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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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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叫起来。
    “像平常那样走进来的呗!”游星轻松地回答。
    “既然进来了,就暂且不要出去。不然出出进进如履平地,你们挨不挨克我不管,我可
是担当不起。”孔博不耐烦地浑挥手,他手中恰好拿着一个硕大的牛皮纸信封,呼呼作响。
    “那封信是我的?”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信被摔得哗哗作响。
    “你也没看,怎么就知道是你的?”孔搏不屑地瞄了一眼。
    “只有我爸爸才会用旧牛皮纸袋子糊这种大信封,因为我说过一次,阿里路太远了,街
上买的信封不结实,都磨破了……”我几乎呜咽起来,去抢孔博的手。
    孔博的眼珠瞪得像牦牛,他的嘴唇翁动,读出了信封上我的名字,然后把信郑重递给
我。
    这是一封最新鲜的信,妈妈的病已经痊愈了!
    我感激地冲孔博笑笑。他停止了选信,正关切地注视着我,他很高大,信的海洋把别人
堵到胸口,对他才到军装的第三颗纽扣。恰好那一片“海域”以白色信封为主,这使他更像
一座矗立在白色底座上的标准军人胸像,英俊潇洒。
    孔博讨好地把卫生科的信件都递过来。我说:“咱们走吧!”我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下拆
阅私信,半年的喜怒哀乐,浓缩到短短几分钟内,要真是再有什么揪人的信息,我也许会控
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肌。
    游星说:“不走。信还没拣完呢!出去了再想进来可不容易!”
    孔博赞同游星,说:“留下帮忙吧!要是领导批评,我替你们说话!”眼睛却看着我。
    想早些得到更多信的愿望,像饥饿中的食品,在不远处强烈地散发香气,我点点头,豁
出去了。
    我们帮着分信,手忙脚乱。发现一封自己的信,就无所顾忌地撕开,贪婪地阅读。
    “我们该走了。”游星懒洋洋地对我说,全失了刚才的锐气。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吗……”孔博比我还莫名其妙。
    “该来的都来了。就是拣到天亮,也不会再有我一个便条了。”
    游星打了一个哈欠。她并不像一般女孩在这种时候忙用手掩住口,而是大张着嘴,我们
看到她雪白的牙齿和柔软而鲜艳的舌头。
    不知她的同学和她探讨的问题如何,她手里只有薄薄几封信。
    我的信还远没有收完。一个军人对他能收到多少信,是有大致的估计的。犹如经验丰富
的老农预测自己能打多少斤麦子。
    “好。”我说。既然妈妈病的悬案已经解决,我重新想起自己的职责。
    “那你们把卫生科的慰问品带回去吧!”孔博似乎很想给我们多找点麻烦。
    “不带不带!那么多东西,还不把人压趴下!反正人手一份,早晚都有我们的!我才不
当这苦力呢!”游星没好气地说。
    “早拿晚拿自然都有一份,没人贪污你那份军饷,可袋里的货色是不一样的。”孔搏不
动声色地说。
    这一手果然厉害,游星是什么都想拔尖的角色。慰问袋可不是制式产品,老百姓有钱出
钱有力出力,谁知道袋子里装着什么秘密?
    “在哪呢?”游星问。
    成千上万个慰问袋堆积在一起,又是别一番景象,它们大多是红布缝制的,映出娶媳妇
般的热烈。每一个都裹得鼓鼓囊囊,显出莫名其妙的棱角,引起对内容物的无限遐想。
    “你们随便桃。”孔博像一个慷慨的地主。
    游星偏不听从指点,绕过大堆,直取单放的一小撮。
    孔博不客气地说:“别动!”
    为什么?我偏要动!游星才不管这一套呢,两把扯开绣着金色五星的花布袋,只见里面
是条绣花汗巾。“这有什么呀,我还不稀罕要呢!”游星嘟囔着。甩到一边,再接再厉地翻
找。
    又扯开一袋。一双修长的鞋垫蜷曲着掉出来,上面绣着一对绿盈盈的鸟,丝线缠绕,十
分精致。
    “这袋我要了!”游星抓着不撒手。
    “先看看你能不能用吧?”我提醒她。
    游星把小巧的脚丫从毛皮鞋里退出来,金鸡独立地比量了一下,长出一大截。那位痴情
女子是为一个有着修长足弓的高大男子预备下的。
    “我可以把前面剪掉一截。”游星思忖说。
    “多好的东西!那样岂不可惜!贪污和浪费可是极大的犯罪。”孔博抱着双肩,一副于
心不忍悲天悯人的模样。
    “可惜啦?怪不得藏得这么隐蔽,原来是私房,给自己预备的!”游星将鞋垫甩回去,
嘴里不依不饶。
    “这都是相好的众弟兄托我给留出来的,你们若是喜欢,就拿走。”孔搏说的是实情。
年轻的军人们在白雪皑皑的高原,抚摸着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精美的绣品,当有许多美好的联
想。他们会在没人的时候,独自对着那花儿鸟儿发呆。夜晚,会有模糊而美丽的身影,穿行
于他们的梦乡。
    “留着你们单相思吧!我们只想找点吃的,是吧?”游星冲我闪闪眼睛,示意我同她一
块清理慰问袋。
    整整一个冬天的脱水菜和干羊肉,我们的舌尖已经不记得饱含汁液的食物是怎样的感
觉。顾不得矜持,我和游星流水作业,解开一个又一个小红口袋。
    花生,走油了。瓜籽,哈喇了。沙枣,名副其实揉搓成砂尘一样的粉末。偶尔还有面粉
青油烙成的棵子一类吃食,被漫长的搓板路颠簸得风尘仆仆如出土文物……
    我们面面相觑。
    “撤吧!”游星惨然叹了口气。
    孔博也再找不出什么理由挽留我们了。
    突然,我们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香味游蛇似的牵引着视线,我们看到一个毛茸茸的
粗糙袋子,“八·一”两个字都快粘到一起了。
    “这准是个又胖又黑的丫头绣的。”游星很肯定地说,伸手去解带子。
    “你怎么知道?”我挺吃惊。
    “凡是这样的姑娘都比较笨。”游星是白而窈窕的,很自信地说。
    孔博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是不赞成。但我们来不及说什么,那清香像滴入盆中的
墨水迅速弥散,笼罩了我们的肺腑。
    我们头顶着头,凑近了绣工拙劣的小袋子。


    协理员要我召开班务会,落实”一帮一”,“一对红”。
    协理员是卫生科的政委,对我们女兵班抓得特别紧,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我想他既是
“协理”,就该以协助科长为主要工作,可科长除了医务以外全得听他的。
    我们叫他“老协”,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眼裂很小,几乎都是黑眼球,注视你的时候
像只枪口。说话时喜作大幅度的手势,全不像高原上的人因为缺氧而动作粘糊缓慢,他是呼
呼有风,很有权威的样子。
    “会议由你掌握,我参加。”老协拍拍我的肩膀。
    虽已是五月,我们依旧穿着棉衣。透过里外两层布和厚厚的棉絮,我感到他手劲很大。
    老协是绝不容许别人拍我们的,但他自己例外。
    我根本不想当这个倒霉的班长。不是女人的功名欲天生弱,而是这个小官太难当。大家
都是同一天入伍,好像一胎所生的孪生姐妹,谁也不服谁。加上女孩子事多,今天肚子疼出
不了操,明天两个人闹别扭哭天抹泪……我可不愿负这么大责任!
    游星想当,这我知道。将门出虎子,肯定也出虎女。我父亲不过是工厂里的一名工人,
从学徒到退休没领导过任何一个人。当然,我妈除外。
    我把让贤的意思同老协说过,老协说:“让游星当,是她领导我还是我领导她?”我就
没法再说什么了。
    “一帮一不就是自由结合,两人部愿意,就一对红了吗?”我觉得挺简单的事,干吗这
么如临大敌!
    “那怎么能成!你以为这是谈恋爱,王八瞅绿豆,对了眼就成,就一对红了?总要分出
个好坏,萝卜白菜搭配着来。要不,乌龟找王八还不成了一对黑!”老协谆谆教导我。
    我的脸像涂了消毒酒精,先发凉后发烧。谈恋爱这些词,是女兵们的大忌。老协三令五
申不断强化,紧箍咒每天念三遍。我们终于像巴甫洛夫条件反射的实验狗,听到这个词就胆
颤心惊。老协是我们的直接领导,他说,只有忍着听下去。要是别人,当场摔给他一个脸
子!
    “只是班里谁算萝卜?谁算白菜?”我问。其实老协这个比喻并不精彩。在高原,萝卜
白菜都是极金贵的。
    老协盯着我,不回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想来我这个当班长的,该算在萝卜堆里。其余人呢?我认为是萝卜的,老协没准认为她
是白菜,于是我说:“您看先把班上同志分成两组,再一对对掺起来,行吗?”
    老协很满意我立竿见影的进步,大笔一挥,把我的班分解为两大阵营。他把游星归在白
菜堆里了。
    会在女兵宿舍开。乍停了炉火,屋里凉得悸骨。女孩子们特有的冰清玉洁,窗户、碗柜
上悬垂的白色纱布,更增添了寒意。
    游星把黑羊毛的皮大衣拉开盖在腿上。老协扫了一眼刚要说活,游星抢先道:“我有关
节炎。”
    “大家都像你一样,还怎么打仗!”老协依旧批评。
    “大家绝不会都像我一样,我就是我。”游星很骄傲地说。
    我真为游星捏一把汗。她聪明、能干、技术好,就是嘴巴太锋利了。
    是的。没有人敢和游星一样。大家都规规矩矩坐着,会议进展顺利。蒙在鼓里的众姐妹
不知道自己是萝卜还是白菜,按照老协私下的方案,一一结成对子。
    我和芦花一对红。说实话,她不该算白菜。人很内秀,长得温顺甜美、性格安安静静。
她是农民的女儿,真正的三代贫下中农。农村女孩能当上兵的很少,真是万里挑一。芦花不
知怎么就被挑上了。人们刚一看到她的相貌,就认为有这样漂亮脸蛋的女孩子一定很妖,待
发觉她确实是安分守己的女孩,便格外对她怜爱。也许她的一帆风顺,凭的就是这份长相上
的福气。
    老协说我工作多,该有个省心的一帮一对象,就把芦花编给我。
    “班长,以后你多帮助我。”芦花真会说,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开一次会,搞一项
活动,就好像重新认识一次。
    大家都没事了,正准备散会,游星一把掀开大衣,站到地上:“报告!我有个问题。我
那一半红探亲去了,在这段时间内,我是否单独红下去?”
    这是个疏忽。原本一一对应,偏巧游星那个伴家有急事,破例下山了。
    老协一时愣住。
    “请问,我是不是可以到别的单位找个人红下去,比如炊事班?”游星不失时机地抖出
自己的企图——她嘴馋爱吃。
    “那不成。炊事班都是男同志。”老协这一回反应挺快,而且马上有了对策:“这样
吧!游星和周一帆结成一对红。至于芦花同志,和我结成一对红。怎么样?”
    芦花笑眯眯的。大家都羡慕芦花的好运气。和协理员一对红,入党提干的把握大多了!
    “哟!协理员你不也是男同志吗?”游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我是男同志不假,可我这个男同志同别的男同志不一样。我是你们的领导,相
当于……对,相当于中性。你们连我都信不过,还能进步吗?”老协咻咻吐气。
    看来游星和我是要同甘苦共命运了。真有点打怵,和她在一起,只怕不知谁是萝卜,谁
是白菜。
    谁知游星嘻嘻一笑,说:“协理员,那多余出来的是我也不是芦花呀!按理说,该我和
您一对红!”
    老协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说:“算啦算啦!我倒有个发明,干脆你们三个组成个一对半
红,没准还成个新典型新创造呢!”


    高原是地球苍老的额头。
    高原是缓慢隆起的。它不慌不忙像个知道要赶远路的智者,有条不紊地跨过一层层台
阶。那种突兀陡峭而秀丽的山,是初出茅庐的乳儿,它们长不了多高就要夭折在精雕细刻的
险峻中,犹如儿童搭起的单薄的积木。只有浑重的看不出膨胀的然而却是持之以恒楔而不舍
的堆积,才能铸造出最高但最寂寞的莽原。
    高原的景象不应该是凡人所能看到的。它在冰雪的冷藏中保存了亿万斯年,严守着它生
成时的模样。冰川织就的长纱逶迤几千米,将它包裹得如同一具白色尸身。它会冷不丁刺出
锋利的匕首,将胆敢窥视它奥秘的人,解剖为血腥的尘埃。奇寒而咸猛的山风,犹如铁制的
鬃毛,每一根都可以扫瞎你的双眼。高原有无数透明的吸盘,像硕大无比的章鱼,贪婪地吮
吸着活的生命的每一根羽毛每一次呼吸。它把偶然穿越的飞鸟和勇敢的探险者,游戏般地摆
在雪的祭台上,一任它们百年新鲜。
    高原是那样的浑然一体:国界横贯高原,是一道稀疏的篱笆。
    高原师就是看守篱笆的人。
    看守篱笆自然需要勇敢和机智,但你首先是要学会不被高原扼死。要活得健壮,活得潇
洒。
    聪明的游星终于错了一回,那个做工毛糙的慰问袋,不是什么黑胖姑娘绣的,而是广东
湛江某小学的少先队员们寄来的,要求亲爱的边防军叔叔们把袋里的葵花籽种到国境线上
去,这样葵花盛开的时候,我们就有了一条金色的国界。
    “这群孩子真是,大老远的捎点瓜子来!”芦花叹了一口气。
    游星嗑开一粒,顿时浓郁的清香熏着我们的鼻子,使人精神陡然一振。
    这是成熟的种子所具有的属于绿色植物的味道。
    严格说起来,葵花籽可不是瓜子,瓜子是炒熟了的,葵花籽可是有生命的。
    “我说游星,你别吃了好不好?要嗑,炊事班的库房里有几麻袋瓜子。凭你跟他们的交
情,能要一脸盆回来,于吗非吃这有数的东西!”我看不惯游星的饕餮。
    “炊事班那瓜子能吃吗?都是山下基地炒好了运上来的,还能嗑开吗?周一帆,你心疼
了是不是?可我也没吃你那一份啊?来,拨堆,按咱们班人头数分,我绝不多吃多占……”
她抖起小袋子,哗啦啦,倾倒在床单上。
    “我的床单刚洗过……”芦花嘟囔。
    葵花籽饱满硕大,略微带点紫色,每一枚都有粗细两道匀称的白杠。
    那一刻,突然很静,听得见山风在石头曲折的孔隙蛇行时的呜咽。
    游星把一粒抵到嘴唇的葵花籽又放下了。却仍不服软:“这帮小家伙也真够呛,单知道
边防线上有叔叔,就不知道有阿姨了吗?”
    芦花用手指叉起葵花籽,又听凭它们从指缝流下,说:“真是好种子!怕是一颗颗挑出
来的,难为他们了!班长,你给湛江的小学生们写封回信吧,就说在最高的雪山上,既守卫
着男边防军叔叔,也有守卫的女边防军阿姨……”
    “这不是废话吗?既是女的,必是阿姨。还有男阿姨吗?”游星又在吹毛求疵。幸好她
还没当场纠正芦花把湛江念成甚江。
    吃苦受累的事总是班长来做。大家决定由我执笔给孩子们写封回信,就说驻守在祖国西
部阿里高原的解放军阿姨收下了葵花籽和他们的一片心。谢谢啦!只是这里是海拔五千米以
上的雪山、奇寒缺氧,国境线上又很不安宁,种不成金色葵花。请他们原谅。
    “我给你糊一结实信封。从咱们这儿到那个港口,恐怕有一万里地。”芦花找剪子和浆
糊。
    “把葵花籽搁炉台上烤熟了吃吧?病房里还有炉火。”游星跃跃欲试。
    “咱们不能试一试吗?国境线当然不可能了,就在咱们院子里挖个坑。”我终于把心里
的想法说出来,主要是这些小炮弹似的种籽太可爱了!
    “地越瘦,种子越得壮。真没准能活呢!”芦花开始挑种子。她是农民的女儿,说到农
活,立刻抖擞起来。
    “好吧!我就等着吃咱们自个儿种出来的瓜子啦!”这就是游星表示赞同的方式。
    “那这封信咱们就先不发了。明天就种,现在正是高原上最暖和的季节。”我郑重宣
布。
    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呢?
    高原的夜晚,很长很黑。
    我们不能到外面游荡聊天。一是有狼二是怕老协说影响不好。三个人经年累月活在一个
屋檐下,谁家里有什么事,小时候有什么经历,早已在无数次晾晒后再无一丝新鲜的水分。
    “打扑克吧!”游星不知从哪摸出一副牌,镀着塑料膜,十分精美,显然是篱笆那边的
货色。高原师里极少见。
    “哪来的?”我问。“这是四旧。”我补充。
    “我一不能偷二不能抢,只能是人家送的呗!”游星挑战似的把牌洗得像旋转风车,
“这是新的。”
    芦花好奇地抚弄着牌。
    游星干脆做出要把扑克收起来的样子。
    我要坚持不让玩,除了显出胆小,也会失去群众。“玩吧!不过咱们把灯熄了,打着手
电玩。要是万一老协来了,咱们就装睡。”我咬着牙说。
    大家相视一笑。共同去做一件诡秘的事情最能增进友谊。
    芦花不会任何一种打法。我们从“争上游”开始。
    突然,有人敲门。
    我们立即屏息,熄了电筒。窗帘原本就掖得严严实实。只要我们坚持住无声无息,敲门
人就应该以为我们睡下。自动离去。
    来人不急不恼,徐缓然而顽强地很有风度地敲着,大有鏖战到天亮的气概。
    “谁这么讨厌!我去看看!”游星用哈气吐出这句话,蹑手蹑脚地从窗帘缝往外瞄。
    这能是谁呢?年轻的军人,是绝不敢在这种时分私闯女兵的深闺。号称中性的老协倒是
时有巡察,但他会在半里地外嚎得震天响,以示自己的冰清玉洁。
    其后的情景,却是我再也想不到的。
    游星突然把五个手指头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伸直,红的桃心黑的桃心(帘缝的月光将它
们染作皂灰)像被扇子扇着,一片片坠地,又柔韧地弹跳起来,像一块块破碎的气球皮……
    游星脚不点地闪到门前,风一般扑到外面,却没有忘记把门重重掩死。
    我和芦花呆坐在黑暗中,看着地上和手中的牌……
    片刻之后,游星又折返回来:“周一帆,把你的喝水杯借我用一下。他渴了。我的杯子
在别处。”说着,不待我应声,掳了杯子,又到自己盛白砂糖的罐头盒里掏了两把,沏了
水,双手端着往外走。
    “来了客人,叫屋里坐吧!”芦花拍着床单说。
    “外边挺好。”游星头也不回出去了。
    屋外是什么人?惹得尊贵的司令员的千金诚恐诚惶?
    “你去看看。”我指示芦花。
    “是个男的。”芦花探回来。
    我点点头。意料之中,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同性已不会使人如此振奋。
    “这个人我见过。最近常来找游星。这副扑克就是他送的。”芦花像往一堵危墙上加
砖,一句一斟酌,很小心地补充。
    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息扑向我们这一对半红。
    “好像是个老百姓。”芦花没多大把握地说,“总披着皮大衣,瞅不大清楚。”
    这倒有点奇怪。游星纵是谈恋爱,军营内多少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尽可以挑选,为什么偏
相中了一位老百姓?
    “我得去看看。”班长的职责使我义不容辞。
    五月的高原之夜,宁静淡远,冷寂的天穹蓝得像一块硕大无朋的宝石。宝石的边缘有犬
牙交错的裂隙,那是被雪峰针芒样的尖锐所剔开的,高原的夜空之上,一定有一只巨大的蓝
色水囊,它在午夜时分悄然崩毁,无数股晶莹的蓝汤倾泻而下,浸泡着冰雪,浸泡着歪风,
浸泡着赭石上的苔衣和蚂蚁细小的眼睛……
    无所不在的蓝光妨碍了我的眼睛,过了一刻才在远地中找到他们。游星像一团蓝色的星
云,发出窃窃的低语和无缘无故的笑声。她的额头像蓝色瓷器,反射着柔光。她微笑的时
候,牙齿是蓝色的,好像刚在春天里嚼过马莲花。她挥手的时候,指甲也是蓝色的,仿佛用
矢车菊花瓣染过。她的眼白也是蓝的,像高原最深遂的湖泊……
    那个男人倚在一束斜打的灯光处,个子不高,但很笔直。穿着皮大衣,衣领隐没在半竖
起的领口内,看不清有无领章。灯光勾勒出周正的鼻梁和紧抿嘴角的下巴……一张很强韧的
脸。
    他确实是个老百姓。因为他没戴军帽,留着看似随意实际很讲究的发式。
    就是这个男人使游星变得娇柔婉约,我不由仔细盯了他两眼。
    游星还我杯子。杯底还残留着厚厚一层尚未化完的白糖。战士每月的白糖定量是很苛刻
的,游星这一次大约用去了月供给的一半。


    不知道阿里高原的土地算不算肥沃,这里从来没有人工种植过作物。向阳的山坡上偶尔
披挂着萎琐的地衣,实在说明不了什么。我们三个女兵,种下了这块荒漠有史以来第一株葵
花——来自亚热带的种子。
    此后的日子,我们天天趴在那块土地上看。亿万年的永冻土层,被我们用铲焦炭的平头
锹翻开表层之后,很快又愈合成坚硬的盔甲,看不出一丝孕育生命的迹象。
    大相无形的高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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