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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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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齿,用右手把水举到汽油桶的豁口处,把昆仑山万古不化的寒冰所融之水倾进水车……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动作,手套已被井水浸湿,我索性赤着手干。木扁担有隐隐
的裂纹,当你使劲的时候,会像潜伏的螃蟹突然张开蟹爪,噬咬你指尖的嫩肉。要小心地躲
避铁扁担钩,它会像烧红的烙铁,悄无声息地粘走你手心的一块皮。金属在极冷和极热的时
候很相像。都会使你痛人肺腑,伤处又不见一滴血。
    我已经成功地打了十桶水。那个水车可以盛十二桶半。若装十三桶,水就像窝头似地从
豁口处鼓起尖来,路上只要有块小石子一略,整车水就会像遇了地震似地震荡起来,狼舌似
的水峰会从汽油桶横蹿出来,在纤夫一样拉车人的后背,溅上一个火焰形的水印,深刻地寒
意便像箭一样,从脊骨直穿胸壁。如果少装半桶,再加上一路小心,也许会像端一盅茶似地
纹丝不动地把水车拉回去。但能干不能干,似乎全在最后半桶水上,湿了脊背才是不怕苦累
的最好戳记。
    今天,我打算原谅自己了。这么大的风雪,没有人会看到一个小女兵究竟打了多少桶
水。
    这是最后一桶了。
    我拎着扁担,左一摆,右一晃。糟糕,只进了半桶。摆桶是艺术,全在抖腕的功夫。扁
担是木头的,钩子是铁的,桶鼻也是铁的,你手上的柔劲,经过这许多又直又硬的物质的传
递,要转变为一种钟摆样的晃动和称砣样的坠力,水桶才会在顷刻之间兜入水中,瞬忽又像
青鸭子般地凫出……半桶水是受了伤的灰狗,你既不能把它摁进水里又不能救上岸……
    天黑得很快。太阳在我们看不见的云层之上运行,把稀薄的微光最后收拢在一块巨大岩
石的后面。山其实就是一些石头,黑夜就是石头的阴影。在昆仑山刮大风的日子,太阳也被
刮得像一架风车,走得比平日快许多。
    井口的冰凌是透明的黑,井水是亮丽的黑,水桶是油汪汪的黑,铁钩是狰狞的黑……我
竭力区别着这许多黑,做一次最后的尝试……我在黑暗中清晰地听到了闷鼓般的响声,水桶
脱钩沉入井底。
    怎么办呢?
    我的头脑一片漆黑,山风把泪水在我脸上吹成透明的疤痕。
    咋哩?
    黑暗中我听到栓保一样的河南话。
    桶掉井里了。
    咋不捞?
    不会。
    闪一旁。我来。
    他把自己的水桶放在一边,亮出小儿胳膊一样长的大手电。唰地打开,无数雪花像银色
的萤火虫在光柱中翻飞。他把电光倾进井里,我的桶像入静的禅师端坐井底。他用扁担钩一
盘一绕,水桶就被吸了上来,
    谢谢你。我看清他很瘦很高,有小鱼一样狭长的眼睛。很年青的一个兵。
    以后这么黑了,不要到井边来打水。这是桶掉下去了,要是人呢?他关切地帮我把水倒
进车里。
    我会游泳。踩水。
    你以为你能在这样的冰水里呆多久?也就两分钟吧?你死了不要紧,我们又要重挖一口
井了。
    你怎么这么损呢?所有的男兵对我们讲话都客客气气。
    那是他们打算娶你们,所以才讨好你们。我打算娶一个不识字的女人,所以对你实话实
说。
    他开始为自己打水,看也不看我。为了省电,把电筒也熄灭了。
    我从没听过这么粗率的话,觉得挺有趣,问他:你为什么晚上来挑水呢?
    因为晚上要放电影,电机需要水。
    放电影?我怎么不知道呢?
    什么时候演电影,就像通报敌情,所有的军人都烂熟于心,今天怎么会悄无声息?我大
吃一惊。
    你怎么会知道呢?这是小规模的内部电影。咱们这儿压了许多老片子,专门放给领导
看。今天演《海鹰》,王心刚和王晓棠主演……他担起水桶要走。
    你叫什么名字?我拽住他的扁担,水漾出来,湿了我的裤腿。是在电影队吗甲?
    是。我叫伊喜。我知道你叫秦模苏。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所有的军人们都知道你们的名字。
    喂,伊喜,你有什么病吗?
    没有哇?怎么啦?这么黑的夜里,你还能看出我有病吗?
    就是没病你也会缺维生素的,高原上的人都缺营养。你到卫生科来找我好吗?我给你搞
一瓶酵母片,可好吃了,像崩豆似的,含有多种维它命。带我进去看《海鹰》好吗?
    不成。
    但他把担子放下了。
    怎么不成?放电影不是在黑屋子里吗?我等开演了再进去,没等最后的“完”字打出来
我就走。在昆仑山上,只有头发能证明我是女的。我把所有的头发都裹进皮帽子里,你就说
我是你老乡,没有人会认出我是谁。
    我摇着他的胳膊,突然间碰到了他的手。我们的手都像触电一样冷,但相撞的一瞬,却
像有一股火舌样发光的物质迸射出来。那种感觉美妙无比。许多年后,当我急切地寻找伊喜
的手指,将它们揉搓在手心的时候,我并无它念。只是想重温那种令人颤粟的感觉。我与我
丈夫相识的全过程中,我没有过这种奇妙的感受。
    但我要看《海鹰》。不管怎么说,我要看《海鹰》。女孩儿们都知道,只要她们坚持,
事情就有希望。
    这一次肯定不行。等以后吧。
    伊喜走了。
    他没有来拿我为他准备的一大瓶酵母片,但他非常巧妙地通知我去电影队的小屋看电
影。我今天的许多艺术知识和感觉都来自高原那间简陋的小屋。伊喜每次极认真地为我们—
—我和几个女伴放映,从来不断片。要知道那些片子都是很古老的,但它们流畅如同牙膏,
从不间断。
    我和伊喜漫步在北京街头,当走到城乡贸易中心梦幻一般紫色的霓虹灯下,我问过他这
个问题。
    都说那些片子破旧,比如《山间铃响马帮来》,比如《家》,但我看的时候都挺不错。
    他说,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我说,真的不知道呀!难道还有什么秘密?
    此时,霓虹灯在我们头顶变幻成海绿色,我们像两株苍老的水草。我们已不再年轻。
    每次你来之前,我都独自在黑屋子当中提前把片子过一遍,把所有可能出故障的地方重
新剪辑粘好。那几个女兵跟着你沾了很大的光。你当时想不到,事后也想不到吗?反复看同
一场电影,如同把吃过的饭吐出来再嚼一遍。
    那一瞬我们的头顶变为金黄,好像蒙了一头的麦芒。我想起高尔基的书中人曾说过,年
青时的恋人以后不宜重逢,好像一具骷髅从地上站了起来……在灿烂的金色中我觉得他说的
不对,重逢可以把许多事情搞明白。
    伊喜快步向井边走去,这时我刚第一次探家归来。
    伊喜,我问你电影呢!我奇怪他为什么不理我。他长高了,军裤腿放出一截,新布翠绿
得可爱。
    你除了同我说电影你就不能跟我说点别的了吗!
    伊喜把水桶墩在地上,气恼地盯着我。我第一次发现了他的英俊,黑眉耸动、腰板笔
直。风纪扣系得铁紧,一个很尖锐的喉结端正地镶在风纪扣之上。
    我突然很想抚摸一下那个喉结,我猜它一定像猫一样有轻微的颤动。
    说点别的,当然可以了……可是说点什么呢?我定定望着伊喜,我总是在暗室中看到伊
喜忙碌,如今在高原银白但不灼热的太阳下,反倒陌生。
    他也突然仓皇了,说,你干什么去?
    我想找一片树叶,做一枚书签。
    我小时做过这种书签,把叶子先在水中泡,直到将所有的叶肉腐去,只剩下鱼网似的叶
脉,染上色,拴上线,玲珑剔透的书签就制好了。
    到哪里去找一片树叶呢?伊喜也犯难了。
    高原没有树,平原的树苗到了高原成了高原柴禾。我们的房前有一棵树,那是许多年前
一位从上海来的年青医生栽下的,是他探家回来带给高原的礼物,据说是最耐寒最耐贫瘠的
树种。种树的那天像一个节日,人们都来诅咒:这么冷,肯定活不了,风太大,吹成标本
了。树木也像人需要氧气,它会病的。人们用诅咒寄托自己的期望,先将最坏的结局公布出
来,自己给自己打预防针,以防那事情真的发生时,不致太伤心。
    树冠是两丫的,好像公鹿的两只角。在高原最炎热的日子,两只角上爬出了两朵绿芽,
肥厚得像可爱的虫子。但它们在一场突然降临的风雪中凝固了,好像碎酒瓶的玻璃碴儿,悬
挂在咖啡色的树干上,叮当作响。
    小树死了,树干却一直不倒,人们依旧给树培土。不管怎样,高原上也曾有过树。
    在很远的地方有红柳。我骑马去给你摘几片红柳叶吧。
    伊喜摘回了红柳叶,红柳叶像老女人的眉,皱缩而苍白,我不知伊喜跑了多远的路,只
见他的喉结下一向严谨的风纪扣松开了,露出一个深深的凹陷。
    红柳叶结实而顽强,酸性碱性的溶液都无法使叶肉与叶网剥离。我看着它们腐烂变黑,
同归于尽。
    红柳叶做书签好吗?
    我们见面时不谈电影改谈其它。
    不好。我说……
    那高原上有叶子的东西,就只有脱水菜了。
    有用脱水菜当烟叶抽的,有当茶叶沏水喝的。但不能当书签。
    我有一个办法,能做出很美的书签。
    快说!快说!我捉住他的手,我又感到那种令人心碎的颤粟。我赶忙把手抽回了。我发
现老握在一起,这种感觉就会渐渐减弱,我企盼下一次更猛烈的冲击。
    伊喜把手固定在被我拉住时的姿态,随时准备着让我再握住它。
    用电影胶片。他说。
    胶片怎么做呢?
    你有彩色毛线吗?他问。
    没……对了,有!有又怎么样?
    我没有彩色毛线,可是我的毛衣是红的,毛背心是蓝的,毛袜子是绿的。
    我给你剪下一截胶片,选美丽的风景或是你喜爱的图案。用剪刀在上面挖个洞,扎上一
束彩色毛线,就是最别致的书签了!
    噢,伊喜,多好的主意啊!
    选哪一段好呢?
    选“朝阳沟”吧!伊喜殷殷地说,出示他的宝藏。
    我突然想起了妈妈的话,觉得这是不祥之兆。不要“朝阳沟”,那里的风景都是假的。
而且银环和栓保都不好看。
    那就选王心刚和王晓棠在海边的一段吧。海很美,他们……也很般配的一对。伊喜很有
深意地看着我。
    不要不要。其实我也很喜欢“海鹰”里的这一幕,但就是不让伊喜太得意。
    那要哪一段呢?伊喜犯了愁。
    要舞剧红色娘子军里洪常青独舞那一段。好威风,好潇洒。
    伊喜突然像被开水浇了的雪人,萎顿下去,又不甘心地问:你为什么单单喜欢洪常青。
    不喜欢洪常青我还喜欢王连举啊?我成心怄他。
    那你可以喜欢吴清华呀!
    吴清华我也喜欢,这并不矛盾……
    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那么突兀地问我,眼睛像枪口一样直视着我,所有的遮掩、搪塞、装傻都是不可能
的。
    就这么简单哇?我好气恼,觉得他把我小心保存的一块水晶打破了。谈恋爱就这么容易
吗?应该跟传染病似的,有长长的潜伏期,那多有意思啊!现在这样明火执仗地问,也太便
宜他了。我说:就凭你让我看了几场旧电影,我就该喜欢你呀?看电影的好几个人哪,你怎
么不问她们去?
    我就问你一个。因为我喜欢你。你看那些电影,这件事并没有多复杂,几个镜头的事。
比如《五朵金花》,不就是见了一面吗?就算《野火春风斗古城》,也就是杨晓冬给了银环
一对耳环。再比如《林海雪原》,少剑波和白茹,根本就没说什么,心里的意思就到了……
没想到这河南乡下的小伙子,被电影熏陶得引经据典。
    那是电影,拢共才两个小时不到,就概括了人生好多年。咱们可不是生活在电影里,要
是叫人发现了咱俩好,纪律这么严,可就都提不了干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的本意是使伊喜多被激情煎熬一段时光,使女孩复杂的心理享受得
以延长,我正是非常看重自己的初恋,才愿意故弄玄虚。但我这番实事求是的话,其实极大
地加速了进程。
    咱们别叫人发现呀!以后,咱们要在人前装得没事人似的,坚持到提干以后。伊喜目光
炯炯地对我说。
    那小黑屋里的电影还看不看啦?
    别着啦!等以后我专给你一个人放!
    我想这恋爱可真是得不偿失,先就付出一大代价。
    可是我妈说河南女人太厉害了。我把妈妈的话复述给他。
    你妈妈看问题忒片面,河南人里有银环她妈,可也有栓保他妈呀!
    嗨!这么有力的论据,我怎么就没想到!估计就是妈妈,也驳斥不倒了。
    还有,我妈好像不喜欢农村的人。我吞吞吐吐,没敢把妈妈门当户对的理论和盘端出。
    咱俩到时都是军官,怕啥哩?再就是养老人呗,俺家穷归穷,可弟兄多。家里有他们侍
候,我就按月给家里寄钱就中……你妈还不喜欢儿女孝顺吗?
    我好像看见妈妈在远方点头……这当然是我的判断严重失误,热恋中的女孩儿总是一厢
情愿。
    我们终于什么也没有做。比如接吻抚摸拥抱……我们以为以后有很多时间去做那些事,
好像一块糖,不应该在没有看清楚之前就把它吃完。我们只是没完没了地说话,我第一次感
到河南话是那样动听……即使在这种快乐时光,我们仍然觉得军规像一把无形的宝剑,悬在
高原蔚蓝色的苍穹的某一处,对我们闪闪发光……
    分手的时候,伊喜宽宏大量地说,就给你洪常青吧。
    既然你那么不喜欢,我不要了。
    咱俩说了这些,洪常青也没啥了。
    可我不愿意让伊喜难过了,我同面前这个小伙子突然难舍难分。我说,我不要洪常青,
我要吴清华吧。就要她从南霸天家刚逃出来那段,穿着破得像仙女一样飘荡的衣服,连着几
个“倒踢紫金冠”,我要那个踢得最高的动作。
    好。
    我们说这番话时,正走到那棵死而不朽的高原树旁,不知哪个人把一双臭胶鞋套在小树
干枯的枝桠上。
    你剪下来了,片子会不会断?
    不会。我会很仔细地将它们粘好,一点破绽都看不出。你不是见过吗,胶片一分钟要走
许多格,剪去几格不要紧。今天晚上有电影。
    什么电影?
    老掉牙,《红色娘子军》。
    老掉牙也有人看。因为不看电影就要学老三篇斗私批修,看别人革命总比自己灵魂深处
爆发革命要舒服。电影场是一片河滩,幕布绷在两根粗大的杆子上,好像有位巨大的天女要
在上面绣花。士兵们都没有椅子,就坐在背包上后。背包并不是用军被打的,被子只有四斤
棉花,软得像熟透了的茄子,坐上不舒服,我们都是用背包带把老羊皮大衣勒起来,塞到屁
股下,像骑着一头活羊那样防寒。但这需是天气不太冷的时候,如果太冷,就要把皮大衣套
在身上,委屈地垫在被子之上了。如果更冷,就不能演电影了。
    那一夜高原极美。天空仿佛是明朝景泰年间烧就的蓝色法器,幽深无垠,透过银桌一样
硕大的月亮,依旧可以看到月后的金属样蓝光。月色敌不过蓝空的镀染,也像稀释的墨水一
般,一丝一缕地缥缈着。
    太明亮的月光对看电影是不宜的,但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肯定伊喜把“倒踢紫金
冠”剪下来了。我耐心地等待女奴吴清华逃出牢笼,我想看剪去后的紫金冠会不会踢到半空
就跌落下来,虽然相信巧手的伊喜会做的天衣无缝。
    正在这时,有人对着扩音喇叭吹气:嘘——嘘——昏昏欲睡的观众们突然振奋:这是插
入重要广播的前奏:边界出现了重大敌情或是有危重伤病员召唤军政首长和医生……
    我漫不经心地等着看紫金冠如何落地,除非全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否则这种呼唤与我
毫无关系。
    卫生科秦模苏立即到放映机前来。
    我像经过一棵干燥的树下,突然被抖落一身雨滴。这是伊喜的声音,急促而紧张。我无
论如何想象不出他有什么话,非要此时在这种场合对我说。全场几千官兵悄无声息地聆听他
那略带颤抖的河南口音。
    我立起身,连背包座椅也忘了收拾,电影散场后是别人帮我提回宿舍的。
    我挤出场外,从背后插到放映机前,伊喜正烦乱地操纵着机器。
    找我干什么?
    我哪里知道。
    不是你喊我的吗?咦?
    是我喊你的,可不是我找你。他说着递给我一张纸条,上书很稚鲁的大字:叫小秦到我
这儿来。田
    姓秦的多啦,这个小秦就一定是我吗?我大不解地问。
    送信来的人说就是你。
    田是谁?
    还能是谁?只有首长才能写来这样的条子,首长里只有后勤部长姓田,你装什么糊涂?
    伊喜气哼哼。
    我想不通,又不是我让田部长这个时辰来找我,为什么对我这样。
    要是平时,我绝不饶他。
    我到了田部长的办公室。演电影的时候,营区停止供电,屋里点着蜡烛。从门缝漏出的
狭长光缕,好像橙红色的栏杆。
    喊了报告。我听见连声的亲切呼唤:是小秦吗?进来进来。
    田部长斜靠在床上,用皮大衣裹着双腿。警卫员的手探在羊毛下,像捣蒜似地给他捶
腿。军大衣旱獭毛的领子簇拥在他腰间,其上摊着一本鲜红的册子。
    那是我的入党志愿书。
    入党对我来讲,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早就该入了。在这么艰苦的地方呆着,不
是共产党员,坚持得住吗?况且我根正苗好,周围的人既然都是,为什么我不是呢?以前是
因为我太小,总也不满十八岁。这个月,我去对领导说,我到了。
    到了什么,他挺吃惊。
    岁数啊!我该入党了。
    他拍拍头,抱歉地说:忘啦!主要是因为缺氧,记性不好。于是他召开了一个会,给了
我一张鲜红颜色的党表,像是一块折叠起的红领巾。
    我正在看你的表,这里有党委意见一栏。我总不能稀里糊涂地就为党输送一滴血液吧。
看来大伙儿对你评价挺好,温顺、细心……烛光把田部长的脸庞映得像红橙,有慈祥的笑容
在脸的粗糙坑洼浮动……白日里威严的田部长被高原的夜晚融化。
    感谢首长这么晚了还在工作……
    刚开始是工作,现在就不是……叫你来是为了一件家务事……我认识你的父亲。他骨骼
粗大的手指迅速捻动红封面里的纸页,仿佛在剥粽子。
    那时候,在一野。他指着我的主要家庭成员一栏:你父亲是团长,我是他手下的教导
员。
    我从田部长铜锣般的脸上看到羞涩,军人永远都对官阶耿耿于怀,他那时比我父亲职务
低现在也依然。但他立即把羞涩扫去,仿佛一块油布把金属拭亮。
    你看看,这是我的儿子。在南海当参谋,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个夹子,从夹子里抽
出一张照片。
    我仔仔细细看那张照片,仿佛那是名画。这是一名青年军人的头像,虚光,好像在云雾
中微笑。实在说,我并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一直在端详背景。浩瀚的海飞翔的鸟和宫殿般的
建筑,对看惯了大漠风烟的我的眼睛,湿润而清凉。
    我以前就没有见过海。山的高度是以海拔为单位,高原与海,就有了纵的和横的立体距
离。有时竟怀疑:世上究竟还有没有海这种东西。
    怎么样?田部长殷殷地注视着我。
    真好。
    那就好。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烛花剧烈地跳动,好像有人躲在暗处企图将它吹熄。
    听说那天的电影舞剧《红色娘子军》频频断片,大家说,小伊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伊喜默不作声地把胶片送我,果然是吴清华倒踢紫金冠最腾空的刹那。我把毛衣和背心
的线拆下来,洗净,捻散。每一股毛线可拆为两股,两股又可分为四股,掸松后,茸若彩色
浮云。串在书签上,煞是好看。在物质匮乏的高原,这是美妙的奢侈品。
    喂,伊喜,送你一副书签,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线?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多漂亮的书签!
    漂亮我也不要。那天田部长叫你去说什么?
    当初不是你说好看的吗,怎么又说不好?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他什么也没说。
    那不可能。在那种时候突然叫你,他肯定想到了什么,怎么会什么都不说。伊喜盯着
我。
    我仔细回想,田部长那天说跟我父亲是战友。伊喜是农村娃,平日最不愿别人谈论老
子。现在他已经不高兴了,不好用这话再刺激他。我说:真的没说什么。又不是我找的他,
是他找的我。你该问他去。
    你知道我不会去问部长,你不愿说就算了。自从部长找过你,我觉得你变了。
    我没变!你才变了呢!疑神疑鬼!
    不欢而散。
    田部长给我的父母写了信,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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