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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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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变!你才变了呢!疑神疑鬼!
    不欢而散。
    田部长给我的父母写了信,谈了他们的友谊和我在部队的情况。最初的信是父亲回的,
之后就是母亲。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一年级小学生。这种信件往来如同家长与学校
老师的联系手册。
    过了没多久,田部长说,小秦,你探家去吧!
    部长,您骗我。我刚回来没几天。
    部长什么时候会骗士兵?
    我快乐地服从了这道命令,伊喜优郁地注视着我。
    回到家里,我看到一个被海风吹得黝黑的青年,他是田部长的儿子小田参谋,到北京来
玩。
    我刚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含义。两个同是休假的年青人,一块玩谈大海和高原
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我最喜欢听小田放肆地讲老田的笑话,这对于在他爸爸管辖之下的我,
具有特殊的乐趣。而且我发现同他相处犹如总是浸泡在温度适宜的水中,总是让你轻松随
意。我们互相新奇陌生,彼此都乐意讲述与倾听。妈妈不动声色地引导事情的发展,我们每
天都像地质勘探队员,背着水壶和面包,游览各处名胜。
    他比我提前归队,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依依不舍。
    他走了之后,妈妈对我说,小田不错。
    我说,是啊不错。
    政治条件好。家庭知根知底。人也长得精干。
    那个时候,形容男子汉的风度,最高级的词汇就是精干了。远没有潇洒倜傥这一类语
言。
    还行吧。
    我永远不觉得田参谋出类拔萃。他平和稳重但没有胆魄没有创见。连打十盘扑克,他几
乎没有一把主动甩主。但奇怪的是他打牌的最后成绩也不比别人差。
    军队里所有的人政治条件都不错,家庭也都知根知底。长得精干的也不难找。我反驳妈
妈,暗中把伊喜评判了一番,觉得他完全可以归入“精干”。
    我看你和田参谋挺般配的。你有时候爱想入非非,像根羽毛。他是个很持重的孩子,会
像秤舵一样把你系在地上。那边老田可以照顾你。你们这次相处很和谐,证明这想法是不错
的。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爸爸的意思还是老田的意思,小田也同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
你回去后就等着小田给你写信吧。我本来想跟他说你回去就给他写信,又一想咱们到底是女
方,这件事又是老田先求的咱们。让他先写,这样你可以一辈子占上风。
    我瞠目结舌。所有的事情都循序渐进,只有我一个人置身事外。
    妈妈,我们那儿有一个河南兵,对我挺好的……我终于鼓足勇气赤膊上阵了。
    你跟他可有什么?妈妈警觉地如同母豹。
    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是,我觉得他有那个意思……由于羞怯,我把责任都推到伊喜身
上。
    他有没有不必管,关键的是你有没有?妈妈像警探一样步步紧逼。
    我没有……不……也可以说有……我的舌头在牙齿的缝隙吃力搅动。
    天下好人多了,你不可能都嫁。小田参谋人不好吗?你不是说挺好吗?这个主意我们三
位老人拿了,我们三个的党龄加起来有一百年。你是不是怕那个河南兵缠着你不放,我跟老
田说一声,让他复员就是了。
    别……妈妈……那都是没有的事。人家也没说什么,不过是我自己瞎想罢了。千万别让
他复员……我忙不迭地将所有的罪责揽到头上,我知道对一个农村兵,复员意味着一切都回
到从前。
    我心事重重回到高原,田部长对我一如既往,看不出有丝毫特殊。但我知道那个针对我
的阴谋在紧锣密鼓地展开。妈妈在信中暗示我将会有重大的变化。
    我急需伊喜的援助。我焦急地等待他探家归来。他家中来电报说母亲病重,我和田参谋
攀爬古塔的时候他正守候在病榻前。
    给你。他说。
    什么?我问。黑糊糊沾着许多沙砾的条形物。
    红薯干。
    长途风干加之气候严寒,红薯于尖锐的棱角几乎戳破我的舌上膛。许久才柔韧湿甜起
来。
    像花生牛轧。我说。
    花生牛轧是什么东西?
    我们都有许多话要说,我们却说着毫不相关的话。
    我终于忍不住了,把所有的都告诉他。
    别以为只有人争着抢着找你,给我说亲的人也不少。这是他给我的回答。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像他这样的技术兵种在农村人眼中就是准军官的。但他应该对我
说这个吗?我沉默。
    你究竟答应没答应那个小田呢?终于还是伊喜忍不住煎熬。
    那就看你的了。
    我知道自己面对着三座大山似的压迫,但他们毕竟不是封建地主,只要我们奋起反抗,
老田、小田加上父亲、母亲都得让步。
    这当然要看你的了!他暗哑但是毫不通融地说。
    看我什么?我能干什么?我茫然地问。
    我们是两个列兵,每月只拿六块钱津贴费。因为是高原,因为随着军龄每年增加一元,
除了这些,我们一无所有。
    假如我回河南种田,你到俺们村去当赤脚医生,你干吗?
    为什么一定要回河南?我记得你自家离焦裕禄那儿不远,多穷的地方呀!
    因为我是河南人,我不可能到别处去。
    为什么要当赤脚医生?我想当穿皮鞋的正正经经的医生。
    赤脚医生你还不定当上当不上哩!俺那儿已经有好几个卫生员了,轮不轮上你赤脚,回
去还得走后门!
    我望着他,回了一趟家,他的河南腔复辟了,侉得厉害。
    你能侍候俺爹俺妈俺叔叔大爷吗?你会烧锅纳鞋割布做衣裳吗?你会看碾推磨喂猪带孩
子吗?
    伊喜不动声色地把一个个残酷的问题像死兔子似地扔到我的脚下。
    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心中有一座小屋。小屋里住着我和伊喜,其他的人都像烟云,时
聚时散。伊喜把桃花瓣碾成泥浆,小屋沉到沼泽之中。
    这不可能!伊喜,怎么会是这样?你在吓唬我。你快说,这一切都是你瞎编出来的,是
逗我玩的!我惊恐地抓住他的手,这一次全无美妙的感触,只有同等频率的颤栗像接力棒似
地传了过来。
    这所有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我老乡。
    我没有去问他老乡。河南人老乡观念最强,假的都会说是真的。更何况我相信伊喜说的
是真的。
    田部长找我,说你同伊喜的事我都知道了。伊喜有个未婚妻,你晓得吗?
    我说这不可能。
    他说那你回去问问他吧。
    我说伊喜这是真的吗?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是我老乡告诉你的?
    我说是一个老头告诉我的,谁知道他是不是你老乡。科学家没有祖国,军人也没有籍
贯。你就说这事是不是真的吧?
    是。又怎么样。
    怎么样也不怎么样,你该告诉我。我强忍住泪水对他说。
    他说,这是我们家的意思。
    我说,你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他说,你不是也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我说,家和家可不一样。
    他说,父母心疼子女的心可都是一样的。
    想不到你们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我愤怒地叫起来,真想用一句河南话骂他,可惜我不
会。
    也并不全听俺家的。父母说,要给俺找个有文化的,我说不识字的最好!伊喜漠然地
说。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我几乎哀求他。
    他用冷漠保存自己的尊严,我看到了一个在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情景:一根绳索在岩石、
火焰或刀斧的戕害下,一股又一股地断裂了……
    我想起了妈妈的话,那也许真是至理名言。
    军医大学来招生,田部长力排众议,主张我去读书。大家反对的理由也并非是我不够条
件,只是说上级给高原部队一个名额不易,女孩子学成后还能回来吗?回不来,那不是狼抢
来的肉叫狗给叼走了吗?
    田部长说,上学又不是上厕所,分什么男女。上高原的时候女孩子们没二话,咱们送学
习就不能搞性别歧视。秦模苏表现好坏大家可以任意评说,我不了解她,没有发言权。若是
表现这一关过去了,我同意送她去。
    领导表态到这个份上,底下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因为田部长和蔼可亲,大家敢于畅所欲
言,有人说秦模苏和放映员伊喜不错。
    不错到什么阶段了?田部长很尊重下面的意见,追问。、
    阶段倒谈不上,只是关系密切。因为事关男女,反映问题的人就很慎重。
    事情不要捕风捉影。组织上要慎重对待每一个同志。这件事在这里说说就算了,不要再
扩大范围。假如是真的,也好吗!刚才不是还有人关心狼呀狗的问题,这回肉烂在锅里了。
    田部长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我,说这也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来之不
易。以后要好好读书。不喜欢我那小子也行,愿意到河南吃红薯也行,都是你的自由。我既
是你的领导又是你的长辈,哪头重哪头轻你自己拿主意。
    这是一个两头沉的柜子。
    我匆匆下山。伊喜骑着马到边防站放电影去了。就是他在,也未必会送我。
    到了大学,我给他去了信,我给许多人都去了信,用的是有军医大学字样的信封,两块
钱一沓,好像是一百个,很快就用完了。
    伊喜没有给我回信,田参谋的来信不断。
    两头沉的这一边的物件渐渐地移到那一边去了,两头沉变成一头沉。
    这个过程并不痛苦。家里和田部长不断地给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好像在保持神智清醒状
态下注射的局部麻醉剂,田参谋又是那样温暖宜人。但悲苦会像牛虹一样毫无先兆地袭来,
在狂欢的聚会之后,从五彩的灯光中走入黑暗,我会看见伊喜像树桩一样突兀立在面前,有
小鱼一样的眼睛和着星光闪烁……冬天的时候,每一次酷寒都使我想起高原。我不能看到
冰,尤其是那种很洁净很纯粹很坚硬的冰……我拒绝去摸冬季室外的水管,那种金属粘手的
感觉,会使我想起一只脱落的桶钩……
    我时时为自己开脱:这是为了河南一家贫苦的农民着想,甚至是为了一位我所不认识的
不识字的农村姑娘着想,那个长着小鱼一样眼睛的青年,对他们至关重要。
    于是我有了一种殉道般的宁静。
    后来我得知伊喜提了干部,后来转业回到了河南。
    毕业后,我和田参谋结了婚,调到海军,从此远离了呼啸的高原。又一同双双转业回北
京。
    工作很安逸,孩子也大了。父亲和田部长都已故去,母亲与我们同住,女婿与丈母娘本
来就很好相处,这是弗洛依德说的,田参谋又是母亲为我相中的,因之很和睦。
    太和睦的日子就像太肥沃的土地,容易滋生奇怪的秧苗,我开始写些文章,登在报纸
上。主要是我当医生的感悟。电视广告里,除了化妆品和酒类。就是喋喋不休的药品广告,
医药已经像大气污染,渗入到我们所有的空间。我想写出独特的医散文。
    我把伊喜的信放在一边,我开始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又擦壁灯的装饰,是许多片状
的流苏,每刷三四瓣就要洗一次抹布。妈妈说街上在迎接奥委会视察组大搞卫生,但他们不
会到咱们家里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是想锻炼下身体,妈妈!
    我竭力想象信的后半部写了些什么。这是一枚三千年一成熟的桃子,我愿意在眼睛未尝
之前先用头脑将它咀嚼。
    当年的小田如今的老田回来了,他在一家政府机构当处长。你好像很高兴。他说。
    吃罢晚饭,母亲和先生还有儿子看电视。我独自到卫生间去。家很狭小,你的喜怒哀乐
都逃不脱众人的眼睛。我不知道伊喜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将呈现什么样的表情。
    我急切地抖开那封信,后面的话极其简单:我最近要到北京去。请将你的地址告我,我
去找你。
    我把信封又抖了抖,好像那是盛过芝麻糖的口袋。
    就这么多。
    我哑然失笑,信是经过编辑部转来的,伊喜他还能说什么?掐指一算,因为转递信件,
距他写信之时,已颇有些日子了。我不知他的“最近’是怎样一个时间范畴,赶快将我的工
作地址用电报发给他,发往那个距兰考很近的县。
    我想先在单位见到他,而不是在家里。
    那几天,我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喜悦与期待当中,甚至还有几丝恐惧。十几年过去了,我
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不知道他见到我时将是怎样一副表情,我只是对自己说,不论他变成
什么样子,我都不要吃惊。
    我想象我会在马路上、汽车里或是菜市场旁遇见他,我对每一个路人都充满微笑。那几
天我格外注重仪表,我并不认为这是女为悦己者容,我只是想为自己多挽留一份青春。无论
过去的事情怎样评说,我愿意今天美好。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伊喜没有来。
    我开始怀疑是否我拍发电报的地址不准。我只写到了县,没有更详细的地址,因为他的
信封上就到此为止。我想他是否在县电影院放电影,人们对他的名字是否家喻户晓?我设想
了一百种见面的方式,九十九种渐渐消失在等待中。会见以最普通的程序开始。
    我就职于一家银行总部的卫生所。因为是金融重地,门禁森严。所有的来访者都必须在
大门外电话预约,然后由主人到会客厅把来者接人。
    秦大夫,你的电话。
    我接过电话,对方说:是小秦吗?
    那一瞬,我突然热泪盈眶。多么纯正而熟识的河南口音!比任何一个相声、小品、戏剧
里的模拟都要浓郁百倍!
    调到总行时,我已是副主任医师。没有人敢对一个有高级职称的医生称呼小秦,小秦已
经遗失在岁月的某处沼泽。
    噢,是的。是我。你是伊喜吗?我尽力保持一个女医生的矜重,不要叫同事和病人太骇
怪。
    接到你的电报我就想来,无奈官身不由人……
    我还以地址不详查无此人呢,一直没有音讯……
    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县太爷的姓名吗……咱们怎么在电话里聊起来了,你快来接我
吧!
    卫生所在一楼,大门自然也在一楼。我快步疾走,在路过储放消火栓的密闭玻璃柜前,
我猛地停住脚步。萝卜红的灭火器构成幽暗的底色,我的白色工作服像鹅羽一样浮动其上。
挺好,一位端庄宁静的女医生……我苛刻地评判着自己,结果基本满意。只是皮鞋好几天没
擦了,积了少许灰尘,但愿他不要注意到我的鞋……尽管他似乎已经做到了县长,终是农村
的一方土地,不会太注重浮华的。
    拉开旋转的玻璃,那一刻心房几乎不跳。
    你至于如此紧张吗?你不是已经见过许多恢宏的场面吗?
    不论我怎样鼓励甚至鄙视自己,我心中依然充满微带恐惧的渴望。
    我们面面相视。彼此毫不留情地打量着。他在打量我的外貌,我在打量他的衣着。
    他说,你几乎一点都没有变。
    我说,这可是太恭维人了,我们分手已过二十年。
    他说,那是因为我每年都在心里勾画你的形象,刚开始是你长大,以后是慢慢衰老。因
为时常在想象中见面,所以一点不觉得陌生……
    我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像冰川即将融化时裂开许多不规则的条纹,它们笔直地楔向心灵
深处……
    我不愿被他发觉,便说:你的这套西服很棒。
    我喜欢从衣服推测一个人的性格与嗜好。
    他说,一般化吧,不到两千元。我还是爱穿军装,但这不可能了。田部长记我的仇呢,
很快让我转业了。要是老头活着,我该感谢他,军队不是一个可以久待的地方。我喜欢穿上
下颜色一致的套服,它们本质上是军装,是一种铠甲,给人以肃然杀气……
    我望着他,像一场电影,在开演半小时之后便停电了。我们沉浸在黑暗之中,不知道还
能不能看到后面的故事。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电影又继续开演了。但拷贝在黑暗中行进了
很远,主人公还是那一个,故事却完全是新的了。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分手二十多年,应当刮目相看了。
    咱们不要站在这儿说了,到我的诊室去吧。我对伊喜说。他还是原来那样高,身材却魁
悟了许多,背后像插了一块钢板,挺得笔直。喉结在领带上方很有力度地凸起。
    就是去你看病的地方吗?
    是的。我那里很安静。
    到外面去坐坐吧。我可不愿意成为你的病人。你知道,许多年前,当我去卫生科找你的
时候,一闻到药味,没病也觉得虚弱起来。坐在医生对面,令你觉得不平等,先自气馁了三
分。
    我笑笑,伊喜变得如此雄辩,真出人意料。他的建议自然好,但进一家高档饭店,这顿
饭要多少开销?他虽然身着名牌西服,但女士优先男人应当为女客付钞这条西洋准则是否也
烂熟于心?按照中国古老的习俗,不分男女,是应该尽地主之谊的。AA制似乎也行不通,
这是最新时髦的规矩,恐怕来自红薯之乡的敌人未必懂得。就算他付出一个“A”,我也未
必能从容掏得起我那个“A”。至于街头巷尾丰俭由人的小铺,我不喜欢那种嘈杂那种烟雾
那种酒臭熏天的气氛。期待中的长谈应该像一幅静物写生,优雅致远冲淡平和而又色彩斑
斓,并带一点凄楚的忧郁……
    没等我想好怎样不动声色地否决他的建议,他说,我请客。好多年来,我想请你吃红薯
以外的东西。
    我怀疑他已洞穿我的心扉,我说,我不愿到外面去,是因为那太见外了。你既然不愿成
为我的病人,就到我家去坐吧。
    他说:那好。我很想见见你的丈夫。
    我从他小鱼似的眼中看到挑战的光芒,但只瞬忽一闪,眼周围浓密的网纹便把那光芒罩
住了。
    我妈妈也在家。
    我恨她。他说。田部长后来把这件事的始末都同我谈了,事情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说,不许你这样说我的母亲。而且她那时并没见过你,只是泛泛地讲她的意见。随着
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能理解她了。我的丈夫使我感到很安全。
    他说,我也能理解,但我不能原谅。虽然这件事的结局似乎对我们都不错。
    我换下工作服,随他一起走到外面。
    他对一个人说了几句,那人乖巧地钻进一辆黑色“皇冠”,像海豚一样柔滑地开过来。
    你家远吗?他说。
    不远。我们散步过去。
    他说,那我就叫司机先找宾馆安排住宿,晚上再来接我。
    我说,你带车来了?
    他说,像我这一级的官,在北京自然是多如牛毛,在我们那儿,也算顶天了。进京当然
是自带车方便,坐惯了,一步也不愿走。
    我说,你是七品芝麻官了?
    他说,副的。不过是常务。
    我和伊喜沿着枯黄的林荫道往前走。初春,天黑得早,夕阳未落,霓红灯就闪烁起来
了。
    你怎么想起写文章来了。他侧着脸问我,暮色略去了脸庞的细部,旧日的伊喜在轮廓中
复活……
    因为闲,还因为穷。稿费虽少,也可补贴家用。我想预先告诉你,我家很简陋,比不上
你的官邸。所以请勿见笑。
    模苏,你变了。你和小田有很好的背景,要比我们这些白手起家的人更易发达。当年的
你可要比现在的你,自信得多。
    当年的自信源于父辈,现今的自信源于自己。自然要小得多了。
    不要做出那副可怜相。像我们这些吃红薯长大的人,自信该来源于哪呢?
    我们路过一座缀满瀑布灯的商店。我说,进去看看好吗?
    他说,我最讨厌逛商店了,但我愿意陪你。
    我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打算买什么。只是在朦胧的城市的薄暮中,我总感到身边的这个男
人不真实。我要在明亮的灯光下再仔细看看他。
    在化妆品令人窒息的香气当中,伊喜像大象进了瓷器店不知所措。看到他的窘迫,我挺
开心,这个伊喜比那个侃侃而谈的官员要亲切的多。
    我们走过珠宝闪烁的柜台。
    模苏,你喜欢这些吗?伊喜问我。
    当然啦!我不会把它们挂在脖子上或镶在耳朵上,但我愿意捏在手心细细欣赏,像看一
粒稻谷或是一只奇怪的甲虫。女人的首饰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结构最精致的动物,我总喜欢研
究它们。当然不能欣赏的时间太长,否则售货小姐会让冒充上帝的人难堪的。
    我们来做一次真的上帝吧。伊喜很果决地停在柜台边,指点小姐拿出一枚星光灿烂的猫
眼戒指。
    那块宝石戒面在灯光下像一滴碧血,一道又细又亮的绿线,诡谲地注视着我们。
    你要做什么?我惊愕地问。
    送你。我妻子就很喜欢这些,人家也常送我这个。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充满迷惘。
    因为我从前想送你,可是我没有。不过是把以前的愿望补上就是。好比把破了的衣服补
上。中国人是笑破不笑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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