,弟弟昨天说,等孩子到了六岁,他送孩子一辆小自行车呢!”
父亲笑说:“这孩子算是什么都有了,他的摇篮,不是妹妹送的么?”
母亲紧紧的搂着我,亲我的头发,说:“小宝贝呵,你多好,这么些个人疼你!你大了,要做个好孩子……”
挟带着满怀的喜气,我回到床上,也顾不得饥饿了,抬头看小朋友,他却又在深思呢。
我笑着招呼说:“小朋友,我看见我的父亲了。他也极好。他是个教员。他和母亲正在商量我将来教育的事。父亲说凡他所能做到的,对于我有益的事,他都努力。母亲说我没有奶吃不要紧,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后还吃桔子汁,还吃……”我一口气说了下去。
小朋友微笑了,似怜悯又似鄙夷:“你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后,就没有奶吃了。今天我父亲来了,对母亲说有人找她当奶妈去。一两天内我们就得走了!我回去跟着六十多岁的祖母。我吃米汤,糕干……但是我不在乎!”
我默然,满心的高兴都消失了,我觉得惭愧。
小朋友的眼里,放出了骄傲勇敢的光:“你将永远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风雨不侵的在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的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受。你从玻璃窗里,遥遥的外望,也许会可怜我。然而在我的头上,有无限阔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尽的空气。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边歌唱飞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烧不尽割不完的。在人们脚下,青青的点缀遍了全世界!”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的娇嫩呀!……”我说。
小朋友惊醒了似的,缓和了下来,温慰我说:“是呀,我们谁也不愿意和谁不一样,可是一切种种把我们分开了,——看后来罢!”
窗外的雪不住的在下,扯棉搓絮一般,绿瓦上匀整的堆砌上几道雪沟。母亲和我是要回家过年的。小朋友因为他母亲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去。我们只有半天的聚首了,茫茫的人海,我们从此要分头消失在一片纷乱的城市叫嚣之中,何时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
我们恋恋的互视着。暮色昏黄里,小朋友的脸,在我微晕的眼光中渐渐的放大了。紧闭的嘴唇,紧锁的眉峰,远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颏,处处显出刚决和勇毅。“他宰猪——宰人?”我想着,小手在衾底伸缩着,感出自己的渺小!
从母亲那里回来,互相报告的消息,是我们都改成明天——一月一日——回去了!我的父亲怕除夕事情太多,母亲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亲却因为除夕自己出去躲债,怕他母亲回去被债主包围,也不叫她离院。我们平空又多出一天来!
自夜半起便听见爆竹,远远近近的连续不断。绵绵的雪中,几声寒犬,似乎告诉我们说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结束。在明天重戴起谦虚欢乐的假面具之先,这一夜,要尽量的吞噬,怨詈,哭泣。万千的爆竹声里,阴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隐伏着几千百种可怖的情感的激荡……
我栗然,回顾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声儿不言语。——这一夜,缓流的水一般,细细的流将过去。将到天明,朦胧里我听见小朋友在他的床上叹息。
天色大明了。两个护士脸上堆着新年的笑,走了进来,替我们洗了澡。一个护士打开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绒紧子,套上白绒布长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绒线褂子,帽子和袜子。穿着完了,她抱起我,笑说:“你多美呵,看你妈妈多会打扮你!”我觉得很软适,却又很热,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举了起来。我愣然,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外面穿着大厚蓝布棉袄,袖子很长很长,上面还有拆改补缀的线迹;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蓝布的围裙。他两臂直伸着,头面埋在青棉的大风帽之内,臃肿得像一只风筝!我低头看着地上堆着的,从我们身上脱下的两套同样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我们从此分开了,我们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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