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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清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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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他自己去揭穿了!……他好几次想掉过头来回家,在城里绕了两三转,快到爵府了又缩回来。但这件事不单跟他一个人有关,还牵涉他的母亲和兄弟。既然父亲不管他们,他做大儿子的就应当出来帮助他们。再没有迟疑的余地,再没有心高气傲的余地:羞愧耻辱,都得望肚子里咽下去。他进了府邸,上了楼梯,又差点儿逃回来。他跪在踏级上,一只手抓着门扭,在楼梯台上呆了几分钟,直到有人来了才不得不进去。

    办公室里的人都认得他。他求见剧院总管阁下,哈曼·朗巴哈男爵。一个年轻的办事员,胖胖的,秃着头,气『色』娇嫩,穿着白背心,戴着粉红领结,和他亲热的握着手,谈论着昨晚的歌剧。克利斯朵夫把来意重新说了一遍。办事员回答说男爵这时没空,克利斯朵夫要有什么呈文,不妨拿出来,让他们跟别的要签字的文件一块儿递进去。克利斯朵夫把信递给他。办事员瞧了一眼,又惊又喜的叫道:“哎!这才对啦!他早该这么办了!他一辈子也没做过一件比这个更好的事。哎!酒鬼!他怎么会下这个决心的?”

    他说不下去了。克利斯朵夫把呈文一手抢回,气得脸都青了: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侮辱我!”

    办事员愣住了:“可是,亲爱的克利斯朵夫,谁想侮辱你呢?我说的话还不是大家心里都想到的!便是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不!“克利斯朵夫气冲冲的回答。

    “怎么!你不这样想?你以为他不喝酒吗?”

    “不,根本没有这种事!”克利斯朵夫说着,跺了跺脚。

    办事员耸耸肩膀:“那末,他干吗要写这封信呢?”

    “因为……“克利斯朵夫说,——(他不知怎么说好了),——”因为我每个月来领我的薪水,可以同时领父亲的。用不着我们两个都来……父亲很忙。”

    他自己对这种荒唐的解释也脸红起来。办事员瞧着他,神起之间有点儿讥讽,也有点儿怜悯。克利斯朵夫把信在手里『揉』着,想往外走了。那办事员可站起来,抓着他的手臂说:

    “你等一忽儿,我去想办法。”

    他说着便走进总管的办公室。克利斯朵夫呆在那儿,别的办事员都望着他。他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想不等回音就溜,他正要拔步的时候,门开了,那位怪殷勤的职员说:

    “爵爷请你。”

    克利斯朵夫只得进去。

    

第一卷 约翰·米希尔之死 第五章

    哈曼·朗巴哈男爵是个矮小的老人,整齐清洁,留着鬓脚跟小胡子,下巴剃得干干净净。他翻起眼睛从金边眼镜的上面望了望克利斯朵夫,照旧写他的东西,也不理会他局促的行礼。

    “哦,“他停了一会说道,”克拉夫脱先生,你是请求……”

    “爵爷,“克利斯朵夫抢着回答,”请原谅。我重新考虑过了,不想再请求了。”

    老人并不追问他为什么一下子改变了意见,只是更仔细的瞧着克利斯朵夫,轻轻咳了几声,说道:“克拉夫脱先生,请你把手里的信交给我。”

    克利斯朵夫发见总管的目光钉着他不知不觉还在那儿『揉』着的纸团。

    “用不着了,爵爷,“他嘟囔着说。”现在用不着了。”

    “给我吧,“老人若无其事的又说了一遍,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克利斯朵夫不由自主的把『揉』作一团的信递给了他,嘴里还说着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话,伸着手预备收回他的呈文。爵爷把纸团小心的展开来看过了,望着克利斯朵夫,让他不知所云的说了一会,然后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一亮,带点儿俏起的意味:“好吧,克拉夫脱先生,你的请求批准了。”说完他摆一摆手,把孩子打发了,重新写他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丧然若失的走出来,经过公事房的时候,那位办事员亲热的和他说:

    “别恨我啊,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低着头,让人家握了握他的手。

    他出了爵府,羞得身子都凉了。人家和他说的话都回想起来:他以为那些器重他而哀怜他的人;同情之中有些侮辱意味的讥讽。他回到家里,对母亲的问话只愤愤的回答几个字,仿佛为了刚才做的事而恨着她。他一想到父亲,良心就受着责备,恨不得把事情统统告诉他,求他原谅。可是曼希沃不在家。克利斯朵夫眼睁睁的醒着在床上等,直等到半夜。他越想越难过:把父亲的好处渲染了一番,认为他是个懦弱的好人,给自己人出卖的可怜虫。一听见楼梯上的脚声,他就跳起来,想迎上去扑在他怀里。可是曼希沃那副烂醉的模样,使克利斯朵夫一阵恶心,连走近他的勇气都没有了。他重新上了床,好不心酸的觉得自己的梦想简直可笑。

    过了几天,曼希沃知道了这件事,立刻大发雷霆。他不管克利斯朵夫怎样的哀求,竟跑到爵府里去吵了一场。回来的时候他可是垂头丧气,对经过的情形一字不提。原来人家对他很不客气,告诉他关于这件事他不应该有这种口吻,——他还能有这份薪水,是靠儿子的面子,将来他再要胡闹,哪怕是一点儿小事,就得给取消了。所以,曼希沃马上接受了这个办法,还在家里得意扬扬的自吹自捧,说这个牺牲的念头原是他第一个想起的。这样,克利斯朵夫也觉得良心平安了。

    另一方面,曼希沃却在外边诉苦,说他的钱给女人跟儿子搜刮完了,自己一辈子为他们卖命,临了倒给人家管束得连一点享用都没有。他也设法骗克利斯朵夫的钱,甜言蜜语,花样百出,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笑,虽然他并没笑的理由。可是克利斯朵夫决不让步,曼希沃也不敢坚持。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把他看透了;曼希沃对着这双严厉的眼睛只觉得心虚胆怯。他常常在暗地里捣『乱』一下,作为报复。他上小酒店去开怀畅饮,一个钱都不付,推说儿子会来还的。克利斯朵夫怕丑事闹大了,不敢争论;他跟母亲俩千辛万苦的去偿还曼希沃的债。——并且曼希沃自己领不到薪水以后,更不注意乐队里的职务了,缺席的次数愈来愈多,终于给人家开了差,连克利斯朵夫代他央求也没用。从此父亲与兄弟的生活,全家的开支,都只靠孩子一个人了。

    这样,克利斯朵夫在十四岁上就做了一家之主。

    他毅然决然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他的傲岂不许他向别人求助。他发誓要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解决困难。母亲的到处央求,到处接受那些难堪的帮助,他从小就看了痛苦极了。逢到她从有钱的女太太们家里,高高兴兴的拿了些钱回来,母子之间就得吵一架。她并不以为人家的施舍有何恶意;而且这笔钱可以使克利斯朵夫少辛苦一点,给菲薄的晚饭添个菜,她还觉得挺快活呢。可是克利斯朵夫沉下了脸,整晚的不开口了,对那个添的菜一口也不吃。鲁意莎看了很难过,还不识时务硬要儿子吃,而他又岂不吃;结果她生了气,说些刺耳的话,他也照样顶回去。末了他把饭巾望桌上一扔,跑出去了。父亲耸耸肩,说他假清高;兄弟们嘲笑他,把他的一份瓜分了。

    可是总得想法过日子。乐队里的薪水已经不够应付家用,他便开始教课。他的演奏的才能,他的人品,尤其是亲王的器重,替他在有钱的中产阶级里招来不少主顾。每天早上,从九点起,他去教女孩子们弹琴;学生的年纪往往比他大,卖弄风情的玩艺儿使他发窘,弹得一塌糊涂的琴使他气恼。她们在音乐方面是奇蠢无比,而对可笑的事倒感觉得特别灵敏;俏皮的眼睛决不放过克利斯朵夫笨拙的举动。那他真是受罪了。坐在她们身旁,挨在椅子边上,他脸红耳赤,一本正经,心里气死了,可不敢动弹,竭力忍着,既怕说出什么傻话来,又怕说话的声音惹人笑。他勉强装做严厉的神气,却又觉得人家在眼梢里觑着他,便张皇失措,在指点学生的时候心里忽然慌起来,怕自己可笑,其实是已经可笑了;终于他一阵冲动,不由得出口伤人。学生要报复是挺容易的;她们决不错过机会:瞅着他的时候,或向他提出一些简单的问话的时候,她们都有办法使他发窘,羞得他连眼睛都红了;再不然,她们要求他做些小事情,——譬如到一件家具上拿什么忘掉的东西:——那可把他折磨得太厉害了,因为他必须在含讥带讽的目光注视之下走过房间,它们毫不客气的觑着他可笑的动作,不灵活的腿,僵硬的手臂,因为不知所措而变得强直的身体。

    上完了课,他得奔赴戏院的预习会。他常常来不及吃中饭,袋里带着些面包咸肉之类在休息时间吃。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很关切孩子,不时教他代为主持乐队的预习,作为锻练。同时他还得继续自己的音乐教育。接着又有些教课的事,一直忙到傍晚戏院开演的时候。完场以后,爵府里往往召他去弹一二个钟点的琴。公主自命为懂音乐的,不分好坏,只是非常喜欢。她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些古怪的节目,把平板的狂想曲与名家的杰作放在一起。但她最喜欢要他即席作曲,出的全是肉麻的感伤的题目。

    克利斯朵夫半夜里从爵府出来,累得要死,手是滚烫的,头里发烧,胃里又没有一点东西。他浑身是汗,外面可下着雪或是寒气彻骨的雾。他得穿过大半个城才能到家,一路走,一路牙齿打战,瞌睡得要命,还得留神脚下的水洼,免得弄脏了他独一无二的晚礼服。

    他终于回到了一向和兄弟们合住的卧房。踏进那间空气恶浊的顶楼,苦难的枷锁可以暂时脱卸一下的时候,他才格外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感觉到生活的可厌和没有希望。他差不多连脱衣服的勇气都没有了。幸而一上床,瞌睡立刻使他失去了痛苦的知觉。

    但在夏季天方黎明的时候,冬季远在黎明之前,他就得起身。他要做些自己的功课:只有五点到八点之间,他是自由的,可还得挪出一部分光阴去对付公家的事,因为宫廷乐师的头衔和亲王的宠幸,使他不得不为宫廷里的喜庆事儿作些应时的乐曲。

    所以他连生命的本源都受了毒害,便是幻想也是不自由的。但束缚往往使人的幻想更有力量。行动要不受妨碍,心灵就缺少刺激,不需要活跃了。谋生的烦恼,职业的无聊,象牢笼一般把克利斯朵夫关得越紧,他反抗的心越感觉到自己的独立不羁。换了一种无牵无挂的生活,他可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现在每天只有一二小时的自由,他的精力就在那一二小时之内尽量迸『射』,象在岩石中间奔泻的急流一样。一个人的力量只能在严格的范围之内发挥,对于艺术是最好的训练。在这一点上,贫穷不但可以说是思想的导师,并且是风格的导师;它教精神与肉体同样懂得淡泊。时间与言语受了限制,你就不会说废话,而且养成了只从要点着想的习惯。因为生活的时间不多,你倒反过了双倍的生活。

    

第一卷 约翰·米希尔之死 第六章

    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就是这样。他在羁绁之下参透了自由的价值;他绝对不为无聊的行动与言语而浪费宝贵的光阴。他天生是多产的,兴之所至,往往下笔不能自休,思想虽然真诚,可是毫无选择:现在他不得不利用最短的时间写出最丰富的内容,那些缺点就给纠正了。对于他精神方面艺术方面的发展,这是最重大的影响,——远过于老师的教导与名作的榜样。在他个『性』酝酿成熟的那几年内,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把音乐看作一种确切的语言,每个音有每个音的意义;他痛很那些言之无物的音乐家。

    然而他当时所作的曲子还谈不上自我表现,因为他根本还没发见他的自我。教育把许多现成的感情灌输给儿童,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克利斯朵夫就在这一大堆现成的感情中『摸』索,想找出他自己。他对自己真正的『性』格只有一些直觉;青春期的热情,还没有象一声霹雳廓清天空的云雾那样,把他的个『性』从假借得来的衣服下面发掘出来。在他心中,暧昧而强烈的预感,和一些摆脱不掉而与自己不相干的回忆混在一起。他痛恨这些谎言,又看了写出来的东西远不及他所想的而懊丧。他很苦闷的怀疑自己。但他又不肯吃了莫名片妙的败仗就算了,发愤要写出更好的、伟大的作品。不幸地老是失败。写的时候往往还有幻想,以为不坏;过后他又觉得毫无价值,把东西撕掉,烧掉。而他最难堪的是,那些应时的曲子,他作品中最坏的一部分,偏偏给人家珍藏起来,没法销毁,——例如为庆祝亲王诞辰所作的协奏曲《王家的鹰》,为公主亚台拉伊特婚礼所写的颂歌,都被人不惜工本,用精致的版本印出来,使他恶俗不堪的成绩永垂后世:——因为他是相信后世的。……想到这样的羞辱,他竟哭了。

    多紧紧的年月!无休无歇!辛苦的工作没有一点儿调剂。没有游戏,没有朋友。他怎么能有呢?下午,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小克科斯朵夫正拧着眉头,集中精神,在尘埃满目,光线不足的戏院里,坐在乐器架前面。晚上,别的孩子已经睡觉了,他还是在那儿,筋疲力尽的软瘫在椅子上。

    他和兄弟们绝对谈不到亲切。最小的一个,恩斯德,十二岁,是个下流无耻的小坏蛋,整天跟一批和他差不多的小无赖鬼混,不但学了种种的坏习气,而且还有些丢人的恶癖,老实的克利斯朵夫连想也没想到,而有天发觉了不胜痛恨。至于洛陶夫,丹奥陶伯伯最喜欢的那个,是预备学生意的。他规矩,安分,可是『性』情阴险,自以为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万倍,不承认他在家里有什么权,只觉得吃他挣来的面包是应当的。他跟着父亲伯父恨克利斯朵夫,学他们那套胡说『乱』道。两兄弟都不喜欢音乐;洛陶夫为了模仿丹奥陶伯伯,还故意装做瞧不起音乐。克利斯朵夫把当家的角『色』看得很认真,他的监督与训诫使小兄弟们感到拘束,想起来反抗;但克利斯朵夫拳头又结实,对自己的权限又看得很清,把两个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他们尽可拿他随意摆布,利用他的轻信做的圈套无不成功。他们拐其他的钱,扯着弥天大谎,再在背后嘲笑他。而克利斯朵夫是永远会上当的。他极需要人家的爱,听到一个亲热的字眼就会怨气全消,得到一点儿感情就会原谅一切。有一次,小兄弟俩假情假意的和他拥抱,使他感动得流泪,乘机把觊觎已久的亲王送的金表骗上了手,又偷偷的笑他的傻;克利斯朵夫碰巧听见了,不禁信心大为动摇。他瞧不其他们,但因为天生的需要爱人家,相信人家,所以还是继续受气。他也明明知道,他恨自己,一发觉兄弟俩耍弄他,就把他们揍一顿。可是事过境迁,只要他们要丢下什么饵,他又会上钩的。

    可是还有更辛酸的事呢。他从有心讨好的邻人那边,知道父亲说他坏话。曼希沃从前为了儿子的光荣大为得意,此刻却不知羞耻的忌妒起来。他要想法把孩子压倒。这简直是荒谬绝伦,唯有付之一笑,便是生气也大可不必:因为曼希沃对自己做的事也莫名片妙,只是为了失意而恼羞成怒。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怕一开口就会说出太重的话,但心里是气忿极了。

    晚上大家一块儿吃晚饭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家庭的乐趣:围着灯光,对着斑斑污点的桌布,听着无聊的废话跟咀嚼的声音,克利斯朵夫觉得他们又可恨,又可怜,而结果还是情不自禁的要爱他们!他只跟好妈妈一个人还有些息息相通的感情。但鲁意莎和他一样整天的辛苦,到晚上已经毫无精神,差不多一句话也不说,吃过晚饭在椅子上补着袜子就打瞌睡了。而且她那种好心使她对丈夫和三个孩子的感情不加区别;她一视同仁的爱他们。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能把母亲当知己,虽然他极需要一个知己。于是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几天的不开口,咬着牙齿做他那些单调而辛苦的工作。这种生活方式对儿童是很危险的,尤其在发育期间,身体的组织特别敏感,容易受到损害而一辈子不能恢复。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因之太受影响。父母原来给他一副好筋骨,一个毫无疵点的健康的身体。可是过度的疲劳,小小年纪就得为生活『操』心,等于在身上替痛苦开了一个窟窿;而一朝有了这窟窿,他的结实的身体只能给痛苦添加养料。他很早就有神经不健全的征象,小时候一不如意就会发晕,抽风,呕吐。到七八岁刚在音乐会中『露』面的时代,他睡眠不安,梦里会说话,叫嚷,或是哭,或是笑;只要他有了什么心事,这些病态的现象就会复发。接着是剧烈的头疼,一忽儿痛在颈窝或太阳『穴』里,一忽儿头上象有顶铅帽子压着。眼睛也使他不好过:有时象针尖戳入眼窠,又常常眼花得不能看书,必需停止几分钟。吃的东西不够,不卫生,不规则,把他强健的胃弄坏了:不是肚子疼,便是泻肚子,把他搅得四肢无力。但使他最受不了的是心脏:它简直象发疯一般的没有规律,忽而普通普通的在胸中『乱』跳,仿佛要爆裂了;忽而有气无力,好似要停下来了。夜里,孩子体温的倏升倏降真是怕人,它能从高热度一变而为贫血的低温度。他一下子热得发烧,一下子冷得发抖,他闷死了,喉咙管打了结,有个核子塞在那里使他没法呼吸。——当然,他慌张到极点,一方面不敢把这些感觉告诉父母,一方面却不断的加以分析,而精神越集中,病痛的程度越加增,或者还创造出一些新的痛苦。他把知道的病名都轮流的加在自己身上:以为眼睛快要瞎了,又因为走路的时候偶然发晕,便以为马上要倒下去死了。——永远是这种夭折的恐怖缠绕他,压其他,紧紧的跟着他。哎!要是他非死不可,至少不要现在就死,在他还没有胜利之前死!……

    胜利……那个执着的念头老在他胸中燃烧,虽然他并没意识到;而他筋疲力尽,不胜厌恶的在人生的臭沟中挣扎的进候,也老是那个念头在支持他!那是一种渺茫而强烈的感觉,感觉到他将来的成就和现在的成就……现在的成就?难道就是这么一个神经质的,病态的,在乐队里拉着提琴和写些平庸的协奏曲的孩子吗?——不是的。真正的他决不是这样的一个孩子。那不过是个外表,是一天的面目,决不是他的本体。而他的本体,跟他目前的面貌,目前的思想形式,都不相干。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只要照一照镜子,他就认不得自己。这张又阔又红的脸,浓厚的眉『毛』,深陷的小眼睛,下端臃肿而鼻孔大张的短鼻子,狠巴巴的牙床骨,撅起的嘴巴,这整个又丑又俗的面具跟他全不相干。而他在自己的作其中也一样找不到自己。他批判自己,知道现在所作的东西和他现在的人都毫无出息。可是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人,能写出怎样的作品,他的确很有把握。有时他责备自己这种信念,以为那是骄傲的谎话;他要教自己屈辱,教自己痛苦,作为对自己的惩罚。然而信念历久不变,什么都不能使它动摇。不管他做什么,想什么,没有一宗思想,一桩行为,一件作品,有他自己在内,把自己表白出来的。他知道这一点,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最真实的他并非目前的他,而是明日的他……

    没有问题,将来一定能显出自己来的!……他胸中充满了这种信仰,他醉心于这道光明!啊!但愿今夭不要把他中途拦住了!但愿自己不要掉在今天所安排的陷阱之中!……

    他抱着这样的心情,把他的一叶扁舟在时间的洪流中直放出去,他目不旁视,危然肃立,把着舵,眼睛直望着彼岸。在乐队里,和饶舌的乐师在一块儿的时候,在饭桌上,和家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在爵府里,心不在焉的弹着琴为傀儡似的贵族消闲的时候,他老是生活在这个不可知的、一个小小的原子就能毁灭的未来中间。

    他一个人在顶楼上对着破钢琴。天『色』垂暮,日光将尽。他使劲睁着眼睛读谱,直读到完全天黑的时候。以往的伟大的灵魂流『露』在纸上的深情,使他大为感动,连眼泪都冒上来了。仿佛背后就站着个亲爱的人,脸上还感觉到他呼出来的气息,两条手臂快来搂住他的脖子了。他打了个寒噤转过身去。他明明觉得,明明知道不是孤独的。身边的确有一颗爱他的、也是他爱的灵魂。他因为没法抓住它而叹息。但便是这点儿苦闷,和他出神的境界交错之下,骨子里还是甜密的。甚至那种惆怅也不是暗淡的。他想到在这些音乐中再生的亲爱的大师,以往的天才。他抱着一腔热爱,想到那种人间天上的欢乐,——没有问题,这是他光荣的朋友们的收获,既然他们的欢乐的余辉也还有这么些热意。他梦想要和他们一样,布施几道爱的光芒。他自己的苦难,不就是见到了神明的笑容而苏慰的吗?将来得轮到他来做神明了!做个欢乐的中心,做个生命的太阳!……

    可是,等到有一天他能和他心爱的人们并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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