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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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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像执行正常的公务,放下信就走了。
    真够难为他的,还假贴了一张用过的邮票。当然邮戳不完全。不过高原上的人缺氧,双
眼昏花,没有人注意到这处破绽。
    一切惟妙惟肖。我正不知道该如何给他答复呢!
    这些我当然不能都告诉游星了。我一边恨孔博,咬牙切齿地咒骂他破坏了我的安宁,一
边心中暗暗沾沾自喜:孔博是优秀而英俊的军人,他在信中说了我那么多好话……
    “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人给我写过那种信,为什么……为什么……”游星仰起脸,闭着
眼睛,任凭水帘在她脸庞爬行。好像她渴极了,要喝这种不开的生水。
    我无法回答游星的问题。我不是那些小伙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追求那么美丽而能
干的游星。


    星期天。
    我们缓缓沿着狮泉河行走。
    高原的河水像一团团轻柔的绸缎,抖着雪青的浪花,翻滚着一个个湍急的漩涡,滔滔远
去,总觉得这河的名字诡谲雄奇——狮泉河——是狮子像泉水一样跑过来还是泉水像狮子一
样跑过来?
    总觉得这河里的水古老而复杂,全世界的水汽浮升为云,在宇宙飘啊飘,遇到高原耸入
天际的屏障,坠落为雪。它们一层层绵绵地降下来,,在半空中就凝因为冰。它们摞在高原
上,像压缩过的饼干,沉睡了亿万斯年。终于有一天,融化为水,汇入这条浩瀚的大河,完
成了几万里几万年的一个轮回。每一滴水都幽远而神秘,从高原出发,走进印度洋。
    “咱们除了像个磨道上的驴,走哇走,就不能想点别的事干吗?”芦花发起难来。我们
已经走出营区很远了。
    “回吧。打扑克或是侍弄葵花。”我转过身。
    “咦?这是什么?”游星眼睛尖,或者说她总在东张西望,企图发现点新鲜玩艺。
    河边有一具泄了气的橡皮筏。松软干瘪,如同鱼皮。
    “哪都没坏,充上气就能浮起来。”游星惊喜地说。
    “咱们这儿怎么会有这东西,又不是海军?”芦花也来了兴趣。她从小在山里,没玩过
船。
    高原师经常收到莫名其妙的装备。有一回运来一台巨大的电冰箱。“真是越渴越吃盐!
还嫌我们这儿冷得不彻底?漫山遍野都是冰箱,比它的个儿可大多了!”老协气得直哼哼。
其实,这是上级机关配给医疗部门低温保存药品的,同冰天雪地并不是一回事。但即使这
样,那个冰箱也毫无用处,因为只有每天晚上才用柴油发电机供几个小时的电。
    “甭管哪来的,咱们今天有事干了!”我兴致勃勃。
    游星像拽一具尸体,把橡皮筏拖到汽车营。
    “喂!气泵在哪?请给我们的皮笺子充上气。要快!”游星颐指气使,带着天然的命令
气味。
    一个小战士乖乖照办了。其实,用不着游星这般喝三吆四,换上芦花款言细语地恳求,
或是我公事公办地商讨,事情也一样能成。最基层的士兵对待女孩子们,又同年轻军官们的
外冷内热不同,他们毫不掩饰对女兵们的惊讶与爱护,使我们有所向披靡的特权。
    有了船还得有桨。路过不知哪单位的焦炭堆,游星顺手牵羊夹了两把铁锹。
    现在,万事俱备了。
    沾了水的橡皮筏子一改在涸岸上的卑琐,油光水滑仿佛一只海豹,映出我们三人变形的
影像。
    最后一瞬,我迟疑了,不管怎么说,在场诸位中,我官阶最高,要对大家负责任。天已
晚了,河水雪白的鬃毛尾梢已沁出墨水般的蓝光,夕阳在远处雪山的缺口处徘徊,浪涛凹陷
处汪着粉红,像漂浮着花瓣。
    “船长,快上来!开船啦!”游星看出了我的犹豫,抢先跳上船,向我招手。
    芦花也跳上去,扶着铁锹桨,咯咯笑个不停。
    上就上!狮泉河的水没有负载过船,我们在河边生活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河里是什么风
光!
    我双脚一踏,像踩了西瓜皮,险些滑倒。小小的橡皮筏陡地增加了一个人的份量,吃水
很深,就地旋了一个圈。游星用铁锹一撑,锹上的煤屑汇成一股黑水,橡皮筏子疾速地驶离
岸边,”
    好惬意呀!游星和芦花双人持桨,奋力向前,配合挺默契。我雄踞船头,像一位真正的
船长。
    狮泉河绝不像我们在岸上看到的那般温良,连风也霎时变得狞厉起来。像皮筏子像一粒
黑色的弹头,顺着斜刺的水流疾速进入了河中心的主航道。
    狮泉河像一道粗大的灰色绳索。远看它毛茸茸的,仿佛棉纱般松软。近看也依然膨松,
好像少女未曾编紧的辫子。惟有深入到它的中央,你才发觉它有一根铁的主干,所有的浪花
都盘绕它旋转,这根铁索越拧越紧,牵引着所有胆敢进入它的水域的漂流物。
    波峰浪谷像狭窄山路应接不暇地急转弯,把橡皮笺子打得措手不及。
    我们依然很兴奋。剧烈的颠簸给人驾驭骏马般的成就感,我们像鸭子一样叫着、笑着,
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波浪的喧嚣遮蔽了所有声音,只见彼此大张着嘴巴。
    残阳在雪山缺口处虚晃,半边河水已聚为幽蓝,仿佛变为两条径渭分叫的河流,深不见
底地托举着我们,汹涌西去。
    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大事不好。最可怕的是我们非常轻快,根本不用举桨费力,皮筏
子就箭一样在水面窜行。
    营区已经像远古的神话,落在身后。游星试图将皮筏扭出主航道,拐入旁侧较缓的水
流,狮泉河大智若愚地把她的努力化为泡沫。水流与水流之间,有着人所不知的极严格的界
限,绝非轻易可以跨越。
    怎么办呢?昏暗中,我们的脸忽上忽下苍白浮动。
    “要是我不鼓动班长上来就好了。”芦花带出了哭音。
    “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我顾不上责怪别人,也顾不上责怪自己,忙着察看地形。
    两岸的石壁像电影胶片一样,瞬忽即过。橡皮筏子浮力很好,一时半会儿不会翻沉。可
我们要回家!回到严峻而亲切的军营!
    “只有一个办法了,跳下筏子,游到岸上。”游星咬着下唇说。
    “可我不会游泳啊!”芦花抽泣起来。
    “别哭!越哭水越多,我们就更回不去了!”我先稳住芦花,虽然自己也恨不能掉泪。
    我略通水性,但在这样宽阔的河床和冰冷的水中,我不知自己能否成功地游到岸边。
    “别怕!我带者你!”游星很义气地说。
    芦花不相信地看着游星。不是不信她的允诺,而是不信她的技术。
    河道稍稍变窄,但流速也相应加快。橡皮笺子像流利的滚珠,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
冲出国界。
    游星已经在做下水的准备了。
    “先别忙!容我再想一想。贸然下水,凶多吉少。别忘了咱们是一对半红,要是缺斤短
两,可就当不成先进典型了!”我想说句玩笑话缓解一下气氛,没想到更添凄凉。
    “最后做一次努力。芦花,你不会水,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要搂紧橡皮筏子。游星,
咱们两个齐心合力,把船头扳离激流,驶向岸边!”我开始行使班长的权力了。
    “一帆,你和芦花坐着别动。让我一个人下水试试吧!”游星显出英雄气概。
    “开始吧!”我不让她再说下去。
    我和游星在皮筏子上奋力扭转航向的结果是一橡皮筏子失去平衡,一个侧翻,倒扣水
中。
    “抱紧橡皮筏!”当耳鼓浸满水的最后一瞬,我清晰听到了一声呐喊。芦花说,这一声
救了她的命。这个最不会水的旱鸭子,被扣到了筏子中央,冷暗若黑夜的锅底……
    河水是逐渐浸入棉衣的。先是感觉到沉,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赘肉附在身上,喉管像被一
只很柔软但是密不通风的手捂住,血脉急遽膨胀,纤巧的身体变成庞然大物……其后才是
冷。沁入心脾寒凝一切的冷水,充满了棉衣的每一处缝隙。我们像高压锅的铅锤一样,打着
旋地向深远的河底遁去小…
    求生的本能加上游星最后的呼唤,使我们拼命抗御地心的引力往头顶的方向使劲,双手
挥荡如狂风中的枯叶。指甲碰到什么,就像铁钩一样抠进去,企图悬挂住越来越蠢重的身
躯……突然,仿佛是天助神力,颠覆的小舟艰难但是顽强地脱离了主航道,天知道这条野马
般的狮泉河亘古以来是否航行过一只船!橡皮筏拖着我们,一寸寸楔而不舍地拢向河岸。
    终于,靠岸了!当我们重又踩到铺满鹅卵石的坚硬的土地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有
浊黄的水从膝盖处篦出来。
    还有两个人同我们一样狼狈——老协和孔博,是他们沿河追赶,跳下水,把我们拯救出
来。
    “你们是不是……想逃到印度去?”孔博为泅水方便,半途甩掉棉衣,此刻被冷风一
激,上下牙嗒嗒打架。
    我们的棉衣虽说饱浸冰水,一时却不曾被夜风吹透,相比之下,还稍暖和些。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到河里来啦?”游星也很冷,但她好强,把话说得出奇慢,却流
畅不打颤。
    “你们那点事,全师……谁……谁不知道!比电报……传得还快……自个儿还觉得挺保
密……嗨……”老协走到他们脱下衣服的地方,把裤子套上。拿起棉衣,看了我们三个一
眼,交到我手上:“谁体质差,先换上。”说完,颠呀颠地跑走了,大约是想借运动增加点
热量。
    我把棉衣塞给游星:“你有关节炎。”
    “我有关节炎不假,可这又不是裤子!我的前胸后背可是完全正常。”游星把棉衣转给
芦花。见芦花穿妥帖,又补上一句:“老协原本也是打算给你的。”
    芦花一听,马上要剥下来,被我制止住了。她体质虽不错,但不会游泳,灌了不少水,
里外进心凉。
    芦花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说:“都不要,我还给他去!”跑着去追老协。
    游星说:“我也先走两步了。前有开道,后有殿后,我最安全。”莞尔一笑,蹒跚而
去。她的腿看来够呛。
    剩下我和孔博,棉絮里的河水被风一激,化作无数细碎的冰凌,每走一步,悉悉作响,
仿佛草绿棉布里絮的不是柔软的棉胎,而是无数张崭新的玻璃糖纸。
    “给你。”孔博把棉衣递给我。
    “我不要。”
    “为什么?这又没有人看见。”孔博不解,“怕你不要,我刚才就没敢当着众人给
你。”
    “你要是当着众人给,我就真要了。现在这样鬼鬼祟祟的,好像我跟你真有点什么秘密
似的。我可不要。”
    “唉!难道我们之间不是真同别人有点不同吗?你知道,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到卫生科见
到你,我装了多少回病,屁股上挨的针像一只刺猬!”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又何必这样呢!”我也叹了一口气。听别人赞美自己,是件快活事。但军规像一只
苍老的手,扼住我的心。我不知对他说什么。
    “凡有男女的地方,都会这样。当男人和女人比例是1比1的时候,世界会很安宁。就
像祖先遗留给我们的那条著名的阴阳鱼,端正平和,可以组成一个无可指责的圆环。”孔博
侃侃而谈。
    “狮泉河的鱼可不好吃。高原太冷了,鱼为了御寒,也长出肥猪一样的膘。有一天我看
见一片河水变为墨黑色,以为要出什么妖怪,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一群鱼背映的……”
    “别打岔。我们能有这么一个说话的机会不容易。狮泉河的鱼没有以前多了。早些年,
浅水的地方汽车开过,漂起两道鱼墙,碾死的鱼用自己的尸身标出车辙……当男人和女人是
2比1时,会引起最简单的战争……”
    “当男人和女人的比例是10比1的时候,会有许多阴谋诡计的小人和光明磊落的勇
士,这个团体该英勇善战一往无前……当男人和女人的比例是1000比1的时候……”
    孔博沉默了。
    “想不到你的脑袋瓜里除了装满电台和密码之外,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又会
怎么样呢?当1000比1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问,因为这正是我们在高原上的比例。
    孔博依旧沉默。
    “你倒是说呀!要不我走啦!”我要挟他。孔博的理论惊世骇俗,我只知道女兵们的处
境微妙,却从没有上升到理论上思考。这家伙除了伪造信件之外,还有几分怪才。
    “沉默呀!我这么半天一言不发就是答案。当1000比1的时候,所有的男人们都不再
说什么,他们只是看着,等待着,没有人会知道将出现什么事情……别说有军规管着,就是
没有,也难得有人敢轻举妄动。众人的沉默是一种无形的绳索,每个男人都怕被拒绝、被嘲
弄……”
    “那……”我问。
    “我知道你要说我为什么要给你写信。因为我觉得我是这1000人当中最优秀的……”
他目光的的地望着我。
    远山在苍然的暮色中逶迤,好像一具猛犸象,好像在添食天边的云霞。最后的阳光将高
原丝缕状的云翳染成诡谲的翠绿色,仿佛深海中的浮萍。
    我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像棋子似地移动。
    那是高傲的游星。
    “可是你们为什么不给游星写信呢?”我问。
    “可我们为什么要给游星写信呢?”
    “她挺好的。能干又漂亮……”
    “男人找老婆,并不只看这两条。还有许多很复杂很微妙的连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比
如芦花,就像一碗晾得正合适的粥,谁喝下去都觉着舒服。比如你……”
    “别说我。我们说的是游星……”我又一次岔开他的话。
    “好。就说游星。我敢肯定,不会有任何人给她写信的!”孔博停住脚步,很严肃地对
我说。
    “你怎么知道?好像你们举手表决过似的!”我真的吃了一惊。
    “我们早把你们调查得一清二楚。对游星,我们同仇敌汽,众志成城。”
    “为什么?”我真为游星难过,她在什么地方不检点,得罪了整个高原上的男性军官!
    “因为……害怕。”孔博突然气馁。
    “害怕什么?她又不是叛匪。”我好气又好笑。
    “叛匪并不可怕。碰上了,我可以立个功给你看看!可娶一个游星回去。是党指挥枪,
还是枪指挥党?”
    “家又不是战场。打比喻要适当。”
    “哪儿都是战场。别看我们此刻平平安安,明天就可能爆发一场战争。再者是谁不想在
部队混个好前途?可你要是娶了司令员的女儿,干得再好人家也说你是沾了老丈人的光。堂
堂男子汉,今后怎么领兵,怎么在人前腰杆硬硬他讲话?对军人来说,功名事业远比女人重
要。所以,大家都憋了一口气,别说游星还有那么多毛病:盛气凌人、又馋又懒……就是完
人一个,我们也不招惹她!由她自个儿趾高气扬去吧,我们约好了,谁要是讨好她,谁就是
我们之间的叛徒!”
    孔博刚夸我时,心中还有几分沾沾自喜,听他攻伐游星,也颇能满足自己的好胜心。但
渐渐手心发潮,想不到这帮小伙子竟存了如此顽劣的心计!
    游星,你可知道自己生活在敌意之中?
    “其实游星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比如馋,她不过是爱挂在嘴边上
    “喂!你别老跟我谈游星好不好?她就是公主,我也不想当驸马!我只想同你谈谈你,
谈谈我们!”孔博突然火了,肆无忌惮地朝我嚷。
    “我们没有我们!”我也不甘示弱。
    孔博真傻。男女之间的谈话,最初绝对是从各自的朋友开始的。他这种单刀直入直取上
将首级的战术,真叫人接受不了。
    营区像一头蹲踞的野兽,已在前方出现。我们就是想言归于好,也没有路程了。


    老协千辛万苦把我们从冰河中救出,目的就是让我们写检查,地遍不成,再加工还不
成。我基本沉得住气,芦花的检讨书已经被泪水浸得像泡泡纱,老协还说不行。
    “看我的。”游星忍不住了,提笔以我们三人的名义写了一份集体检查。
    “我们私自驾驶橡皮筏子顺河漂流,主要是想到印度洋上看看风景……”
    “你疯啦?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在国境线上,有什么比投敌叛国更重的罪名?!”我
吓得要撕,“真是跳进狮泉河也洗不清!”
    “你放心!”游星闪着一只眼拦住我,“真要是三个女兵集体预谋叛逃,第一个吃不消
的就是老协!”
    真叫游星给说对了,面孔黝黑的老协面对自供不讳的罪状,反倒先蔫蔫泄了气。
    “瞎写什么!”老胁掏出烟,拿火柴役点烟,先把游星的“自白”给烧了。“以后再不
许你们四处乱逛,惹出那么多麻烦。”
    老协对我们管得越发严了。
    那天晚上,电灯很诡谲地眨了三下,这是柴油发电机给大家的信号。按规定,五分钟
后,电灯就会熄灭,请大家准备好煤油灯或是蜡烛照明。
    “游星还没回来,门怎么办?”芦花问我。她胆子小,又睡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每天
入睡时,都把门口的警戒措施搞得十分复杂。插上门后,先在门前摆一张凳子,若是有人半
夜闯入,推门之后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足以把沉睡中的我们惊醒,然后在靠近她床头
的地方再摆上脸盆,盆里注上快溢出来的水。这样闯入者就是有幸躲过第一道防线,也会一
脚踹进水盆,除了造成极大的声响外,必定滑一个结结实实的大马趴。
    我说过她:怎么搞得像地道战一样复杂!虽说害怕黑暗是女孩子们的通病,但像芦花这
样近乎病态的恐惧,也很少见。游星干脆在背地里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家的什么人可能
在半夜里被人强奸过。”我说:“游星你再胡说,我就让你睡门口!”
    游星今晚没回来,芦花的防暴措施就无法付诸实施。芦花哼哼卿卿睡不踏实:“这么晚
了,能到哪里去?班长、你说说呢………
    我说什么呢?游星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世上的事,大约都是压迫越深,反抗越
烈。游星最近常外出,而且每次都要梳理打扮一番。说来也可怜,高原上的女兵,不可能有
任何特殊的服饰。游星唯一的美化方法,就是把汽油桶一样肥硕的棉裤换成绒裤,显露出修
长的双腿。每当山风吹过的时候,罩裤不会粘在棉裤上,而是潇洒地随风摆动。
    老协敏感地皱起鼻子:“游星不是说有关节炎吗,怎么反倒比别人抗冻?”
    我烦老协一天像特务似地侦察我们,他一天天找芦花谈心,为什么不说说自己!
    为了证明游星并不脱离群众,下午我也把棉裤换下。高原部队的冬服是一年一换,理论
上我们每年都穿新棉衣。实际上我的棉裤破得惨不忍睹,裤腰处的棉花全穿飞了,只剩内外
两层布,变夹裤了。
    我特地到老协面前走了走,以显示我的绒裤。假如他要说我,我就说:“怎么?这不是
总后发的军装吗?”可惜老协只是很有些悲哀地看着我,没说一句话。
    听说老协在乡下有个未婚妻,是穿上军装的第二天,父母给包办的。农村有些很穷的小
伙子,原来都是要打光棍的命了,突然应征入伍,有姑娘的人家便把宝押了上来:若是今后
能在队伍上出息个军官,自己的姑娘也就能跳出去,弄个太太当了。若是干几年回来,女婿
也算是见过些世面,不会比土里刨食的更差。匆匆忙忙订的好事,待到青年小伙真的套上四
个兜的干部服,这种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便遇上了地震。一把扯散了,怕组织上从此对自己
有看法,影响前程。凑合着,又觉得委屈,便一直拖着。
    尽管老协自己的事挺挠头,对看守我们还是尽责尽职。在他心里,肯定觉得我们像一堆
炸药包,不定哪一刻就会有火花冒出。
    绒裤还真是穿不得。阴冷的地气先把双腿骨缝里的浆液凝成鸡蛋清样,使关节涩得像一
盘老磨。凉气继续向上蔓延,像拔节的麦子,一会儿就抵到腰,冰冷冷地有直逼胃脘之势。
    我佩服游星,别看只是换穿了一条绒裤,没有一股火热的朝气,还真抵挡不住。
    事情似乎有些异样。那副精美的扑克?那缸子没有溶化的白糖?那个披军大衣的男人?
听说他是地方政府的机要交通员,一个普通干部……
    也许,我应该找老协汇报一下这些疑点?可是,他会不会说我思想太复杂了?万一要让
游星知道了,也许会骂我一个狗血喷头,我又何苦?在我内心最隐秘的地方,我甚至希望游
星沿着这条危险的路走下去。她很聪明,又有能力。特别是她有那样一位父亲。单凭这一条
就值得别人忌恨。虽说迄今为止还没显出她的老爹对她有何特别关照,但所有的人都知道,
到了关键时刻,这柄巨大的保护伞肯定会起作用。游星是我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班长!班长!”芦花在暗夜中呼唤我。
    我没回答。尽管高原的黑夜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我还是不愿让芦花发觉我很清醒。
    芦花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又叫了我几声,好像要同我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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