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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作品集-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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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融的妻子在笼屋里给他们做饭,融问了问京城里的事和他的情况,他讲了一些。融说:「都斗甚麽呀?这里可是天高皇帝远,县里的干部也斗过一阵子,都不关老百姓的事。” 
  “融,还记得不?我们那时通信讨论哲学,还刨根就柢,探求生命最终的意义?”他想调笑一下。 
  “别甚麽哲学了,都是唬弄人的,”融淡淡的一句便打发了。「不就是养家过日子,这草顶一下大雨就漏,今年久一天得换新草,瓦房也盖不起呀。” 
  融的平和淡泊就这样让他回到生活中来。他想,就应该像融这样实实在在过日子,便说!“我乾脆去大山里,找个村子落户!” 
  融却说:“你可得想好啦,那种大山里进得去,可就出不来。你呀,总是想入非非,还是现实点吧!” 
  融又帮他策划去个有电灯的乡里,有公共汽车直达,要得个急病,也能当天送到县医院。 
  “想扎下根来,就得同农村干部那些地头蛇搞好关系,北京那此一破专!你去县里报到的时候,同那些干部一句也别谈!”融告诫道。 
  “知道,再也没妄想了,”他说,“这是来避难的,再找个农村的水妹子,生儿育女!” 
  “只怕你做不到,”融笑了笑。 
  融的妻子问他:“当真吗一.我给你说一个,这好办!!” 
  融却扭头对妻子说:“嗨,你听他说呢!” 
  他看中了这农村小镇的小学校边上不同人家毗邻的一间土屋,生产队刚盖的,不天才上的椽子和瓦,用隔板填上泥土和石头打成的土墙,还没摸石灰。屋顶的天花也没有安上,雨一大从屋瓦缝隙便飘下雨星子。这屋还没人住过,他把土墙和门窗木框间透风的缝隙用石灰浆堵上,在窗玻璃里面糊上白纸,支上个铺板算是床。泥土地上垫上砖,搁上几口书箱子,盖上块塑料布,摆上碗筷和日用品,屋里放了个陶水缸,又在小镇上的木器社定做了一张书桌,就很满足了。 
  下水田碛草回来,在长满浮萍的塘里把腿脚的泥洗了,泡上”杯清茶,拿把有靠背的小竹椅坐下,遥望对面露雨中层层叠叠的山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不竟想起陶渊明的诗句,可没有士大夫归隐的悠闲。每天,刚蒙蒙亮,听到村里的广播喇叭唱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便同农民一起下水田里插秧。然而,用不著再装模作样背诵毛的语录了。一天劳累之後,不在别人监督下,有一杯清茶,靠在竹椅背上,两腿一伸也就可以了。夜晚独自一人躺在这宽大的板铺上,也不用再提防说梦话,就是实实在在的幸一帽。 
  无非是从此当个农民,凭力气挣饭。他得学会所有的农活,犁田坝田插秧割稻掏粪挑担,样样都干,不指望那工资还能长久发下去。他得混同在乡里人之中,不让人觉得他有甚么可疑之处,在这里安身立命,没准就老死在此,给自己找一个家乡。 
  几个月之後,他将近跟得上乡人干活的速度,不像县里来的下放干部三天两头找个口实便回县城去了。本地的干部在农民眼里都是老爷,下田也只是做做样子,他却得到一致的口碑,以为赢得了农民和乡干部们的信任,於是打开了钉上的那几个书箱子。 
  托尔斯泰的一黑暗的势力一这剧本就在书箱面上,从木条缝中透进的水弄得封面上托老头的大胡子黄迹斑斑。这剧本写的是一个农民杀婴的故事,那阴暗紧张的心理曾令他震动,同托氏早年的一战争与和平一那种贵族气迥然不同。他没再翻看,怕影响到内心刚刚取得的平和。他想读一些远离这环境的书二些非常遥远的故事,纯然的想像,一些莫名宜一妙的东西,臂一如一《易普生剧作集》中的《野鸭》。而黑格尔的一美学一第一卷,他打买来多少年了还未曾翻阅过,读点书也有助於调解体力的疲劳。他把马克思和列宁的几本书总放在桌面上,晚上入睡前,从书箱里拿出要看的书,开著电灯靠在床上随便翻看。电灯泡从房梁上吊下来,没灯罩就由它把窗户照亮,远近的农家入夜後一片漆黑,舍不得用电,吃罢晚饭便睡觉了,就他屋这盖孤灯,也不用遮掩,而遮遮掩掩没准还更让人起疑,他想。 
  他并不认真读,边翻阅边遐想,一野鸭一中的人物他弄不明白,黑格尔这老头子无中生有,把审美的感受弄成没完没了的思辨,他们都活在另一个莫须有之乡,而他这真实的世界他们来看同样也不可理解,不可能相信。他躺在瓦顶下听飒飒雨声,这梅雨季节四下湿淋淋,路边野草和水田里插下的禾苗夜里都在疯长二天比”天高,”天比一天来得油绿,他就要把生命消耗在年复一年长起来又割掉的稻田里。一代代生命如同稻草,人同植物”样,不用有头脑,岂不更为自然?人类的全部努力积累的所谓文化其实都白费了。 
  新生活又在那里?他想起罗说过的这话,他这同学比他明白得更早。他也许就该找个农村姑娘,生儿育女,便是他的归宿。 
  早稻收割之前有几天空闲,村里男人们都上山打柴。他也裤腰上插把砍刀,跟著进山。每月他进县城一趟,到管下放干部的办公室领一回工资。买担木炭就够烧上几个月,上山砍柴无非是藉此认识四乡的环境。 
  在进山前的山洼子里,这公社最边远的生产队,只有几户人家的”个小村子,他见到个戴铜边眼镜的老者坐在家门口太阳下,两手捧一本虫蛀了的线装书,细眯起眼,手臂伸得老长,书离得挺远。 
  “老人家,还看书呢?”他问。 
  老人摘下眼镜,瞄了他”眼,认出他并非当地的农民,唔了一声,把书放在腿上。 
  “能看看你这书吗?”他问。 
  “医书。”老人立刻说明。 
  “甚麽医书?”他又问。 
  “一伤寒论一,你懂吗?”老人声音透出鄙夷。 
  “老人家是中医?”他换个语调,以示尊重。 
  老人这才让他拿过书去。这没标点的古代医书印在灰黄而光滑的竹纸上,想必是前清的版本,虫蛀的洞眼之间红笔圈点和蝇头小楷的批注,用的还是朱砂,不说是祖上也大概是老人自己早年留下的笔迹。他小心翼翼把这本宝书双手奉还,也许是他这恭敬的态度打动了老者,便招呼屋里的女人:「给这位同志搬个凳子,倒碗茶!” 
  老人声音还洪亮,长年劳动的缘故,也许懂中医善於保养。 
  “不用客气了。”他在劈柴的树墩上坐下。 
  一个上了年纪却还壮实的女人,也不知是老人的儿媳还是续弦的老伴,从堂屋里出来,给他拿来个条凳,又提把大陶壶,倒了一满碗飘著大叶子的热茶。他道了谢,接过碗捧在手上,对面满目青山,杉树梢在风中无声摇曳。 
  “这位同志从哪里来?” 
  “从镇上,公社里来。”他回答道。 
  “是下放干部吧?” 
  他点点头,笑著问:「看得出来一.” 
  “总归不是本地人,从省里还是地区来的?”老人进一步问。 
  “原先在北京。”他乾脆说明了。 
  这回是老人点点头,不再问了。 
  “不走啦,就在这里落户啦!” 
  他用玩笑的语调,通常田间休息时农民们问起他都这语气,免得多加解释,最多加句山青水秀,几好的地方呀!同显然有学识的老人这话也不用说。 
  “老人家是本地人?”他问。 
  “多少代啦,世界再繁华好不过家乡这块土,”老人感慨道,「我也去过北京。” 
  这他倒并不奇怪,信口问:「哪年呀?” 
  “啊,有年头了,还是民国,在北京读的大学,民国十七年。” 
  “可不是。”他算了算,照公历该四十多年前了。 
  “那时候教授时髦的穿西服,戴礼帽,提个文明棍,坐的黄包车来上课!” 
  如今教授不是扫街就是洗厕所,但这话他没说。 
  老人说是考上官派留日的公费生,还有东京帝国大学的毕业证重日,这他也毫不怀疑。他想知道的是老人怎麽又回到这山里?可又不便直问,便转个弯子:「老人家学的是医?” 
  老人没有回答,眯眼仰望对面在山风中摇曳的树林,又似乎在晒太阳。他想这就是他的归宿,学点中医,也好给乡里人看看病,一种生存之道。再娶个村姑生孩子,老来也有个照应,等做不动农活了就晒晒太阳,看看医书作为消遣。 
  夜里,他给倩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已经到农村落户了,也可以说是水久的下落,而且有间土屋。她要是同意和他一起生活的话,他们立刻可以有个自己的窝。他工资目前还照领,再说她大学毕业也有工资,两人加在一起在这乡里就很宽裕,可以安心过上人的日子,他特别把人字写得大而工整,信纸上下格子都占满。他希望她认真考虑,给个明确的回答。也还写道,这农村的小学准备复课,计划要改为中学,停了几年课的这些孩子再读书可不就到了上中学的年龄,也得有一两位能教中学的教员,她来可以教书,学校总还是要办的。信山人唯独没有谈到爱情,但他写这些的时候充满至幅感,重新看到了希望,这希望只需倩也同意,这希望又如此现实,他们两人便可实现。他甚至很激动!这乱世也还能找到一块安身之地,只要她也肯同他分享。 
    
42

  窗外的那棵老枣树叶子落光了,光秃秃带刺的技哑戳向铅灰的天,另一棵是乌柏,还剩下最後几片紫红的叶子在细枝头上颤动不已。初么一,他收到了倩的回信,说她那农村小学校放寒假就动身来看他,信写得很简短,寥寥数语,字迹工整,刚过半苋,信里没一句话谈到要同他生活在一起,但终於决定来,想必也就深思过了。他看到了希望,把希望继而变成切实的计划。 
  晚稻收割晒了,场场了,储存到生产队的粮仓里。田里的水放乾,用作绿肥的草籽撒下,就等开春再犁地育秧。田里一年的活计忙完了,农民们都在做自家的事,上山里砍柴,修整猪圈,打土墙盖屋的多半是为娶亲或是兄弟分家,他也该做些准备迎接倩。但他这屋土打的墙得过了夏天乾透了才能抹石灰刷白,除了把门窗框子边和椽子上透风的缝隙堵点泥巴,也就没甚麽可干的。倩来自然是在这屋里和他同床就寝,乡里人眼里就得结婚,他得先放出风声,让村里知道他要娶老婆了。倩要同意的话也好办,去公社领一纸结婚证书就是了,不必照乡里的习俗备酒席,再说一切旧规矩也都革除了,问题是她信中并没明确说是否来结婚。 
  小镇边上早年失火烧掉的老庙址上修整的两间房是汽车站,每天一赵班车,从县城来当即再返回。他难以记得清倩的面貌,可班车到的时候却从下车的人中一眼便认出来了。情拎个当地人没有的那种旅行提包,还扎的两个短辫子,不过脸色晒黑了,也似乎胖了些,不知是不是久天穿得多的缘故。他立即上前接过提包,问:“这一路还顺利吗?” 
  倩说从哪里到哪里转长途汽车,又上火车,又转车,再坐长途汽车,好在融在县城汽车站买好了票等她,立刻就接上了来这镇上的班车。倩舒了口气说:“上路已经是第四天啦!” 
  倩还很兴奋,显得也很山口然,走在进村的田埂上,同他并肩相依,挨得很紧,好像多年相爱,就是他的亲人。这姑娘就要同他生活在”起,成为他的妻子,彼此相依为命,这还需要说明吗? 
  倩坐到垫了稻草的木板床铺上,这屋里最舒服的位置,他坐在对面,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说:“累了就把鞋脱掉,可以靠在被子上休息。” 
  他替倩泡上一杯碧绿的新茶,这山乡最好的土产。 
  倩环顾疙里疙瘩的土墙,没有天花板的灰黑瓦顶。他说过了夏天就抹上石灰,也可以买些木材把天花板装上,再找木匠做几件家具,她想怎样布置就怎样弄。倩说她那里住的是塞洞,也是土墙,不过很乾燥,可要比这里的农村穷得多,一片黄土,树都少有,这时节,棒子茬都割了当柴烧,一点绿色也看不到。她那个小学还算像点样,连地在内三个教员,那两位都是当地人,学校由生产大队的村干部管理,她也是好不容易争取到这麽个学校,一个二百来户的大村子,离县城三十里路,不通公共汽车,进城得就便搭农民的骡马车。他说这镇上的小学校也要复课了,他可以找公社和县里的干部谈去,把她调过来。倩也认可,没有幻想,都很现实。 
  他们去小镇上一家老茶馆,叫了两盘炒菜。这也是镇上唯一的早点铺和饭馆,逢上初一十五赶大集的日子,四乡来的农民楼上楼下十多张方桌坐个满堂,歇脚喝茶吃饭的大声喧哗。平时,尤其是这下午,空空的只他们两人,走在吱吱作响的木板楼上,临窗往下张望,一条狭窄的青石板小街,楼上的人家窗户相望,楼下开的若干铺面。有肉铺,豆腐店,兼卖百货的布店,卖草绳石灰陶瓷和油盐酱醋的杂货铺,油粮店同时也是榨油碾米的作坊,一个卖澡盆水桶锄头的木竹铁器合作社,还有也卖点西药的中药铺子。这里也是公社的所在地,有兽医站卫生院储蓄所和兼管周围几个公社的派出所,有一名警察。过日子的必需品倒应有尽有,还有最基层的政权,颁发印有领袖像的结婚证。 
  吃完饭,两分钟走遍了这条街,他问倩要买些甚麽,她不置可否。他便领她回到兼卖百货的布店,买了面圆镜子,背後有个镀镍的铁丝衬子,可以搁在桌上。又买了一床双人床单,这要同时付布票,还买了一对尼龙混纺的枕套,价钱高一点不收布票。倩没有反对,还同他一起挑选。店里有的几条床单都是大红花,枕套上绣也是双喜,乡里人办嫁妆才买,无挑选的馀地,倩都由他买下,没有异议。 
  回到村里那土屋,他把後窗关上。外面是个池塘,长满浮萍,水塘边有几块光滑的石板,平时早晚村妇用棒槌洗衣,夏天夜晚汉子们在那里洗脚擦身。这初久一,也听不见蛙呜了。 
  倩说她累了,他便换上才买的床单,倩同他一起铺上,也换上双喜的枕套,他只有一个枕心,另一个枕套里塞进他的毛线衣,倩把提包里她的一些衣服也塞了进去。 
  倩先躺下,他坐在床边,捏住她的手,倩这才说把灯关了吧。 
  他只记得她的身体,此外都是陌生的,一个他并不了解的女人,除了几封来信,向他发出的不是求救便是哀怨,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他爱她吗?他以为是的。而倩呢?他无法知道,几千里地外来找他,不就是寻求个依靠?她交给他,听任他在她身上做他要做的,没有反应,没有激动,不抗拒,也不说话,之後便睡著了,他以为她睡著了。他有了个女人,一个名正言顺属於他的女人,一个可以建立共同生活的妻子,日後也就可以有共同的语音口,相互信赖。总之,他不会真娶个村姑做老婆。这村里,那些生了孩子的女人夏天敌个怀喂奶,田边歇工同汉子们挑逗打闹,那股粗野风骚劲,满口脏话,甚麽都不在乎,他也受不了。他倒是也学会了同村妇们逗嘴,但还保持个距离,不像这乡里的汉子同女人们打闹起来,不是拉拉扯扯在女人身上踬一把吃个豆腐,就是叫女人们一拥而上扒了裤子,在”片叫骂和笑声中弄得捏住裤带鼠窜。乡里成年干不完的农活,没别的好开心,可不也是一乐。嫂子们就说:「看不上我们的妹子怎麽的?城里的姑娘哪有这般水灵?你就看看毛妹那肤色,鲜桃子掐得出水来!还甚麽农活都做得,那像你这样笨手笨脚的,找个水妹子你几省心哟!”说得毛妹那小女子掘嘴,拉住人衣襟,往背後躲。对这水灵灵的小女子,他也并非不动心,但看见那些村妇,便看见了日後,这不是他要的生活。 
  早晨,倩睁开眼,面色红润了,也有了笑容。而他,也确实喜悦。倩说不上妩媚,但显得乖巧,偎依在他怀里,知道他在端详,便又合上眼睛,他握住她乳房,抚摸地。倩是顺从的,听任他手指在她身上游移,曲卷的两腿便分开了。他又想她了,但克制住,不必这么急於贪欢,他们要生活在一起,有的是时间。他亲了亲她,倩松张开的嘴唇用舌回应,他第*次感到她也逼他欢喜,他想倩是爱他的,并非只患难相依。 
  “我们登记去?”他问倩。 
  倩柔软的身体贴紧他,埋在他怀里,点了点头,他受了感动。 
  “起来,马上就去公社!” 
  他要同她成家,建立夫妻恩爱,要证明他爱她,立刻登记结婚,然後想法把她调来,他们要安安稳稳在这山乡落户,且不管天下如何,过自己的小日子就是了。 
  倩带来了未婚的证明,是她所在的公社开出的,就是说,来之前便想好了。公社的干部他都认识,无须再出示甚麽证件。他们各自在表格上签个名,填上出生年月日,由文书盖个章,交了五分钱的纸张费,只花了一分钟便手续齐备。 
  经过肉铺,半片猪肉挂在铁钩上,他要下个大肘子。这乡里买肉不用肉票,出产也丰富!通常倒是饿不死人。可「大跃进”那几年,也是党的一声号令,连口粮都交了公,有的村子整村都饿死了。乡里人也就学乖了,家家菜园子里都种点芝麻或油菜籽好榨油,家家养猪,吃的是自家的咸肉,缺的是钱。他说,往後我们也养猪吧,倩白了他一眼,没明白这玩笑。 
  新婚的日子还是快活的,他生上炭炉子,等烟散尽,把炭火通红的炉子搬进屋里,墩上一大锅肘子。倩开始轻声唱歌,是文革前的老歌。他鼓动倩放声唱,也跟著应和。倩居然有个好嗓子,音色挺亮,这可是个发现。倩笑了笑说:「我练过声,是女高音。” 
  “真的?”他兴奋起来。 
  “这算得了甚麽?”倩懒洋洋的,那声音也甜美。 
  “不,这很重要,有你这歌声日子就过得了!” 
  这就是他们相通之处。他说:「倩,好好唱一个!” 
  “要听甚麽?你点吧,”倩有些得意,头偏侧一边,也妩媚了。 
  “那就唱个义大利民歌一重归索达托一吧!” 
  “那是男音高的歌。” 
  “唱个*茶花女*中的一饮酒歌一!” 
  “那歌词人听见不好,”倩还在犹豫。 
  “这乡下,不要紧,谁懂呀?你也可以不唱歌词,”他说。 
  倩站起来,吸了口气,却又打住,说:「还是别唱那些外国歌吧。” 
  他”时想不出来有甚么可唱的。 
  “那就唱个早先的民歌一三十里铺一!”倩说。 
  声音抒发出来,倩眼神也放光了。窗外来了一堆小孩子—跟著又来了几个妇人。歌声终止了,窗外一声感叹:“唱得几好啊!” 
  说这话的是毛妹,夹在其中。妇人们也就七嘴八舌: 
  “新娘子从哪来呀?” 
  “要住些日子吧?” 
  “可就别走啦!” 
  “娘家在哪里呀?” 
  他开了门,乾脆请众人进屋里来,介绍道:“这是我老婆!” 
  众人却只堵在房门口不肯进来,他於是拿出在镇上买好的一大包硬块水果糖,散结大家,说:“革命化嘛,新事新办,我结婚啦!” 
  他就势带领倩去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生产队长会计各家照了个面,一群吃著糖果的小儿跟在後边。有妇人家说:「还不快捉只老母鸡去!” 
  有的要给鸡蛋,有的老人家也照呼这:“吃菜就上我家园子里来摘!” 
  “说得都好听,随後给钱,不要,不要—推推就就,也还会收下。不可以赊欠人情,但人情也还就有,我在这里不算外人啦!”他对倩说,颇为得意,又说,「就凭你这副好嗓子,这乡里哪个学校不欢迎?你来用不著雨天烈日两腿子泥,长年泡在水田里,歌当然就唱给我听。” 
  有这日子就该知足而常乐,一夜尽欢。倩不像林那麽炙热,那麽缠绵!那麽贪恋,那麽娇美,可他拥抱的是他自己合法的妻子。不用担心,不必顾忌隔墙有耳,不怕窗外窥探,这做人起码的幸福。听著头顶屋瓦上一片风雨声,他想,明天雨停了,带倩去山里玩玩。 

  
  






    
43

  “你不过是用我,这不是爱。”情躺在床上,毫无表情,说得很清楚。 
  他临窗坐在桌前,放下手中的笔,回过头来。他好几年没写过甚麽了,除了应付审查,抄过几天语录,那还是逃出农场之前。 
  他们去山里转了大半天,回来的路上下起雨来混身淋湿了。房里生了炭火,竹笼罩上烘的湿衣服热气蒸蒸。 
  他起身坐到床沿,倩仰面在被子里,眼睁睁的。 
  “说甚麽呢?”他没有触动她。 
  “你葬送了我这一生,”倩说,依然仰面不看他。 
  这话刺痛了他,一时不知说甚麽是好,邓坐著。 
  在山边那山洼里倩当时还好好的,满有兴致大声唱歌来著。他跑到很远的坡地上!枯黄的草丛远近都不见人,叫倩放声高唱,明亮的嗓音掠过山洼,风送来隐约的响。长满荒草和灌丛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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