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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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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迹能判断出人的品性一样,飞行是驾驶员留在蓝色天幕上的书法。
    猩红的猪肉柔软地耷拉着,脂肪洁白而有光泽,散发出轻淡的牲畜气息。
    猪的尸体倒比人的尸体要幸运得多……江唯远联想到北平街头的饿浮,一具压一具垒在
尸车上,车夫拉着飞快地走,好像那是一车苇席……
    运输机经黄河、潼川,直抵延安。咸榆公路上,僵蚕一般蠕动着车队,也是给胡长官抢
送给养弹药的。延安位于深谷之间,清冽的延河甩在一旁,像一段悠远的信天游。延安机场
十分简陋,原是为毛泽东去重庆谈判时抢修的简易跑道,只宜起降小飞机。
    飞机也像风筝,在起飞和降落时最见操纵者的手艺。严森然先是像继子一样盘旋通场,
将地形烂熟于心。然后作了一个狭长的下降线。机场两侧都是山岩,跑道又短,只有飞远些
才能优雅安全地降落下来。江唯远细心地揣摸着。
    一切都很顺利,飞机就要平稳着陆,突然几个昏黄的身影,鬼魅一般跳到跑道中间,手
舞足蹈。
    糟了!江唯远啊呀一声。想必是胡长官的部下想看新鲜,以为飞机轮子只要一点地,就
像吆喝大车一样,可以立马止住,他们就能瞅瞅大飞机了。
    飞机到了此时,已无任何办法,只能像火车头似地撞过去。钢铁机身自然毫发无损,这
几个士兵可就撞成了沙拉酱,成为机翼下的冤魂。江唯远在正规机场,从未目睹过此类惨象
不由别过脸去。飞行员在任何时候,都不许闭上眼睛。
    猛然,他感到机身一颤,随之高飘而起,机肚蹭着那几个不要命的傻瓜头皮掠了过去,
他们杂乱的头发像蒿草似地直立起来。
    大队长真好身手!
    这几个傻瓜蛋是捡了一条命,机头前却险象环生。跑道原本就短得像根鞋带,现在更无
端废用一截,剩下的已不够把飞机停下来。又不可能复飞,宝塔山像一座铜影壁,岿然堵在
前面。
    怎么办?江唯远仿佛看到严森然怎样镇定地关电门,踩刹车,想挽狂澜于既倒,但飞机
仍像一颗硕大无朋的滚珠,轰然滑动。看来只有采取紧急处置了。打开尾轮锁,让飞机“打
地转”,强行停机。可胡宗南那帮没见过世面的兵,已经像蝗虫似地围了上来,不论往哪面
转,都得伤人。再者就是收落架,让飞机肚皮蹭地,滑行几十米硬停下来,只是这架飞机可
就惨了。
    江唯远电光石火地为老师设计着方案,但飞机仍旧不可遏制地向前滑动。严森然既不打
开尾轮锁——他刚才连三几个弟兄都不愿伤害,何况现在已越聚越多!也不收起落架,用肚
皮蹭地,伤了飞机,无异于美女被人破了相,是飞行员的奇耻大辱!
    江唯远已经绝望:大队长啊大队长!您就真要把我们都送进延河里去喂王八吗?
    突然,飞机像被一只巨掌拍进地里,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跑道尽头。
    江唯远梦幻般地从机舱跳出,这才看到跑道尽头有条一米高的土坡,严森然鬼斧神工,
凭借余速让飞机呼地冲上土坎,然后用全力猛地向后抱杆,飞机就像个三条腿的小板凳,温
驯地钉在那了。
    多么精巧的降落!
    江唯远跑到严森然面前,激动地说:“大队长,您技艺绝伦,又有一颗博大的慈爱之
心!”
    严森然平淡地随手褪下飞行手套:“哪里是什么博爱!飞机是党国的财产,本当珍惜。
将士应该死在杀敌的疆场上。如此而已!”
    一辆美式吉普卷着黄尘而来。车门一开,跳下一个窝窝囊囊穿士兵棉军服的矮个,军帽
皱缩得如同风干了的油饼。
    江唯远想:胡长官馋得够呛,直接派伙头军到机场取货,想必中午就想吃上了。不料严
森然很恭敬地给伙头军行了一个军礼:“报告胡长官,奉委员长之令,将您所需部分给养,
空运而来。”
    伙头军矜持地颔首:“你们辛苦了。机场跑道短,害得你们冲到了椅角旮旯。”
    严森然小幅度地摆摆手,未做任何解释。除了江唯远,没人体察到他曾经临危不惧挽救
了胡长官士兵的生命。
    江唯远打量着这位威震西北声名显赫的黄埔一期毕业生,蒋委员长的嫡系。胡宗南全无
他想象中的骄奢,而显得疲惫不堪。由于连日风沙漫漫,面色萎黄,特别是那套伙头军的行
头,更给他雪上加霜。全身上下唯有那双经历过无数沙场官场血战的眼睛,虽然裹在浓重的
血丝里,仍然不失一种大将的威严。
    也许,真正的前线真正的将帅,就是这个样子。江唯远为自己的楚楚衣冠赧然。
    “胡长官一身布衣打扮,令人钦佩。诗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胡长官身体力
行,难怪功勋卓著!”严森然以前就认识胡宗南,虽说官阶要低,因是奉御旨送慰问品的特
使,讲话也就很随便。
    “哪里是什么与子同袍!”胡宗南苦笑一声,“我这是化装出行。”
    “此话怎么讲?”严森然不解。江唯远也尽量挪得近些。
    胡宗南的双手从兜里掏出来,又塞进去,显得心神不定:“外面怎么说都可以,为了党
国的利益嘛!但实际战况是,延安是一座空城。共军偌大的武装力量,不知潜藏何处。我到
机场来接你们,路上怕遭遇共军伏击的冷枪,所以特地换了这套衣服。”
    他又把手从衣兜里掏了出来。他的呢制大氅口袋不在这个角度上,伙头军的衣兜使他很
不舒服。
    江唯远愕然。各报的大字通栏标题,在他眼前此起彼伏:陕西大捷彻底摧毁中共首脑机
构;共军已成流寇。是役俘敌5万余,缴获武器弹药无数……
    这些都是假的吗?!
    如果说其它所有的传闻都可以说是谣言或是共党的赤色宣传,那么这些活,是西北军政
长官公署副长官兼西安绥靖公署主任——委员长的嫡传弟子——胡宗南,在距江唯远不足一
米之遥的延安土地上讲的话。
    江唯远该信谁的呢?
    严森然和胡长官对视了一眼。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洞若观火,心照不宣,但
他们绝不会动摇自己的信念,漠风苍凉,便有了悲壮的意味。
    “不管怎么讲,昔日共党首府延安,现在是踩在你我脚下了。这就是彪炳史册的功
绩!”严森然朗声说道。
    “对!”胡宗南也一扫委顿之气,“到我的司令部去,我设便宴为你们接风!不过,用
的还是你们拉来的这些东西,没有土特产,无法尽地主之谊。共产党的坚壁清野搞得真彻
底,实话说,要是没有这条延河,真是连口水也喝不上。”胡宗南终于还是把手从衣袋里抽
出来,那个位置令他的胳膊很不舒服。
    江唯远没兴趣吃与自己一路为伍的猪肉扇,说想自己单独转转。严森然批准了他,胡宗
南再三叮咛:不要到远处去。城内相对安全。
    江唯远在空无一人的延安街道上走,心中升腾起奇异的感觉。到处都很洁净,是那种根
深蒂固深入到骨髓里的清洁,街上自然没有水泥路和柏油路,无所不在的黄土构成了这座小
城最显著的特色。靠近墙角军人靴鞋未及践踏之处,有笤帚清扫过的宛若梳齿般的印痕。它
是那样从容不迫,有条不紊,一帚覆压着一帚,绵无尽头。江唯远甚至可以区分出那把笤帚
在某一特定部位,有一缕特别长的扫帚苗,每隔不远就留下一道特殊的印痕……这绝不会是
胡长官的士兵们扫的。江唯远大知道陆军弟兄们攻占一处城池之后的劣迹了。
    江唯远想不通,大兵压境的危急时刻,延安人怎么能有这份安适的心情和闲暇的时间。
想随便找个人问问,街上除了站岗的守军,别无他人。
    墙上刷着标准隶书挥写的口号:敌军到前,埋藏粮食,掩盖水井,赶走牲畜。
    不知为什么,他走到这排字面前,比量了一下。没有事先打好格线的痕迹,字是一挥而
就,却极有法度。写字的人个子比他高,看这些字他需微微仰视。最后叹号的那个圆点,有
淋漓的墨迹下滑,透出轻微的急迫。
    作为军人,江唯远知道答案只有一个:这里的主人是怀着必胜的信念离开的,而且坚信
自己必将回来!
    延安是一座空城,但它分明又被一种强硬的饱满充填着,令江唯远感到无法排解的惊
惧。
    江唯远问一个持枪的士兵:“哪里有一座豪华绚丽的大厅?地板是桃花心木或是菲律宾
红木?”各报众说纷坛,他也记不清地板的具体质地了,只记得很名贵。
    士兵呆滞的眼珠子很缓慢地移动着:“桃花还没开哩!菲律宾在哪搭?哪有啥地板,不
过是些白茬木柴禾条条。”
    江唯远迷惘了。当他远离战区的时候,从报纸上,他什么都知道,真正到了战争腹地,
从将军到士兵,一律使他糊涂。
    他终于还是找到了。这是一座同窑洞相比较为正规的房间。地上确实铺着地板。那个面
容呆滞的陕甘籍士兵,这一点描绘得很准确,地板是陕北安塞山里烧木炭的那种树材所制,
多疤疖,像柴禾。另一点说得不确实。地板并不是白茬木,而是曾经刷过某种劣质的红色颜
料。年代久远,红色剥脱,只留下猪血般的点点痕迹,粗心的人便误为原木色。
    江唯远在地板上转了两圈。很涩。所有的飞行员都是舞会上的王子,江唯远在拼嵌为
“人”字形的真正红木地板上跳过雄健的美国土风舞,旋转如飞……那是空军俱乐部,还是
长官行辕?
    江唯远在一块有着鱼眼一样疖疤的地板条上站定了,心里觉得很悲哀。共产党也是人,
他们也跳舞,这没什么奇怪的。为什么要在这么一件平常的小事上造这种谣言呢?为了煽起
仇恨,但结果却使人失去了最起码的信任。
    江唯远抬起头,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海蓝色为地,金丝线
绣字,上书“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十个大字。字体并不是很有功底,仿佛出自偏远的私
塾先生之手,绣工却是一丝不苟,满屋为之生辉。
    江唯远感到被重物压抑的窘逼。海蓝色漫浸开来,无所不在地笼罩着整个房间,连看守
房屋的大胡子士兵,面孔也蓝莹莹的。
    “这是共产党的宣传品,胡长官为什么不下令除掉?”江唯远并非与共产党不共戴天,
只是觉得如此完整地保存着对方的遗物,不可理解。
    看守舞厅的大胡子士兵,嘟嘟囔囔地说:“胡长官哪里顾得上啊!空军长官,您给评评
理!我们90师一直冲在头里,叫共军打死了多少弟兄!眼看快到宝塔山了,胡长官却叫我
们去打杨家岭。叫一直躲在我们后头的第一师第一旅从正面攻延安。这不,头功成了他们
的。胡长官早就悬了赏啦,谁先攻入延安,赏银1000万!1000万哪!第一旅是胡长官亲
生,我们就是带的犊子了!”
    争功一事,江唯远也早有耳闻,现在姑且放在一边:“胡长官顾不上,你们也可以把它
毁了呀!这并不难。”他穷迫不舍地问,感到其中藏有蹊跷。
    “是不难。”大胡子的两片薄嘴唇在胡子丛中翻动,“烧了也成。砍了也成。喏,这是
枪,你对着它瞄准,想打哪个字就打哪个字。”他很信任地把枪递了过来。
    江唯远没接枪。枪的准星也蓝莹莹的。
    “看!草鸡了不是!”大胡子是个很老的兵油子了,把头凑过来神秘地说,“实话对你
说吧,没人敢毁这匾。共产党没枪没炮没美援,愣是在这儿守了这么多年,这回又使了一个
空城计,这事透着邪乎!当初李闯王也是先在陕北安营扎寨,后来还坐了金銮殿呢!共产党
跟咱没冤没仇,听说只是对有钱人不饶。这匾也许还是个神物呢,得罪不得。”
    原来是这样!但这道理说服不了江唯远。
    “毛泽东的窖洞在哪?”江唯远向大胡子打听。
    “往前,再拐弯就到了。”大胡子贪婪地抽着江唯远甩给他的香烟,含糊答道。
    江唯远还是走错了。因为这一座窖洞与其它的窖洞太相似,而他则顽固地认为应有所不
同。
    有一个实枪荷弹的兵在附近转悠,江唯远恐不确凿,又打听了一遍。
    “对!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官官住的地方。”
    这句话像强有力的雕塑刀,将江唯远固定在原处。
    无论你怀有多少偏见,只要你是一个承认事实的人,你都要在这种惊人的俭朴面前,感
到震颤。毛泽东的窑洞,没有一丝奢华,没有一丝伪饰,温暖洁净地泊在陕北高原薄寒浅冷
的黄土之上,给人以悠远的深沉之感。
    江唯远轻轻走进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人。
    首先是光,暖洋洋的干燥的阳光,毛茸茸地趴在他的身上。发酵于心底的记忆,冒着泡
地翻滚而上。典型的北方农舍的气息拂面而来,一霎时竟恍惚使江唯远想起了童年时的
家……
    这是怎么回事?江唯远用手指抵住微微发晕的太阳穴,仔细打量着周围的陈设。木桌木
椅,几根蚊帐杆,地面很光滑,想必是被无数思索的脚步磨砺而成。墙上有几粒图钉楔过的
圆斑,从相距的幅度推测,那里曾悬挂过硕大的图表……
    这同江唯远那个墙上挂着马灯和桐油伞的家,的确是完全不同的。但家的感觉,始终像
盘旋轰炸的机群,在他头顶萦绕。
    也许是这里的气味吧!江唯远狠狠耸动了一下鼻翅,新鲜的黄土阴凉的气息,像小蛇似
地钻进肺腑。有些像,所有的农舍都有这种属于土地的味道。但不完全是。江唯远家有更为
浓烈的中药苦寒之气。
    到底是什么,使他在如此陌生的地方,在共产党最高首脑毛泽东的房间里,刻骨铭心想
起了童年,想起了家!
    江唯远焦躁起来。
    原来是它!
    窗棂上糊着洁白的窗纸,很平整,像一面素洁的帆。阳光透照进来,纸便显出如致密的
土布一般的纹路。
    透过纸的阳光,依旧温暖柔和,带着乳汁样的朦胧。江唯远住过雪亮的玻璃窗屋,光线
像透明荆棘般刺人。江唯远往过咖啡色果绿色宝石蓝色的玻璃窗屋,太阳被过滤为一个奇异
的光斑,整个世界变得虚伪。
    久违了,家乡的窗户纸!
    想到被党国要人无数次切齿咒骂,调集数百万大军为之围追堵截,项上人头值几十万大
洋的毛泽东,几天前就曾安安静静地生活在这扇窗户之下,江唯远感到了轻微的恐惧。
    这土纸是他们自己造的。
    江唯远见过奢华。中国的奢华,日本国的奢华,美国的奢华……奢华从来没有震慑过他
就像死亡不能震慑住他一样。但他被这惊人的俭朴震慑了。它那么坦荡,毫无遮拦,同这古
老而贫瘠的黄色土地统一和谐地粘附在一起,便有了神话中安泰的力量。
    江唯远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呼吸,仿佛这屋里端坐着一位巨人。是的,无论是90师还是
第一师,都绝非主人,包括他自己。他们不过是偶然闯入的勿匆过客,虽说扛着枪,自由地
出出进进,只是一团稀薄的影子。真正的主人,正在人所不知的高远之巅,以睿智的目光注
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嘴角浮动着微笑。
    江唯远不寒而栗,感觉自己如同白昼幽灵。他终于明白谁也不敢擅动延安的秘密了。这
种无所不在的俭朴与清廉,产生了巨大的威严,有一股来自天意的力量。
    他走到院子里。在中午日见炽烈的阳光下,靠墙摆着一排小木凳。也是安塞山里烧炭的
白木制成的,矮墩墩却很结实,像是笃厚的小象,挤靠在一起。
    “这是干什么用的?”江唯远问。
    “谁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守卫看了一眼,随口道,“坐的呗!”
    于是江唯远知道了,这是属于毛泽东的财产。预备这么多,想必是与高级将领聚会时的
坐席。那么周恩来、朱德、刘少奇……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也都曾坐在这白茬木凳子上
了。想到这里,江唯远也试着坐了上去。
    小板凳很牢靠,稳稳当当地立在黄土地上,仿佛它是从那里长出来的。
    “我想带一个小凳子走。”江唯远很坚决地对哨兵说。这个念头冒出来很突然,却牢不
可破。江唯远知道党国的士兵信奉官大一级压死人,因此口气如命令。
    哨兵脸上困惑不解。他甚至对自己的任务困惑不解。看守这座同别的土窖一模一样的土
窑,有什么意义?是不让外面的人进去还是不让里面的人跑出来?当然里面没有人,共产党
的东西也绝没有流传万代的道理。面前是个官,还是个空军,口气很横。不就是白茬木小凳
子吗?那里有一大排,而且随便哪个老乡家,也都能翻出它三五只!他的头点得很爽快。
    江唯远托着小凳子,登上了回程的飞机。
    “这是什么?”严森然问。
    “收获的土特产。”江唯远答道。他望着严森然因了胡长官的宴请而很有些容光焕发的
脸说,”大队长,您看如果毛泽东投到委员长麾下,会给他一个多大的官?”
    “怎么还不给他个行政院副院长干干!”严森然望着江唯远聚起纹路的额头说,“怎么
样?不虚此行吧?共产党是一群草寇,亡命之徒!”
    江唯远恭谨地垂下眼帘:“谢谢大队长带我到延安来。”
    江唯远搂着小木凳,坐在机舱里。猪肉扇全已卸去,地上遗有粉色的血水。飞机空载,
江唯远却觉雍塞异常。为解惑而来,却带着更多疑惑归去。
    “快来看快来买!广岛炸过原子弹,我这儿卖原子笔!”
    北平街头的小贩,耸人听闻地招徕顾客。
    江唯远今日停飞,难得地在街上闲逛。他虽是行伍出身,却极爱文墨书籍,心想从未听
说过原子笔这种物件,莫非是用原子弹爆炸残骸所制?不由停下脚步。
    小贩头戴一顶瓜皮小帽,西服上衣,眼睛像用挖耳勺抠出来的,小而聚光,转得很欢。
原子笔是高价进的新货色,销路不畅,要是放过这位空军教官,更难寻买主。他抖擞精神:
“原子笔是为英国皇家空军特制的,能在水底下写字。”
    说着,啪的把一旁的金鱼缸扳了过来。金鱼们正把脸贴在椭圆形的缸壁上养神,受了惊
吓,鱼眼便出奇地大。小贩扯下悬挂的女式玻璃丝袜,剔下商标纸,反扣在鱼缸里。商标纸
上的女人腿,在水中不屈地舞动,小贩用名震遐迩的原子笔尖,压住它们。隔着玻璃、水和
金鱼,江唯远看到笔尖留下了一行清晰的字迹:
    “空军武士”
    这小贩很会做生意,四周围上了不少人,江唯远是个好面子的人,不买也得买了。
    “多少钱?”江唯远问。
    小贩说了一个令收入不低的空军军官也为之咋舌的数字:“在伦敦要卖3英镑一支!从
大不列颠捣腾到皇城根,你就不让人赚个脚钱吗?”小贩挖耳勺大小的眼睛,作出无辜而可
怜的神色。
    江唯远见不得可怜,虽然有时明知是假。付钱,买下这只与原子弹同名的笔。
    “欢迎您再来!我这儿什么都有。别看买卖不大,东西可全。”挖耳勺眼里盛满盈盈笑
意,随手扯出一件国籍不明的吊带女胸衣,膨隆的前胸挂着日本军曹的护身神玺……
    “江唯远,怎么有工夫在这下里巴人的地方走动?”一个厚而瓷的声音,在江唯远上方
响起。
    原来是林白驹。许久不见,两人分外亲热。都是长翅膀的人,今天都不飞,多难得!
    “我早就想同你好好聊聊。从春等到夏,从夏等到秋,眼看要飘雪花了。”江唯远急切
地说。他同林白驹在美国受训时同住一间宿舍,谈得十分投机。回国后,反倒相见时难。到
处都是党国的政治细胞,人与人之间像隔着厚厚的机翼。再想交林白驹这样的朋友,不容
易。
    “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谈吧!”林白驹说。
    两双美式皮靴在古城的青石板路上,踏着记忆,铿锵走去。
    江唯远退后半步。林白驹英姿勃发,光彩照人。像欧阳询的唐楷,锋棱突出而又高贵典
雅。他有着岩石一般陡峭的额头和像婴儿一样睫毛很长的黑眼睛。当他注意看你的时候,你
有一种被深思熟虑的猎豹盯视的感觉。
    难怪严大队长那时候不愿要我了。江唯远自嘲地想。
    突然,从斜刺里横出一只筷子般细弱的胳膊,提着一根污浊的鸡毛掸子,就往他俩身上
乱弹。蓬乱而肮脏的公鸡尾巴毛,把打鸣时的沙砾和都市的尘土,扑粉一样抖在了他们光洁
如明镜般的美式飞行夹克上。两人呛得直咳嗽。
    “老爷——行行好——我给您掸灰,您赏我几个饭钱,老爷——”一个苍蝇般细小的声
音哆哆嗦嗦地乞讨道。不知是何方的饥民,竟将老爷叫成“捞夜”。
    这是一个瘦得像饼干一样的女孩。脸尖峭而小,眼睛大得几乎要掉出脸外。她一眼瞅见
自己辛勤劳作的结果是把两位空军丘八的官服印得一塌糊涂,吓傻了,鸡毛掸子也摔在了地
上。
    江唯远一阵气恼。天之骄子的空军身份,使他自视甚高。相貌先天不足,便极注意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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