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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曹雪芹)-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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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上盘道亦可以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条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皆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上草字头下登)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清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做什么藿(上草字头下纳)姜汇的,也有叫做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吓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芜满院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迳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傍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如‘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

    ‘『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酴醾梦也香。'”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道:“岂有此理。”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也。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迳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缀几块山石,一边种着几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虽然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尘了。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 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顽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迳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一发见门子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厨锦槅,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清溪前阻。众人诧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乃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见。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于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

    

正文 第十八回 隔珠帘父女勉忠勤 搦湘管姊弟裁题咏

    话说宝玉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几个小厮上来拦腰抱住,都说:“今儿亏我们,老爷才喜欢,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不然,若老太太叫你进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世人的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抱了起来,几个围绕,送至贾母二门前。——那时贾母已命人看了几次。——众『奶』娘丫鬟跟上,见过贾母。知不曾难为着他,心中自是欢喜。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无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林黛玉听说,走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做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铰。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便走。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见他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这当了什么!”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奶』娘丫鬟们忙回说:“在林姑娘房里呢。”贾母听说,道:“好,好,好!让他姊妹们一处顽顽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众人答应着。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起荷包来带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了,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又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作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只瞧我高兴罢了。”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宝钗亦在那里。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着他们带领管理。就令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四'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足的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庵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傅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等后话暂且搁过,此时不能表白。当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楼拣纱绫;又有人来回,请凤姐开库,收金银器皿。连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众,皆一时不得闲的。宝钗便说:“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找探丫头去。”说着,同宝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来闲顽,无话。

    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帐目;各处古董文顽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道姑也都学念会了几卷经咒。贾政方略心意宽畅,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于是贾政方择日题本。本上之日,奉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一发日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

    展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幕;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按品服大妆,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悄无人咳嗽。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俱系围帐幕挡严——正等的不耐烦,忽一太监坐大马而来。贾母忙接入,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着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凤姐听了道:“既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是时候再来也不迟。”于是贾母等暂且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各执事人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方点完时,忽听外边马跑之声。一时,又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会意,都知道是来了,各按方向站住。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路傍跪下。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只见院内各『色』花灯(左火右闪)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得能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为是。

    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忽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乃下舆。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幕,桂楫兰桡,自不必说。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唐塞,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每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形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背后赞宝玉偏才尽有,贾政未信,适巧遇园已落成,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其所拟之匾联虽非妙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笔为之,固不费难,然想来倒不如这本家风味有趣。更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因有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宝玉所题之联额。那日虽未曾题完,后来亦曾补拟。

    闲文少述,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座太监听了,忙下小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听了,即忙移换。一时,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镜”四大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贾妃看罢,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阶乐起。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太监引贾赦等退出。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传谕曰:“免。”于是引退。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傍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府掌家执事人丁在厅外行礼,及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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