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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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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他们。但他在这时恰好看到了喀喇泉。他决定把自己洗涤一新再上哨楼。因为你在看到他
们的时候,他们也将看到你。
    秦帅北为他对喀喇泉的所有想象而道歉。
    喀喇泉象一只深蓝的眸子,凝望着天穹。乌瘴的风沙,竟然不曾留给它一丝尘翳。或者
说它象一个深邃古老的黑洞,将黄沙毫无痕迹地吞噬了。泉不大,水塘只有一间屋子大小。
他掬起一捧,才发现水并不是黑的,而是极清纯明冽,渗出迷蒙的幽蓝。这样美妙的泉水,
难道会置人死地?不可思议!秦帅北不敢造次,只用它洗脸,并无不适感觉。终于忍不往咽
了一小口,甘甜爽口,并无异味。
    秦帅北开始洗衣服。军衣泡进盆,未及揉搓,灰尘便雾样散落,水浑浊了。秦帅北泼掉
再取一盆,水又自动浑浊。他不知何因,三盆之后,衣服已自动洁净,全然不用肥皂洗衣
粉。秦帅北这才明白,这蓝如墨水的泉中,不知溶有何种化学成分,不由为自己吞下去的水
担心。
    脚面觉得毛茸茸,低头一看,是默默。他用泉水给默默洗了个澡,又在怀里捂干,小红
狗干净而蓬松,象一团上好的毛线。
    “这是你的狗娃?”池可信端着盆走来。
    “是我的。”秦帅北想,这么些年,池可信的个子一点没见长,真可惜了部队的粮食。
    “养不活。”池可信说。
    已经是两个人说这话了。多可爱的小红狗,怎么会死?“为什么?”
    “因为喀喇泉的水有毒。”池可信把清凉的泉水甩在脸上,洗得很惬意。
    “哎呀!我刚才还喝了一口。”秦帅北后怕。
    “喝一口没事,不过是拉稀跑肚三次。五口之内,你照这个比例推算就是了。五口之
上,就没救了。”池可信说得很平淡。
    “你怎么知道?”秦帅北大为惊诧世上有这种药泉。
    “我试过。所有站上的人,都忍不住喝过喀喇泉的水。现在,有时也还喝一口半口
的。”
    “那是为什么?”秦帅北已感到肚子隐痛。
    池可信看了他一眼,很久才移开:“因为闲。呆着无聊,跑跑肚,也算个调剂。”
    秦帅北来不及吃惊,赶紧去跑厕所。回来端衣服时,见池可信正一脚把默默踢得翻飞,
尾巴竖在空中,象一把散开的茅草。
    “你这是干什么?”秦帅北很气恼。
    “我是在救它。这狗娃一不懂数学,二不懂量变质变的道理,一阵狂饮,回去就得挺
尸。”
    “这怎么办呢?”秦帅北为默默发起愁来。
    池可信说:“我有个办法,试试吧。你不要心疼。”
    秦帅北想,为救默默一命,心疼也忍着。
    秦帅北几乎不敢看默默那双象围棋子一样的眼睛。
    皮肉之痛终于熬不过干渴,默默这次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脚步,你只看出它的红毛在随
风飘荡,简直觉察不出它在移动,突然,它象箭一样地窜到泉边,显示出令人咋舌的攻击速
度。它又忽然静止,用黑眼睛扫视着两个年青的军人。池可信眼望别处,无动于衷。默默用
灵巧如丝绒的鼻子嗅着水气,吹出的气息把如镜的泉面漾出涟俯……
    池可信又是稳准狠地一脚。
    如是者三。默默已是遍体鳞伤,蜷在秦帅北脚下。
    “好啦,黑脸我唱,红脸该你扮了。领到桂兰那儿给它喝净水。它要是只聪明狗,就死
不了了。”
    秦帅北把默默抱给桂兰,桂兰说:“谁这么狠?”
    秦帅北说:“我。你以后记着给它喝水。”
    桂兰说:“忘不了。我再给它找点骨头。”
    秦帅北说:“得找肉。”
    桂兰拍拍空案子:“哪有肉!最后一点肉,昨个都欢迎你了。”
    秦帅北说:“老班长,您甭想蒙我,今天食谱有鱼,有羊,有蛋!”
    桂兰大睁着眼,他那原本就分隔得很开的方眼睛,似乎是准备分散到脑袋后面集合:
“哪个耍笑你哩!羊……鱼……蛋……对头喽!就是洋芋蛋!学名叫马铃薯,也叫土豆、山
药蛋……你咋个就信了呢!”
    哨楼的梯子又高又陡,每一步膝盖都几乎抵到大腿根儿。哨所象起重机的操作室,悬挂
在半空。望远镜支架在地当央,象一挺英勇的重机枪。值勤哨兵的脸,贴在望远镜上,只露
出一个毛烘烘的三角下巴。
    “秦参谋,你来了,你的小狗不错。”哨兵懒洋洋地说。他是刘堆子。
    “你在哪儿看见我的小狗了?”秦帅北想莫非刘堆子从一排宿舍向机要室张望过?这可
影响保密。
    “在这儿。”刘堆子拍拍纤尘不染的大望远镜,然后侧开身子:“你看吧。”他深谙所
有初上哨楼人的心理,就象好客的主人给客人挟了一筷子好菜。
    秦帅北伏在望远镜上。喀喇泉象一块厚重的啤酒瓶子底,唰地被拖到眼前,蓝得令人犯
晕。品字形的战壕,包绕着哨所周围,一旦发生战事,我们将凭借它殊死抵抗,只可惜已被
昨夜的风沙基本淤平,龙站长正在巡视,预备加深堑壕。再远处,便是浩瀚无际的沙海。
    他眼睛酸了,看望远镜是费目力的事,尤其在金光闪烁的沙漠里。躲开镜片,秦帅北突
然看到远方有一串移动的黑点。他以为是错觉,太阳已把沙漠烤热,象瀑布一样的热气流已
在冉冉浮动,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这是外出巡逻的弟兄们回来了。”刘堆子象电影中的画外音一样解说。
    秦帅北把望远镜对准他们:枪、大衣、干粮袋子……脸上的皮象无数张被烘烤过的江米
纸,剥脱皱裂。距离如此贴近,秦帅北甚至看到他们唇角凝结的血滴。
    “巡逻一趟,要多长时间?”秦帅北问。
    “没准。少则一周,多则半月。人家有汽车,咱们是两条腿。一趟下来,几百里。要看
天气。就象锄地,你说锄十亩要多长时间?要看草深草浅,锄头利不利。还要看你自己身子
骨强不强。”刘堆子说。
    部队上的兵,五湖四海的都有。战士们入伍时都和老乡扎堆,讲家乡话。时间长了,天
南海北语言混杂,兵们创造出一种类似普通话的语言,连刘堆子也掌握得很熟练了。
    “看看界碑吧!这是喀喇泉的一景,象北京的天安门。”
    秦帅北看到了界碑。水泥浇铸,方方正正,只有一人高,不威武也不雄壮、大智若愚的
样子。两个国家,就被这样一块象石头似的普通桩子,永远地切割开了。
    秦帅北把望远镜对准更远方。
    他看到了他们的营房、堑壕、了望塔……一切的一切,都同我们的设施是那样相似,包
括房屋的平顶和堑壕淤沙的程度,险恶的地理气候,规定了人们只能用这种方式生存。甚至
他们也有一根光秃秃的旗杆。
    “为什么不悬挂国旗呢?”秦帅北问。
    “为什么要悬挂国旗呢?”刘坟子问。
    “因为这是国境。”秦帅北认为不言而喻。
    “正因为这是国境。只有国境里面的人,才需要老用国旗来提醒自己关于祖国什么的。
这里不用,所有的人没有一分钟会忘记了这一点。”刘堆子说:他每天站在岗楼上,已将这
个问题想出了哲学意味。
    是的。国境线同别的地方不一样。微弱的火星也会激起大战,微小的疏忽也会酿出惨
祸,这里的规矩同别处不一样。
    “咱们这儿悬挂国旗随意思是:要求边界会晤。”刘堆子站哨寂寞,愿意同人闲聊。
    “然后呢?”秦帅北很感兴趣,他想到了那间带有秘密夹道的会晤室。
    “然后人家就坐着吉普车过来了,该谈什么谈什么呗!”
    秦帅北大彻大悟,除了外交部长和递交国书,还有这种土特产式的外交途径。
    “为什么边防站不修在界碑那儿?我原来以为是那样的。”
    “那就不叫邻国,叫邻居了。真打起来,这点路算什么呢?不过一迈腿的功夫。”刘堆
子淡淡地说,“也许没等你这不带长的参谋把电报拟出来,没等电台的摇机员把发电机打
着,人家就把咱们破了。若真的两国开仗,咱们至多只能起个报信的作用。”刘堆子眯着双
眼,仿佛这一切象电影似地在他面前演过。
    太老的兵是一种妖怪。他们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刘堆子一当兵就分到另一个边防
站,组建喀喇泉,又把他调了来,历尽沧桑。
    秦帅北最后看了一眼对方兵营,他很想看到一个活人,不然总觉得象舞台布景似的不真
实。
    “今天是星期天,人家在睡懒觉。”刘堆子什么都知道,仿佛他正有一架望远镜对准别
人的脑袋。
    秦帅北开始收拾机要室,他发现了一个极大的好处。当兵这许多年来,他第一次享有了
一个独立的房间,这是保密条令赋予他的特权。他把被子随便团起来,故意不使它见棱见
方。说实话,他一点也不以为这样美观,象一个松散的面包团。他只是想放松,想不规范。
片刻之后,他惊讶地看到,被子自动地收缩成方正的豆腐块。棉絮经过多年的塑造,已象有
记忆的金属,自己完成了有棱有角的造型。
    秦帅北已经彻头彻尾成了一个兵。
    “今天训练科目——低姿匍匐前进。”远比现在年青的龙凤虎,站在新兵连面前。他穿
一身洁白的军装,这是军装中的珍品,六十年代制作的军绿染料不过关,多次日晒洗涤之后
就掉色至灰白。这个时候缀上两块鲜如丹枫的领章,军服就显出爽心悦目的优美。但军服洗
到这种程度,虽白也旧了,难得的是色泽虽白,质地仍新,也就是说军衣纯粹是洗白的而不
是穿在身上磨白晒白的。
    龙凤虎是南方水乡人,他在干旱的大西北,仍旧顽强地保持了勤于洗唰的习性。今天,
他特地穿上这套最爽洁的军服。
    冬未春初,冻土未融。冰洼里闪现着云母一样薄而破碎的冰屑。
    “看我的示范。”龙凤虎向新兵们不正常地显示了他的军装,然后,一个虎步,随着脆
如玻璃一般的声响,他厚实而灵巧的身躯,拍在了水地上。
    整个队伍寂静无声。
    龙凤虎以极优美洗练的动作,低姿匍匐向前,身后留下一条宛如蜈蚣爬过的轻浅痕迹,
当然携有点点水痕。
    说实在活,新兵们此刻并不特别关注连长的姿势,他们更关心的是连长的衣服,急切地
等着他站起来。
    龙凤虎终于站起来了。那身整洁如雪的军装成了上等宣纸,笔墨挥洒,洋洋大观。
    龙凤虎现在需要找一个穿着最清洁的新战士。他相中了秦帅北。
    “向前三步走——向左转——向前三步走——向右转——立定。”
    随着连长短促的口令,秦帅北出列,面对着一摊不亚于刚才的水泊。
    秦帅北早有预感,新兵连长看不上他,几乎所有的倒霉事都要从他开刀。
    “卧倒——”龙凤虎发布口令。
    秦帅北卧倒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侧移了半步,躲开了那个布满狼牙般冰屑的水洼。剩
下的步骤精确无误,作为只看过一遍示范的新兵,能把要领掌握到这个地步,龙凤虎感到意
外。他巴不得他在匍匐时把屁股翘起来,这是新兵们极易犯的一个毛病,那时候他就可以走
过去,大张旗鼓地在他屁服上狠踢一脚。象给新鲜猪肉盖紫药水图章那样,把大头鞋底上的
泥水,清晰地喘在他那依稀可以看出裤线的后屁股蛋上。
    秦帅北站起来了,衣服上有浮土,那很容易拍掉。
    新兵们看看秦帅北.看看连长。
    “你刚才多做了一个动作。”龙凤虎说。
    秦帅北不响。
    龙凤虎嘶哑着声音:“回到你刚才的位置上。”秦帅北乖乖地退回去,面对着一汪水
洼。龙凤虎又把口令重复一遍,秦帅北又侧移半步,龙凤虎喊:“停——”秦帅北的腿象被
炸断了一样,僵在半空。
    “为了这个多余的动作,在战场上你要付出血的代价。”龙凤虎痛心疾首。
    “没那么严重!”秦帅北不服。父亲身经百战,仍然极爱整洁。龙连长,你对于打仗的
知识,还不是从电影上看来的,并不比我知道得多!
    “你为什么不就地卧倒?怕弄脏衣服?”龙凤虎穿着肮脏的军服发问,使他的话孔武有
力。
    “是。我只有这一套干净衣服了。”秦帅北并不隐瞒。
    “是衣服重要,还是生命重要?!”
    “平时衣服重要,战时生命重要。”秦帅北依旧振振有辞。
    “衣服脏了可以洗!养成这种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作风,脑袋掉了,没有人给你往颈子
上缝!”龙凤虎真火了,这么难缠的兵!
    “说得好听,衣服脏了可以洗,一个月只发半块肥皂,还不够洗袜子的呢……”秦帅北
仍旧小声辩驳。
    “今天晚上你到连部,我给你肥皂。”龙凤虎认为这是小事,关键是要训练出敢于不怕
苦不怕死的兵。
    新兵发出一片“噫唏”声。这小子,惹恼了连长,倒白捞了一条肥皂!
    然而秦帅北并不受宠若惊:“有了肥皂也还要时间和力气,明明可以不弄脏……”
    “我的衣服,就不是衣服了吗?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龙凤虎的忍耐已到极点,年
年带新兵,只要身先士卒,就一呼百应。今天碰到一个软硬不吃的。
    “您当然不怕洗衣服了,有人抢着洗。”秦帅北小声但仍旧很清晰地说。
    大家不由自主侧头。铁丝上晾着发白的军衣。这是龙凤虎昨夜泡在盆子里的。
    “谁偷着给我洗了衣服,谁给我写检查!”龙凤虎咆哮起来:“秦帅北,我现在命令
你,就地卧倒——”
    细皮嫩肉清俊潇洒的新兵秦帅北,不由得双膝一软,卧倒在冰水之中。
    秦帅北晚上去拿肥皂时,看到了池可信交上来的检讨,说自己想让领导有个好印象,再
就是从小爱劳动,成了习惯,手脚闲不住……秦帅北想,池可信真不愧是土秀才,文化大革
命要是给哪派当笔杆子,一定红旗不倒。
    池可信是瓦匠的儿子,读过一年初中,这便是他们之中的大知识分子了。他很注意秦帅
北的一举一动,虚心学习他的长处。自从龙凤虎告诫秦帅北吃饭动作要快以后,秦帅北再不
温良恭俭让。西北的大米很少,新兵连喝大米粥的日子,大家都摩拳擦掌。
    粥盛在大木桶里,每人一碗之后略有富余。池可信盛上溜满一碗,不管腮帮子村里的软
肉烫得怎样火烧火燎,一口就吸溜进大半缸子。细一听,周围一片稀里呼噜之声,都在暗地
里比赛着。池可信心中暗笑,你们晚了!自己不慌不忙地去盛第二碗。
    半路上碰到走回来的桂兰。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可谁能跟桂兰比?他的嘴象簸
箕。池可信把木桶旮旯里的残渣余孽搜索出来,盛了大半碗,虽说多少有点糟木板子味,可
这是好东西!在家非得病倒了,妈才瞒着别的兄弟姐妹,借点米,给自己熬碗米粥。
    走回桌上,看大家基本上都放了碗,池可信便不显山不显水地侧了身,别露富,别犯了
众怒。看见另一桌上的秦帅北还在吃粥,满满一碗,才吸去一个小坑。
    “一碗粥吃忒长时间,牙痛了?”池可信是凡事精细的人,旁敲侧击。
    “第二碗了。”秦帅北不大喜欢这个精明的乡下小伙子。
    “你嘴巴没烫起泡?俺紧赶慢赶,才刮了个桶底底。”
    秦帅北并不隐瞒:“你知道田忌赛马吗?”
    池可信点点头,其实他不知道田忌赛马是咋回事,他很想知道下文。他不愿在马上耽误
功夫,又不是骑兵!他只想知道大米。
    “跟那一样。”秦帅北轻描淡写。他并不是故弄玄虚。在吃饭上用这种小计谋,实不宜
大张旗鼓。
    池可信也并不追问,他先搞清了何为赛马,又耐心地等待下一次熬粥的机会。原来是第
一次只盛半碗。
    秦帅北到野外转了转,捡回一只羊角和一捧黄沙。他还要继续美化自己的小屋。
    羊角盘曲如田径场的跑道,色泽惨白象是石灰。羊角原先与羊头相衔接的部位,秦帅北
把它斜钉在墙上。这样,那只无形的羊就永远侧着头,窥探秦帅北翻译密码。
    秦帅北又在一张巨大的白纸上,用胶水画了一幅画。这是一只巨大的透明驼鸟。他把细
沙均匀地洒在白纸之上,驼鸟就渐渐孵化出来。他还想画一幅骆驼,一想,边防站就有骆
驼,现实中有的东西,就不要画了。
    他把最重要最美妙的事放在最后才做。他打开一本淡青封面的笔记本,从塑料封皮里抽
出一张女兵的照片。郦丽霞梳着拳头大的小刷子,军帽扣得略有些歪,脸上却是一本正经,
用黑棋子一样的乌亮眼珠,看着年青的机要参谋。
    秦帅北轻轻地吻了一下照片。在现实中,他还没有这样大胆的举动。
    他把郦丽霞的照片,摆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顿时觉得满屋生辉。
    女儿家,是边防线上最最缺少的东西。
    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大字:伴随你建立功勋!
    字很漂亮,所有机要参谋的字都很漂亮。这几乎是他们入选机要学校的首要条件之一。
你不能写得鬼画符,让首长跟着你猜字谜。但若不是秦帅北亲眼所见,他仍不愿相信这狂草
又不失清俊的字迹,是郦丽霞柔若无骨的小手留下的。
    机要人员是优秀而得天独厚的。他们跟在首长身边,统领风气之先,纵观全局,思路清
晰。他们参预最高决策,便具备了常人所不具备的思维优势。许多高级将领,在他们最初的
履历中,都当过机要参谋。
    秦帅北心里久已孕育着这样一颗坚果似的种子。父母尚在囹圄之中,音讯全无,他的壮
志无法对任何人诉说。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竟然如此准确地击中了坚硬贝壳中的触角,他
由愕然而生出深切的知音之感,直至演为眷爱之情。
    女人和装饰画给了小屋以温馨,秦帅北开始给郦丽霞写信。信并不能马上发出,水罐车
要一个星期才来一次。
    日子象黄色的沙丘,每一座同每一座都不同,但又极其相似。沙漠所有的美丽所有的险
恶,都在第一天演示完了,剩下的只是重复。喀喇泉所有的景物所有的人物,都在第一天结
识过了,剩下的也是重复。每日每时,在固定的地点见到固定的人,这就是边防线的生活。
    教导员沉默寡言,在这种寂寞的地方,他有许许多多思想工作要做。这里号称营级站,
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百十个兵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巡逻,一部分站哨,一部分做炊事勤务
等杂事,包括饲喂骆驼和偶尔运进来的羊。互相轮换,多少还有些变化。电台和机要,可是
永无更换。
    默默长大了。它真是一条聪明的狗,从此永不喝喀喇泉的水。它出落得弓背修腰,机敏
异常。听到声响,尖峭的耳朵象雷达一样扫描,奔跑起来,象一只妖娆的红狐狸。只是仍旧
不叫。它同秦帅北最好,其次是桂兰,因为他是它的衣食父母。每天晚上,它会象高明的偷
儿,悄无声息地跑上哨楼,偎依在孤独的哨兵脚下,用火炭一样的皮毛,温暖着哨兵冻僵的
脚。
    秦帅北常去炊事班,他也热切地打探着食谱,帮桂班长出主意,在“羊鱼蛋”上做点新
花样。比如土豆馅的包子,费了偌大的劲,把土豆削去皮、切成丝、剁成馅,发面裹好蒸在
锅里。吃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切都是多此一举,它同回回蒸好的土豆毫无二致。如果一定要找
出区别,就是面做的皮反不如土豆自身的皮来得痛快利索。但人们仍旧乐此不疲,这些无效
劳动的本身,就是一种变革,一种快乐。更不用说包子皮上那些褶,它使人想起母亲,想起
家……
    秦帅北走进厨房,发现桂兰正趴在面案子上干活。在他支起的肘下,是一片雪白的——
纸。
    “老班长,你又想出什么粗粮细做的招?今天中午,请我们吃纸吗?”
    “不……不是……”桂兰急忙掩饰,用两只笆斗大的手,把纸盖得铁紧。
    这姿势比一切语言更说明问题:“哈!原来是写情书!”
    “哪能叫情书!那是你们文化人干的事。家里刚给我说了个对象……你看看……”桂兰
忸怩着,从贴身的衬衣兜里掏出一张小相片。
    好难看的女人!秦帅北赶紧控制住表情肌,不敢在脸上流露讶然。忙说:“挺好。看着
老实厚道。”
    桂兰很有自知之明:“不中看。能生养就行。”秦帅北不知从脸上怎么就能看出生养的
事,心想,大概是良好心愿。
    “打问你个字。”桂兰很郑重:“这‘亲爱的姑娘’的娘字怎么写?”
    桂兰不识字,到部队后将就着学了几个,平日写信都是求人,如今有了机密大事,就得
自己动手了。
    秦帅北在面案子上给他写了一个大大的“娘”字。
    “那我这个字呢?”桂兰捂着底下,让秦帅北看开头:亲爱的姑狼。
    秦帅北说:“这是漠狼的狼字!你这信若寄回去,人家念信的人还不迫着你未来的媳妇
叫‘狼来了’!”他问:“谁告你这字这么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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