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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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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红显然已不是当年在龟渡王学校任教时的吕红了。姑娘特有的红色从脸上褪失净尽,脸色呈一种非自然的白色,那是过多施用脂粉的结果。无论什么现代化妆品都无法挽回已失去的青春。王益民首先感到的不是这些浅显的变化而是吕红的眼睛。吕红的眼睛里是绝望和恐惧,恰如一个人得知了自己的生死簿上的秘密,吕红一坐下就说:“王老师,我是实在无路可走了才来求你,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王益民搞不清何以这样?就问:“怎么回事?吕红,你慢慢说。”他顺手关了门。
  “你的朋友王育才……是个野兽!”吕红咬着牙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王益民惊奇地问:“你怎么也骂他?”
  “他把我害得好苦!”吕红说,“我一直觉察不出他对我设着圈套……”
  王益民更迷惑不解:“他怎么会对你设圈套?”
  吕红这才告诉他,王育才和她私下里已说好约定:他和秋蝉离婚,她和丈夫离婚。现在,自己己和建筑工人的丈夫离了婚,王育才却突然从桑树镇民事法庭抽回了起诉,不离了……
  王益民愈加迷惑:“那为啥?”
  “报复!报复报复报复!”吕红癫狂了似地喊,“他要报复我!恶毒的报复!”
  “他怎么会报复你?”王益民问,“他和秋蝉的离婚案闹了四五年了,怎么会报复你?”
  “全是假的!”吕红说,“他一次一次上诉,又一次一次托人暗里给赵法官塞钱,不要判决离婚。他一直把这场假戏演到我离婚才……”
  “啊呀!我的天……”王益民半信半疑。
  吕红哭了:“我怎么办?我已离婚了。他在耍我,他记着旧仇。他说他才出了一口气,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说我当初欺侮了他,我丈夫也欺侮了他,我父亲欺侮了他,全都是欺侮了他有个政治黑疤……现在全都报复了!”
  “我信不下!”王益民说,“我信不下去!王育才真会这样歹毒?你们恋爱失败时,他亲口给我说‘并不怪责’你吕红嘛!”
  吕红苦笑着摇摇头:“王老师,我唯一求你一件事,你去找找王育才,说我死了。他如果还记得我对他全是一片真心,如果还能原谅我当初的动摇,权当说的‘势利眼’也行,我只有一丝希望了……”
  王益民突然涌起一股强大的责任感,大声肯定说:“吕红你千万别急,绝对不能走绝路,也千万不敢急出毛病来。我明天就去找王育才,你一定等我见了他以后咱们再面谈……”
  王益民虽然热诚有余,心中却不免打鼓,如果真如吕红所述,他能扭转王育才吗?他已经比较切实地想另一条路,设法使吕红与那个建筑工人复婚,他说:“万一不行,我去找你丈夫,争取和解……”
  吕红冷笑一声:“那样的路我还能走吗?那比死艰难十倍!”
  未等第二天王益民去找王育才,王育才当晚打电话找王益民来了。
  王益民一接上电话就迫不及待:“育才育才你说你现在在哪里?我有话要找你说。”
  王育才却冷静地说:“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我的好朋友。你不要再问我的住址,我们抓紧时间说几句话。”
  土益民有点激动,一时找不到说话的头绪。
  王育才问:“吕红是不是找你了?”
  王益民答:“是的是的,到底怎么回事?”
  王育才说:“吕红说给你的事是真的。我已经抽回了离婚诉状,但并不是说我要回龟渡王了。请你告诉父母和秋蝉以及孩子,请他们忘掉我,权当这世界上压根就没有过我。”
  王益民急了:“这到底为什么?”
  王育才:“不要问‘为什么’。我只告诉你,吕红已经离婚了,这是我的圈套。我要报复。我已经报复了,我和吕红恋爱失败时就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等到了。我当时太痛苦了,她和她父亲完全想不到被扔掉的女婿会是怎样的痛苦,我现在叫他们亲自感受一下。她的那个丈夫当时比我优越的唯一一条是家庭出身好,而吕红选择了他却舍弃了我。让他现在尝一尝此中滋味,也就理解当初我的苦处了……”
  王益民实在忍不住了:“你是个毒虫!王育才——你是个歹毒的家伙!”
  王育才说:“我曾经是个羞怯的青年……”
  王益民说:“假的!你的羞怯是假装的!你的骨子里是歹毒残忍惨无人道!”
  王育才却依然冷静:“朋友你说错了,我的羞怯是真实的。我的太多羞怯使我苦恼。我现在又因为那种羞怯丧失殆尽而惋惜。”
  王益民骂:“你害了多少人……”
  王育才说:“首先是这些人先伤害了我,”
  王益民回转了口吻:“育才,我们甭辩嘴了。我需要冷静,你更需要冷静,你无论如何告诉我你的住址,咱们见上一面,想想挽回残局的办法,一切还不是完全无望的。”
  王育才说:“不必了,我明天就要走了。”
  王益民又急了:“你到哪里去?我敢说世界上没有容你的地方!你的良心也宽容不得……”
  王育才说:“我要找一个恰恰能容我的地方。我已经不想再挣钱了。顺便告诉你,我所在的这个公司纯粹是个不摊本只赚钱或者说光骗钱的公司。我对骗钱也觉得腻了。”
  王益民:“你到底要干什么?”
  王育才:“我要找一个能使我恢复羞怯的地方去。你想想,还不明白吗?”
  王益民一时转不过弯:“我想不来!你干脆回学校来吧?”
  王育才轻轻叹口气:“我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讲台上去训导别人子弟了,那地方太神圣,我不配。我正在钻营的这种公司也不干了,越干我越无耻。我又不想自杀,我想在我恢复了人应有的那一点羞怯之后,再论死生之事吧!”
  王益民沉默了。

    旅伴


  在同一车厢的同一隔间里,两位旅客同时找到了自己的铺位,都是下铺。他们谁也顾不得瞧对方一眼,忙着把随身带上车来的大包小包塞到货架上去,然后坐到车窗跟前来,火车启动了。
  他们先后坐下,掏烟、点火、嘘出一口浓烟,上车时的紧张忙乱情绪舒缓下来,心地踏实地开始旅途生活了,这时才转过头来,打量坐在对面的旅伴。俩人的目光一经相遇,几乎同时惊奇地叫起来:
  “啊呀!是你——”
  这两个人,是高中读书时的同学和朋友。一个被同学们公认为数学王子,一个号称文学天才。现在,二十多年以后,数学王子已经是国防尖端学科的研究人员了,而文学天才也已是当代颇有点名气的工业题材的作家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同时爱上了班里一位名叫东芳的女生,那是个聪明而又动人的窈窕姑娘,大伙叫她东方美人,她是他俩心中的女神……这两个朋友也不能超凡脱俗,朋友关系破裂了,结下了怨。而时间的流水似乎可以冲散一切感情的烦忧。现在,当他们在列车上握手、拍肩的时刻,心中虽然还有那么一点不可言状的别扭情绪,却终究为理智所主宰了——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哇!
  一阵闲聊之后,作家首先从尴尬的情绪里超脱了。豁达地说:“东芳现在好吗?”
  “怎么……你?”军事科学工作者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不是嫁给你了吗?”
  这样——真是哭笑不得——他们才相互闹明白,谁也没有娶到东方美人,二十多年的误会,都以为对方和她结合了。
  “噢!原来如此……”作家感慨起来,动情地说,“我当时感觉出来,她更喜欢你,说你聪明,冷静。她说她母亲不喜欢搞笔墨文学的人,容易招灾惹祸……二十多年了,我一直以为你们生活在一起……”
  “嗨!哪能呢……”科学工作者淡淡地笑笑,“我当时判断出她更喜欢你。她常当我的面说你开朗,浪漫,有诗人风度……说我太死板……”
  火车在宽阔的北方原野上奔驰。大片大片的金黄的油菜间缀在一望无垠的碧绿的麦田里,一排排白杨,从窗前掠过去,远处的山峦迷蒙在淡灰色的雾霭里。田野里春的温馨气息灌进敞开的车窗里来了。
  “我毕业以后,家里太穷了,‘瓜菜代’也维持不住,舅舅把我带到青海,进了地质勘探队。我肩上扛着标杆,爬遍青藏高原,兜里总没有忘记装着一本稿纸……我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第一次萌动的爱情却同时结束了!”
  “我毕业后参军了。当了两年兵,从部队上了大学,再回到部队。在戈壁滩上‘隐居’了二十年,已经与‘尘世’隔绝了。那年回家探望父母,听人说她和小赖子结婚了,我坚决不信……”
  “我也听说过她和小赖子结婚的话,也是不信。”作家证实说,“她怎么能嫁给他呢?那么一个猥猥琐琐的侏儒!”
  “看来是真的嫁给他了。”科学工作者说,“他虽然猥琐,可他当时比你比我都更优越。他当了汽车司机,走南闯北,能弄到别人弄不到手的‘进口’物资,别忘了当时是困难时期……不过,我总不愿意这样想。”
  作家显然激动了,创作的灵感顷刻之间激荡起来了,回味自己经历过的生活,心情往往按捺不住。他拉开手提兜,取出一瓶酒,用牙齿揭掉瓶盖,在两只喝水的杯子里斟上酒。科学工作者也急忙取出罐头和香肠,摆到小桌上。
  “我们都犯了一个错误——”作家用富于哲理的口气说,“把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看得太神圣了!”说罢举起酒来。
  “可笑的是——”科学家冷静地说,“我们之间因此而曾经互相妒恨!”说罢也举起酒来。
  火车正以风驰电掣般的气魄,在北方的原野上疾进……
                   1983。10。20。西安

     绿地


  春天里一个平平常常的星期六下午,河口公社党委副书记侯志峰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
  刚进大门,两个孩子大约听见车子响,一齐从后院奔过来,抢他挂在车头上的黑提兜。
  “一人一个。”侯志峰取出面包来,笑着塞到孩子手里。虽然工资不高,每周六回家,总要买点糖果什么的,以便让盼望爸爸归来的孩子不致扫兴,已经习惯了。
  娃子和女儿的脸颊上鼓起来。吃着乡村里粗食淡饭的孩子,对于软乎乎的面包,馋是很自然的。他拍拍这个的背,又摸摸那个的头,是一种做父亲的幸福感觉。一接近四十这个年龄,他觉得自己更贴着孩子了。
  “回来了,侯书记。”
  踏进里屋,一位陌生的老年农民笨拙地从椅子上立起,殷切地和他打招呼。
  “这是汪水寨我妹子家的门中叔。”妻子秀绒给他介绍说,“等你半天了。”
  肯定是求他办事,好多人求他办事,不去公社机关,专等周日赶到家里来,弄得他不得安宁。家里有自留地,又养着猪,好多活儿要趁假日劳作哩!
  “有啥事?”他问,想尽快打发他走。
  来人开始诉说,啰啰嗦嗦,前后重复,总算说清了一件事:他的儿子在本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有四五年教龄了。支部书记现在正串通校长,要把他的儿子解雇,再把自己的女儿(去年秋天刚刚从高中毕业)填补进去。
  “事情做得太可憎咧!”来人十分愤恨,“我是平头百姓,实实没有办法……”
  这是可能的。干部利用职权,搞些乱七八糟的事,在他们公社的几十个大队里,时有发生。他干脆地回答说:“你说的要是属实,我负责解决。下周上班后,我了解一下再说。”
  “你歇息。”来人站起告辞了,“你在公社辛苦……”
  他解开自己的黄帆布袋的结绳,把一盒点心放在桌子上。
  “甭弄这号事!”侯志峰死死抓住他的手,要把点心盒盒塞进帆布袋里去,“这算做啥?”
  “咱是亲戚,我头一次上门。”他说,“咱这儿的风俗,‘空手不进亲戚门’嘛……”
  “留就留下。”妻子说,“又不是外人!”
  侯志峰松了手,羞得把脸转到一边去。他的女人秀绒,文化不高,体魄壮健,常常显示出比他更能吃苦,挣得队里妇女们的头等工分,又养猪养鸡。就有一样不好,总是收留来人带着的东西,使他对她尊重爱怜的感情里,常常蒙上一层龋龊的阴影。眼窟窿太小咧!
  送走客人,两口回到屋里,几乎同时愣住了:娃子一手拿着点心,一手攥着一把十元票子,扬得高高,给爸爸妈妈炫耀自己的发现:“点心盒里……”
  “放下。”侯志峰明白了,脸色也变了。
  “给我。”秀绒从儿子手里抓过钱,脸色也变了,压低声儿警告儿子,“出去甭胡说。耍去!”
  儿子大约感到了这件事具有严重的神秘性儿,悄悄走出门去了。
  “多少?”侯志峰问。
  “一百。”秀绒答。
  “给我。”
  “做啥?”
  “还给人家嘛!”
  “跟得上。”她把钱装进内衣口袋,转身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我去借架车,赶天黑给猪圈拉两车土。你在屋歇着。”
  他惶惶不安。这件意料不到的事,破坏了他回到家中的愉快情绪。他在屋里打转转,坐不住也躺不稳,听见街巷里有架车拉过的哐嘡声,他想到土壕里去,和妻子秀绒把话说透。
  刚出门,碰见驼背二叔。二叔青筋突暴的胳膊上,挎着大笼,笼里装着整翻稻田时拾下的稻根和水草。
  “峰,叔问你一句话。”二叔神秘的样子,“听说……要分地分牛?”
  “唔,是实行责任制。”他淡淡地说,心里有点不安然,“咱信公社也准备实行哩!”
  “你是懂政策的人。”二叔说,“这是真的?”
  “真的。”他说着,心不在焉,“我要去……拉土。”似乎有一股愧对江东父老的隐情……
  村子西边的黄土坡根,是整个村子居民取上的黄土壕。秀绒面对土崖,挥动着镢头,她进入中年以后,腰粗了,腿壮了,抡镢挖上的姿式像一个强悍的男人。
  他走到土壕里,捞起铁锨,把秀绒挖下的黄土铲起来,装进架子车的木板车厢里。在这里,远离村庄,没有外人,也没有孩子,两口子啥话不能说呢!
  “秀绒,那个钱……咱们不能收。”
  她挖下一镢,吭哧一声。
  “这是贿赂,违纪纪律,我会挨的!”
  她又挖下一镢,吭哧一声,不搭话。
  侯志峰想,应该给她讲她能听懂的道理:“你爱看戏,好多戏里头,都有个白脸白鼻的奸臣,贪官,遭人痛骂哩!”
  她仍然头不转,手不停,继续挖着。
  “我是党员,大小算个负责干部,不能自己往自个鼻脸上抹白。又是在本地工作……”
  “哼!”秀绒终于停住挖土,转过身,手拄镢把,讥诮地说,“咱村玉玲的阿公,在西安百货公司当经理,你去人家屋看看,吃的啥?穿的啥?一米料子三毛钱,还不跟白拿一样。仙惠男人在县上工作,拉了一车木头,只花了一顿饭钱……你当得好大的官,吓死了!”
  “各人是各人的事嘛!”他耐心地给女人解释,“社会复杂,什么样的人都有。钱呢?应该还给人家。”
  “迟了!”秀绒早有准备似地,“我交给出纳了。”
  “你……”他急了,瞪起眼。
  “欠队里的粮款,赶收麦交不齐,不给分口粮。”秀绒挪揄说,“你脸上搽红也好,抹白也好,我不管!我跟娃娃要吃粮,你挣三十九块五,好多的钱呀!你革命,你清官,你红脸忠臣——你羞你先人!”
  “你——”侯志峰气的脸色煞白,把锨往地上一扎,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朝这儿扎!”她把胸脯一挺,“跟你过的这种烂穷日子,早够了!”
  他狠狠地盯了一眼那张不顾一切的脸,厌恶地急转过身,甩掉铁锨,走出了土壕。
  侯志峰没有吃饭就躺下睡了。一双儿女,早已响起匀称的出气声。秀绒坐在脚地小凳上纳鞋底,麻绳穿过布鞋鞋底的咝咝声,令人心烦。如果老婆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女人,他将会把钱送还那位农民,轻轻儿批评他几句,也就完了。自己的家里绝不至于弄得这样气氛不协调。
  秀绒息了灯,在他身边躺下来。
  “你的心太窄,胆太小咧!”她爱怜地说,胸脯贴着他的臂膀,劳动过的粗糙的手掌抚着他的胸脯,给他宽心消气,“这事嘛,你给他娃把‘民办’问题解决了,他敢给人说吗?一个民办教员的事,还不是你一句话吗?本来没事的小事,你看得比天大!”
  心窄吗?即使心怀宽阔到能容纳高山大河,也不能有一块角落藏污纳垢。侯副书记要是在公社党员干部会上,会这样深刻而生动地演讲的。现在,说着这种错话的,是他的老婆,一个农村妇女中的粘浆子,她才不管他是堂堂的人民公社党委的副书记呢!她敢碰撞他,她也爱抚他。急了,她敢开口骂他。他怎么办?他们经人介绍见面时,她怯生生坐在屋子的角落里,羞得抬不起头来,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村姑娘,生养了两个孩子,当了四口之家的家庭主妇,现在泼辣而蛮不讲理了!她一晌不缺地挣工分,一会儿不闲地忙里忙外,为一分钱和卖菜的人争呀吵呀,丢了一个鸡蛋在街巷叫骂……他给她讲了多少道理,她反倒越来越泼了,“农业社里兴时的是恶人!老好人尽受欺侮!”
  唉唉,有什么办法呢!他把她压在自己胸脯上的粗壮的胳膊挪下来,哎嘘一声,作出决定,算了!不必再惹这位惹不起了……
  窝窝囊囊地过完了星期天,周一清早,侯志峰出了家门,上班去了。他发觉,他的精神处于一种难以控制的敏感状态中。
  “侯书记,起得早!”
  “老侯,上班呀!”
  ……
  和他打招呼的人中,有的是他中学时期的同学,有的是临村的乡党。他是当地人,又是当地地方党的基层组织的负责干部,熟人老友总是以尊重的口气和他说话。他却不敢把眼光在那些热情的脸上久留,只是勉强地装出一副生硬的微笑,支应过去了。那些通过合法的或非法的手段,贪馋地吞食人民的财富的家伙,居然能够心安理得地奢谈革命和道德,他佩服他们了,那也是一种本领,需要怎样的力量来保持自我的心理平衡呢?
  走到公社机关门口,四方水泥柱上,挂着中国共产党河口公社委员会的白底红漆大字的牌子,心里觉得更愧了。往常,出出进进,似乎不大留神,今天,那牌子上的红字显得特别显眼了。
  初夏的清晨,微风吹动泡桐树的绿叶,公社小院里很静,好多门上挂着铁锁,他无疑是早到者。
  办公室小乔把一卷夹着公文的卷宗放到桌上,笑笑就走了。
  他打开卷宗,看看有什么急件需要立即办理。隔了一个星期日,又是这样厚一摞公文,人民公社包揽多少事情呀!
  大清早,院子里就吵闹起来。两个农民,撕扯着走到他的门口,其中一个满脸血污。
  “侯书记,你看,他把我打成……”满脸血污的社员在陈诉,“哎呀——”
  “你甭给我赖账!”另一个更硬,“他把鼻血抹到脸上,装哩!”
  问问原由,不过是分粮中有五斤差错,一场不大的官司。侯志峰说:“先到卫生院去擦洗了血,有伤包扎了,再来说话。”
  两个社员出门以后,他又坐下来。五斤小麦,值不到一块钱,打得头破血流。一百块钱,白送来,偷偷夹在点心盒子里。一百块钱能买多少小麦呢?他将怎样出以公正之心去评判这个不大的经济纠纷呢?
  卷宗里有一份通报,是县委发出的打印件,地处秦岭山区的岔子公社的一位副社长,参与了盗伐森林的活动,给开除党籍了。通报前面有县委加的按语,要求在各级党员会议上传达,以示警戒。党的纪律是无情的。挂着共产党的招牌去干危害国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的投机分子,迟早会被剔除出党的队伍……党委书记者严已经批阅过了,要他在全社党员会上讲读。他是分管党委组织和宣传工作的……
  必须卸下这个精神负担!唯一挽回的办法,就是立即还清那一百块钱。既不能让老婆知道,也不要给组织说了。组织上倘若一宣传,却可能引起家庭的矛盾。家庭矛盾闹得他早已疲倦了。他不怕她,无非是他比她更顾及影响,想得更多些罢了。算了,只要自己良心上能过去就行了!
  急急赶到汪水寨村口,侯志峰跳下自行车。他至今不知道妻子的妹妹家的门中叔叔的名字。民办教师是有目共睹的一个职业,他打问出来,民办教师的父亲叫汪生俊。
  汪生俊正在院里的猪圈旁抛土垫圈,扔下锨,笑嘻嘻地让他坐到屋里。
  “你所反映的问题,我负责去调查解决。”侯志峰坐下,把汪生俊硬塞到手里的纸烟接住,又搁在桌上,他不会抽烟,“问题是会得到合理解决的,你放心。”
  “没掺得一点假,你尽管调查。”汪生俊说。
  “这个——钱,”侯志峰从内衣口袋掏出十张十元票,放到桌子上,这是他刚刚借来的,“点点你的钱数。”
  “这——唉!”汪生俊慌忙抓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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