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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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锹翻开表层之后,很快又愈合成坚硬的盔甲,看不出一丝孕育生命的迹象。
    大相无形的高原啊!
    高原的五六月之交,很难说清它的时令。正午时分,已觉出微煦的暖意在半空缭绕。寒
凉的地气像一块森然冷玉,平行地向地心深处沉去。要是忽略掉突袭而来的暴风雪,基本上
相当于平原冬未春初的日子。
    然而那些跋涉过万水千山的种子们,大智若愚地潜伏着,犹如最有耐心的士兵。
    要不是芦花再三告诫,游星一定会刨开泥土把种子抠出来瞧瞧。好脾气的芦花在其它事
上通融,惟有种地,像真正的老农固执坚强。
    终于,向日葵探出一片极小极小的叶子。我们围着火柴头大小的莹莹绿色欢呼跳跃,然
后马上就心慌气短,捋着太阳穴蹲在地上。高原缺氧,原是禁不住手舞足蹈的。
    “葵花长得太慢。以后我每隔三天看它们一眼,也许才能觉出点变化。”游星说。
    葵花先伸开两瓣对称的叶子,像肥厚的小巴掌,仿佛想从高原的天空掬走点什么。然后
突然在某个早晨挺直腰肢,前仰后合地向上攀去。
    我们浇水施肥,但它们并不加速长大以报答我们的苦心。芦花叹了口气说是缺太阳。营
房设在大山的心口,据说是极有战略眼光的选择。一旦发生战争,敌机偷袭时,会一个跟头
撞到嶙峋的山石上机毁人亡。
    也许将来打仗时,我们可以占个大便宜,但和平时的向日葵很不茁壮。它狂热地崇拜太
阳,每天从东方刚露出迷蒙的白色,就倾倒身躯朝拜,犹如一枚枚弯曲的绿钉。
    高原是地球上距太阳最近的地方。高原的阳光最清洁最纯粹,像一面面闪亮的银箔。
    高原的阳光虽然明亮然而冰冷,极白极尖利的亮线松针似的射向你。皮衣被刺穿了,棉
衣被刺穿了,可你依然感到冷。阳光携带过温暖,但高原的风把阳光剥细了,只剩下一条条
银线,不动声色地普照着你。
    太阳顾不上一往情深的小向日葵。它有那么多冰雪需要融化,那么多江河需要濡养。小
小的向日葵算得了什么呢!
    不知道怎样帮助这些亚热带来的植物。特别是冰冷如汁的黑夜,它们一定在无望地呻
吟。也许给它们披一件棉袄?或者远远拢一堆篝火?
    “随它们吧!要是命大,就能活下来。反正咱们是尽了心了。”芦花听天由命地说。
    向日葵的劫难还不止这么多,早晨游星出去刷牙,吐着牙膏沫骂起来:“谁这么缺德!
居然在我们的向日葵地里撤尿!有本事的,站出来再撒一泡!”
    不知什么人,半夜小解,不辨东南西北,冲着我们的向日葵乱浇,小苗东倒西歪。
    我去拉游星。一个女孩家,大叫大嚷,总是不雅。
    游星蝶蝶不休:“你说秋后这瓜子还能吃不能吃?全是尿臊味!”
    她想得还挺远!我说:“粮食也施肥,你还不照样吃!”
    游星说:“那可不一样!猪粪发过酵,这人尿可是新鲜的!”
    芦花将我拉到一边:“班长,快叫游星别骂了!那尿是老协撒的。”说罢,蹲下身去,
用手指把稀泥中的小苗扶正。
    “你怎么知道?”我问。
    “老协最近常找我谈心。我走远了,偶一回头,看见了……”芦花一副将功补过的神
情。
    看芦花这么不怕脏臭,游星也闭嘴了。
    一个游星经常外出就够操心的了,又加上芦花!还有我自己……
    “洗澡去!洗澡去!锅炉干烧半天啦!”老协阴沉着脸大吼,游星的叫板他听到一个尾
巴。
    狮泉河畔停着一辆怪异的车——像一条浑圆的绿色海豚,有呼呼的蒸气像鲸鱼水往似地
喷吐云天。
    这是洗澡车。整个高原师只有一辆,在崇山峻岭不停地跑,也要半年左右所有的哨卡才
轮流一遍。每逢洗澡车行临,战士们都拿出最好的吃食招待,其规格几乎等同军区司令。要
知道,在银妆素裹的高原,能脱得赤裸裸洗一个热水澡,真是莫大的享受。
    轮到女兵们洗澡,老协提前几天就通知各单位,要闲杂人等届时万勿靠近洗澡车。我们
端着脸盆甩着毛巾走在路上,机关院落里空无一人。
    我们放肆地把军帽摘下来,让难得见到阳光的头发,在风里飘荡一回。老协平日要求极
严,不让我们把一丝头发暴露在外边。我发际低,脖子后面的细发,几乎长到脊椎骨。要把
它们提拢起来,统统塞进军帽,揪得皮肉生疼。我想古代所谓的头悬梁,大约就是这个滋
味。
    高原之上,人无分男女,所有的曲线都被棉衣的橡皮抹平,只有头发在昭示男女有别。
    老协有道理。
    近看洗澡车更像一辆囚车,只有一个门,窗户极小极高,四周完全密闭。内设更衣室和
淋浴间,还有附属的上下水设备和烧汽油的锅炉。当然,最主要的是要有驾驶室,这样洗澡
车只要开到有水源的地方,发动马达抽水,点燃蔚蓝色火苗的汽油炉,就会有热水自喷嘴涌
出。
    这大概是全军海拔最高设备最好的浴池了。
    半年享受一回,又能管多大用呢?洗澡车又很娇贵,一天不是这坏就是那坏。一到战备
紧张,先把洗澡车开到深山里掩蔽起来。它的存在,并不真是为了解决大家的洗澡问题,只
是表示一种关怀的象征。
    甭管怎样,今天轮到我们彻底地洗涤身上的污泥浊水了。
    洗澡车内容积很小,只能容纳几个人。我们这一对半红,安排在最后。空间被前人使用
得极热,一团团水雾奶油一样粘滑,令人窒息。
    “要是你们不反对的话,我就把窗户打开了。”游星说。
    我们俩反对也没有用,根本不等我们表态,游星就嘭地一声,把像轮船舷窗一样的小圆
玻璃窗推开了。
    水气拥挤着朝外逸去。不明底细的人,一定以为这里爆炸了一颗鱼雷。
    “妈呀!有人在偷看!”芦花一声惊叫,双手交叉捂着前胸,慌忙蹲下了。
    我们全都蹲下了。大家人鱼似的,赤身裸体水淋淋,毫无自卫能力。这可如何是好?
    还是游星比较沉着,她抹抹脸上的水,问:“看的人在哪?”
    “在哪?在哪……”芦花一手护胸,好像她那儿受了致命的伤,另一只手鸡啄米似地乱
指,真是吓得不轻。
    “你们俩别动,我来看看,”游星挺身而出,轻轻走过去先用手合上窗户,然后用手抹
去另外一块玻璃上的水气,踮起脚向外观察。
    我认真判断了一下形势,其实我们挺安全的。窗户很高。一般人没有两米以上的身材,
绝窥不到我们。除非他像壁虎贴在墨绿色的车厢外,光天化日之下,几乎不可能。
    游星被水贴在额头上的眉毛,猛然耸立起来:“一帆,你看!”
    我颤颤地凑过去。说实话,尽管从理论上讲是安全的,但在这种没有任何衣物保护的情
况下去观察有无男人,着实令人恐惧。
    洗澡车左边就是参谋们的宿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房屋是傍狮泉河而建,洗澡车也必
须择水而栖。
    道路空荡荡,偶尔有夹着卷宗的人走过,脚步匆匆,凛然正气,绝没有驻足窥测的企
图。
    整个营区酣睡般正常。
    “芦花,你是不是看错了?”我问,记起自己班长的职责。
    “没……你看看窗户里头……”芦花惊悸未消。
    “一帆,你的真正的侦察兵的不是。。”游星惋惜地说。
    我再次把玻璃上积聚的水气抹净,终于看清了……
    在洗澡车对面的房间紧密的窗户后面,我看到许多双年轻男子的眼睛。他们的眼球很湿
很亮,像一种奇怪的含有很多浆液的黑果子。当然他们的身影不是凝然不动的,他们各自在
窗前忙碌,好像有许多必须凑着光亮才能干的事情。他们把背影对着同伴,他们的脊梁一定
是一本正经的。他们青春的面庞被窗榻分割成不规则的图案,经过双层玻璃的折射,变得虚
茫而模糊,惟有黑色的“果子”被放大了。像吸人魂魄的幽灵。
    “不要脸!流氓!让他们的眼珠子都瞎了吧!”芦花像个巫婆似地诅咒。
    “其实,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呢?”一向炮仗脾气的游星,这回竟出奇地冷静。
    真的。纵是将小窗完全打开,也只能看到水雾迷满中一缕缕长发,至多看到一截脖子,
像一张小半寸相片,其余什么都枉然。
    “我在家穿游泳衣时,露的可比这多多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游星昂首阔步地回到
莲蓬头下,不以为然地说。不知是对芦花,还是对那些不可能听见这话的男人们。
    芦花蹲在地上,使劲揉搓自己的身体,仿佛要像蚕似地蜕掉一层皮。即使都是女性,她
还是顽固地不肯脱去背心短裤,白色的内衣贴在肌肤上完全透明,除了不舒适不便当以外,
什么作用都不起。芦花松松垮垮地套着它们,心理上安全许多。
    游星自由自在地伸展胳膊腿,在如云的泡沫中吹着气说:“看吧看吧。谁爱看谁看好
啦!”
    我又朝窗外望望。刚涂沫干净的那方玻璃又罩上稀薄的水网,影影绰绰,并不分明。但
那些黑亮的“果子”依然在,仿佛一座丰收的果园。
    高原师没有女兵,我们是第一批……高原气候恶劣,家属法随军……高原关山万里,官
兵几年才能探一次家……
    洁白的泡沫从下水道流出去,婉蜒一条香溪。
    密集的银丝,缠绕着我们。性急的游星把水量加大,水柱便像细细的鞭子,抽打着她光
润的胴体。
    游星在水雾中出奇的美。她是属于那种脸上一般身段却极好的女人,这种女人该在热带
生存。臃肿的军衣毁坏了这份天赐的福气。最冷的时候,我们要在棉衣里套一身绒衣绒裤,
棉衣外罩一件老羊皮袄。就是在高原最温馨的夏天,游星也不敢脱去棉裤——她有关节炎。
    “喂,你穿上裙子,一定很漂亮!”我忍不住赞赏游星,就算我们同屋,平时也没有机
会这样细致地打量对方。水中的游星,仿佛是另一个陌生的婀娜少女。
    游星没有答话,伸过手来,把我的水龙头拧到极大,霎时,耳边一片轰鸣。我和游星仿
佛站在巨大瀑布的水帘后面。
    “我问你,你可一定要说实话。实话多难听我都不怕,可你别骗我。你骗我,我会恨你
一辈子!”游星把黑发垂下来,我们躲在她的黑发后面,好像一顶油亮的帐篷。芦花听不
见。
    “什么事?这么严重?”我想一定同那个夜晚来访的男人有关,不由得抖擞精神,“我
一定如实说。”
    “你收到过……有人给你写过……就是那种信吗?”游星突然结巴起来。
    嗨!我还以为是她的秘密,没想到是刺探我的秘密!
    那种信,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师里三令五申不许谈恋爱,老协更是像猎狗一样灵敏。
但总有胆大包天的军人,利用种种手段,表达爱慕之情。我想每个女孩都收到过那种信,大
概以芦花最多。她是农村出来的那些小干部理想的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有的人书法华丽、词
意高深,芦花摸不着头脑,还请教过我。但这种事,大家都讳莫如深。让老协知道了,张扬
得到处皆知,一是要处理对方,二是要批评教训你,好像是你不检点,才惹来的事。
    像游星这样刺刀见红问的,还真是第一遭。
    但我却得如实回答。有一种人,你可以不喜欢他,却不能欺骗他,因为他对你很真诚。
    “有。”我很困难但是很清晰地回答她。就在前两天,我还收到孔博一封信。他笑嘻嘻
地跑来找我,说是从库房的旮旯里又扫出我这封信——这在通信科是常有的事,当时太忙乱
了。大家不但不埋怨,还有几分高兴,又多了一番亲人的抚慰!
    我看看信皮,牛皮纸糊的,我家的地址,只是字迹陌生……
    他像执行正常的公务,放下信就走了。
    真够难为他的,还假贴了一张用过的邮票。当然邮戳不完全。不过高原上的人缺氧,双
眼昏花,没有人注意到这处破绽。
    一切惟妙惟肖。我正不知道该如何给他答复呢!
    这些我当然不能都告诉游星了。我一边恨孔博,咬牙切齿地咒骂他破坏了我的安宁,一
边心中暗暗沾沾自喜:孔博是优秀而英俊的军人,他在信中说了我那么多好话……
    “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人给我写过那种信,为什么……为什么……”游星仰起脸,闭着
眼睛,任凭水帘在她脸庞爬行。好像她渴极了,要喝这种不开的生水。
    我无法回答游星的问题。我不是那些小伙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追求那么美丽而能
干的游星。


    星期天。
    我们缓缓沿着狮泉河行走。
    高原的河水像一团团轻柔的绸缎,抖着雪青的浪花,翻滚着一个个湍急的漩涡,滔滔远
去,总觉得这河的名字诡谲雄奇——狮泉河——是狮子像泉水一样跑过来还是泉水像狮子一
样跑过来?
    总觉得这河里的水古老而复杂,全世界的水汽浮升为云,在宇宙飘啊飘,遇到高原耸入
天际的屏障,坠落为雪。它们一层层绵绵地降下来,,在半空中就凝因为冰。它们摞在高原
上,像压缩过的饼干,沉睡了亿万斯年。终于有一天,融化为水,汇入这条浩瀚的大河,完
成了几万里几万年的一个轮回。每一滴水都幽远而神秘,从高原出发,走进印度洋。
    “咱们除了像个磨道上的驴,走哇走,就不能想点别的事干吗?”芦花发起难来。我们
已经走出营区很远了。
    “回吧。打扑克或是侍弄葵花。”我转过身。
    “咦?这是什么?”游星眼睛尖,或者说她总在东张西望,企图发现点新鲜玩艺。
    河边有一具泄了气的橡皮筏。松软干瘪,如同鱼皮。
    “哪都没坏,充上气就能浮起来。”游星惊喜地说。
    “咱们这儿怎么会有这东西,又不是海军?”芦花也来了兴趣。她从小在山里,没玩过
船。
    高原师经常收到莫名其妙的装备。有一回运来一台巨大的电冰箱。“真是越渴越吃盐!
还嫌我们这儿冷得不彻底?漫山遍野都是冰箱,比它的个儿可大多了!”老协气得直哼哼。
其实,这是上级机关配给医疗部门低温保存药品的,同冰天雪地并不是一回事。但即使这
样,那个冰箱也毫无用处,因为只有每天晚上才用柴油发电机供几个小时的电。
    “甭管哪来的,咱们今天有事干了!”我兴致勃勃。
    游星像拽一具尸体,把橡皮筏拖到汽车营。
    “喂!气泵在哪?请给我们的皮笺子充上气。要快!”游星颐指气使,带着天然的命令
气味。
    一个小战士乖乖照办了。其实,用不着游星这般喝三吆四,换上芦花款言细语地恳求,
或是我公事公办地商讨,事情也一样能成。最基层的士兵对待女孩子们,又同年轻军官们的
外冷内热不同,他们毫不掩饰对女兵们的惊讶与爱护,使我们有所向披靡的特权。
    有了船还得有桨。路过不知哪单位的焦炭堆,游星顺手牵羊夹了两把铁锹。
    现在,万事俱备了。
    沾了水的橡皮筏子一改在涸岸上的卑琐,油光水滑仿佛一只海豹,映出我们三人变形的
影像。
    最后一瞬,我迟疑了,不管怎么说,在场诸位中,我官阶最高,要对大家负责任。天已
晚了,河水雪白的鬃毛尾梢已沁出墨水般的蓝光,夕阳在远处雪山的缺口处徘徊,浪涛凹陷
处汪着粉红,像漂浮着花瓣。
    “船长,快上来!开船啦!”游星看出了我的犹豫,抢先跳上船,向我招手。
    芦花也跳上去,扶着铁锹桨,咯咯笑个不停。
    上就上!狮泉河的水没有负载过船,我们在河边生活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河里是什么风
光!
    我双脚一踏,像踩了西瓜皮,险些滑倒。小小的橡皮筏陡地增加了一个人的份量,吃水
很深,就地旋了一个圈。游星用铁锹一撑,锹上的煤屑汇成一股黑水,橡皮筏子疾速地驶离
岸边,”
    好惬意呀!游星和芦花双人持桨,奋力向前,配合挺默契。我雄踞船头,像一位真正的
船长。
    狮泉河绝不像我们在岸上看到的那般温良,连风也霎时变得狞厉起来。像皮筏子像一粒
黑色的弹头,顺着斜刺的水流疾速进入了河中心的主航道。
    狮泉河像一道粗大的灰色绳索。远看它毛茸茸的,仿佛棉纱般松软。近看也依然膨松,
好像少女未曾编紧的辫子。惟有深入到它的中央,你才发觉它有一根铁的主干,所有的浪花
都盘绕它旋转,这根铁索越拧越紧,牵引着所有胆敢进入它的水域的漂流物。
    波峰浪谷像狭窄山路应接不暇地急转弯,把橡皮笺子打得措手不及。
    我们依然很兴奋。剧烈的颠簸给人驾驭骏马般的成就感,我们像鸭子一样叫着、笑着,
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波浪的喧嚣遮蔽了所有声音,只见彼此大张着嘴巴。
    残阳在雪山缺口处虚晃,半边河水已聚为幽蓝,仿佛变为两条径渭分叫的河流,深不见
底地托举着我们,汹涌西去。
    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大事不好。最可怕的是我们非常轻快,根本不用举桨费力,皮筏
子就箭一样在水面窜行。
    营区已经像远古的神话,落在身后。游星试图将皮筏扭出主航道,拐入旁侧较缓的水
流,狮泉河大智若愚地把她的努力化为泡沫。水流与水流之间,有着人所不知的极严格的界
限,绝非轻易可以跨越。
    怎么办呢?昏暗中,我们的脸忽上忽下苍白浮动。
    “要是我不鼓动班长上来就好了。”芦花带出了哭音。
    “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我顾不上责怪别人,也顾不上责怪自己,忙着察看地形。
    两岸的石壁像电影胶片一样,瞬忽即过。橡皮筏子浮力很好,一时半会儿不会翻沉。可
我们要回家!回到严峻而亲切的军营!
    “只有一个办法了,跳下筏子,游到岸上。”游星咬着下唇说。
    “可我不会游泳啊!”芦花抽泣起来。
    “别哭!越哭水越多,我们就更回不去了!”我先稳住芦花,虽然自己也恨不能掉泪。
    我略通水性,但在这样宽阔的河床和冰冷的水中,我不知自己能否成功地游到岸边。
    “别怕!我带者你!”游星很义气地说。
    芦花不相信地看着游星。不是不信她的允诺,而是不信她的技术。
    河道稍稍变窄,但流速也相应加快。橡皮笺子像流利的滚珠,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
冲出国界。
    游星已经在做下水的准备了。
    “先别忙!容我再想一想。贸然下水,凶多吉少。别忘了咱们是一对半红,要是缺斤短
两,可就当不成先进典型了!”我想说句玩笑话缓解一下气氛,没想到更添凄凉。
    “最后做一次努力。芦花,你不会水,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要搂紧橡皮筏子。游星,
咱们两个齐心合力,把船头扳离激流,驶向岸边!”我开始行使班长的权力了。
    “一帆,你和芦花坐着别动。让我一个人下水试试吧!”游星显出英雄气概。
    “开始吧!”我不让她再说下去。
    我和游星在皮筏子上奋力扭转航向的结果是一橡皮筏子失去平衡,一个侧翻,倒扣水
中。
    “抱紧橡皮筏!”当耳鼓浸满水的最后一瞬,我清晰听到了一声呐喊。芦花说,这一声
救了她的命。这个最不会水的旱鸭子,被扣到了筏子中央,冷暗若黑夜的锅底……
    河水是逐渐浸入棉衣的。先是感觉到沉,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赘肉附在身上,喉管像被一
只很柔软但是密不通风的手捂住,血脉急遽膨胀,纤巧的身体变成庞然大物……其后才是
冷。沁入心脾寒凝一切的冷水,充满了棉衣的每一处缝隙。我们像高压锅的铅锤一样,打着
旋地向深远的河底遁去小…
    求生的本能加上游星最后的呼唤,使我们拼命抗御地心的引力往头顶的方向使劲,双手
挥荡如狂风中的枯叶。指甲碰到什么,就像铁钩一样抠进去,企图悬挂住越来越蠢重的身
躯……突然,仿佛是天助神力,颠覆的小舟艰难但是顽强地脱离了主航道,天知道这条野马
般的狮泉河亘古以来是否航行过一只船!橡皮筏拖着我们,一寸寸楔而不舍地拢向河岸。
    终于,靠岸了!当我们重又踩到铺满鹅卵石的坚硬的土地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有
浊黄的水从膝盖处篦出来。
    还有两个人同我们一样狼狈——老协和孔博,是他们沿河追赶,跳下水,把我们拯救出
来。
    “你们是不是……想逃到印度去?”孔博为泅水方便,半途甩掉棉衣,此刻被冷风一
激,上下牙嗒嗒打架。
    我们的棉衣虽说饱浸冰水,一时却不曾被夜风吹透,相比之下,还稍暖和些。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到河里来啦?”游星也很冷,但她好强,把话说得出奇慢,却流
畅不打颤。
    “你们那点事,全师……谁……谁不知道!比电报……传得还快……自个儿还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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